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雲是有生命的。老子說: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而雲是柔弱的。經不起風吹,隨風飄逝、變形。太陽一照就變色,做不到堅貞不屈。風可以將它吹散、撕成碎片,將它吹走。但它還會回來,還會聚成團,飄在天際,卷舒自如。雲,九死猶生,永垂不巧;遊走天下,四海為家。
所以老子說: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強大處下,柔弱處上。雲在天上,不是偶然的。那些呆在地上的,讓“實力”見鬼去吧。
故鄉的雲,以黑白兩色為主。在大有可為的廣闊天地,純淨的藍天,一大團一大團的白雲,像收購站堆積如山的棉花。太陽很毒,雲白得刺眼。走在放學的路上,被曬得奄奄一息,隻聽得見自己的呼吸,相互間懶得說話。雲很濃密,有時遮擋陽光投下一團陰影。陰影走,我也走。
本地是糧棉大縣。各種農作物中,最值錢的就數棉花。棉籽榨油,棉絮織布。這裏是棉油之鄉。偏偏,種植棉花最麻煩。剛過完年,就要做營養缽。出苗後,移植到地裏。旱不得,淹不得。招蟲易病,要及時噴藥。如果還長蟲子,得一個一個手工清除。棉花杆齊胸高、甚至及肩,夏天在棉花地裏作業,隻有頭勉強露在外麵。熱,全身濕透。空氣流通性不好,噴灑農藥容易出事。那個呋喃丹,不知奪去多少人命。起初是不斷有人在棉花地裏噴灑呋喃丹中毒身亡。逐漸呋喃丹的厲害盡人皆知,成為農民自殺口服藥的首選。
即使棉花如願成熟,摘棉花仍是一項痛苦的農活。提著竹籃,從枯桃裏摘出棉花,順便除去枯葉。棉桃得一個一個地瞅,沒成熟的不能摘,已成熟的不能留。這不算重體力活,但磨人性子,熱得要死。摘過棉花,你就能理解,美國南方當時為什麽寧肯發動武裝叛亂、也決不廢奴。
棉花摘完,要曬幹除濕,徹底清除殘葉。收購站要給棉花評級的,等級決定價格。得虧黨的政策好,種植糧棉的農民吃不飽、穿不暖,甚至有的在生產過程中連命都丟了。種出一級棉花的農民,不知屬於幾等公民。
兒時看天上的白雲,怎麽看都像棉花。風一吹,堆成山的棉花漫天翻滾。瓊妮·米歇爾的《事有兩麵》(Both Sides Now)裏麵有句歌詞,形容雲是“空中的冰淇淋城堡”。那個時候,我沒聽說過、沒見過更沒嚐過冰淇淋這種東西。故鄉在一麵,北美在另一麵。
看雲識天氣。烏雲壓頂決不是好事。狂風大作,電閃雷鳴,暴雨傾盆,大家都格外小心。農村很多土坯屋,經不起大風。有時風吹動了屋頂的瓦片,房子就會漏雨。風大起來的時候,得趕緊關上門窗。如果任由風吹進來,連牆都能吹倒。天暗下來的時候,能讓大人的臉也暗下來,全家陷入沉默。
地中海的雲,散淡清和。白天總是天高雲淡。連日晴朗,讓人覺得,雲隻是點綴。大海湛藍無邊,山巒蒼黃起伏。山坡上,墨綠的枝條輕搖著或青或黃的橄欖。這兒是橄欖油之鄉。雲是鶴故鄉,閑雲野鶴,是遊子之意。
黃昏時分,太陽落向海麵。夕陽彤紅,遠方的雲變成琥珀。即使太陽從海的盡頭完全消失,持久的餘暉中,雲依然會搔首弄姿。海風開始變涼,岸邊也安靜下來。麵朝大海,任華發亂舞。海本來無邊,此時隻勉強看得見眼前。於是折身走向明處,回天涯羈旅暫棲之所。鷗為海精靈,碧海落日,思故人之情。
家鄉的雲,多姿多彩,是最美的雲。家鄉,是吾心安處。雲,是詩和遠方。鷹擊長空,在淡藍的天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白線。這裏,是飛機油之鄉。
紐英倫的天空,有時能見到七彩的雲,算得上稀世珍品。半空中稀薄的雲,在熾烈的陽光下倩笑,散發出七彩的光芒,如淑女見情郎。桃紅和翠綠是不易見到的雲彩。淑女雖美,但隻有情郎才能見到她最美的豐姿。我是情郎,見到了七彩的雲,不止一次。
紐英倫的天空,有一種深灰的雲。不同於故鄉的烏雲,沒有那麽沉重,與風暴無關。太陽西斜的時候,北方常有深灰的雲,一長串一長串,橫陳天際,像廣闊戰場飄蕩的狼煙。眼見這暗色調的雲,總讓人肅穆,想起遠方血腥的戰爭。
家鄉的日落,別具風味。西天的淡綠鬆石藍(#80CCCC),世所罕見。一次大雪,車道和門前步道清理過後,適逢日落。夕陽橙黃,將屋頂的積雪染成黃金。天幕如綠鬆綢緞,清新脫俗。遠方的雲彩極薄極淡,在茫茫白色的襯托下極豔。“您看多美!”我和鄰居聚首西望,足足好幾分鍾。
尋常日子,日落處,有琥珀,有烈焰。有綾羅,有綢緞。有黃金,有墨玉。有大豆,有高粱。去圖書館接兒子回家,“爸爸,您看多美!”“兒子,你長大了。”他,雖然年齡僅及舞象,已經開始有了鄉土觀念。閑雲野鶴,也可以生根發芽。
有一年去大瀑布,過彩虹橋到了加拿大那邊。回美國時邊防人員非要盤三問四,“你們到美國幹什麽?”一車兩家人齊聲,“回——家——呐,兄弟!”
20230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