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節,聊聊陸遊的《釵頭鳳》
陸遊是南宋的大學問家,又是力主恢複中原的愛國詩人,自古以來名氣很大。他在詩、詞、文、史和書法等方麵都有很高的成就。他現存世詩作9300餘首,居古代詩人之冠。這麽多的詩,選出百分之一的精品也可以出一個集子了。
陸遊的詞存世140餘首。雖然不算少,但隻是他詩歌數量的零頭。陸遊本人對自己的詞作並不太看重,甚至有些輕視。然而今天看來,陸遊詞中的一些佳作水平不低。這其中最為人知的,恐怕要數他的愛情詞《釵頭鳳》了—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這首《釵頭鳳》被刻在陸遊的家鄉、浙江紹興沈園的一座石碑上。石碑的年代並不久遠,是40年前的1985年才鐫刻的。當時紹興市文物部門決定在沈園遺址考古發掘的基礎上,重建沈園,他們請求紹興籍的著名書法家沈定庵書寫了《釵頭鳳》,並刻了這塊石碑。沈先生的行草剛柔相濟,很合詞意。
這首詞之所以幾百年來動人心魄,首要原因是詞人在其中抒發的是自己的真情實感 — 陸遊與原配妻子感情深厚,但陸遊的母親對兒媳不滿,強行將其拆散。陸遊心中幾十年放不下,他數次遊沈園都寫詩懷念(最後一次已是耄耋之年)。這些都是事實。然而有在曆史的長河中,後人又為這個不幸的愛情故事添加了一些再創造的成分。
比如,陸遊同時代的學人提及陸遊的原配時,都說她是“某氏”。到南宋晚期詞人周密的文集中,第一次出現了“唐氏”。到了明清時期,她就有了全名“唐琬”,而且有了生平,即她的父親唐閎曾任鄭州通判;她的祖父是頗有聲望的鴻臚少卿唐翊。由於陸遊的母親姓唐,於是又有了表兄妹的說法。這些,真實成分有多大,我們且不去管它。我們不妨稱她為唐琬。姓名隻是一個符號。
陸遊夫妻感情和睦,陸母為什麽要棒打鴛鴦呢?難道她不希望兒子幸福嗎?有人說原因是結婚兩、三年後唐琬依然沒有懷孕生子,陸母怕斷了香火。這個說法有些牽強,因為陸遊是家中第三子,其父母沒有“絕後”之虞。也許,個中的原因就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婆媳關係不好吧。
南宋詞人劉克莊在《後村詩話續》給出了另外一個原因:“放翁少時,二親督教甚嚴,恐其惰於學也,數譴婦,放翁不敢逆尊者意,與婦訣。” 這倒是讓人覺得有道理。陸遊是名門之後,雙親對兒子有很高的期望值。他們看到兒子兒媳整日卿卿我我,擔心兒女之情會影響陸遊日後的科考和對功名的追求。如果這是原因,陸父至少是決策人之一,棒打鴛鴦就不該由陸母一人背鍋了。
不過,棒打鴛鴦看來是“有效”的。幾年以後的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28歲的陸遊赴臨安參加鎖廳考試(一種現任官員及恩蔭子弟參加的製科考試),獲得第一名。不幸的是,因為壓過了秦檜的養孫秦塤,秦檜不悅。次年(1154年),陸遊參加進士科省試時,主考官在秦檜的壓力下借故將陸遊除名。陸遊終身仕途不暢。
陸遊詞中寫自己在唐琬離去後,“一懷愁緒,幾年離索”,其實並不是真正離群索居,而是表達自己精神上的孤獨和隔離感。實際上唐琬離開以後,陸母很快讓陸遊和一位姓王的女子結婚。這位王氏是一位文化水平不高的本分人,她很快為陸家生了兩三個孩子。但陸遊對她的感情,顯然是不可與對唐琬相比的。
唐琬離開陸家後,嫁給了嗣濮王趙不熄的第五子趙士程為繼室(其原配去世)。有人可能會問,在程朱理學盛行的南宋,唐琬離婚後再嫁,而且嫁給皇家宗室,這可能嗎?其實,宋朝在女子離婚再嫁這方麵還真是開明,朝野都不忌諱。僅舉兩個皇上的例子:宋真宗的皇後劉娥原先是個一個銀匠的妻子。真宗死後,年僅12歲的仁宗登基。劉皇後垂簾聽政10年,政績卓著。而仁宗後來的皇後曹氏也是改嫁女,而且是一位是非分明的人,她在“烏台詩案”中盡力解救蘇軾。
這首《釵頭鳳》的背景,據說這是二人離異數年後,在沈園偶然相遇,陸遊有感而作。沈園之會約發生於紹興二十一年(1151年),這時兩人已分手四、五年,陸遊時年26歲。
多年以前,我看到一則相關的故事,我一時還真信了—
一日陸遊獨遊沈園,同日唐琬和夫君趙士程結伴遊園,雙方不期而遇。兩人互致問候(俺也不知道這種情況該怎麽相互稱呼對方)。在一旁的趙士程非常君子,他禮貌地說:你們二位請敘敘舊,我先回府。他對唐琬說,過兩個時辰我讓仆人駕馬車來接你。
於是乎,這對離異的夫妻一起撮了一頓,兩人邊吃邊聊。席間唐琬給前夫殷勤地斟酒。陸遊關懷地說“你瘦多了”(“人空瘦”),情至深處唐琬哭得稀裏嘩啦(“淚痕紅浥鮫綃透”)。
唐琬依依不舍地離去後,陸遊痛心不已,提筆在牆壁是寫下了這首《釵頭鳳》“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轉念再一想,唐琬早已經是人家的媳婦了,“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唉,覆水難收,算了算了。
這個故事可能嗎?不可能!且不說趙士程胸懷寬廣得近乎呆傻,這也不符合基本的習俗和禮節。南宋詞人周密在《齊東野語》中,對此事是這麽記述的:“唐後改適同郡宗子士程, 嚐以春日出遊, 相遇於禹跡寺南之沈氏園。唐以語趙, 遣致酒肴。” 這就清楚了,不期而遇以後,唐琬向夫君作了解釋。作為禮貌,她請人(而不是自己,注意“遣”字)給陸遊送過去酒和食物。有人把“紅酥手”解釋為唐琬紅潤的手,這恐怕是不對的。“酥手”應是當時的一種點心。
雖然隻是很短暫的碰麵,但前妻的好意已經足以讓陸遊百感交集。據說他的確是提筆在沈園的牆壁上寫下了這首流傳千古的《釵頭鳳》,幾十年後墨跡依然可見。在我心目中,它屬最好的愛情詞之列。全詞充分發揮長短句的特點,跌宕起伏,多處轉折,把淒楚、思念、懊惱、無奈等多重感情表達得真摯動人。
又有故事說,後來唐琬看到了陸遊題在沈園牆壁上的《釵頭鳳》,悲傷不已,也依韻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詢問,咽淚妝歡。
瞞、瞞、瞞!
在沈園中陸遊的《釵頭鳳》石碑旁,有一塊並排的、同樣大小的石碑,鐫刻著這首《釵頭鳳》,它也是40年前重修沈園時的作品。正楷書寫者,是當代詞學泰鬥、書法家夏承燾先生。盡管這首詞可能是後人假托唐琬之名所作。但也是一首好詞,意思上和得非常妥帖。這首詞換韻後改押平聲韻(而不是陸遊詞的入聲韻),也與女子深沉、內斂的情感相一致。
唐琬早逝,未必是像後世多情人所說是“思念抑鬱而死”,但此後陸遊幾十年的緬懷和思念是真心的。至於唐琬是不是和了這樣一首《釵頭鳳》,在八百多年後的今天,讓我們不妨信其有吧。不管怎麽說,它讓這個愛情故事具有了一種淒婉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