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玉鬘
本回故事簡介:
源氏其年三十五歲。源氏當年與夕顏有段短暫而深刻的感情,夕顏在幽會中受驚去世。源氏從一位舊仆得知,夕顏之女尚在人世,被乳母帶到築紫(九州)生活。出於對夕顏的懷念,也因對玉蔓命運的憐惜,設法讓人前往迎接她入京。他準備親自承擔玉蔓的撫養與教導,希望她在京都有個安穩生活。在源氏安排下,玉蔓被迎回京都,居住在六條院的春之町。她雖然身世低微,但姿容出眾,舉止優雅,頗具貴族氣度,令人驚豔。源氏將她視為義女,但由於她長相酷似夕顏,內心複雜,有時難免生出超越父女之情的微妙情感。
本回故事導讀:
雖然事隔十七年,源氏公子絲毫也不曾忘記那個百看不厭的夕顏。他閱盡了嫋娜娉婷的種種女子,可是想起了這個夕顏,總覺得可戀可惜,但願她還活在人間才好。
夕顏的侍女右近,改在西殿供職。品性善良,行為恭謹,紫姬很看重她。
當年,乳母欲知夕顏下落,到處求神拜佛,向所有相識之人打聽,但終於全無消息。她想:“既然如此,也無可奈何了。撫養這個孩子隻當作夫人的遺念吧。然而叫她跟著我們遠赴邊地,實乃可悲之事。我還是設法通知她父親吧。”這期間同家人商量,認為如果通知她父親,如果他問起孩子的母親何在,如何回答呢?況且這孩子不會很親近她父親的,把她丟在她父親那裏,也很不放心。再說,如果父親知道了他這個孩子還在,很可能不允許我們帶她遠赴邊地。商量的結果,決定不通知她父親,而帶著四歲的她隨乳母丈夫太宰少弍同赴九州赴任。
玉鬘長得非常端正,小小年紀,已有高貴優雅之相。草草帶她上船,遠赴他鄉,光景實甚可憐。玉鬘的童心中不忘記母親,上得船來,常常問人:“到媽媽那裏去麽?”乳母聽了,眼淚流個不住。乳母的兩個女兒也懷念夕顏,陪著流淚。乳母懷念京都,不免黯然銷魂。
乳母等遙念在京失蹤的夕顏,常常悲泣。
五年之後,乳母丈夫太宰少弍任期已滿,打算回京。然而路途遙遠,旅費浩繁;而本人權勢不大,囊中羞澀。因此遲疑不決,遷延度日。不料忽患重病,自知死期已近,依然掛念著玉鬘的前途。他有三個兒子,此時便向三人立下遺囑:“我死之後,他事不須你等操心,但須速將此女送往京都。至於我身後的法事,不必著急。”不久他就死了。
玉鬘漸次長成,容貌之美勝過母親夕顏。加之秉承父親頭中將血統,氣質高尚優雅,性情又溫良賢淑,真是個絕代佳人。當地好色的農人聞此消息,寄情書來求婚。乳母認為荒唐可惡,一概置之不理。為避免煩擾,她向外揚言:“這妮子相貌雖然生得還好,可惜身上患著沉重的殘疾,所以不能配親,隻好讓她當尼姑。我活著的期間,且讓她住在我身邊吧。”外人便傳說:“已故的少弍的外孫女是個殘廢者,真可惜了。”
玉鬘已經明白自己身世,但覺人生真太痛苦。到了二十歲上,相貌更加漂亮了,住在這鄉間實甚可惜!此時他們已遷居肥前國。
此處有一個大夫監,是太宰府內的判官,官爵六位,擁有一門人口眾多的家族,頗有聲望,是個權勢鼎盛的武士。這個鄉下武士粗蠢無知,卻也有幾分愛好風流,意欲搜集美女,廣置姬妾。聞知玉鬘貌美,對人言道:“無論何等殘廢,我都不嫌,定要把她弄到手。”把乳母的三個兒子叫來,要他們做媒,其中兩個兄弟被他收買,勸說母親依了他。
乳母聽了大為擔心。長兄豐後介對母親說:“這件事情,無論怎麽說,總不妥當,而且對人不起。父親也曾立下遺囑,我們必須從速設法,護送小姐進京。”
這大夫監年約三十左右,軀幹高大,肢體肥胖。相貌雖不十分醜陋,然而由於印象不良,總覺麵目可憎。他那粗魯的舉止,令人一見就覺得討厭。血氣旺盛,紅光滿麵,聲音嘶啞,言語嚕蘇。這個人卻在春日傍晚前來求婚。
乳母老太太覺得久不答複,不成體統,想到就算,便答道:“經年拜禱陳心願,願不遂時恨殺神!”內心痛恨他的糾纏,言語自然不敬。
大夫監說:“小生名為鄉人,卻非愚民可比。京都人何足稀罕?他們的事我全都懂得,你等不要小看我啊!”就此辭去。
玉鬘獨自傷心飲泣,樣子實甚可憐。她消沉之極,便想一死了事。豐後介覺得她的痛苦甚可同情,便不顧一切,大膽行事,終於辦妥了出走之事。
豐後介的兩個妹妹,也決心舍棄了多年相處的丈夫,陪玉鬘一同進京。小妹的乳名貴君,現在稱為兵部君。決定由她陪伴玉鬘,於夜間上船。因為大夫監將於四月二十日左右選定吉日,前來迎娶,所以她們乘此機會逃走。兵部君的姐姐終於因為子女太多,不能同行。
玉鬘臨別贈詩:“前程渺渺歧無路,身世飄零逐海風。”吟罷神思恍惚,便倒身在船中了。
順風行船如飛箭,不覺險過惡響灘。船行漸近川尻/kāo/地方,諸人方始透一口氣。船夫照例粗聲粗氣地唱起船歌來:“唐泊開出船,三天到川尻。……”歌聲淒涼。
到了京都城,打聽到在九條地方還有一個熟人,便投靠他家。九條雖說是京都之內,但非上流人所居之地,周圍都是些走市場的女子和商人。他們混在其中,鬱鬱不樂地度日,不覺已經到了秋天。
眾人所依靠的豐後介,如今好比蛟龍失水,一籌莫展。母夫人見生活如此不安,朝朝暮暮悲傷歎息,又覺得委屈了這兒子。豐後介安慰她道:“母親何必傷心!我此一身,誠不足道。為了小姐一人,我身即使赴湯蹈火,亦不足惜。反之,縱令我等升官發財,但教小姐嫁與這種蠢漢,我等又豈能安心?”又說:“神佛定能引導小姐,使她得福。附近有個八幡神廟,和小姐所參拜的是同一神明。小姐離開時,曾向此神立下許多誓願,因此蒙神嗬護,得以平安返京。今當立即前往參拜。”
進香之後,豐後介又說:“除了八幡神明之外,佛菩薩之中,椿市長穀寺的觀音菩薩,在日本國內最為靈驗,連中國也都聞名,何況國內。雖然遠客他鄉,但長年禮佛,小姐必蒙福佑。”便帶她到長穀寺去禮拜觀音菩薩。為表示虔誠,決定徒步前往。
玉鬘不慣步行,心甚害怕,又感痛苦,隻得聽人引導,糊裏糊塗地走去。她想:“我前世作了何等大孽,以致今世如此受苦?假令我母已經不在人世,她若愛我,應請早日喚我到她所在的世間;她如果還活在世間,應該讓我見一麵!”她在心中如此向佛祈願。然而她連母親的麵貌也不記得,過去隻是一心希望母親還在世間,因而悲傷歎息,現在身受苦難,更加悲傷了。吃盡千辛萬苦,好容易走到了椿市地方,已是離京第四日的中午。
到達之時,玉鬘腳底已經發腫,動彈不得,萬不得已,隻好暫時休息。
整理佛前明燈,添補供品,不覺日色已暮。主人法師從外邊回來,見玉鬘一行人在此投宿,眉頭一皺,說道:“今晚有貴客要來泊宿呢。這夥人是哪裏來的?女人家不懂規矩,會做出如此不像樣的事來。”玉鬘等聽了很不快。正在此時,果然有一群人進來了。
這群人也是徒步而來,內有上流婦女二人,男女仆從甚多,馬四五匹。他們悄悄地進來,並不囂張。法師原定留這班人馬泊宿,不料被玉鬘等占先,不免懊惱,直搔頭皮。
玉鬘等也覺尷尬。另找宿處呢,太不成樣,而且麻煩。於是一部分人退入裏麵房間,一部分人躲在外麵房間,餘下的人讓在一旁。玉鬘所居之處,用帳幕隔開。新來之客也不是傲慢之人,態度非常謙恭。
這新來之客,正是日夜思念玉鬘而悲傷哭泣的右近!
夕顏去世後,右近被源氏公子帶回自家,如今已經做了十幾年侍女,常歎自身乃中途參加,畢竟不甚合適。巴望找到小女主人玉鬘,可得終身歸宿,因此常常到這長穀寺來拜求觀音菩薩。隻因徒步而來,不堪困疲,她暫時躺著歇息。此時豐後介走到鄰室的帳幕前麵來,親自捧著食盤,給女主人送膳。他向帳幕內說:“請小姐用膳。夥食很不周全,甚是失禮。”右近聽了他這話,知道住在裏麵的不是與自己同等的人,而是個貴婦人。她就向門縫裏窺探,但覺這男子的麵貌似曾見過,然而記不起是誰。從前見到豐後介時,他年紀還很小。如今已長得很胖,膚色黝黑,風塵滿麵。二十年不見,當然一時認不得了。
突然聽到豐後介叫道:“三條在哪裏?小姐叫你呢。”那個叫三條的便走過來。右近一看,又是個相識的人。她認得這人是已故夕顏夫人的侍女,曾經多年伺候夫人。夫人隱居在五條地方的租屋內時,此人也曾來供職。現在看到她,覺得仿佛是在夢中。右近很想見她現在的主人,左思右想:還是向這三條探問。也許玉鬘小姐也在這裏,便派人邀請三條。過了好大一會,三條才來了。右近看見她已長得這麽大,想起自己也已老了,不免心中悵惘。她把臉正對著三條,對她說道:“你仔細看看,認得我麽?”三條向她一看,拍手叫道:“哎呀,原來是你!我真高興,我高興死了!你是從哪裏來進香的?夫人也來了麽?”說著,抽抽噎噎地哭起來。關於夕顏夫人之事,右近想起了她臨終時情況,覺得說出來叫人吃驚,不敢出口,終於不說。三條道:“大家都在這裏。小姐已長大成人。我先要去告訴老太太。”便走進去了。
三條把遇見右近之事告訴了乳母,聞者皆大吃驚。乳母說:“我真覺得同做夢一樣!當年她把夫人帶走,我恨煞了她,不料今天在這裏和她見麵。”便走向隔壁房間去。她們把隔開兩房間的屏風全部取去,以便暢敘。兩人一見,一句話也不說,首先相向而哭。後來老太太好容易說話了:“夫人怎麽樣了?多年以來,我常想知道她的下落,即使在夢中得知也好。因此對神明許下宏誓大願。夫人所舍棄的小女公子,已經長得非常可愛可憐。我倘舍棄了她而死,到冥司也得受罪,因此還在這裏偷生。”右近無法作答,因為她覺得向她報告夕顏死耗,比昔年束手眼看夕顏暴死更加痛苦。然而終於隻得說出:“唉!告訴你也是枉然,夫人早已不在了!”此言一出,三人齊聲啜泣,眼淚流個不住。
眾人宿山,一夜誦經。
天明之後,右近退回相識的僧人家休息,便於與乳母等暢談。玉鬘十分困乏,見人又很怕羞,模樣甚是可憐。右近說道:“我因意外之緣,得供職於高貴之家,曾經見過許多名媛淑女。但每次拜見紫夫人,總覺得其美貌無人能及。紫夫人所撫育的明石小女公子,肖似父母,相貌自然也很端裝美麗。但亦半因大臣夫婦對她愛護異常周至之故。如今我家玉鬘小姐生長窮鄉,又兼旅途勞頓,而容姿依然秀美,不亞於彼等,此誠大可慶喜之事。我們這玉鬘小姐,竟處處不比她們遜色。我家小姐的玉貌,可說是達到美人的極限了。”說到這裏,滿麵笑容地注視玉鬘。
老乳母聽了她的話也很歡喜,說道:“我的右近姐姐!請你早些兒提拔她吧。你在貴人家裏供職,自然有機會遇見內大臣。請你想個辦法,通知她父親,請他收容了這個親生女兒。”玉鬘聽了,紅暈滿頰,便背轉身去。右近答道:“我雖然身份卑微,也常得接近源氏大臣。他常說,你倘聽到小姐消息,就告訴我。’”乳母說:“源氏太政大臣固然賢明,但他家裏有許多身份高貴的夫人,小姐不宜加入。還不如告知她的生身父親內大臣為是。”
此時,右近才說出了當年夕顏暴死之事。
她說:“當時公子非常悲痛,永遠不能忘懷。他對我說:‘讓我撫育她的遺孤,借以代替她吧。對人但言我找到了一個親生女兒可也。’”
離開長穀寺之日,兩方互相問明京中住址。右近家住六條院附近,玉鬘住在九條,相距不遠。有事要商量,也很方便。乳母等便安心了。
右近從長穀寺回來,就去參見源氏太政大臣。
燈火點著了。源氏與紫夫人並坐暢敘,光景煞是好看。紫夫人此時年約廿七八歲,年紀越長,相貌越發標致。右近以為玉鬘容貌美麗,不亞於紫姬。兩相比較,這便是幸與不幸的差別。源氏說要睡了,叫右近替他捏捏腳。躺在榻上,問她:“剛才你說在長穀寺遇見了一個人,是何等樣人?是否結識了一個高貴的大和尚,帶他來了麽?”右近答道:“不要說這些難聽的話!我是找到了我們那個短命而死的夕顏夫人的遺孤!”大臣說:“唉,這個人真可憐!多年來她住在哪裏呢?這孩子相貌長得如何?比得上她媽媽麽?”右近答道:“不一定像她媽媽,然而從小就長得很漂亮。”源氏說:“那好極了。你看同誰一樣?比起紫夫人來呢?”右近答道:“哪裏!同夫人怎麽好比?”大臣說:“你這麽說,夫人很高興了。隻要能夠像我,我便放心了。”他故意裝作父親的口氣。
源氏之後好幾次單獨召喚右近。對她說道:“既然如此,叫她到這裏來住吧。多年來我每逢想起了她,總覺得可惜而又抱歉。如今找到了,我真高興!對外隻說我無意之中找到了一個親生女兒。我要好好地撫養她。”右近聽了這話,慶幸小姐有了出頭之日,不勝歡喜。
考慮玉鬘的住處,可將花散裏所居西廳的文殿移設他處,讓與玉鬘。花散裏性情溫和,心地善良,住處便如此預定了。源氏太政大臣請花散裏當玉鬘的繼母,花散裏直率地說道:“原來有這樣的一個人,我一點也不知道呢。明石小女公子一個人不免寂寞,如此甚好。”
本回故事複習:
玉鬘是夕顏與頭中將的女兒。夕顏死後,失蹤多年,被乳母帶到九州鄉下。源氏曾與夕顏有一段悲情往事,聽聞玉鬘尚在人世,起了保護與教養之心。乳母忠於夕顏,撫養玉鬘長大,拚死進京尋親。夕顏當年侍女右近牽線搭橋,把玉鬘引入源氏府邸。
可憐的玉鬘也是命好巧遇侍女右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