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故事講到, 在她即將推門離去之際, 我突然發問: 剛才舞蹈的 ending, 你抓住了什麽?
她睜大眼睛, 似乎我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然後一聲不吭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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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 她第二次走入有 Dance Movement Psychotherapy 服務項目的診所.
谘詢診療室的窗外, 陽光斜斜潛入似清漆一樣的透亮, 彈得出聲響. 她盯著那扇半開的窗, 坐立不安, 對我說: 你上次的問題, 第一晚我想清楚了, 但失眠了, 第二晚想清楚第一晚為什麽失眠, 可眼皮粘了膠水依然失眠. 沮喪一天天堆積, 像鐵鏽一樣.
我說: 在這裏, 你很安全.
她: 我在家時不喜歡開窗.
我: 怕風嗎? (我知道凡恐懼必有原因)
她: 打開窗時, 仿佛嗅到風中有一股血腥味. 曼哈頓空蕩蕩的, 我是萬聖節的一個幽靈行走在不是南瓜節的季節. 我得了一種怪病.
我: 怎麽個怪法, 請告訴我.
她: 大半年前的Zoom meeting, 老板點名我發言時, 突然, 大腦沒有任何的記憶, 我似一條比目魚, 眼睛瞪著, 嘴巴半張, 不要說發出聲音, 連一個水泡也吐不出來. 下網後, 所有為會議準備好要說的話, 如同按下開關的導彈, 滿天飛.
我: 會議中, 當你說不出話來時, 老板說什麽了嗎?
她: 她的目光像機關槍一樣向我掃射, 說了什麽現在已然記不起, 隻記得她猩紅的唇一直不停地上下翻飛. 打那以後, 有時 Zoom meeting, 沒有任何先兆, 會突然失憶失語, 臉上每一個毛孔都注滿油漆, 鮮紅欲滴.
我告訴她, 有一個畫漫畫的小林醫生說: “你放不下的人和事, 歲月都會替你輕描淡寫”.
她: 時間不能淡化一切, 說淡化的要麽是傻瓜要麽自欺欺人.
我: 可生活回避不了紅色, 紅色的衣裳, 紅色的花朵, 紅色的蘋果, 紅瑪瑙, 紅燈籠, 紅辣椒, 紅外線, 紅細胞, 乃至血色的黎明和晚霞. 下次入 Zoom 前, 用涼水擦把臉, 試著對鏡子微微一笑.
她定睛望著我三秒, 頷首道: 謝謝. 我的經驗告訴我, 一旦摒棄預期性的恐懼, 焦慮將蕩然無存.
第三次來訪, 麵龐暈一層淡淡的潤澤的紅雲, 喜歡穿單色係衣服的她, 上身一件米色露臍裝, 下身一條水洗砂磨牛仔褲, 褲腿戳了幾個洞, 幾縷同色係的絲線像蜘蛛網那樣飽經滄桑, 隨風飄舞. 我倆不約而同脫口而出: 不如跳舞? 音樂選馬友友《探戈靈魂》音樂專輯的其中一首: Libertango. 我特意穿上了一條酒紅色的絲綢長裙. 探戈的舞步是那麽的奔放純粹, 敏捷輕盈, 如貓蟹行, 如虎縱橫, 卻無所謂對與錯.
多餘的言語, 不過是我們塗了又抹, 抹了又塗, 欲蓋彌彰的唇彩, 千帆過盡, 千言萬語盡一曲欲走還留的探戈中.
當最後一個音符落地時, 我的左手與她的右手在空中觸碰 ---- 白鶴掠翅. 這回, 她的溫度是暖暖的, 體內假寐的寒氣被驅逐; 一雙讓人看了會年輕的美目, 秋水般的沉靜, 穩穩地接住了我探究的凝視. 我預感離勝利不遠了, 從挑釁的紅色跌落憂鬱的藍色, 從紅與藍的混亂, 到紅與藍的和諧, 直至焦慮被遮蔽, 直至回歸田園式的鮮活.
她問: 我可以寫詩嗎? 我答: 當然, 除了寫詩, 還可以哭泣, 可以微笑, 可以畫畫, 可以 talk,甚至說 “我是病毒”.
她笑了: C0VID – 19? 我搖了搖頭: 不是. 而是自然界土生土長的病毒, 微小, 簡樸, 卻頑強地複製自己, 直至強大.
第六次的約診, 她送來她的攝影作業《兩隻藍鷺》, 飛旋的舞步, 踏破一片晨霧的沉默, 風中彌香. 她侃侃而談: 藍色是我的本命色.
終於做了一個放下的決定, 自由和勇氣重新灌溉她的心靈. 我們一同探索和突破, 期盼著這一天的早日到來, 傷痕漸漸愈合時, 乃告別之時.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 經曆過這種時刻很多很多次, 每一次都有些感慨, 但會 pass, 我銳意自己的身心更有彈性, 韌性和耐性. 生活一邊相遇一邊離別, 但一直繼續, 跳舞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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