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T編者按:本文公眾號原文已被刪除,此文是根據網上流傳的截圖整理而成。

原創:維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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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盛世,一捅即破。日本在高歌猛進的現代化時期,曾有著名的”泡沫經濟”,那如今看來,我們中國對應的則是一種”。查了下,發現這個突然在我腦中躍出的詞並非自己首創,社會學者辛允星在2013年就提到過,而且頗具預見性。這與吉爾茲所說的那種注重慶典、儀式和排場的”劇場國家”不同,而是一種基於不正常膨脹的社會心理幻象。

現在,我們正在承受它被戳破之後的代價。這當然是慘痛的,但反過來說,泡沫消散之後,也可以讓人頭腦清醒。這就是我們為什麽需要感謝那個吹哨人。(2月6曰)

武漢在疫情爆發之際仍然舉辦了百步亭社區的”萬家宴”,加速了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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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各地出現一種”治理錦標賽”式的競爭,這其實也是官員表現、出政績的時候,如湖北潛江市市長吳祖雲、溫州市市長姚高員均因大膽預先采取舉措,保一方平安。但這裏麵有個微妙的因素,就是事先要冒一定的風險一一這就像是”讓聽話的孩子搞創新”。

這是很分裂的,但事後可能會麵臨一個尷尬的問題:像湖北省、武漢市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官員,被動、聽話但做得爛,該處罰嗎?另一些地方未經請示及早處置甚至越權,但結果卻是好的,該獎勵嗎?

這樣的問題在晚清時更為嚴重,東南互保就是最典型一例。這也是中國曆史上不時可以看到的現象:想創新、出新的官員有主見,但不可控性也大,聽話的當然最可控。如果一直風平浪靜,處理的是常態事務,那麽整個”進化機製”必然會偏向後者勝出;而一遇到突發緊急事態,就會發現這些人全無用處。說到底,一個太注重”穩定”的體製,無法適應一個動態變化的局勢。

近幾年官場宣傳紀律時,常強調”嚴禁突出個人”,大會小會反複講,個人意誌被剝奪太久,很自然地會出現很多官員被動等待指示,以至於很多人責罵湖北、武漢官員”腦子慢幾拍”,甚至包括一級響應機製,湖北作為爆發的省份竟然啟動得比廣東、浙江、湖南等省還晚了一天。這與其說是蠹,不如說是”安全”一一出頭椽子先爛,第一個搶先,搞不好挨批,但如果有人先做,自己跟進,那看起來安全多了。

這些人或許看似顢頇,但他們也是在理性地權衡,因為長久以來他們正是依靠這樣小心翼翼爬升上來的,自主也意味著要冒風險。這種”等、靠、要”的心態,或許可以創一新詞來概括:”習得性無能”。換言之,這看似個人表現,但背後仍然是整個製度設計的問題。(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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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會非但沒有道歉,且出台新規定說捐贈物資不得繞開它。很多人都在說它”無恥”,這樣泛道德的話語解氣但無用,不如說這是權力的傲慢。索爾仁尼琴那段話這幾天廣為流傳,為什麽明知撒謊,仍然照撒不誤?因為諒你也不能把我怎樣,因而無須回應你。四個自信,歸根結底是權力的自信。國內以前所謂”就喜歡你看我不順眼,又不得不跟我一起建設新社會”也是這層意味。(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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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責開始了。看到警方已經開始發出聲音,認為基層民警”訓誡”沒有做錯什麽。雖然很多人覺得這是推卸責任,但如我此前所言,這也有積極的一麵。

以前SARS時盂學農可以主動當替罪羊,糊弄過去,現在這次卻是各方不認賬了,開始甩鍋,那這反而會更難糊弄,使爭端公開化。拒絕背黑鍋,實際上是讓組織和老大難堪,很多事就難遮掩了。與此同時,甩鍋本身意味著變相承認做錯,隻是責任誰來承擔的問題。從底下的很多評論來看,還有一點耐人尋味之處,即:就算讓警察背黑鍋,恐怕大部分人也不信了,換言之,僅靠警察背黑鍋糊弄不過去了。

甩鍋的邏輯,是他們都隻是根據自己的職責來做事,這被廣泛指責為”平庸之惡”,但反過來,這就迫使你去厘清到底他們該做什麽,怎樣才是對的,誰該負責?這可以推動製度化建設。

不管我們是否喜歡,在中國,這種政治鬥爭本身說不定才是變革的動因。其實不要說體製,就算是在公司裏,各部門之間甩鍋也是常有的事,而到最後,就會發現,要解決類似的爭端再發生,唯一的辦法就是製定規則,厘清組織內各部分的權責邊界,到時就算想甩也兩不了了。

當然,有人會說,一把手可能放權嗎?當然不會,但形勢比人強,甩鍋乍看是推諉,但這反過來看其實就是反抗,在以往恐怕應該是官場大忌。這會在事實上造成對一把手權力的反介入。這不隻是體製內,公司組織裏也一樣,年輕一代普遍都是這樣:你要我做事,我就做我能做的,要我背鍋,沒門。這在事實上削弱了最高權力,因為這意味著某種契約:你要給我賦權,我才承擔應承擔的責任。直白地說就是,”工具”不聽話了,要討價還價。

現在當公務員的,絕大部分都不過是普通人,隻是一個飯碗,他們或許不算是大好人,也不願做什麽超出明確職責的犧牲,要他們背鍋自然本能地抗拒。”我隻是混碗飯吃,犯得著把自己犧牲掉嗎?那可沒門! ”這看上去是很像”平庸之惡”,但反過來,他們也不願配合承擔責任。既然如此,這就會向上追責。

症結在於:最高權力要求對組織無條件忠誠,但基層的話語是有條件忠誠,抗拒自己被犧牲掉,也不肯“忍辱負重”了。幾十年下來,幾十年下來,“絕對忠誠”、

“無私奉獻”的話語已經逐漸失效,這就勢必導向權責邊界明晰的科層化。至於這科層化是好是壞,就是另一回事了。(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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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亮之死,可說是四十年來罕見的公信力危機,但同時,隱約可見的一點是,它也是一次重大的倫理危機。

我的很多朋友都悲憤、抑鬱,看豆瓣上很多人也在反思,覺得自己guilty,感到內疚、慚愧、負罪,反省自己以往的做法是不是怯懦,甚至覺得是自己的不發聲間接造成了他的死。在中國這樣一個重道德倫理的社會,這種倫理危機的群體心理力量不可低估,它會轉化為行動。

大家羞愧於自己的長期沉默、不敢講話、不敢講真話、久而久之步步忍讓,最後李醫生一講真話就被訓誡。看到許多人都表示,以後就堂堂正正說話,炸號就炸號了,不在乎了。良心、道德、倫理多重內疚,點燃整體情緒爆發。

這會帶來什麽變化,還有待觀察,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我們沒有去爭取有尊嚴的生活,那就不配活出尊嚴。

他做了他應該做的,現在輪到我們了。(2月7曰)

自發悼念李醫生的武漢市民,這時候能出來獻花,武漢人了不起,這一係列圖看得我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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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醫生去世後,一個新的話語迅速出現:”戰勝疫情魔鬼,就是對逝者最好的告慰”(央視),或是“戰勝疫情魔鬼,告慰李文亮醫生“(人民日報)。這是官方最常用的話術,即強調將對死者的悲痛,轉化為集體奮戰,解決眼下的難題。

但我們都清楚,即便這次”戰勝疫情魔鬼”,某些內在的係統性痼疾不解決,我們仍會重蹈覆轍。正因此,我們有必要們心自問:對他最好的紀念究竟是什幺?如何紀念李文亮,爭奪戰開始了。(2月7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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