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認識朱教授前,我先認識了他太太玉芳,從玉芳和她朋友那裏,知道了朱教授,一個曾在C大教量子電子學的物理教授。
朱教授一九三八年出生在上海的一個富有的資本家家庭,從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對生活疾苦沒有一點概念,他是他父母的第一個孩子,是奶奶的寶貝心肝疙瘩。父母一年到頭全國走動著做生意,在家的時間並不多,大部分時間隻有他與奶奶及傭人住在那間漂亮空寬的洋房裏。解放前夕,他父母帶著他的弟妹們去了香港後輾轉去了美國。
一個十歲的孩子,對大人世界裏的翻天覆地,他也就隻能無奈地沒有選擇地跟著接受,隻要有疼愛他的奶奶在,他對其他的一切並不是很在意。
解放後,家裏的大房子沒了,那些上好的家具也被人陸陸續續地搬走了,他和奶奶住到了一間小房子裏,但他沒有覺得生活的變化有那麽巨大,因為他的奶奶還在,奶奶信耶穌,奶奶讓他心中有安全感。
他喜歡讀書,他考上了一間名校的物理係,並受那時候的環境影響同時學俄語。
大學畢業後,他被分到一間大學去教書,疼愛他的奶奶在那時也離開了人世離開了他,他的生活開始與原來不一樣。
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因為他的資本家成分,那些革命學生開始要他交代問題,要他交代作為資本家的狗崽子,他是怎樣剝削工人和窮人的,又問他為什麽他的俄語說得那麽好,是不是蘇聯特務。他告訴他們,解放前他隻是個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剝削,在他的世界裏就是書和他慈祥的奶奶,學俄語也就是學一門外語。那些學生哪裏會信他,每次都是惡言穢語相辱。看他們不信,後來他就索性什麽也不說了,隨他們給他扣帽子打棍子。
玉芳的父母都是工人,兄弟姐妹四人也都是工人。玉芳十八歲的時候被分到了朱教授所在的大學的實驗室裏管理實驗器具。在幾乎總是空蕩蕩無人的實驗室裏,她經常看到有一個人在忙乎實驗或看書,不聲不吭的,好像實驗室就是他的家。玉芳為人熱心仗義性格直爽,有次就主動打招呼問他的情況,他說了他的名字。從此以後,他們算是認識了。後來,玉芳就慢慢地知道了他的身世,再後來,玉芳會經常從家裏給他帶點家常菜,無事時會一起坐著聊聊天,慢慢的,兩人就覺得誰也離不開誰了。
自從和朱教授認識以後,玉芳發現她是越來越喜歡朱教授了,也越來越被他的才華和溫潤的性格吸引,她知道自己愛上了他。回去告訴父母,家裏人一致反對:資本家的狗崽子哪會是好人,我們家世世代代是工人,根正苗紅,你姐妹兄弟嫁娶的也都是清一色的工人後代,我們不想要這樣成分不好的女婿。
可玉芳覺得這資本家的狗崽子比她碰到的哪個男人都有教養,雖然平時話不多,但在與他的交往過程中,玉芳知道了他是個心地實在厚道善良的人。
朱教授也喜歡玉芳這個勤勞善良直爽的姑娘,但礙於自己的家庭成分和比她大十五歲的年齡差距,他從來不敢有所表示,他怕害了她。
玉芳知道,憑她對朱教授的了解,如果她不主動,朱教授是不會對她表露感情的,她於是在一次聊天的時候把自己的心裏話告訴了他。
他說,他知道玉芳喜歡他,他也喜歡玉芳,但自己成分不好,比她大十五歲,而且,動不動就會被拉去批鬥,他無法給她一份安定穩定的生活,更無法給她幸福。
玉芳告訴他,她就是喜歡他這個人,她不在乎他的成分和年紀,她願意嫁給他,不管是苦還是甜。
他們於是就去領了結婚證,兩個人一起去飯館吃了頓飯就算結婚了。因為不想給自己惹麻煩,玉芳娘家的人與他們斷絕了往來。
婚後他們有了個漂亮女兒,但夫妻兩人在單位裏的日子卻越來越不好過,尤其是玉芳,本來是幾代工人階級出身,嫁了朱教授後,自然就成了資本家家的媳婦,別人於是開始欺負她侮辱她為難她,要她做那些她從來沒有做過的專業實驗,要她與朱教授劃清界線。她默默地承受默默地忍受這一切。
後來,朱教授知道這些情況後,就會先去學會了做那些實驗,然後再教給玉芳,玉芳再去到單位交任務。
朱教授那時已經不用教書了,因為學校裏基本上也不上課,他天天被單位裏的那些造反派喊去受訓挨打受折磨,但他從來不回家告訴玉芳,他不想她擔心。
不知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卻好象一下子到頭了。學校裏開始整頓校務,有些係科開始慢慢恢複上課,朱教授也被安排去教那些年齡有的比他還大的工農兵大學生。他們家開始有學生來走動,玉芳也開始被人稱作師母。
朱教授在美國的父母也開始聯係他們,希望他們可以到美國與父母團聚,但單位自然不予批準。
後來,日子越來越好了,朱教授當上了係主任,玉芳也做了管理實驗室的負責人,女兒也上了重點大學,但玉芳卻懷念以前的日子:朱教授不用忙於應酬,她也沒有人叫她師母。
終於,朱教授退休了,日子又回複了往日的清淨寧靜,但玉芳的身體卻一年不如一年,不得不提前病退,朱教授於是包攬了家裏所有的大小事情,並定時帶玉芳去看醫生,督促玉芳按時服藥。在朱教授的照顧照料下,玉芳的身體總算又慢慢地好了起來,夫妻倆於是決定到美國探親,探望在美國學有所成已成家立業生子的女兒。
在朋友家的聚會上,我看到了朱教授。他穿著一件豎領的橘紅色寬條燈芯絨外套,一條黑休閑褲,一雙白色的耐克運動鞋,臉色黑裏透紅,一點也不象是個七十歲的老人,他坐在他太太的旁邊,一臉溫和微笑著聽他太太在跟別人聊天。
“那時真的沒想到會有今天,我當時就隻認準了朱教授是個好人,連我娘家人跟我斷絕關係我也不在乎,當然,現在他們看到我們家的情況,又看到這麽些年來朱教授這樣照顧我,就都說我有眼光了。”玉芳一邊說一邊笑一邊用紙巾抹眼淚。
“哎,過去了的事就別再說了。”朱教授溫和地對他太太說。
看著兩位慈祥溫和的老人,我在想,他們是幸福幸運的,在那個幾乎毀滅一切的瘋狂年代裏,他們沒有失去自己,他們沒有失去對彼此的信任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