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下） 新菜續
本回故事簡介
緊接前回，從源氏四十一歲三月開始記事，四十二歲至四十五歲這四年間沒有記載，以後又記載了從四十六歲至四十七歲十二月之事。本回著重詳細講述柏木與源氏正妻三公主偷情，懷孕，被源氏發現的心路曆程。
本回故事導讀
三月底，六條院內賽射，許多人前來參與。柏木心緒惡劣，意氣消沉，但念到戀人所居之處來看看花，亦可聊以慰情，便也來出席。春盡之日，暮靄沉沉，晚風紛亂，諸人俱各酩酊大醉。
柏木雖然敬重和忌憚源氏，可是想起那個不能忘懷的三公主，便又覺得源氏麵目可憎。
柏木拜見皇太子，把三公主處的那隻中國貓誇獎一番。太子聽在心裏，便向妹妹三公主索取，三公主立刻把那小貓送了過來。人人讚歎，都說這隻貓漂亮極了！
皇太子發現此貓認生，並不比他家的貓有什麽特別之處，柏木趁機把這隻貓討回家悉心撫養。獨自吟道：“欲慰相思苦，見貓如見人。緣何向我叫，豈是我知音？難道這貓也與我有前世因緣麽？”
螢親王尚未續弦，以前曾經追求玉鬘及三公主，均告失敗，便發心向髭黑大將的長女真木柱求婚。外公式親王認為欲為女子造福，最好是送她入宮，其次是嫁給親王，一口答應了他。豈知螢親王隻想娶一個相貌肖似前妻的人為繼室。這真木柱相貌原也長得不壞，但他認為並不肖似前妻，便把和真木柱同居當作一件苦事。
光陰荏苒，歲月空過，冷泉帝在位已有一十八年。最近他生了一場重病，便突然地讓位。世人都很惋惜，說道：“主上春秋鼎盛，怎麽就讓位了？”皇太子已經長大成人，便即了帝位。
太政大臣上表致仕，退隱在家。
髭黑左大將升任了右大臣，執行天下政令。六條院的明石女禦所生大皇子，現在立為皇太子。夕霧右大將升任大納言，順次晉爵，又兼任了左大將。源氏皇族血統的人累代當皇後，世人都引為缺憾。
新帝即位之後，常常掛念他的妹妹三公主。世人也普遍地尊敬這位公主。
朱雀院寄信與三公主，說道：“近來似覺大限將臨，思之不勝黯然。但望與汝再見一麵。不須鋪張，微行來此可也。”源氏聞之，忽然想起，明年朱雀院五十歲，可以辦些新菜，讓三公主前往賀壽。
朱雀院對左右說道：“公主歸寧時，我想叫她彈七弦琴給我聽呢。”這話傳入宮中，皇上聽到了，說道：“是啊，她一定學得特別好了。她在父皇麵前獻技時，我也想去聽聽呢。”這話又傳入源氏耳中，他替三公主擔心，從此時起，便悉心教練。
源氏與眾不同，最喜愛冬夜的月亮，便在明月照積雪的清光中彈奏符合季節的琴曲。
朱雀院五十壽辰，首先是皇上慶祝，規模盛大之極。源氏不便和皇上並比，把日子稍稍延遲，定在二月中旬。
三公主今年已經二十一二歲了，然而還同未成年一樣，一派稚氣。
正月二十日左右，天色晴朗，風和日暖。庭前梅花漸漸盛開，其他春花亦皆含苞待放。
源氏便邀請明石女禦、紫夫人、明石夫人等都到三公主的正殿裏來。中央設置源氏主君座位。明石夫人彈琵琶，紫夫人彈和琴，明石女禦彈箏。源氏把她平日慣用的七弦琴調整，交與三公主彈。
明石夫人的琵琶尤為美妙純熟，手法高古，音色清澄，非常富有趣味。紫夫人的和琴，爪音親切可愛，反撥之音新穎悅耳。明石女禦所彈的箏，嬌豔美妙。三公主彈七弦琴，雖然還未十分純熟，卻並無差錯，頗能與其他樂器合拍。源氏向三公主窺看，嬌小可愛，似覺隻看見衣裳。此人缺乏豔麗之相，隻覺高貴秀美，好比二月中旬的新柳，略展鵝黃，而柔弱不勝鶯飛。
源氏想，紫夫人一方麵是個風雅女子，另一方麵無論何事，都辦得十全其美，真是個世間難得的完人。為此，源氏反倒擔起心來，“盡善盡美的人，往往壽命不長，世間確有其例。”念及此，他竟有些後怕，紫夫人今年三十七歲。
紫夫人說：“老實對你說吧：我自己覺得餘命已經不多，今年倘再因循過去，將來後悔莫及。我早就立下誓願，務請你允許我出家吧。”源氏說：“此事千萬不可！你遁入空門，把我拋棄在世間，我還有什麽生趣呢？”紫夫人心緒怏怏，流下淚來。
每逢源氏宿在別處的日子，紫夫人總是深夜不眠，與侍女們讀小說，講故事。直到夜深方才睡著。破曉醒來，覺得胸中難過。在三公主處宿夜的源氏聞訊，心如刀割，急忙回家，但見紫夫人病得非常痛苦。伸手摸她身體，覺得熱度甚高。他回想起昨天所說消災延壽祈禱之事，心中異常驚恐。這一天他整日在房中看護，調度一切，愁眉不展。
紫夫人所患的，不能明顯指出是什麽病，但覺非常難過，胸中時時亂跳，心神煩惱，不堪其苦。二月盡頭，源氏試行遷地為良之計，將病人遷至二條院靜養。六條院內的人，都集中在二條院。
執行祈禱的阿闍梨、守夜僧人，以及一切準許近侍的高僧，聞知源氏如此憂懼，大家深感同情，祈禱更加誠懇了。紫夫人有時病情略見好轉，但五六日之後又重起來。纏綿病榻，幾經日月，一直不肯痊愈。源氏覺得這病狀不妙，心中十分悲傷。生怕有鬼怪作祟，然而並無明顯跡象，病體日複一日地衰弱下去。源氏更覺悲傷不堪，心情沒有安寧的時候了。
柏木雖然官位晉升，成了紅人，但對三公主的戀愛終於失敗，心中不勝悲傷。結果娶得了三公主的姐姐二公主，即落葉公主。落葉公主是身份低微的更衣所生，因此柏木對她懷有幾分輕蔑之心。落葉公主的品貌，與一般人比較起來，其實優越得多。
從前替他傳言送信的侍女小侍從，是三公主的乳母侍從的女兒。這乳母的姐姐是柏木的乳母。因有這關係，柏木早就詳悉三公主的種種情況。柏木推想：此時源氏陪紫夫人住在二條院，六條院裏人很少了。便邀小侍從到家裏來，和她懇切商談：“我自昔年以來，對三公主就想念得要命。全靠有你這個好人兒傳達，我能知道公主種種情況，公主也能知道我相思之苦。照理說來，姐妹兩人同是公主，其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說著連聲歎息。小侍從答道：“啊呀，真是無法無天啊！娶得了二公主，還說是另一回事，又想三公主。你的欲壑真是無底洞啊！”
柏木對於這個能言善辯的小侍從無言以對，但終於言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不必重提了吧！不過，現在機會難得，你總得想個法子，讓我近得她身，把我的心事略微訴說一點吧。至於分外之事，好，你且看吧，的確很可怕，我決不會動這念頭。”小侍從說：“除了訴說之外，豈可更有分外之事？你真是存心不良啊！我今天後悔到這裏來了。”她嚴詞拒絕。他就向她鄭重宣誓，保證不做非禮之行。小侍從起初認為此事不成體統，拒絕他的要求。但青年人畢竟意誌薄弱，看見他如此苦苦哀求，覺得不忍堅拒。
自此以後，柏木天天向小侍從催問有否機會。小侍從不勝其煩，終於替他找到了一個機會，來向他通報。柏木大喜，連忙改裝易服，悄悄地混進六條院來。他隻是為了七年前那個春天的傍晚從簾底隱約窺見了三公主的衣襟之後，心頭永遠浮現她的芳姿，總想稍稍接近，以便細看一看，並把心事向她訴說，也許可以得到她一句答語，對他表示可憐。
這是四月初十過後的事。
明日即將舉行賀茂祓禊，三公主派了十二個侍女去幫助齋院辦事。室內靜悄悄的，這正是人目最少的時候。小侍從覺得這是好機會，便放柏木進來，叫他坐在公主寢台東麵的座位上。公主蒙矓中，還道是源氏主君回來了。忽然，這男人恭謹地走近來，把她從寢台上抱了下來。公主連忙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個素不相識的男人！公主討厭而又害怕，連忙叫喚侍女。然而並沒有人聽見喚聲，嚇得渾身發抖，冷汗像水一般流出，那昏昏沉沉的模樣，非常可憐而又可愛。
柏木不斷地絮絮叨叨，“我雖微不足數，。。。思慕之心，越久越深，今已忍無可忍，不得不越禮求見。。。”三公主漸漸明白此人原來是柏木。她非常吃驚，又感到恐懼，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在事前，柏木預想三公主定然莊重嚴肅，教人不敢親近，因此不敢妄想色情之事。豈知見麵之後，覺得其人並無高不可攀之相，無限溫柔的色相中，含有尊貴的嬌豔之感。柏木便失卻了自製之心，於是身不由主了。
暫時蒙矓入睡，柏木做了一夢，夢見他所養馴的那隻中國貓，嬌聲地叫著向他走來。他想，這是他帶來送還三公主的，但又尋思為什麽要送還她。忽然驚醒，他想：“這夢是什麽意思呢？”三公主驚恐萬狀，似覺這不是現實之事，悲憤填塞胸中，不知如何是好。柏木便把那天傍晚在三公主不提防之中小貓的繩子掀起簾端之事講給她聽。三公主聞有此事，深悔疏忽，她想：“今後有何麵目再見源氏主君呢！”便悲傷淒楚地啜泣起來，竟像一個小孩。
評注：時人相信：夢見走獸，是受孕之兆。
天色發亮，柏木心慌意亂，覺得蒼茫的曙色比秋日的天空更加淒涼。便吟道：“黎明起去迷歸路，袖上何來露水多？”三公主料想他即將歸去了，略覺安心，勉勉強強地答道：“但願前塵如一夢，殘軀消失曙光中。”聲音嬌嫩悅耳。柏木未能恣情聽賞，匆匆出門而去，似覺靈魂兒真個脫離軀殼，留在三公主身邊了。
柏木並不回到落葉公主房中，卻悄悄地走進父親前太政大臣邸內。躺下身子，他想：“我犯下彌天大罪了！今後在世間有何麵目見人呢？”又是恐怖，又是羞恥，不敢出門。此事使三公主傷心，自不必說；柏木自己心中，也覺得十分荒唐。想起了對方是源氏，尤其覺得可怕。假定所觸犯的是皇後，而東窗事發，即使身受極刑，亦可死而無憾。如今雖然不致死罪，但被源氏所仇視，實在非常可怕，又非常可恥。
源氏因為紫姬病重，近來很少到六條院來，這次聽說三公主生病前來探望。忽然有人來報：“夫人昏死過去了！”源氏聞此言，萬事都顧不得，但覺心頭一團漆黑，連忙趕回二條院去。
原來是惡魔附身，被六條妃子幽靈加害，魂魄離身。紫夫人病故的假消息，迅速傳遍各處，竟有許多人前來吊喪。然而，紫夫人死而複生，令源氏更加恐懼不安。紫夫人近來一心要削發為尼，源氏推想佛力可以使她恢複健康，便把她頂上的頭發略微剪下少許，教她受了五戒。
到了五月，梅雨連綿，天色陰晦，紫夫人的病猶未痊愈，隻是比以前略微好些，但也時時發作。那鬼魂自從一度顯靈之後，又屢次出現，總不肯離去。
三公主自從那天遭逢了那件可悲之事以後，近來忽然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心情不暢，但也並無大病。約莫一個月之後，飲食減少，臉色也發青了。柏木不堪相思之苦，常常像做夢一般來赴幽會，三公主不勝痛苦。
源氏聞得三公主患病，這才準備回六條院去。
柏木聞知源氏回六條院，竟不知自量，反而吃起醋來，寫了一封滿紙怨恨的信，叫人送來。三公主室中無人，小侍從便把信呈上。三公主說道：“你把這種可惡的東西給我看，真討厭啊！我心裏越發難過了！”便躺下身子。源氏走了進來。公主來不及隱藏信件，便塞在座墊底下。他與三公主談到深夜，一時心迷意亂，決定留住。
源氏想趁早晨涼爽時候回二條院去，故次日起身甚早。他說：“我那把紙扇，不知昨夜遺落在哪裏了。這把絲柏扇扇風不涼。”便放下絲柏扇，走到午睡的地方尋找。但見坐墊邊上有一處稍稍折皺，下麵露出淡綠色暈渲的信箋的一端。源氏隨手扯出來一看，見是男子筆跡。紙上熏香甚濃，芳氣襲人。源氏仔細一看，無疑地是柏木的手筆。小侍女進來，發現三公主未醒，而源氏手中拿著的信件與柏木送來的一樣，內心驚恐不已。
源氏並不做聲，出門之後，眾侍女也都散去。小侍女與三公主找不到這封信，才知事情敗露，莫名惶恐。且說源氏覺得這封信很奇怪，背人處，拿出來反複觀看。信中敘述長年刻骨相思，痛苦不可言喻。“一旦夙願既遂，反而更增煩惱。”雲雲。
源氏想道：“事已如此，教我今後怎樣對待這位公主呢？可知她的懷孕，正是此事的結果。哎呀！真正氣死我也！”他對三公主大為不滿。然而此事又是不可使外人知道的，隻得悶在心裏。最後想道：“推想桐壺父皇當年，恐怕心裏也明明知道我與藤壺母後之事，然而麵子上隻裝作不知。回思當時之事，可怕之極，真是大逆不道的罪惡啊！”
源氏表麵上裝作若無其事，然而難免露出不快之色。
柏木還是不斷地寫信來訴苦。小侍從不勝煩惱憂懼，就把信件泄露之事告訴了他。柏木大吃一驚，覺得又羞恥，又抱歉，又痛心。此時正值盛夏，朝夕也不涼爽，他卻渾身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中惶惑不安，身體也患病了，連日不去朝覲。
為了上述種種事情，入山修行的朱雀院的五十慶壽，延期到秋天舉行。朱雀院聞知三公主懷孕，不勝掛念。三公主定於十二月初十之後赴朱雀院賀壽。
匆匆到了十二月。明石女禦也來六條院歸寧，此次所生的又是一個皇子。
評注：此皇子後來稱為匂（xiōng）皇子或匂親王，是最後十回中主角之一。
慶壽的大喜日子，柏木蒙源氏再度相邀，覺得情麵難卻，便到六條院來了。
源氏向柏木注視，心中覺得可惡，但臉上絕不表示。他說時和顏悅色，毫無別意。柏木反而難為情起來。柏木心中大亂，忍受不住，未曾終宴先告辭了。
柏木從此生起大病來了。
本回故事複習
髭黑大將女兒真木柱嫁給了螢親王，兩人關係迅速冷淡。柏木偷偷地見了三公主，並和她有了夫妻之實。三公主懷孕，被源氏發現真情，讓三公主羞愧難當。源氏讓三公主親自讀信，私下裏惡言惡語，極盡羞辱之能事，讓夫人幾乎崩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