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哪首歌最能彰顯法國香頌的味道,或者說巴黎的味道,一定是當年伊夫.蒙當那首“巴黎的晴空下”(Sous le ciel de Paris)了,浪漫,優雅,不缺歡快、調皮,從裏到外攔都攔不住的驕傲……是的,我要是巴黎人,我也會驕傲,想想都會,時尚之都,美食之都,曆史文化之都……塞納河畔那些“堆積”得不能再滿、讓世界無論哪個角落的旅遊雜誌編輯瘋狂的地標哪個不是有深厚的曆史、文學與藝術傳統背書的?
我尤其喜歡隔岸相望的盧浮宮和奧賽美術館。前者經曆了從軍事防禦要塞與監獄到王宮再到國家博物館的發展過程,前後八百餘年;後者則是由塞納河邊一座廢棄火車站經大規模改建而來的,是法國近代藝術中心。殊途同歸,最後都歸結於藝術 ——也是我心目中巴黎的定位,沒有藝術哪兒來的浪漫?
太多的收藏,如一場盛宴讓饑渴且行色匆匆的旅行者無從下嘴,就先奔那些耳熟能詳的吧:維納斯、勝利女神、蒙娜麗莎、被縛的奴隸……或者找安格爾、庫爾貝、德拉克洛瓦、米萊、柯羅、莫奈、雷諾阿、塞上、高更……當然,梵高,奧賽館裏他的“隆河上的星空”讓裏三層外三層踮起腳尖、伸長脖子、高舉手機的人們圍個水泄不通。這個待遇恐怕隻有盧浮宮裝在玻璃盒子裏由四名工作人員守衛的“蒙娜麗莎”可以媲美了。想梵高生前艱難甚至悲慘的人生經曆,眼前的場景讓人感動、鼻酸。如果說蒙娜麗莎的微笑表現的是主人公麗莎·焦孔多發自心底的幸福感的話,那梵高的星空也一定畫的是作者心目中最最美好的世界,那裏和平、寧靜、自由、色彩斑斕……
其實博物館中的哪一件作品展現的不是作者眼裏、心裏、專屬於他(她)的真實世界?“梅杜薩之筏”充滿整個畫麵的焦慮、不安、恐懼與絕望情緒、“晚鍾”夕陽暮色中的原野與人物內心的寧靜、“蒙馬特大街” 點彩筆法營造的上帝視角的冬日氛圍、“自由領導人民”紀念碑式的構圖所象征的革命與自由精神,“煎餅磨坊的舞會”中光與影把玩的空間節奏……走過它們,仿佛在一個個智者的內心穿行,或者說是在人類的精神曆史中穿行,過癮。在盧浮宮走累了,到入口不遠的休息區歇歇腳,視線無意間就被溫暖的陽光引向頭頂巨大的玻璃金字塔穹頂,透過那兒,藍色的天空看起來真實又有些抽象。突然覺得,這金字塔多像一麵多棱鏡呢,虛擬與現實的世界正是由此自由切換。想當年貝律銘的這個著名設計也曾是盧浮宮改擴建工程中的一個巨大爭議話題,絕對的反傳統,絕對的誅心,絕對的口誅筆伐……到現在絕對的心服口服、引以為傲,怎樣一個傳奇!金字塔方案的最終實施、完成離不開當時的法國總統密特朗的支持與推動,新盧浮宮也因此成為這位頗有文藝範兒的法國總統的重要政治遺產之一。就像喬治.蓬皮杜有蓬皮杜藝術中心,吉斯卡爾.德斯坦有奧賽美術館,弗朗索瓦.密特朗有盧浮宮。巴黎,就像一個大號的星光大道,每一個“明星”走過的時候都渴望留下自己的印記,以不同的方式。
往前數,拿破侖,有凱旋門——巴黎的另一個重要地標。那是他為紀念奧茲特立茲戰役的勝利,並迎接日後凱旋的法軍將士,於1806年下令修建的。然而曆史的陰差陽錯終究沒讓拿破侖和他的將士們如願,但這並不妨礙此後幾經周折落成的凱旋門成為巴黎的中心,更是象征,英雄主義的象征。12條大街呈放射狀由此出發,最著名的當屬凱旋門正前方向東南延展的香榭麗謝大街了,經協和廣場與盧浮宮相連成為巴黎的中軸。拿破侖的靈柩、維克多.雨果的送葬隊伍從這扇“大門”穿越過,戴高樂的反法西斯英雄也曾經此凱旋……當然,還有98年世界杯法國奪冠的那個夜晚,香榭麗謝大街百萬人狂歡的喧囂與燈火,讓巴黎也讓整個法國無眠。一個國家,即使是在和平年代,也是需要英雄的。值得一提的是,中軸的西北端還有一座別具特色的建築,紀念碑式的新凱旋門,建於上世紀80年代,與拿破侖的凱旋門遙相呼應。
比起凱旋門、盧浮宮這樣的偉大地標,塞納河邊有一座名為“自由之火”的雕塑不那麽起眼,就位於阿爾馬橋北端的隧道入口上方,距離前二者差不多遠。這座金色火炬是由一位捐助者在1987年向巴黎市政府捐贈的,卻因黛安娜王妃97年8月發生的那場慘烈車禍——就在隧道口不遠處——而有了新的意義:沒有戴妃名字的戴妃紀念碑。正值八月下旬,雕塑周圍擺滿了鮮花、問候卡和王妃照片 ——花叢中的王妃美麗、親和,眼神裏一絲苦澀若隱若現。由此向東跳望,巴黎聖母院高聳的鍾樓隱約可見。四年前年那場莫名的大火幾乎讓這座著名教堂毀於一旦。看來巴黎的天空也不總是陽光明媚的,也可能陰雲密布、風雨交加,甚至很多時候。這事兒雨果老爺子和他筆下的愛絲米拉達、卡西莫多(“巴黎聖母院”)早就知道,沙非警長、壞蛋得納第(“悲慘世界”)也肯定知道……
那對於一個滿懷期待的外來者呢?
擁擠,地鐵、街道哪怕帶噴水池的街區花園也一樣;絕說不上幹淨的公共環境,包括人人向往的艾弗爾鐵塔前的草坪;塞納河邊紮眼的帳篷和橋洞下刺鼻的人類排泄物的味道……尤其是地鐵上一遍遍提醒人們看好口袋嚴防小偷的廣播——好像隻有這幾句用了英語——那聲音直白簡練和浪漫不沾邊兒。這讓我想起那年我在同樣擁擠的羅馬街道上穿行的時候,舉小旗兒的導遊安娜時不常朝隊裏喊的那嗓子“吉普賽人!” ,一準兒是她嗅到了迎麵哪個包頭巾抱孩子的乞丐的威脅,一點兒客氣沒有。
我真希望這次安娜也在。繞一大圈從德國斯圖加特返回巴黎的當晚,拖著行李箱衝上地鐵的片刻擁擠與推搡過後,我忽地意識到褲兜裏的錢包沒了。車門很快關了,焦急地望向車窗外,無奈列車已踉蹌前行。我知道我大意了,買完車票把錢包就簡單塞在了褲兜裏而不是像往常一樣裝進背包再拉上拉鏈。恨誰也不好使,隻能亡羊補牢。到下一站一家人迅速下車,圍作一團,夫人和小子盯行李警戒,我撥打銀行電話,老大在手機上手指如飛,鎖卡。這還是我頭一次看人玩兒手機而不咬牙切齒呢!所幸荷包裏除了卡隻有少量現金(大頭兒老婆守著,當然!),更加慶幸的是受攻擊的或者說大意的隻我一個,不然護照沒了,盤纏沒了,就全他娘的完犢子了!所謂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不是早聽人警告過嗎?小紅書上多少人分享的被偷經曆聲聲血字字淚啊,可沒輪到自己頭上都不算數!一種深深的挫折感襲上心頭,為自己,更為巴黎,心中的巴黎。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
也許這隻是一個“善意”的提醒,反正以後幾天上地鐵我高度警覺,看誰都像壞蛋,背包也正著背,像抱個孩子,也琢磨著回程去機場叫輛出租車算了,方便安全。最後一天遊完凡爾賽宮,在城裏找家館子吃法國大餐,慶祝旅行“幾乎圓滿”結束。高興之餘最後一次換地鐵回酒店,上錯了車。兩個小子急忙掏出手機在穀歌地圖上查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我則緊盯著他們身後的一個裝扮很前衛的年輕女子,她的鼻子和耳朵上打了好幾個不鏽鋼環。她也在看兒子的手機,仔細看,車一晃動兒子腦袋遮住視線的時候她還會換個位置接著看,欲言又止……該搭腔了,一貫的套路!我有點兒緊張。
“方向不對,越走越遠了。” 女子小心翼翼,用帶法語口音的英語說。
兒子回過頭,朝她一笑,用法語說,“Merci(謝謝)。”
“不用。” 女子回以微笑。
她的聲音很美(一點兒不像她的裝扮),我放下心來,那聲音還有她藍色的眼睛,又讓我想起擁擠的地鐵外,巴黎純淨、飄著浪漫的天空。
2023年9月於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