去年我答應清明節陪母親去她的故鄉河南鄧縣（現改名鄧州市）為已故多年的外爺外婆掃墓，鄧縣這個我小時候很熟悉的地方已經有三十一年沒有造訪了，最後一次去鄧縣是我十三歲初一畢業即將升初二的一九七八年夏天，那時我的舅舅以右派的身份從北京發落到鄧縣（他的故鄉）已多年，在一家小工廠做技術員，一九七八年在北京召開的全國科學大會舅舅也應邀參加了，葉劍英主席提倡的攀登科學高峰的口號激勵著每一個人，我舅舅給媽媽寫信要我暑假去鄧縣，他要給我補習功課，他在信上講他要做一個科學的梯子，讓我踩著他的肩頭登上科學的高峰，就這樣我坐了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舅舅身邊，接受暑期補習。記得那時數理化的教材在書店很難買到，舅舅就用圓珠筆和複寫紙，用他漂亮的正楷和符號給我編寫教材，與我一同補習的還有一個年長我兩三歲的小夥子，名字不記得了，當時他即將上高二。他高高的個子，梳個小平頭，總穿一件白的確良上衣和一條藍色的確良褲子，騎著自行車來找舅舅，他每次下車時總是用他那長腿一撐，車子就停下來，然後將車子靠在樹幹上，我們就坐在舅舅宿舍門前的院子當中支起的小木桌小木椅上學習，頭頂有樹木遮陰，耳朵聽著蟬鳴，偶而我們閑聊幾句，暑假就這樣很快過去了，我離開了鄧縣，那個男生也就在我的記憶中漸漸消失了，直到去年準備回鄧縣掃墓前夕，我的記憶突然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個梳著小平頭的男生的影子突然在我的腦海裏閃現，並且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三十多年過去了，他一切可好？考上大學了嗎？還在鄧縣嗎？若還在鄧縣，我從美國回鄧縣順道看望他豈不一舉兩得，也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對，就這樣定了，我要開始尋人，尋一個我十三歲在異地認識的這名男生。
尋人談何容易，鄧縣雖是我媽的老家，但她十六歲當兵離開故鄉已有半個世紀，和老家的朋友早已失去聯係，我舅舅已去世，舅媽中風，連話都講不清楚，更何況當年舅舅被平反落實政策後於七九年全家離開鄧縣，思前想後，除了網上尋人，別無它法。自從有了網絡，人和人的距離被拉的很近，世界變小了，我們人和人的溝通更加廣闊了，我從網上找到了鄧縣八一年上高中的八一一班同學的網站，這是一個非常團結和睦的班集體，同學遍布全國各地，還有在國外工作生活的同學，他們借著網絡互通有無，分享著彼此的歡樂幸福和煩惱，雖然我不認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但我看到他們的交流，內心被他們深深的吸引，他們的版主陳麗潁女士非常熱心地邀請我加入他們的交流，很快班上的同學都在幫我找人，而我唯一的一點記憶就是：當時這個男孩的爸爸在縣委，媽媽在民政局，家裏五個孩子，他最小而且是唯一的男孩，好像姓趙，但不確定。沒幾天我就收到這個班劉長寶和李俊同學的回複，他們分別在市政府和市中醫院工作，都有機會認識三十多年前的老幹部，他們查到的結果都鎖定一個人：趙小兵，現在深圳工作，他的父親當年是鄧縣的縣委副書記，媽媽那時在民政局工作，家裏有四個孩子，他最小且是唯一的男孩，他父母退下來後已搬離鄧縣。這個結果和我的記憶是多麽的吻合！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撥了趙小兵表弟的電話，因為這是唯一的可聯係到他的號碼，當我語無倫次的介紹我自己的時候，當我描述我十三歲的記憶的時候，他表弟（後來才得知是深圳公安局的）對我的故事很懷疑，他沒有給我趙小兵的號碼，隻說過幾天等他聯絡到他表哥後讓我再打電話給他。我焦急地懷著期盼的心情等了兩天，可是電話的另一頭告訴我，趙小兵不認識我也不記得我。這怎麽可能，我明明記得有這麽一個人，他怎麽可能不記得我，我愈發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於是通過李俊同學得到了趙小兵父母的電話，他的媽媽告訴我她已聽說此事，但她不知道我舅舅本人，隻記得她兒子曾經跟老師補習過，他媽媽還講趙小兵打電話讓媽媽幫他回憶是否記得有我這個人，我失望地對他媽媽講我可能找錯人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十三歲的印象畢竟太浮淺了，也許是我的大腦的記憶出了問題，在我臨放下電話的時候，我問小兵的媽媽是否認識肖友林叔叔，他曾是我舅舅最好的朋友，他媽媽很興奮地說，肖友林也是她的好朋友，看來又有希望了，我輾轉找到了肖叔的電話，向他打聽當年舅舅給學生補習的情況，他說舅舅當時曾給三個人補習過，他們分別姓趙，王，魏，都是肖叔給介紹的，這三人的父母都是肖叔所在縣委的同事，而舅舅是右派，所以肖叔沒有給這三人的父母介紹舅舅的真實身份甚至姓名，隻說他是個好老師，姓黃。
於是去年在我去鄧縣肖叔家裏撥了趙小兵的號碼，他已經知道我在那裏了，是肖叔告訴他媽媽的。我期待他會講他記得我，記得我補習時總穿那件粉色和灰色交替的格子短袖，但他說他不記得我，隻記得黃老師和在院子的小桌上補習的事。我好失望，趙小兵感覺到了我的失望，他也為自己不記得我而難過，不過我們約定來年回國時一定去深圳見一麵。
一年轉眼到了，近期我帶著兩個女兒經香港去了深圳，見到了趙小兵，我望著他的臉，試圖想從他英俊成熟的臉上找到三十多年前的影子，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太太和他大姐，他們的真誠與熱情包圍了我，之前我有些擔心他的太太會多心，甚至曲解我的初衷，看來這擔心是多餘的，他太太一再對我說她對我能在時過三十多年來看望已經不記得我的她的丈夫，非常感動，她說她看到我就像看到自己的親人一樣，我的心裏也充滿了感動，我們談了很多，幾乎在搶著說話，因為時間太緊，恨不能在那短短的兩小時把過去三十多年的生活全部講出來，在和他們道別後回賓館的路上，我望著車窗外，看到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心裏想，世界上真摯美好的情感其實就在我們身邊，隻是因為忙碌，因為距離，因為害羞，因為怕付出等等讓我們錯過了許多美好的感情體驗，而這種情感超越了兒女私情，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許多溫暖和感動，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讓我們抽出一些時間，挖掘我們內心最純的情感，關心我們身邊的朋友，做一個精神上的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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