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人怎麽這麽少?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
她扭頭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一個老年男人,光禿禿的腦袋亮亮地發白,穿著一件黑色的中長皮夾克,佝僂著腰,兩隻胳膊肘支在膝蓋處,低頭坐在椅子的另一端。
她不確定他是自言自語還是問她。環顧四周,她是距離他最近的人。可是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灰色的地麵,似乎在一塊塊瓷磚的縫隙中藏著他所要的答案。
權且是自言自語吧。尤其是老人,還是一個生重病的老人,自言自語是常態。況且此時她的心情很糟糕,根本不想說話,便選擇了沉默。隻是看著男人鋥亮的光頭,下意識地摸摸自己戴了帽子的頭。
今天的人怎麽這麽少?過了不到一分鍾,男人又開口問。
這一次她確定是在問她,便回答,不知道,我是第一次來。
哦!第一次?剛確診?男人抬起頭,眼睛盯著她。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一下,然後又一下,眼睛也突然快速眨巴了兩下,眼神裏閃過一道有些驚訝又有些如夢方醒的光。同時腰也挺起向前頃了一下,突兀的舉動和眼神為這個萎靡不振的男人帶來一絲生氣和活力,看起來不似剛才那般死氣沉沉。而且仔細一看,還不能算是老人,隻能算是一個中年人。
嗯!她敷衍地應了一聲。這是她的隱私,不想同生人聊此話題。
什麽病?需要放療幾次?男人窮追不舍。
不知道。她刻意簡短地回答,希望他能就此閉嘴,因為此刻她不想同任何人說話。
我說,你也不用太過擔心。現在醫學發達,什麽病還治不好呀!你看我,做手術、化療,現在又開始放療。每隔三個月做一次CT檢查。兩年過去了。還不是好好的。男人似乎沒有停止的意思,一直在耳旁喋喋不休。
她很煩,不想聽他聒噪,便一直閉著眼睛假寐。終於,男人被醫生點到名字走進了閃著紅色警示燈的放療診室。
聽到醫生叫他的名字,她被驚了一下,睜開眼睛扭頭看了一眼男人。目送他的背影隱入門後,若有所思。站起來的男人個子很高,不似剛才卷縮在椅子上矮小瘦弱。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耳邊總算清靜了,心裏卻亂麻般地糾纏一團。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多的讓她無以應對。
半年多前,在每年的例行體檢中,她的腹部發現了一團邊界模糊的陰影。CT檢查結果診斷為卵巢癌。腫瘤已經很大,手術後又做了半年的化療,上周醫生建議再做一段時間的放療。說這是從國外引進的治療方案,挽救了很多患者的生命。今天是她第一次來做治療。
大約二十分鍾後,他從裏麵出來。她聽到醫生叫自己的名字,就走進了放療室。
不用害怕。她在進門之前,聽到他的聲音。她回過頭來感激地對著他笑了一笑。他也笑了一笑,舉起拳頭為她加油。
終於,紅色指示燈滅了,門開了,她走了出來。
怎麽樣?還好吧?他關切地詢問。
還好,謝謝你!她說。
坐下歇一歇吧。還是會有一些反應的。他又說。
你還要做其它檢查嗎?她奇怪他怎麽還在這裏。
我在等我的司機。他說。他撒謊了,其實司機一直都在,在走廊的另一邊等著。
她認真地看他一眼。輪廓分明的臉上,刻著幾道明顯的皺紋,不複年輕的歲數。有自己的司機,說明事業很成功。唉!疾病象一縷遊蕩的幽魂,隨性任意地溜進人的身體之內紮根、發芽、生長。摧毀一個個鮮活的軀體。她在心裏長歎一聲,為自己,也為他,為一切不幸身患重病的人。
你一個人來的?他看見她一個人往門外走去。
嗯!她應了一聲。繼續往門口走。
要不我捎你一程。他叫住了她。
不用,謝謝你。她再一次對著他又笑了一笑。
她的笑容如一縷陽光,照的男人心裏暖暖的。從抬起頭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認出了她。三十年前的北方小鎮,一條狹長的小巷,那時她還是一個中學生。背著一個蘭色的帆布書包,一件淡黃色的燈芯絨褂子,一條馬尾巴在腦後甩來甩去,蹦蹦跳跳地走過小巷。而彼時他是一家紡織廠的工人。雖然他們的年齡相差無幾,卻生活在兩個世界裏。倒休不上班的白天,他經常和一群年輕人拎著一個磚頭式收錄機,坐在小巷的入口處,聽著鄧麗君軟綿綿的歌,看著她蹦跳著進出小巷。
有一年春季,他對著走在前麵的她喊道:我長大以後一定會娶你的。嚇得她一溜煙地跑了。他知道她的學習很好,將來一定是會讀大學的。他也知道他們是沒有將來的。但是他就是喜歡她,一種非常單純非常明快的喜歡,一個少年對一個少女的喜歡。
一年的冬天,一場大雪後的小巷,她騎著自行車在小巷口拐彎的地方,摔了一跤。他走過去幫她扶起自行車,摔著了沒有?他問。她對著他感激地笑了一下說,沒有。那次,他們就算是正式認識了。其實他們早就認識的,住在一條小巷的鄰居。隻是那時的男孩女孩之間互不理睬假裝不認識而已。
剛才在她做治療的時候,他一直坐在椅子上,一邊回憶著陳年舊事,一邊等著她出來。
他希望她能想起自己來,想起那年冬天雪地裏的相識。但是她隻是客氣地道聲謝後就向著門口走去。她終究還是沒有認出他來。於她而言,他始終是一個陌生人。他們一直都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想到這些,他的心裏不免有些悲涼。
她向著大門走去,知道他的眼神一直追隨著她,甚至可以聞到一絲失望的情緒彌漫在空氣中。一如三十年前的小巷。其實她始終記得他,記得那個年輕的歲月裏默默喜歡過自己的男孩。從他抬起眼睛的那一刻,她也認出了他。她隻是不願回頭,不願相認,不願提起從前,也不願他看見自己的失意和狼狽。在生命最脆弱之時,隻想給世界、給他,也給自己的青春留下一個孤傲清高的背影。於是她加快腳步,頭也不回地離開。
一篇舊文,星星們說說,這算初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