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寫了一篇文,紀念他的朋友。我很喜歡,不僅是寫的好,主要是他的朋友的一生太不一樣了。不以成敗論英雄,他的一生應該沒有遺憾吧?我隱去了逝者的真名,以示尊重。
(轉載)
A先生死了。半年前就想寫寫A先生,當時他還沒死,第一句就已經想好了。從活蹦亂跳到瘦骨嶙峋,幾乎沒有過度。胰腺癌晚期沒有殺死他,他在家摔了一跤,身邊沒有人。A先生年富力強精力旺盛,跟我們一樣,身邊的美國人無法猜測亞洲人的年紀。追悼會上,有一個從未謀麵的女生默默啜泣,她是A先生遇到我們所有人之前在波士頓的前女友。她突然破涕為笑,告訴我原來A先生這麽老了,他還騙她是80後的。 我也從來不知道A先生幾歲,隻是他病倒後突然老了幾十年。每次看到他,就是深刻的提醒,生命這麽脆弱,從來沒有理所應當。
我並不知道A先生也是中國人,而且還是上海人。我跟他活活的講了一年的英文,發現也被騙了。那是10年多前,我從芝加哥回到紐約的行為表演藝術圈,從羞澀男變成了社交狂,那些年交的所有的朋友今天都老了10歲變成了中年人,A先生死了。A先生不搞藝術也不是有錢人,在藝術圈裏就近乎神秘。他的頻繁出沒混了個臉熟,可是美國人就是臉盲,他們老是把A先生當成我,多少年了,甚至在追悼會上還有人把我們兩個名字叫錯,不是搞錯誰死了,其實完全無所謂,管用就好。A先生每次就嗬嗬的告訴他們,他不是那個藝術家,但是他也能聊藝術。其實A先生不但能聊藝術,他能聊所有美國人能聊的東西,上到國家州市區政治選舉,下到鄰居家的幹濕狗糧,東到酷兒變性手術細節,西到一切社交毒品的體驗以及魔法魔咒靈魂清洗。這也是我誤以為他不是中國人的一個原因。如果社交是一門專業,我覺得我差不多能夠小學畢業認字識句,A先生就是博士生導師。他能夠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不算,還有他們的姓氏,他們的專長,他們的偏好和習性,他們誰跟誰什麽交情什麽過節,等等。結果他變成了一個策展人,拉幫結群,互聯各種藝術山頭和圈子,在家裏辦幾百人派對,每個派對都有最前衛的表演活動。他不再神秘。
這些年,A先生的社交本性和本領沒有讓他少泡妞。我至今還記得有一天他摟著一個金發碧眼的女孩進入一場派對,他們一個拎著一瓶五糧液,另一個舉著一瓶威士忌,見人就說來一口。他醉了,此生也醉了。後來他向那個女孩求婚,她叫莎拉。莎拉幼年被猶太家庭領養,結婚儀式那天,A先生就帶著一個猶太人的小帽子,感人肺腑的向家長保證此生照顧好莎拉。一邊是正統的猶太家庭,另一邊是A先生的藝術家朋友們,他們奇裝異服色彩繽紛,男女難辨喜怒不明。這些都不重要了,猶太人和中國人一拍即合是有傳統的,女兒轉手,合作愉快。很久之後,我才了解到那些家長們在結婚那天如釋重負。莎拉的生母是個酒鬼,她在醉酒中出生,成年後一沾酒精如同回到母體,無法自拔。莎拉的酒量之大隻有醫生知道。每次送到醫院,醫生根據她的酒精濃度告訴A先生,奇跡啊,恭喜你的妻子還活著。這個不是奇跡,或者奇跡就是莎拉的常態。我後來問A先生,你怎麽這麽有種跟酒鬼結婚?他說,人生就是一場一場賭博。賭鬼遇到酒鬼。我沒有理解他賭的是什麽,他也不缺女人。他又說,莎拉是個單純的女孩,挫折人生,受過蹂躪也做過妓女。A先生心善而且仗義。處理其他事情也是這樣,人生大事隻是其中一樁。
A先生和莎拉分分離離。他們說分了,我們說,哦。他們複合了,我們說,哦。A先生被診斷癌症晚期的時候,莎拉哭紅了眼睛,說要留在A先生身邊幫他做飯。而事實卻是,她又喝醉了,倒頭砸在浴缸裏,腦震蕩。打電話,救護車,人送走了還要跪在地上擦屎擦尿。病重的照顧醉酒的,這種日子沒法過。A先生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眼神空洞的看著前方。他跟我說,如果他死了,莎拉會躺在他的屍體旁邊繼續喝酒。文學和藝術中有誇張手法,可是這些誇張手法在現實麵前相形見拙。我不但相信這個沒有發生的事實,而且相信莎拉的單純。
A先生死後,我和幾個朋友相幫處理了一些後事,莎拉也參與進來。有一天莎拉很著急的打電話給我,問我A先生的屍體在哪裏。肯定不在醫院了,但是停屍房說已經拉走了,殯儀館說沒有去拉過。我不相信美國的係統可以這樣陰差陽錯,我也不信這個邪,我甚至在想人都沒有了,屍體在哪裏重要嗎?莎拉再也沒有給我打回電話,我相信屍體是在她的意念中消失了,後來又被找到。又過了好幾個星期,我想問A先生的骨灰在哪裏,沒有人知道。莎拉又進了戒酒所,從來不回短信和電話。我也隨便想想,人都沒有了,屍體也不見了,骨灰重要嗎?後來,骨灰還是出現了,在另一個朋友的家裏放了很久,等有需要的人來領。美國人對陰魂沒有忌諱,都是住有室友的公寓,就把骨灰放在自己床頭,早上起床問個好,再過幾天視而不見了。
A先生唯一的親人是他遠在中國的父親,86歲。半年前A先生就把他爸爸的電話號碼告訴我,說發生什麽事就跟他說一下。我是A先生身邊唯一能說中文的朋友。他爸爸一直不知道他生了什麽病,那天接到了我的電話,是死訊。老頭子堅挺,10多年前死了老婆,3年前剛剛死了大兒子,A先生的哥哥。 他剛從新冠病毒發燒中恢複過來,麵臨唯一親人的死訊,他的聲音顫抖但是仍舊鏗鏘有力。他無法理解上帝對他的眷顧和懲罰,他也沒有能力獨自飛來美國處理A先生的後事。他跟我說,把A先生的遺物都扔了吧,他隻想保留A先生在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畢業證書。他說那是他養這個兒子的驕傲。
帶著他爸爸的囑咐,我領著一幫我和A先生的美國朋友去他家處理垃圾,心想人多力量大,三五下分類,就可以把他的東西全部扔到街邊。那是我人生中奇葩的一天,沒有想象中整理遺物的悲傷和遺憾,那天充滿了喜劇和歡笑,讓我徹底的見識了美國人的唯物主義無神論。A先生生病無法負擔房租,已經幾次搬家,越搬越便宜,搬到了皇後區的一個地下室。他的東西在搬家過程中已經精簡。美國人覺得這樣扔了有用的東西就是作孽,他們這樣也要,那樣也要,衣服試一下,鞋帽也試一下,書怎麽能扔呢?微波爐還能轉的呀。那天不是整理遺物,是一個分贓的現場。東西都分完了,大家瞄準了A先生的冰箱,裏麵好有很多沒有吃完的東西呢。於是一個朋友說,你們先忙,我來做點吃的。他一邊做飯,一邊吃著A先生的零食,還一邊埋怨著,這個家夥怎麽冰箱裏沒有啤酒呢?大家把肚皮填飽後,又把剩下沒有吃完的全部打包帶回家去。
A先生的爸爸堅信A先生在律師事務所裏工作。我很遺憾的告訴他,我連他在上海的高中畢業證書都找到了,但是沒有哈佛大學的畢業生書。A先生爸爸拒絕理解什麽是自由職業,也拒絕理解A先生的朋友們都是藝術家。他說在美國搞藝術有什麽用啊,能吃飯?作為中國人和中國移民,我很熟悉這樣的話題,我一秒鍾就能理解A先生和他爸爸的宏大代溝。他根本沒有從哈佛法學院畢業,他也從來沒有在律師事務所裏工作過。他爸爸對他一無所知。A先生沒有在中文語境裏生活,他90年代初就來美國了,當時在美國沒有多少中國人是搞藝術的,他也沒有什麽中國朋友。他到死,沒有回過一次中國。
但是有一天,我去醫院探望A先生。他告訴我,他想把身體養好一點,回中國。我說,你的所有朋友和生活都是在這裏,回去幹什麽呀?他說,回去至少有他爸爸。 我一直以為人的身外財富,一是金錢,二是社交圈。A先生沒錢,社交圈就是他的所有財產。可是在死前,他心灰意冷,視社交為糞土。身體好的時候精力旺盛,組織派對策劃展覽,他一呼百應,身邊聚集各路好友,天上降下地表升起。病倒之後沒有了盛宴,食客們作鳥獸散,大部分的人沒有一個電話問候,還怕你借錢。莎拉呢?A先生的遺物中有一棵新買的聖誕樹,他覺得這會是他最後一個聖誕節了,他想和莎拉一起過。結果,莎拉沒有出現。就在聖誕節過後的幾天,A先生摔倒在樹前,再也沒有起來。
差不多10年前,我和A先生同時出現在紐約的行為表演藝術圈。人們花了很久才搞明白這是一個中國人,還是兩個不同的中國人。我和A先生的天壤之別隻有我們自己知道。但是和A先生最不相同的是,我的履曆表一清二楚的展現在網絡上,而2012年之前的A先生至今是一個謎。他到底經曆了什麽樣的移民路途,教育,工作,以及為什麽從波士頓轉道紐約,是什麽讓一個不搞藝術又沒有錢的中國人在藝術圈裏遊刃有餘?在所有A先生的遺物中,我們發現了他曾經在波士頓監獄裏服刑的證件照。
忽然間,A先生生前的得意狀和死前的佝僂狀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現。他說,人生就是一場一場的賭博。而生命就是炎熱的夏日,死亡是那個涼爽的夜晚。A先生,安息。
2023年 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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