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女主人公,後來有同事曾撮合我們。1999年的時候,我在二姐家聽到她後來的故事。說者無心,並不知道我認識她。二姐一再催我不要誤了車。我感到難受,卻不知如何表達。
痛惜被蹂躪的青春和理想,記念那些不屈的生命和靈魂。
20230531
朱城有曆史,隻是一般人不知道。小地方的人全心生活,無暇他顧。曆史就像沮水裏流淌的水,來去無蹤,大家都以為,他們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人們雖然也談論遠處春夏之交的電閃雷鳴,但八月的這場雷陣雨更加看得見、摸得著,他們提早收了晾曬的衣物、關了門窗。外麵電閃雷鳴的時候,人們在室內低聲交談的聲音,淹沒在瓢潑大雨的嘈雜裏。
遠處不時有幾聲響雷,街上低窪處還有積水。梧桐樹葉上落下一滴水珠,擊中曾穆祥的額頭,濺在他肩頭的箱子上。他的心幹裂得沒有一絲水分,卻突然回到這個潮濕的環境。頭發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雨還是汗。到學校有一裏多路,他走走停停。箱子是他全部的家當,輪流壓迫著他的雙肩,讓他的雙眼散發出決絕的光。
他拎著箱子一個人到校長室報到,那裏已經有三個人在等著他。回校長介紹,“這是教委朱科長,這是學校後勤處範主任。”朱科長目無表情,但語氣嚴肅,“教委領導對小曾同誌是重視的,特地派我來迎接你。國家培養一名大學生不容易,我們這個地方出一個培根大學的學生更不簡單。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犯錯誤、栽跟頭,希望你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為家鄉的教育事業做出貢獻!”曾穆祥張了張嘴,卻沒出聲,他知道該自己表態了,卻不知說什麽好,隻點了點頭、哈了哈腰。
“我記得你是學國際政治的?”朱科長放緩了語氣。“嗯。”“中學政治課以國內政治為主,”回校長插話。“多了解國情,向老教師學習,”朱科長說。小曾不住地點頭。
報到手續並不複雜。交出那張派遣證,校長收下、簽字同意接收,正式手續就算完成。個人命運就隨著那張紙。還有一摞紙——檔案,應該是到了朱科長那裏。這些紙張是人造的繩索,代表著嚴密的組織,不僅暗中記錄人生,更精確限定人的走向。
範主任將他帶到小池塘旁邊的單身宿舍。兩邊都是宿舍,中間有一個狹窄而繁忙的過道。除了單身教工,風雨天氣,學生也走這個過道,在學生宿舍跟食堂之間往返。他以前在這裏做學生的時候,也走過這個過道。過道雖然筆直,不過一個大圓的一小截。裏麵光線幽暗,從一頭走進去,要到另一頭才能重見光亮。“從去年開始,學校不再給新職工提供家具。給你預支三個月工資,自己買家具,”範主任將他帶進其中一間房。房間裏已經住進一人,“歡迎歡迎,”小李很熱情,“你真是培大的?”“那還能有假?”老範替他作答。
有人敲門,探進一張女生的臉,“小李在嗎?我把電熱杯拿回去了。你——,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不敢不敢。“在下曹如風,教地理,去年分來的。以後可以有機會向你學習了。”哪裏哪裏。小曾意識到,其他人都是省內師範院校畢業的,唯獨隻有自己是個異類,如果一個人可以單獨算一類的話。小曹生得小巧,儀態卻有尊嚴感;音量雖然不高,吐字卻格外清晰。
教育係統統一安排,開學之前三周,全體教師集中學習平息暴亂的中央政治。校領導的大會報告之後,是以教研組為單位的小組討論。政史地組不小,雖然隻有文科班才開曆史和地理,而且隻有高二和高三才開文科班,但政治掛帥,所有班級都得學政治,是當然的主課。政史地組辦公室在一樓,占一整個大房間。
學潮的經過,新聞媒體做了及時的報導,也不乏民間的信息渠道,多數人已經形成了自己的印象和意見。現在把大家集中起來,與其說是學習,不如說是去學習。教研組長陳老師說,“現在要通過集中學習,把大家的認識統一到中央的高度。”但是沒有橡皮檫可以抹去記憶,沒有塗改液可以改變人們的看法,言不由衷地相互敷衍是統一思想的捷徑。
人民日報的社論長篇累牘,中央首長的講話內容豐富。每天早上大家輪流朗讀。氣溫很高,電風扇吱呀作響。“老範啊,下午熬些綠豆湯,免得大家中暑。”下午討論,輪流發言。也不完全是言不由衷,大家對學潮成因的分析雖然角度不一,但是都有根有據、實事求是。腦體倒掛、官倒、通貨膨脹、吏治腐敗、官本位、老人政治等,均有涉及。
“小曾,你在北京,身臨其境,給我們介紹介紹,”有人提議,陳老師沒有阻攔。
在培大,像我們這種來自小地方的人不多。城裏人政治敏感,行動超前。其他人相跟上。我遠遠算不上是積極分子,寢室裏有人參加絕食,其他人聲援。我這樣的旁觀者,在學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大家都不正眼瞧你,沒有臉麵。到五月上旬,隨著形勢的發展,我根據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也加入了廣場的人群,睡進了廣場的帳篷。
在廣場上的一個多月,我們沒有餓過肚子,吃的喝的源源不斷。哪兒來的?主要來自首都人民,也有海外援助。一小撮,不在廣場,在數步之遙的海裏。
學潮期間,北京的社會治安曆史上最好,真正做到了夜不閉戶,連強盜扒手的道德精神都升華了。
刑法上有窩藏罪。北京市民收留了一些受傷的外地青年,確保他們不被抓走。參與的人很多,沒有告密的。這說明了什麽?
向平暴英雄獻花,本來安排的是北師大附小的小朋友。家長不約而同,提前請假。
同學家住軍隊大院。不時有人從外麵朝裏扔破鞋子。以前沒這些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沒法追究。
“小曾,講講你箱子裏那件血衣。”小曾遲疑了好一下。
中彈者何人,我並不知道。眼見他脖子上的血往外奔湧,我趕緊脫下純白的長袖體恤,緊緊包紮在脖子上。兄弟別怕,我們送你去醫院。我光著膀子,眼見體恤由白變紅。醫院急診科血流成河。
血衣,是血染的風采。血會氧化,由紅變烏。血漿浸泡過的衣物,變得僵硬。我將這件黑白分明的體恤,仔細地密封在塑料袋裏,保存在我行李箱的正中。它烏黑,是曆史的挽幛。它僵硬,是固執的真相。它長存,是不滅的希望。
辦公室裏,沉默很洪亮。陳老師將目光從窗外收回,“小曾,你是培大學國際政治的,見的世麵比我們大,知識水平比我們高。分到這裏來跟我們共事,是我們的榮幸,我們要向你學習。中國是個大國,國情複雜,年輕人要多了解,慢慢適應社會。”
小曾點頭,鼻尖的汗珠滴在桌上。
“小曾,把你的文物拿出來給我們瞧瞧。”小曾抬起頭,沒動。
門後麵有更多的頭,小曾隻好起身,打開箱子。他的眼圈紅了,女青年教師在低聲抽泣。大家囑咐小曾一定要保護好文物。
在這個寧靜得隻有蟬鳴的夜晚,小李已經發出輕微的鼾聲。小曾還在蚊帳裏翻滾。文物?其實是最野蠻暴行的產物。曆史,不過是文與野爭鬥。隻有當文明終於戰勝野蠻,這樣的文物才有可能重見天日。盛夏之夜,隻有西窗的月和子時的風,能稍許降低他身體的熱度。
開學前一周,教師開始集體備課。所有新上崗教師的教案都要經過老教師的審查。“小曾,你準備教案很盡心,但要注意,一堂課四十五分鍾的容量,和高一新生的接受能力。教案要以教學大綱和教材為指導,考慮到學生的認知能力,因材施教,”老陳老師親自帶他,並建議他讀一點教育學、心理學和教材教法。第一份教案三易其稿,方得通過。
當學生的時候不覺得,輪到自己走上講台,竟一敗塗地。精心準備的教案,二十七分鍾就講完了,學生的眼睛都沒來得及睜開,其餘時間隻好讓學生看書。“小李,你講了多長時間?”“三十多分鍾。”“喔,同樣是早泄,你比我強。”他們相視苦笑。
雖然這樣的生活,並非自己和他人當初的預期,但曾穆祥已經開始適應。他的言談舉止,開始有了老師的模樣,講課的時候能夠侃侃而談,知道有時要讓學生發表意見,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有意識地控製課堂節奏。學生天然地喜歡年輕老師,因為沒有代溝,更對這位本地的傳奇人物充滿好奇。他在宿舍、辦公室和食堂之間行走,三點雖然不是一條直線,弧度並不大。每個夜晚,從辦公室回到宿舍的漆黑路上,同行的青年教師讓他感覺到一絲溫暖。有時他陪同小曹她們,更讓他感受到一點男子漢的豪情。
隻有北京的來信,能夠打斷他日常的節奏。“小曾,你的信,”教研組負責分信的是小曹。每當這個時候,他都要拿了信,回到宿舍。沒人知道誰給他寫信,隻知道來自遙遠的北京。沒人知道信裏寫了什麽,他心裏怎麽想。默默地他知道,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生停招,他的誌業隻能是既來之,則安之,忠誠於人民的教育事業。他是一個超然的存在,連小李亦不能洞其堂奧。
冬天如此肅殺,簡直一無可取。冷酷的風將秋天的落葉掃到牆角,所有的植物都光禿禿、呈現同一種色調。連天空都不再蔚藍,而變成了黯然的灰色。你倒盼著下場雪,發生點什麽,打破這單色的枯燥。文章合為時而著,新的政治教科書已經下發,中心內容是反和平演變。小曾學的國際政治,講這個倒也得心應手。
小縣城的春天沒有特別的景致,沒有繁花簇錦,卻也能招來市教研室的蜜蜂。大家都不願丟臉,備課格外精心。教研室的人好奇,提出要聽小曾的課,陳老師囑咐他積極準備。
公開課陣仗大,市教研室主任率領市縣兩級教研員、校長作陪、再加上本校政治教師,教室後麵坐了黑壓壓一片。滿屋子擠得水泄不通,連聲音都插不進去,甚至聽不到自己的呼吸。小曾走上講台,微仰起頭,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今兒我們要學習的是東歐劇變的曆史教訓,具體內容是發生在一九八九年底的羅馬尼亞事件。”
除了統編教材裏麵的內容,小曾還加入了中央媒體、尤其是參考消息裏麵的一些報導。講到齊奧任人唯親,任用自己的夫人擔任部長會議第一副主席,成為第二號實權人物;齊奧的小兒子是羅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他屬意的接班人。人民私下議論,把這個叫做“一家人的社會主義。”學生心領神會。講到齊奧夫婦逃跑過程中,所到之處,無人收留。學生聽得入迷。講到齊奧夫婦被迅速審判處決,學生瞪大了眼睛。“某老總及夫人見過齊奧夫婦,”到了故事的結尾,“據說,大姐得知齊奧夫婦遭到處決後,精神受到刺激,不久就永垂不朽了。”
講課結束之後,教研室及陪同人員先魚貫而出。下午的評課會上,市教研室政治學科汪教研員率先發言,“小曾同誌這堂課,看得出來,經過精心準備。講授的內容,能夠吸引學生的注意力,反映了他的知識水平和教學能力。但是這是一堂政治課,而且是關於反和平演變的政治課,首先要堅持正確的政治導向。小曾同誌卻把政治課上成了故事會,完全不加引導,這對於缺乏政治判斷力的青年學生是極為不利的,甚至會起到誤導的作用。在反和平演變的國際國內大環境下,我個人認為,這不能不說是一起嚴重的教學事故!”市教研室吳主任一錘定音,“我同意汪老師的意見,這是一起教學事故,希望縣教委和學校能夠妥善處理。朱城一中是重點是名校,有光榮的曆史。小曾同誌是否適合在這裏繼續政治學科的教學,縣教委要慎重考慮。”
接下來,縣教研室和校長先後表明態度。陳老師語調沉穩,“小曾老師在教學上態度認真,進步迅速。他講授的內容緊扣主題,以統編教材為主,輔以中央新聞機構的官方報道,確實能夠吸引學生。吸引學生,是當前政治課教學的難點。正如各位領導指出的,不足之處,是沒有明確政治導向。這個不足,我身為教研組長,負有同等責任。小曾是剛出大學校門的新教師,看到他在教學上快速成長,我對他放鬆了指導。就連今天這麽重要的公開課,也沒有跟他一起備課。這個責任,由我承擔。”
小曾自己沒有發言的資格。
晚自習的時候,辦公室裏坐班的老師並不比白天少。
有人痛心疾首,“不自量力!不識時務!!”
小曹沉默了好一會,壓低頭,壓低聲音,“所以才能上培大呀。”
小曾沒再去辦公室。宿舍過道裏崔健在嘶吼,“一顆流彈打中我的胸膛……”
“啊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
給小曾送行的人群,走在通往牛莊的橋上,高昂著年輕的頭顱,放聲歌唱。大部分是同年分到一中的,共通的經曆讓他們心心相印。小曹和小丁兩位女青年在橋頭買了一大束鮮花,走在前麵。車站附近的人們看著他們,“這是在給誰搬家呀?”
牛莊職業高中在橋的另一頭。路不遠,東西不多,他們沒有叫車。一輛板車,還顯空蕩。大家將小曾簇擁在中間。早晨的風很清新,但大家都漲紅了臉。
“職高看起來挺不錯呢,挺新的。”陽光格外明媚,四周油菜花金黃,配得上小曹她們捧著的紅花。
在這裏,小曾倒有個單間。大夥兒不到幾分鍾就幫他安置好了。花放在了窗台,倆女青年要給他鋪床。他想阻攔,小曾說,“不然連個坐的地方也沒有。”
就著事先買好的燒豬蹄和蘭花豆,他們陪著小曾喝了頓啤酒。
“小曾這是因禍得福,職高沒升學任務,輕鬆啊。”
“聽說縣裏並沒有想到要處理他,奈不何市裏態度堅決。”
“把他調到職高,既是懲罰,也是保護。他毋須再麵向教研室講公開課了。”
“從沒見過這種學期中間的臨時調動。顯然,上麵施加的壓力很大。”
“到了牛莊,這下連談朋友都成問題了。”
“也許不至於,畢竟跟朱城隻有一河之隔。”
不時地,小曹還是會收到給小曾的信,“你有時間過來拿吧。”小曾不好意思,“麻煩你給我送出來吧。”
晚春的夕陽中,他從橋西走到橋東,直到他長長的身影,將她嬌小的身軀完全覆蓋。雲彩清淡,陽光溫馨。“到河邊走走吧,”走下那個陡坎,他才放下她的手。從河的東岸朝西望去,隻有半河的水,水流很安詳,遠處有船不聲不響地在挖河沙。這個季節,河道西邊尚有沙灘,被夕陽染成金子的顏色。
“你有什麽打算呢?”
“我現在——能有什麽打算呢?”
“我覺——得,”小曹要下定決心才說得出口,“你應該抓緊時間多學習。荷包裏統不住個錐錐,社會需要人才,是個錐錐總有一天會冒出來。”
“嗯,我不會放棄。我還聽英語和法語廣播。到牛莊後,短波收音機信號變好,因禍得福,”變好的也許還有另外的信號,他盯著她,“小曹,多謝你,給我送信。”
“這麽見外呀,怎麽謝呢?”
“走,請你吃蘭州拉麵,“他開始上坡,伸手拉著她,直到他們完全走到河堤上麵。
他們在最後一抹斜陽中微笑,看河裏不知歸的水鳥,和正收工的挖沙船。漸暗的天幕下,漸明的希望從地平線上升起。
水汽攪亂了白熾燈的橙黃光線,好在麵館裏還有座位。“怎不見你北京女朋友給你寫信了?”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隔三差五的,信封上的字,一看就是女性。
“女朋友?”正想拉近關係的當口,本不想提煩心事。既然無法抵賴,還是直接麵對,“天高皇帝遠,感情也遠。那是過去了,不現實的。現在就是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最近信斷了,姑且信他,可憐的人兒啊。麵端過來了,青菜下麵埋著幾片牛肉。她還放不下,“把醋遞過來,沒醋不好吃。”
車站人來人往,他們的心不知在何處逗留,話頭不知指向何方。
他將她送回學校,荷包裏揣著遠方來信。一去一回,月亮都跟著他。
在月光和春雨之中,有很多生機。沮水大橋兩頭,還有很多個這樣的傍晚。
職高周邊環境開闊,田野之間大有可為,雖然誰也不知道職高到底是麵向什麽職業。他體會到,田野之野,並不全在田。“你怎麽什麽都會,什麽都會?”她並不想太為難他,“什麽狀元郎,不過一個複讀生!”
晚風柔和,莊稼隻輕搖。
她往飯盒裏塞滿饅頭,再帶幾包榨菜、幾根火腿腸,灌一壺水,抓一本譚其驤曆史地理十講,問,“曾某,你帶什麽書?”
“帶上英文的《1984》,還有那本《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恰好是1984年出版的。”
這對不文一名的青年,暑假才顯示他們的富足。鄉間在雙搶,農人在田裏躬身插秧,“狀元,又要到大橋底下去讀書了?”他們放慢腳步,報以足夠的微笑,以示尊重。農民也許沒有抱負,曾穆祥也許有過抱負,卻各有各的苦痛。
橋麵上有熾烈的陽光、呼嘯而過的車輛。橋下卻有一片陰涼,手上有書,腳下有沙,眼前有河。《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裏麵,有那麽多輕鬆的背叛,為什麽要去承受?她好奇,“《1984》講的什麽?”
“也有不得已的背叛。小說恰在1949年出版。新中國、新華社,其實不新,符合《1984》中預言性的想象。你也可以讀的。”
“你讀,講給我聽,”她的英語停留在大學英語四級。
他不勉強她。閱讀越豐富,越感到貧瘠。這是個悲觀的曆程,並不比就著榨菜吃饅頭愉悅。
在這個地界,人跟莊稼一樣。莊稼不能誤時,所以有要命的雙搶。分下來的大學生,兩三年內結婚,一兩年內要小孩,才符合人們對於“正常”的預期。否則,別人就會議論,本人就會有遭遇饑饉的恐慌。生活的目的,是不負眾望。
結婚的理由,是沒有不結婚的理由。國慶節時間充裕,八月十五符合農業的節奏,生活的本質沒有改變,隻不過要到政府那裏履行一套手續。他想起廣場上的那場婚禮,新人宣布“自由結合,堅決不承認這個反動政府!”怎樣的婚姻才算有效?他感到既荒誕又惶恐。而她,隻有嫁給如意郎君的喜悅,“我們是夫妻了。”“有沒有這兩個紅本本,我們都是夫妻。”
鄉間郵遞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牛莊的通信不大可靠,即便不丟失,也會比城裏至少遲兩天。她繼續替他收郵件。
入冬以後,如果天實在太冷,她不一定回來。“今天這麽冷,你怎麽回了?我先給你倒杯開水暖手,”這才看到自行車前框裏的那一大包,那是北京寄來的他考研的資料。
“你拆開看看。不想你久等,”他端來熱水,讓她泡腳,“你這個錐錐,該捅破荷包了。”
“周末帶回來就可以了,何必性急?”話是這麽說,他內心感動。調到職高以後,他有很多時間讀書,但是考試有特定的要求。政治的全國統考和國際政治的專業課程,有它們特定的邏輯和要求,這一兩年變化巨大。“我倒要看看,又塞進了哪些新的謊言?”說實話的要求容易達到。“你的襯衣什麽顏色?”你看,白色。但他們告訴你,“不對,明明是黑色,記住!”你是不可能想通的,所以隻能記住。到了明天,風向變了,他們又告訴你,“不對,是紅色,記住!!”死記硬背不能一勞永逸,因為他們是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的。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個套路。隻有英語和法語,尤其是語法,不在他們掌控之中,不用操心。
地理的反義詞是什麽?天理。天理的近義詞呢?真理。真理的反義詞呢?假理。接下來大半年功夫,就是要去了解過去一年新產生的這一大堆假理。
“據說小曾考研,職高和教育局一路綠燈。都知道他是個政治上的定時炸彈。”
“嗯,他本來就不屬於這裏。”
“他們剛結婚不久。以前考研走了的,大多以分手告終。”
“嗨,那有什麽辦法?山高皇帝遠,單位、檔案、戶口,一大堆障礙,調到北京談何容易?”
春寒未退,農人插早稻秧,“小曾,聽說你這次點了翰林。恭賀你啊!”小兩口笑出了聲,“沒有沒有,還有麵試呢。”“哦,殿試。小曹也跟著去北京啊?”“我送他,他一個人去。”
他問她,“給你帶點什麽東西回來呢?”
“啥都不要,把自個兒帶回來就行。”
小曾帶回了兩隻真空包裝的北京烤鴨,還有滿麵春風。麵試是例行公事,幾位老師陪著他聊天。初試之後,政治形勢發生逆轉,要重回開放的軌道,人們的心思又活絡起來。老先生們開始寫書、爭取暢銷,中青年老師開始走出書齋、幹預社會,有的居廟堂之高、參與政治,有的處江湖之遠、悶聲發財。老師們早就聽說他的遭遇,“回來吧,我們可以大幹一場。”
他興奮地講。她靜靜地聽,一邊替他高興,卻插不上嘴,那是另外的時空。跟物理世界相反,小地方是慣性係、維持現狀,大都市才有可能是非慣性係、引領潮流。
接下來幾個月,她默默替他準備行裝。她沒去過北京,隻能根據想象,“跟你說了防寒的東西不要買。北京比湖北冷,這雙翻毛皮鞋不頂事的。”她隻能說,“那就在不太冷的時候穿。不要扔了,這可是真皮呀。”
“對了,陳老師問你好。你走之前,是不是應該去看一下他?”
“嗯。”
“風向真的變了,朱城也在大興土木。要建新沮水大橋,在城區南邊,車站要南遷。”
“嗯。”
“學校安排我接著帶高三,”這是業務上的新台階,青年教師站穩腳跟的標誌。
“嗯,”他在忙著替北京的老師寫書稿。
“陳老師,小曾要走了,我請一天假,送他到武漢,回來再參加集體備課。”
“你不到北京啊?你去吧,沒有問題,不在乎這一天功夫。”
“國慶長假的時候再去,時間充裕一些。”
接連帶三屆畢業班,高考的壓力讓學生老師都無暇他顧。教研組裏有更年輕的同事分發信件,但曹如風仍是那個最盼著來信的人。曾穆祥快畢業了,忙,最近來信少。
“這是一個背叛的年代。我們背叛了曾經的理想,現在隻追求功名利祿。曾經為了理想不惜生命,現在為了功利不顧一切。無論老少,所有的人都在發瘋,將清醒的人擠到邊緣。”
“你是一個純潔的人,而我到底是個凡夫俗子,自甘墮落,甚至像《1984》裏的溫斯頓害怕純潔。我們曾經愛過,但是在現實麵前,我隻能背叛……”
她合上信,走向宿舍。深淺不一的腳步,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黃副書記兼工會主席,“凡事想開些,求真、行善、用忍。既健身也養性,一舉兩得。”她開始跟著他們早晚練功,將真善忍付諸實踐。
朱城就是個小地方,信息靈便。
據說曾穆祥所謂的新歡,是他大學的初戀,據說是教授的女兒。據說他要進中央機關,讀在職博士。據說曹如風常看曾穆祥留下的文物,長久發呆。
個人也好、社會也罷,無論發生什麽,生活還會繼續。有人成為贏家,有人成為代價。
“不得了啊!這個曹如風又跑到北京去,被送回了。已經離婚了,還動不動就往北京跑。”
“原來大家練法輪功,後來不讓練了,她繼續公開地練。從精神病院放出來,還接著練。”
新沮水大橋修好後,舊車站冷落下來,舊橋無人維護、不走機動車輛。人們見到曹如風有時去橋頭,下到河邊,一坐大半天。
河麵上再也沒有挖沙的船,河邊更沒有沙灘。城裏的高樓是贏家,河裏的汙泥是代價。
緩緩地,她走在回學校的路上。見怪不怪,人們也不再指指點點。小城結束了一天的喧囂,此時已歸於平靜。
2023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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