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顯山不露水的，默默無聞活到20歲，那時，我是黑暗礦洞裏的一個普通煤礦工人。
然而，我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當著我的麵說：“你驕傲啊。” 嚇得我肝膽顫栗。1976年在決定我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我被主管上大學的人事科長當著眾人的麵批評。在“文革”時期，你的上級說你驕傲，那麽你就死定了，那時候相當於說：“宣判你政治死刑”。被驕傲的人不僅沒有進步機會，甚至還可能挨訓被批鬥。
那是我參加最後一批工農兵學員考試的事情。數學五道題，三道初中題，兩道高中題。對我來說，小菜一碟。看到其他人抓耳撓腮瞎琢磨，我不以為意，會就是會，不會，你抓破頭皮也沒用。高中考數學，我基本都是第一個交卷，而且做得越快，卷麵越幹淨，答對幾率幾乎100%。1975年，鄧小平複出，搞省市縣統考實驗。市考的數學3小時規定時間，我隻用了一半，做完題，沒耐心檢查，跑出去在空曠的籃球場獨自打球。我最怕檢查試卷，越查似乎越不確定，越不確定，越會改錯。幹脆，做完立即交卷，沒心沒思。惹得被數學老師評價為小聰明。因為我總是在95分左右，市考那次96分。我不懂小聰明與大聰明之間的區別，隻知道我不願意假裝認真檢查，而心裏揣著兔子一樣撲騰得緊，讓我感覺好無趣。
但是這次不同，我指望這一次難得的機會，從煤礦黑洞裏走出來，在明媚的陽光裏幹活，享受亮眼、幹燥、安全的正常人的生活。組織科長發話，不是好兆頭。我立即收斂滿臉的笑容，那種在她眼裏的驕傲姿色，做出一本正經的恭恭敬敬。她年近50，見到我這個毛頭小夥知錯改錯，也就沒有追究。那個年月，凡事，領導一句話，成也是領導，敗也是領導。咱這個小隻煤黑子隻有唯命是從。
然而，這一次的驕傲，讓我刻骨銘記一輩子。如果你們見到我苦大仇深的樣子，千萬不要被迷惑，那是我對你不熟悉的緣故。既然不熟悉，你可能說：“他這個人驕傲。”直到我們真正熟悉了，你才會肯定地說：“這小子是有點兒驕傲。”
“被驕傲”會壞掉一個人，尤其是年輕人。他們經常麵露喜色，大都可以劃為驕傲範疇。年紀大了，看到年輕人興高采烈，手足舞蹈的樣子，我會為他們高興。年輕時不猖狂，難不成到了70歲才猖狂。人不風流枉少年嘛。那絕不是驕傲的驕傲，也不是輕狂的輕狂。
在家鄉一次喜酒桌上，一個在泰山縣委工作的中青年，給我端茶倒水，捧我上座，謙遜得令我不適，他那渾身的“內斂”，絕無半分的驕傲。感歎，人活到苟且，自卑，且又滿肚子壞水，該是多麽地令人絕望。
我不喜歡做人沒有驕傲感。唯唯諾諾，看人眼色行事絕非我的性格。
自從考上大學以後，我的張揚又浮泛起來，做班長，喊體操，談戀愛，感覺自在地不得了。以後在辦公室裏，也是驕傲得一塌糊塗，什麽要求積極進步，申請入黨，統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
我必須感謝上帝，每在關鍵節點，它老人家總是對我嗬護有加。就我那樣的目無領導，居然也分得房屋，評得職稱。因為不分我房子，我就給他們幹架。後來才知道，他們對我驕傲的寬容有其他原因。其一，煤炭部領導經常借調我出國翻譯，其二，煤炭局一把手曾經是俺的鄰居大叔。局裏人說，這個家夥如此驕傲是因為他的叔。嗬嗬，隨便你怎麽說吧。後來，我把一切好事都劃為上帝的眷顧。
我一輩子都在驕傲，到了美國更加一發不可收拾。因為美國這個地方就怕你不驕傲，驕傲的人能出成果，能為公司做出貢獻。人們相處，互敬平等。沒有驕傲，就是無能。
在國內大學同學聚會上，有部裏正廳級，有億萬富翁，我依然很驕傲。我告訴所有同學：“我這一輩子最驕傲的事，不是上大學，不是出國，不是拿了高等學位，買了大房子，掙了大錢。我的最大驕傲，就是移民美國。因為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也不怕別人說我驕傲，我活出了自我。”
對生活的滿意，對工作的勝任，對朋友的暢所欲言等等都是人的驕傲使然。
驕傲使人挺直腰板活著，驕傲讓人活得有尊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