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橫笛
本回故事簡介
本回寫源氏四十九歲二月至同年秋季之事。柏木與三公主私生子熏君健康成長,柏木之死不足以讓源氏釋懷,然而官麵文章做得很體麵,例如在柏木周年祭日,替他大做功德。夕霧無意中得到柏木交給嶽母的一支珍貴橫笛,被源氏接下。當麵谘詢父親與柏木的過結,源氏不做解釋,答應以後再說。
本回故事導讀
柏木大納言盛年夭折,悲傷悼惜之人甚多,他的周年忌辰,源氏替他大做功德。
山中的朱雀院為了二公主青春守寡,受人訕笑,心中悶悶不樂。而三公主又出家為尼,脫離塵世,使他覺得諸事都不稱心。然而身已為僧,自應拋卻一切世俗思慮,逆來順受。一日,朱雀院在寺旁的竹林裏掘竹筍,又在附近山中掘些野芋,喜其有山鄉風味,特派人送與三公主,並附一封詳細的信。信的開頭寫道:“春日山野,煙霞迷路,隻因對你思念不已,特地前往采掘,但亦聊表寸心而已。看破紅塵雖較晚,往生淨土道相同。但此乃十分艱巨之事業。”
三公主正在揮淚讀信,源氏進來了。他看見室中和往常不同,公主身邊放著些果盤,覺得很奇怪,一看,原來是朱雀院來信。他拿過信來一讀,覺得非常感動。信很詳細,內有句雲:“我似覺命終之日,即在目前。常思與你會麵,深恐不能如願。”詩中誘導三公主一同往生淨土,此乃僧人常談,並無何等意趣,但他想道:“朱雀院當然作如是想。他看見連我這個寄托終身的人態度也很冷淡,就越發替三公主擔心了,真可憐啊!”三公主仔細地寫回信,叫人拿一套深寶藍色的綾羅衣服賞賜了使者。源氏看見帷屏邊露出三公主寫壞了的信紙,便拿起來看,但見筆跡非常稚嫩。其答詩雲:“渴慕遠離塵世處,欲辭俗界入深山。”
源氏對她說道:“你在這裏,朱雀院還替你擔心,如今你說要往深山,真使我好傷心啊!”現在三公主對源氏正麵也不看一眼。她的額發異常美麗,麵龐十分可愛,竟像一個孩童。
小公子薰君在乳母那裏睡覺,此刻醒了,匍匐出室,拉住源氏的衣袖,樣子非常可愛。他身穿一件白羅上衣,外加一件蔓草紋樣的紅麵紫裏的小衫,長長的衣裾隨意地拖曳著,胸前幾乎全部露出,衣服都擠在後麵。這原是小孩的常態,然而此兒的樣子特別可愛,膚色白皙,身材苗條,宛似一個柳木削成的娃娃。頭發好像是用鴨蹠草汁染過似的油亮,嘴角紅潤,眉目清秀,教人一看就想起柏木。柏木的相貌還沒有這麽豔麗呢,不知他怎麽會長得這樣漂亮。他也不像母親。這一點兒年紀,神情就如此高貴堂皇,迥異常人,源氏覺得比起他自己映在鏡中的麵影來,並無不如之處呢。
薰君最近才學步。他無知無識地走近盛筍的盤子旁邊,拿起筍來亂拋,或者咬一下就丟了。源氏笑著說道:“啊,沒有規矩!太胡鬧了!快把這盤子藏起來吧。愛說壞話的侍女會傳出去,說這孩子是個饞嘴兒呢!”就抱了這孩子。又說:“這孩子實在長得眉清目秀啊!也許是我看見的幼兒不多之故吧,以為這點兒年紀的小孩都是無知無識的,這孩子卻現在就與眾不同,倒很可擔心呢。這麽一個人在公主等人中間長大起來,對於她們和他自己都會發生麻煩呢。不過,可憐啊!這些人長大的時候,我總是看不到了!有道是‘年年春至群花放,能否看花命聽天’呀!”說著,注視小公子的臉,吟道:“傷心舊事雖難忘,竹筍青青不忍拋。”小公子無心無思地隻是憨笑,連忙從源氏膝上爬下,又往別處嬉戲打鬧去了。
光陰荏苒,這小公子年齡越長,相貌越是美好,竟使見者吃驚。那件“傷心舊事”,確已完全忘卻了。源氏想道:“想是前生注定要誕生這個人,所以發生那件意外之事吧。命運真是無可逃避的啊!”他的想法已經有些改變。他想想自己的命運,覺得也有許多不能稱心的事情:許多妻妾之中,隻有這位三公主身份毫無缺陷,品貌也可滿意,卻想不到會做了尼姑。如此看來,她和柏木的罪過還是不可原宥,真乃遺憾之事。
評注:源氏的內心變化很大,由最初對柏木的恨到同情,再把父愛轉移到小熏君,已非年輕時的浪蕩公子了。心裏依然偶爾隱約作痛,不能完全釋懷,也是遺憾。
且說夕霧大將獨自回想柏木臨終時遺言,不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很想稟告父親,看他有何表示。但因他已隱約猜測到幾分,所以反而覺得難於啟口。
一個淒涼的秋晚,夕霧掛念一條院的落葉公主,便前往訪問。落葉公主正在隨意不拘、從容不迫地彈各種琴。未及好好收拾,侍女們已把夕霧引導到她所居的南廂裏來了。夕霧分明察知室內侍女等膝行而入簾內的情狀,聽到衣衫窸窣的聲音,聞到遺留著的衣香,覺得優雅之趣可愛。
照例由老夫人出來會麵,閑談種種往事。老夫人說道:“自從斷弦以來,公主連童年習得的樂曲也忘記得影跡全無了。從前朱雀院命諸公主在禦前試彈種種琴箏之時,也曾稱讚這位公主彈得不壞。但現在仿佛已經換了一個人,隻是茫然若失,憂愁度日,把這琴看作牽惹舊恨的厭物了。”夕霧說道:“這話固然有理,不過‘哀情亦是無常物,但看經年便不思。’呀!”
此時,月亮出來了,群雁成行,振翅飛鳴。秋風送爽,微寒侵肌。公主被這清幽之趣感動,取過箏來,輕輕地彈了一曲。夕霧聽了這優雅之聲,越發戀慕公主,反覺心亂如麻了。夕霧贈詩雲:“窺君不語含羞意,始信無言勝有言。”
公主隻把此曲末尾在和琴上略彈幾句,便答詩雲:“縱知深夜琴聲苦,隻解聽音不解言。”
和琴的音調彈出了特別淒涼動人的情味。可惜隻彈幾句,就此停止,竟使夕霧恨恨不已。對老夫人說道:“今夜小生在好幾個樂器上彈出了種種心事,已蒙公主垂察。秋夜更深,擾人清睡,恐蒙故人嗬責,就此告辭了。稍遲數日,當再前來奉候,但願此琴調子依然不變。世間常有變調之事,不免教人擔心耳。”他沒有明言,隻是委婉地暗示了自己的心事,便欲離去。老夫人答道:“今宵風流韻事,想來不致受人譴責。惟你我漫談,盡是瑣屑舊事,未能聽賞妙手演奏,使我得以延年益壽,不勝遺憾耳。”便在贈物中添加一支橫笛,對他說道:“此笛確有悠久之曆史,聽其埋沒在此蓬門陋屋之中,實甚可惜。請君在歸車中試吹,與前驅之聲競響,路人亦無不愛聽也。”夕霧遜謝道:“如此美笛,恐我無福消受。”拿起笛來看看,這也是柏木生前隨身愛玩之物。記得柏木常對他說:“此笛所有妙音,我亦未能全般吹出,將來總須傳與我所信任之人。”回思往事,又平添了許多哀愁。便拿起笛來試吹,吹了半曲南呂調就停止,說道:“為了懷念故人,彈和琴以自慰,拙劣之處,當蒙原恕。但這管名笛,實在不好意思……”說罷起身欲出。老夫人贈以詩雲:“露重草長荒邸內,秋蟲聲美似當年。”
夕霧答道:“吹殘橫笛聲如昔,哭友哀音無盡時!”
吟罷,徘徊不忍遽去,夜色已甚深了。
評注:夕霧內心愛慕一條公主,柏木的遺孀。可是他很顧忌流言蜚語,加上秉性使然,雖然情愛的火焰炙烤讓他躍躍欲試,終究還是比較克製。
夕霧回到自家三條院,房間的格子門等都已關上,人都睡靜了。想是有人告訴雲居雁,說夕霧愛上了落葉公主,和她十分親昵,因此雲居雁看見夕霧深夜不歸,心中生氣,此時聽見他回來了,故意裝作睡覺吧。夕霧獨自吟唱催馬樂“小妹與我入山中……”。唱罷,恨恨地說:“為什麽都關上了?好氣悶哪!”便把格子門打開,又把簾子卷起,在窗前躺下,對雲居雁說:“這麽好的月夜,也有肯安心睡覺的人?唉,太沒意思了!”雲居雁心中不快,置之不理。許多無知無識的孩子,東一個西一個地睡著,許多侍女也擠在一起躺著。夕霧看了這人口熱鬧的狀態,回想剛才一條院的光景,兩相比較,覺得大不相同。他拿起那支笛來吹了一會,躺臥著回想:“我走之後,那邊多麽冷清!那張琴大約沒有變調,仍在那裏彈吧。……”又想:“為什麽柏木隻在表麵上尊重這公主,而對她沒有深摯的愛情呢?這一點實在令人難解。倘想象得很美,而一見大失所望,倒是不幸之事。世間常例,凡大名鼎鼎的,往往教人失望。如此想來,我們夫妻從小相親相愛,多年以來,從無半點齟齬/jǔyǔ/,實在是難得的。怪不得她要如此驕矜了。”
夕霧蒙矓入睡,夢見已故的柏木身穿便服,坐在他身旁,拿起那支笛來看。“他的亡魂舍不得這支笛,所以尋聲而來了!”
但聞柏木吟道:“願教笛上精深曲,永遠留傳付子孫。我所指望留傳的不是你。”
夕霧想問他所指望的是誰,忽然一個孩子在睡夢中哭起來,把他驚醒了。
夕霧大將回憶那個夢,想道:“這支笛真難於處置了!這是柏木生前心愛之物,我不是應該接受的人,老夫人卻把它送給我,真沒有意思啊!不知柏木的亡靈對此作何感想。生前並不十分關心的東西,到了臨終之際,一時念及,不勝痛惜,戀戀不舍地死去,那魂靈便永遠迷惑在無明世界了。如此看來,在這世間,對無論何物都不可執著。”便暫不處置,到六條院去參見父大臣了。
源氏此時正在明石女禦室中。
夕霧還不曾清楚地看見過這個異母弟。此時薰君從簾隙探出頭來,夕霧向他招呼,他就走出來了。也許是夕霧心有成見而特別注目之故吧,但覺他的眼神雖比柏木稍稍銳利而明敏些,但眼梢的秀美之氣,肖似柏木。尤其是那口角生花的笑容,竟全然一致,或許是他一見就想起柏木的原故吧。他推想父親一定也早看出,因此更想探探他的口氣了。
源氏帶著夕霧來到紫夫人那邊,兩人從容談話,不覺日色已暮。
夕霧敘述昨夜訪問一條院之事,源氏微笑著聽他講。講到柏木生前種種可憐情狀時,源氏隨聲附和,後來說道:“她彈《想夫戀》的心情,在古代小說中的確也有其例。但女人把挑動人心的深情向人泄露,一般說來是不好的,我所知道的事例甚多呢。你對柏木不忘舊情,欲向他夫人表示永遠關懷之意,甚善。惟既然如此,心地必須清清白白,不可胡作非為,以致發生意外之事。這樣,兩方麵都有麵子,外人看了也會讚善。”
評注:源氏訓子非常及時而中肯,畢竟是切身體會,肺腑之言。
夕霧想道:“話說得是。但他隻有對人教訓時道心堅強,自己身逢其境時能不起邪念麽?”但表麵上答道:“哪裏會胡作非為呢!隻因同情於人世無常之悲哀,所以前往慰問。如果忽然絕跡,反教外人誤認為犯了世間常有的嫌疑。至於那曲《想夫戀》,倘是公主自己有心彈出,的確有輕狂之嫌,但琴箏都在手頭,她順便約略彈出幾句,倒很適合當時情景,頗有風流佳趣。世間萬事隨人隨事而異。公主年齡已過青春,兒子我又不慣於調情漁色之事。恐是她放心之故吧,其態度總是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
說到這裏,夕霧覺得好機會到了,便稍稍湊近父親身旁,對他說了柏木亡靈托夢之事。源氏並不立刻回答,聽完之後,心中若有所思,後來說道:“這支笛應該交付與我才是。這本來是陽成院上皇所用的笛,後來傳給已故的式親王,他非常珍愛。後來他看見柏木衛門督童年吹笛音節異常優美,有一天在萩花宴會上贈送與他。老夫人並不深悉此種緣由,所以把它贈送了你。”但他心中想道:“這支笛如果要傳與後人,除了薰君之外,更有何人能受呢?這夕霧是個思慮極深之人,想必已經看破實情了。”
夕霧觀察父親氣色,更加有所顧忌,不敢立刻提出柏木之事。但他總想探明真相,便裝作一向不知而此刻偶然想起的樣子,問道:“柏木臨終之際,兒子前往慰問,承他囑咐身後種種事情,其中有如何得罪父親、深感惶恐之語,反複說了數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至今不悉其故,心中甚是疑慮。”說時表示全不知情的模樣。
源氏想道:“果然不出所料!”但此事豈可明顯說出?他裝作不解的樣子,說道:“我幾時對他表示了不快之色,害得他抱恨長終呢?自己也想不起來了。至於你那個夢,待我仔細想一想,再告訴你吧。女人們慣說‘夜不談夢’,今夜且不談了。”夕霧不知道剛才說出的話,教父親作何感想,甚是擔心。
本回故事複習
柏木死後一周年,源氏給他大辦法事,看著年幼的熏君,柏木的死,他一直覺得很可惜。
年紀越長,便覺得世間萬事都看淡了,那件事,好像也無關緊要,貌似可以被原諒。
然而,三公主對源氏的態度極為的冷淡。
夕霧因為發小柏木的臨終遺言,經常去拜訪他的遺孀落葉公主,琴瑟和鳴中,把心事都彈奏出來了,不敢做過多的逗留。臨走,老夫人贈給夕霧一隻橫笛,這是柏木生前遺物。
睡夢中夢見了柏木,柏木對他說:“我指望留傳笛子的人是子孫兒而不是你。”
夕霧不知道笛子應該何去何從,便暫時放下這件事,來到父親源氏的住處。
第一次見到熏君,從他的眉眼,夕霧此時也猜出來了個大概。
源氏告誡夕霧,因為柏木的臨終遺言去照顧落葉公主理所當然,但用心要清白,不可做出意外之事。夕霧見時機已到,便把柏木托夢的事告訴了源氏,想從父親那兒得到真情。
但源氏不把話說明,這支橫笛是柏木和熏君之間的紐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