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底我回京重返德國後，新冠像蝗蟲似的席卷蔓延，人們在自己窩裏龜縮，然後我先生病了，連帶著我繼續龜縮，回京成為史話了。那次回京在老媽的抽屜裏發現了一封信，是三年前一個人寫給弟弟的，裏麵還夾著幾張我們年輕時的舊照，讀過信後好一陣懷念，我把信和照片還一起帶回了德國。寫信的人叫維維，我們都叫她大維維，以此和其他同名的維維、巍巍等區別開來，那時的家長真夠嗆，淨給孩子起這等沒文化的名字。大維維的父母是我父母四十年代在東北工作時的同事戰友，我家的老照片裏有他們好幾張合影，大維維的爸爸叫薛飛，媽媽叫穆群，都比我們的名字好聽。幾天前，和先生閑聊時我突然記起自己十六歲時說過的一句經典，而那句經典就是由大維維引起的，隨後我翻出了那封信和照片，索性把那段時光寫了下來。
開場白是大維維的信，她在其中一段寫到：
……69年，我從鄉下回京，得知父母已下放到雲南幹校，但當時造反派不允許我去見麵，在無家可歸的時候，你們全家收留了我。在相處的一個多月裏，我們都很開心，你和小妹那時還都是可愛的小孩子，莉莉、珍珍都是全院最漂亮的姑娘。從食堂打回來的大包子，隻吃餡不吃皮，皮扔一桌一地，我那時剛從農村回來，此情此景真想馬上把你們捆運到農村，餓上幾天。當月我從你們僅有的生活費中擠出5元錢，給衛星買了一條藍褲子，穿上挺精神，小妹還吵著給她買一條，我說下個月再擠擠。省出一條褲子錢，不知你還記得否，當時你們穿的都是軍褲，又大又肥，小妹和你的上衣都過了膝蓋，可愛至極。可惜小妹的褲子錢還沒有省出來，我就離開了你們家，輾轉到了雲南，我父母特別感謝你們全家。
……我那時喜歡畫畫，所以用底片洗了幾張，其中有一張莉莉坐在沙發上，那張我曾給過兩位著名的攝影家看過，他們都認為太經典了，文革時能照出這樣的照片實屬罕見，也曾有過一次畫報準備刊載的機會，我猶豫再三，沒同意，因沒得到本人的許可，不敢擅自作主，不過這張確實要保存好，很有曆史感和藝術感，是難得的經典照片。現在還給你們，或請轉給莉莉……
（*說明一下，吃餡不吃皮的不是我，我是挨過餓的，從不浪費。）
69年，我家四分五裂，我帶著三個弟妹獨自留守在京，我媽臨走前求爺爺告奶奶的找食堂管理員商量，請他允許我們買飯票在食堂打飯，因為家長都不在單位，食堂不為我們服務。我們不僅吃食堂，也會偷一下食堂，沒菜了，我弟弟就說，“等著，我去跟食堂借點兒。”一會兒工夫他就從食堂的菜窖裏抱回棵白菜，或是幾根蔥。那時我爸工資被扣發，我們隻得些簡樸的生活費。大人們很焦慮我們四個，可作為孩子我們覺得好自由，無學可上，沒人來管，有飯吃就行，家裏亂七八糟視而不見，小孩就是小獸，最稱心的不過是天然，那些文明的條條框框是在成長過程中被強行的。那時許多家庭都是如此，房子收了，父母幹校，孩子下鄉，像大維維那樣無家可歸的不是少數，當時我表哥因為斷了腿回京修養，也是無處可去住在我家，大維維信裏提到的那張照片就是表哥照的，沒想到後來被藝術家們所青睞。
我家五個女孩全盤繼承我媽的痛經，個個月月都疼得轟轟烈烈，必得打針吃藥才能熬過去，那天我很痛苦，一整天奄奄一息的，那張破舊的沙發同情地配合著我，我倆愁眉苦臉一對兒苦難舊社會。文革前，因為家具都是配給的，壞損後單位負責維修更新，文革時什麽都被打亂，再破爛也得堅持使用下去，那二位攝影師之所以欣賞那張照片，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那種破舊的頹廢感吧，當然我耐看也是原因之一。大維維是她家老大，習慣了領導作風，落難到我家她也本性難改，老批評我性格蠻橫張狂不懂矜持，否則憑我的外貌，會是一位風度優雅高貴的女人。她中了西方文化的毒。我當時就氣哼哼地反駁，說風度是為了掩飾自己缺陷的人才有的，我沒有那個必要！大家評評看，這難道不是金句嘛。大維維喜歡畫畫，畫的十分之好，她那個圈子裏熱衷藝術的人多，她自己後來也在雜誌社做美編，我則是個從小到老沒修養的逆反混混，不能聽任指點。
大維維後來還強行了我一件事。說媒拉纖是許多人的愛好，說到我這裏都絕對碰壁，讓人騾馬市一般挑來選去，這樣的傻事絕對於我無緣。大維維知道我的習性，她給我寄了張電影票，男方也得一張，我無論如何都得去，如果我爽約的話她無法再通知男方。沒辦法，那個男人無罪，他也是在不知情下被拉上船，而我又是個非常守時、守信的，換位思考我還是得去。那天去的西四勝利影院，看羅馬尼亞電影《爆炸》，我一見到他馬上解釋了情況，現在回憶起來不知他是否受到了傷害？但我倆都厚臉皮堅持把電影看完，不能浪費了電影和大維維的一片媒心。寫到這裏我好想念大維維，不知她如今在哪裏？她比我大好幾歲，老太太一個啦，不知她生活得可好？我把這篇文字掛出來，或許有人認識她也未可知，生活中常有意想不到的巧事，為什麽就不會巧到我頭上呢？
大維維信裏提到的幾個名字是我的弟弟和妹妹們，大妹和我那時長得非常相像，常被人誤認為雙胞胎，我倆幼小時候就非常像，真正長大後才分道揚鑣，但一看還是一家人。
一個偶然的事情勾起了我那麽多回憶，這麽老了居然還活著，還動不動就掉進舊溝裏，真有點煩！
09. 12.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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