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步兩橋”,中山北路虹橋對過一個向西斜插的巷子。除了名字有點怪,普普通通。就這個普通的巷子它常在夢中出現。
六七十年前家在巷子西頭的一個小院。新蓋的二層西式小樓,一畝半的前後院,還有和鄰居共有一個池塘。和弟弟在前院滑旱冰打架,在後院捉蜜蜂啃包穀杆,到塘裏禍害青蛙。在家玩膩了就到後麵的荒山去放風箏瞎竄。瘋玩死打,快快樂樂,也哭哭啼啼。那是我們的天堂,可惜隻待了六七年。
1967年夏借亂軍之機去了一次,是遭武裝流放後溜去的。那裏是涉軍的研究所。怕被當作探子抓起來,隻遠遠地眇了一眼,連相片也沒敢照。房子還在但竹籬笆沒有了。房子也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
2010年再去尋舊,光明正大的去的。完全變了,我家的房子沒有了,附近的老房子全沒有了。沒有記得的參照物,我家房子的確切位置無從可知。推測就在掛著二十號院的水泥樓房那裏。防盜窗從一樓修到頂層,有點陰森,真懷疑到了監獄區。我家的房子在1997年還在,這些也就十二三年的房子怎麽這麽破舊?
向中山北路那邊走去。以前巷子兩邊的水沒有了,但多出了些橋。在水佐崗東麵出現了高架橋,好像還是並排的兩個。隻是那不是“三步兩橋”路上的從來沒有過的兩橋,是跨越“三步兩橋”天上的兩橋。
近六十年了,一切都變了,也應該變了。但這裏似乎不比當年更好。尋舊不得,尋新不見,失望至極。
六七十年前這裏很偏僻,人煙稀少。從中山北路進去到水佐崗清涼古道這一段除了東頭有些樓房和西頭有彭家的小樓外,兩邊都是水。路好像是一片水中的一條寬堤梗。
那段路真的很窄,經過時就怕靠邊。弟弟記得“有一次一輛小卡車掉到三步兩橋的長條水塘中。他們找來一輛起重車想把小卡車吊起來。路太窄剛好容一輛車。不知怎麽搞的,車沒有吊起來起重車倒滑進另一邊的水中。最後還是一輛履帶拖拉機順著水塘從端頭拉,才算結束這場雙車落水的救援”。
從水佐崗往西的巷子兩邊沒水了,但也沒有多少房子。從路北的東口數起,口上的五號是美國大使館的文化辦事處的平房。幾十米外的西頭是農民銀行的產業。再往西就是荒山了。
書法家張宗祥的記述中提過這裏的農民銀行宿舍,抗戰前他就住在那裏。隻記得我家蓋房子時農民銀行也在我家西隔壁蓋房,不記得有老房子。可能它們早在抗戰時給鬼子毀了。
夾在中間的的五號之一是抗戰前就有的老洋房,五號之二、五號之三和農民銀行的房正在在蓋。五號和五號之一間還有條沒有門牌號碼的房基地,弟弟講是英國人的。這片房子的後麵沒有街道,隻有菜地水塘和荒墳。
五號之一的房子裝飾有點怪,它的西山牆有個瓷磚的“卍”符號。注意這卍是向左轉的中國萬字,不是向右轉的法西斯的“卐”標記。大概小鬼子沒搞清卍和卐的區別,誤以為這房子是德國人的,這樣它才在戰爭中幸存下來。弟弟講是它是緬甸(掛旗子的)什麽單位。一經提醒也記起這房子花壇前有旗杆,掛過麵花花綠綠的旗子。一解放大門上就和美國辦事處一樣掛了塊“代管”的牌子。它應不是前朝高官的房子,要是就會掛上塊“軍管”的牌子。緬甸是佛教國家,卍是佛教的符號。很可能就是緬甸政府的房子。
我家前院隔壁是一塊三步兩橋和規劃中的模範馬路夾著的一小塊三角地。父母以為銀行會留下建個街心花園,結果建了個三角形的三層單身樓。開始它的屋簷還伸到我家的屋頂上,後來才砍去一個角。後院隔壁建的是一排兩層宿舍。
五號的美國文化辦事處對過是排舊平房,是個裏弄。弟弟講我家左斜對過是兩個門對門的中式院子。小門高台階。這院子我已經不記得了。還說巷子對過有個井台,旁邊是他同學家,國軍家屬。我還記得的是右斜對過有條小巷子可到金陵寺,當時火柴廠也在裏麵。這些房子的後麵又是菜地荒山。
勝利了,和平了。父母積所有積蓄,包括我們磕頭掙來的壓歲錢,在這裏買地蓋房。在解放前是五號之三,解放初是20號,今天的20號院。
地原來是菜地,有兩口水塘,那種園園的鍋底塘。這些鍋底塘絕不是天然的,猜可能是積滿水的鬼子的炸彈坑,弟弟不同意。他說“水塘不應是炸彈炸出來的。那時炸彈還沒有那麽厲害。他還說“南京過去池塘很多,多是鍋底塘。從邊上往裏走幾步就沒頂了,也就是當中特別深。應該是明朝燒城磚挖土形成的。”。
記起小時玩泥巴,那裏的黃泥特好。粘,有勁。用它做的東西有楞有角,有型。當然這黃土也適合燒磚。這裏離城牆又不遠,正好用來燒磚。弟弟講得對,那塘是挖土燒磚留下的窯坑。
戰前規劃的模範馬路不在現在模範馬路高架橋那裏,是在20號院這裏。要從我家院子中間斜插過去。好在當時住宅區的路很窄,也就是如今頤和路老路那樣窄窄的,蓋房時留上幾米就行了。但這條規劃中的路讓我家的房子就不能像五號之一那樣蓋在院子的最後麵了。於是我家房子就偏前,也就有了前麵的小院和後麵的大院。前院是花園,後院是菜地果樹和魚塘。
我家在不合適的時間在不合適的地點買地蓋房。搬進新房是1948年夏。國民政府已準備逃了。隔壁王家蓋了一半停了。美國的文化辦事處隻有花匠留守,五號之一就沒見過主人,農民銀行的新宿舍好像也是空的。路北就我家有人住。
西麵的後山上到處是新挖的土坑,沒有大炮的炮位,有些就是把棺材刨出後的留下的墳坑。要是放上大炮打起來,江對過的炮彈打偏一點就要落在我家屋頂。
木已成舟,隻能住在這裏。大人害怕小孩不怕。有事沒事就往後山跑,不怕炮位隻怕碰到被人亂扔的死孩子。
臨解放那幾天很亂,連附近的軍用倉庫也搶了。對過裏弄有人曬出搶來的軍毯,學校的有同學拿著空白軍隊的本子。
左右沒什麽人家,院牆又是一推就能倒的竹籬笆,在這人少地偏的三步兩橋真的很不安全。爸媽緊張又無計可施,自保方法是獵槍和每晚放在樓梯中間的自製電網。還好,那時雖有點亂,有人搶倉庫沒人搶住家。大概那時人都有點廉恥心。也可能是有弟弟同學的國軍父親在那裏鎮著。唯一一次是個認識的三輪車車夫來我家把我家自備的三輪車強行拉走,報警後又要回來了。
下關那麵傳來爆炸聲,晚上還可以看見火光。國軍在炸軍火庫了。好像這些和那裏的住戶沒關係,該幹什麽還幹什麽。
解放就和夜裏睡覺翻個身一樣,晚上上床時還是國民黨當政,天明起床就成了共產黨的天下。四月二十三的早上和父母到中山北路的巷口去看。前麵是撤退的國民黨散兵,後麵是進城的共產黨軍隊。各走各的,互不相幹。
解放軍進城後我家對過的平房住了解放軍。一天白天一個小兵溜進我家的院子,說要回家。母親把他藏在樓梯腳的小屋,待天黑後讓他從後院逃了。原來解放軍也有逃兵,我家也窩藏過逃兵。這以前可是家中天大的秘密。
我家附近開始熱鬧起來。農民銀行的宿舍住上南下幹部,其中一個是在四川時我小學的“好”(郝)老師。五號之一的洋房也住了幾個年輕軍人。
解放初國民黨的飛機到三步兩橋我家上麵轉過,沒有扔炸彈也沒掃射。不知藏在哪裏的高射炮從四麵圍著它打,一朵朵白花圍著飛機轉,煞是好看。
有一陣這裏治安不太好,死人的事時有發生。對過的花匠被殺在家裏,還被吊上房梁。一個年三十,一個三輪車夫來偷後麵的倉庫,被哨兵打死在我家後院的籬笆外。童家山那邊也發生過謀財害命的事。
雷達研究所成立了,就在我家隔壁的農民銀行。西麵的山頂蓋樓了,就孤零零的一個。山被圍牆圍起來了。開始刨墳山的墳了。後院外拉線測量了。那幾年發展真快。還沒等到廠房立起我家搬走了,搬到北京,一去不回,三步兩橋從此在頭腦中定格。夢中的三步兩橋永遠是那時的三步兩橋,夢中的家永遠是當時的20號。
一直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橋也沒有的巷子要叫“三步兩橋”。一夜夢回三步兩橋,站在一片汪洋中無路可去。突然,腳下出現一條一個個石墩和一塊塊石板鋪成的橋鏈,三步就跨過了兩塊石板。咦,這不是三步兩橋嗎?
一覺醒後想起當年“三步兩橋”堤埂一樣的路,難道民國規劃這條路時這裏還是一汪淺水,勘測人員踏石為路。看看這裏風水不錯,就規劃了十字交叉的兩條路。從琅琊路那邊崗子到清涼古道的新路在水的左邊,就成了水佐崗。這水中的路該叫什麽?一拍腦袋,“三步兩橋”。
庸貓於2015年十一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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