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lex Y. Grey
李婷婷坐在拐角辦公室的沙發上。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的頭發、手臂,還有麵前的筆記本電腦上映出明暗相間的條紋。她專注地讀一個文件,沒注意秘書倚在門口。
她擔任係主任兩個月了,天天忙。今天一早參加了一個交流會,討論女性在學術界的困境。如何克服漏管效應,如何使能力得到認可,在事業和家庭之間如何選擇等等。李婷婷現身說法,講了自己求學、科研、當領導的感觸。接著是學院院長與幾位係主任的例會,院長了解了各係招聘的進展,也抱怨了學校的某些新規定,涉及招聘的流程和性騷擾案件的查證。接著是她主持的本係教工會議,日程有人事的任免、課程的變更,各種項目的進展,還有特殊情況、緊急狀態的處理。開完會她吃了根香蕉當午飯,然後講了一節專業課,課後回辦公室約見了一位博士生。那人有疑慮,她耐心安慰,說自己當年也有過。她鼓勵那位稚氣未脫的女生順著既定方向全力鑽研。李教授醉心科研,也樂意指導學生。當係主任太分神,她本不情願;幾位老教授苦勸,說年輕有為的女學者當領導,不僅能激勵本係的女學生、女教職工,也讓外人對本係、本學科刮目相看:百年間由男人主宰的學科邁進了新時代!李婷婷於是當了係主任,跟做研究、教課一樣勤懇。
博士生離開後,李教授自感腦力耗盡,不適合考慮專業問題。她繼續做雜事,履行係主任的職責。她瀏覽了係裏的幾項資料,列為多個目錄、子目錄。點開一個,是招收學生的細節;點開另一個,是科研經費的賬目;再來一個,是有關招聘教員的,包括她潤色過的招聘廣告,眾位申請人的簡曆、推薦信、成績單,還有評審人的評語。李婷婷審閱良久,又返回上一級目錄,找去年、前年的檔案做對比,以便撰寫評語。曆年的檔案在眼前晃動。她摘下眼鏡,揉揉太陽穴,又戴上眼鏡,忽然停手,心生一股好奇。她撇下去年的,卻返回了十五年前——也就是她被招入的那年——的檔案。不知是誰的疏忽,自己的文檔,包括推薦信和錄用過程這些應該對當事人保密的,都整齊地列在眼前。
李婷婷點開那張單薄的簡曆。當年她博士即將畢業,論文隻發了兩篇,還是與導師合作的。如今她的履曆上,論文就羅列了上十頁,申請獲得的經費有幾百萬,培養的博士生有二十幾人,應邀去歐美大學做過的演講數也數不清。李婷婷跳過幾封推薦信,鼠標懸停在評審記錄的上方。十五年來,她專心工作,靠著眾人稱讚的一股韌勁,成了係裏的科研骨幹、傑出教授,也悉心栽培學生和同事,成功源於自己努力,沒虧待旁人,偶然瞥見了當初同事眼中的自己,又有什麽關係?
盡管如此,點開評審詳情時,一種道不明的沉悶感襲來。一個文檔是關於麵試名單的討論。排名靠前的備選人都收到了詳盡的評語。一位是“出身名家,思想獨到,也有教學經驗”;一位是“非常活躍,合作麵廣,論文很多”;又一位是“多位權威舉薦,前途不可限量”。李婷婷(她排在麵試名單最末)則是:二流大學出身,研究平平,但有一位專家極力舉薦;另外離本校近,不必支付機票,湊合麵試吧。另一個文檔是麵試之後的討論。她從墊底升到了倒數第二。前三位的優點當中,又添了待人和氣、英語完美等等。她則是毀譽參半。有的說她的講座切實,顯出她對課題的迷戀。也有的說她的課題老氣,講座無趣。有的說,與教員單獨交流時,她屢次提到對本係的向往,足見誠心;有的說她向往過頭了,有點絕望,像哀求大家。有的說她有一封推薦信非常棒,推薦人(加州某大學的於教授)也知名;有的說,這封信說她思想多麽精妙,工作多麽忘我,給個機會,能超過於教授本人。雖然讚歎不絕,對照她的履曆和講座,不免誇大。而且於教授不是她的導師或合作者,怎麽如此肯定。李婷婷臉上燥熱。她又擦了擦眼鏡,點開了錄取通知的詳情。麵試後她位居第四。錄取信發給了第一名,但那人遲遲不給答複,第二、三名無心等待,另謀高就,通知才發給了她。
聽委員會人們的口氣,恰似勸她當係主任的幾位元老。共事十幾年,以她的了解,都不是兩麵三刀、見風使舵的人。然而評語擺在眼前,褒獎半冷不熱,貶斥斬釘截鐵,不管褒貶都透著自信。李婷婷抬起頭,掃視了牆上高掛的各類證書、獎狀,她在國際會議上作講演的照片,還有她與高徒同穿博士服在畢業典禮上的合影,確證這些評判是針對十五年前一個可憐的女生,而不是今天功成名就、被學生和同事尊為楷模的自己,心情才平複了。我是同一個人,她想,當年初見麵,難道他們一點直覺也沒有,難道在他們最瘋狂的想象中,我也不可能有今天的成就?
李婷婷進那個舊目錄又讀了一陣,之後上網搜集了一些信息,發了封電子郵件。秘書敲門進來,遞過一疊等她簽字的文件,李婷婷把它們放在辦公桌的一角。她問秘書能否調整下周的行程,在加州和新澤西的會議之間安插兩天去波士頓。
“我還等著對方確認,先問你有沒有這個可能。”
“當然有,”秘書說,“這是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
“私事的話我幫忙訂個雙人票,你和男朋友去波士頓好好玩。”
“麗莎你別開玩笑了,你知道我單身,哪來的男朋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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