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二:小說三重門的第一節

來源: 達姆TU 2019-11-11 12:40:4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0420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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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文章一:求醫達姆TU2019-11-11 12:35:55

  林雨翔所在的鎮是個小鎮。小鎮一共一個學校,那學校好比獨生子女。小鎮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機構獎項全給了它,那學校門口"先進單位"的牌子都掛不下了,恨不得用獎狀鋪地。鎮上的老少都為這學校自豪。那學校也爭過一次氣,前幾屆不知怎麽地培養出兩個理科尖子,獲了全國的數學競賽季亞軍。消息傳來,小鎮沸騰得差點蒸發掉,學校領導的麵子也頓時增大了好幾倍,當即把學校定格在培養理科人才的位置上,語文課立馬像閃電戰時的波蘭城市,守也守不住,一個禮拜隻剩下四節。學校有個借口,說語文老師都轉業當秘書去了,不得已才……林雨翔對此很有意見,因為他文科長於理科——比如兩個侏儒比身高,文科侏儒勝了一籌所以他堅持抗議。

  林雨翔這人與生俱來有抗議的功能,什麽都想批判——"想"而已,他膽子小,把不滿自放在肚子裏,僅供五髒之間的交流。
    小鎮還有一個和林雨翔性格雷同的人,他叫馬德保,馬德保培育成功這性格比林雨翔多花了三十年,可見走了不少冤枉路。馬德保沒在大學裏念過書,高中畢業就打工,打工之餘,雅興大發,塗幾篇打工文學,寄了出去,不料編輯部裏雅興發得更厲害,過幾個月就發表了出來。馬德保自己嚇了一跳,小鎮文化站也嚇了一跳,想不到這種地方會有文人,便把馬德保招到文化站工作。馬德保身高一米八五,人又瘦,站著讓人擔心會散架,天生一塊寫散文的料。在文化站讀了一些書,頗有心得,筆耕幾十年,最大的夢想是出一本書。最近整理出散文集書稿,寄出去後夢想更是鼓脹得像懷胎十月的女人肚子,理想中的書也呼之欲出。後來不幸收到出版社的退稿信函,信中先說了一些安慰話,再點題道:"然覺大作與今人之閱讀口味有所出入,患無銷路,茲決定暫不出版。"馬德保經曆了胎死的痛苦,隻怪主刀大夫手藝不精,暗罵編輯沒有悟性駕鈍未開,決心自費出書,印了兩百本,到處送人。小鎮又被轟動,馬德保托書的福,被鎮上學校借去當語文老師。
  有人說當今學文史的找不到工作,這話也許正確,但絕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那幾個出走的語文老師一踏入社會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單位排隊,頓時學校十個語文老師隻剩六個。師範剛畢業的學生大多瞧不起教師職業,偶有幾個瞧得起教師職業的也瞧不起這所學校,惟有馬德保這種躲在書堆裏不諳世道的人才會一臉光榮地去任職。他到學校第一天,校領導都與他親切會麵,足以見得學校的饑渴程度。
  馬德保任一個班級的語文教師和文學社社長。他以為現在學生的語文水平差,把屠格涅夫教成涅格屠夫都不會有人發現,所以草草備課。第一天教書的人都會緊張,這是常理,馬德保不知道,以為自己著作等身。見多識廣,沒理由緊張。不料一踏進教室門,緊張就探頭探腦要冒出來,馬德保一想到自己在緊張,緊張便又擴大多倍,還沒說話腳就在抖。
  一個緊張的人說話時的體現不是忘記內容,而是忘記過渡,馬德保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兩句毫無因果關係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來。講課文失敗,掩飾的辦法就是不斷施問。畢業班的林雨翔看透了馬德保的緊張,又想在聽課的教師麵前表現,連連舉手胡謅,馬德保本來是在瞎問,和林雨翔的答案誌同道合,竟可以-一匹配。渡過難關後,馬德保對林雨翔極為贊揚,相見恨晚,馬上把他收進文學社。
  林雨翔老家在農村,這村倚著一條鐵路。前幾年火車提速,但那裏的孩子卻不能提速。一次在鐵路上玩時一下被軋死兩個,虧得那時五歲的林雨翔在家裏被逼著讀《尚書》,幸免於難,成為教條主義發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林父先是恐懼不安,成天讓林雨翔背《論語》、《左傳》。但那兩個為自由主義獻身的孩子在人心裏陰魂不散,林父常會夢見鐵軌邊肚子骨頭一地都是,斷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區委裏的一個內部刊物要人,林父榮升編輯,便舉家搬遷。不幸財力有限,搬不遠,隻把家挪了一兩公裏,到了鎮上。離鐵軌遠了,心裏踏實不少,每天早出晚歸工作也挺順心。
  林父這人愛書如命,可惜隻是愛書,而不是愛讀書。家裏藏了好幾千冊書,隻作炫耀用,平日很少翻閱。一個人在糞坑邊上站久了也會染上糞臭,把這個原理延伸下去,一個人在書堆裏呆久了當然也會染上書香,林父不學而有術,靠詩歌出家,成了區裏有名氣的作家。家裏的藏書隻能起對外炫耀的作用,對內就沒這威力了。林雨翔小時常一搖一晃地說:"屁書,廢書,沒用的書。"話由林母之口傳入林父之耳,好比我國的古詩經翻譯傳到外國,韻味大變。林父把小雨翔痛揍一頓,理由是侮辱文化。林雨翔那時可憐得還不懂什麽叫"侮辱",當然更別談"文化"了,隻當自己口吐髒話,嚇得以後說話不敢涉及到人體和牲畜。林父經小雨翔的一罵,思想產生一個飛躍,決心變廢為寶,每天逼小雨翔認字讀書,自己十分得意——書這東西就像鈔票,老子不用攢著留給小子用,是老子愛的體現。
  沒想到林雨翔天生——應該是後天因素居多——對書沒有好感,博大地也想留給後代享用,他下意識裏替後代十分著想。書就好比女人,一個人拿到一本新書,翻閱時自會有見到一個處女一樣憐香惜玉的好感,因為至少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是第一個讀到的;反之,舊書在手,就像娶個再婚女人,春色半老紅顏半損,翻了也沒興趣——因為他所讀的內容別人早已讀過好多遍,斷無新鮮可言。林雨翔竭力保留書的新鮮,弄不好後代困難時這些書還可以當新書賣呢。林父的眼光隻停留在兒子身上,沒能深速到孫子的地步,天天死令林雨翔讀書,而且是讀好書。《紅樓夢》裏女人太多,怕兒子過早對女人起研究興趣,所以列為禁書;所幸《水遊傳》裏有一百零八個男人,占據絕對優勢,就算有女人出現也成不了氣候,故沒被禁掉,但裏麵的對話中要刪去一些內容,如"鳥"就不能出現,有"鳥"之處一概塗黑,引得《水講傳》裏"千山鳥飛絕",無奈《怵濟傳》裏鳥太多,林父工作量太大,況且生物學告訴我們,一樣動物的滅絕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所以林父百密一流,不經意留下幾隻漏網之鳥,事後發現,頭皮都麻了,還好評患及時,沒造成影響。
  林父才流,隻識其一不識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裏的"屬"錯放了過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屬"字,大吃一驚,想老舍的文章用詞深奧,不適合給小雨翔看,思來想去,還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難免有這類文字。堂堂《史記》,該夠正經了,可司馬遷著它時受過宮刑,對自己所缺少的充滿向往,公然在《史記》裏記載"大陰人",這書該禁。《戰國策》也厄運難逃,有"以其辟加妾之身"的描寫,也遭了禁。林父挑書像揀青菜,中國豐富燦爛的文獻史料,在他手裏死傷大片。最後挑到幾本沒理疵的讓林雨翔背。林雨翔對古文深惡痛絕,迫於父親的威嚴,不得不背什麽"人皆有所不忍,達之於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為,達之於其所為,義也",簡單一點的像"無古元今,無站無終"。背了一年多,記熟了幾百條哲理,已具備了思想家的理論,隻差年齡還缺。七歲那年,林父的一個朋友,市裏的一家報社編輯拜訪林家,訴苦說那時的報紙改版遇到的問題,擔心眾多,小雨翔隻知道亂背"畏首畏尾,身其餘幾",編輯聽見連小孩子都用《左傳》裏的話來激勵他,變得大刀闊斧起來,決定不畏浮雲,然後對林雨翔讚賞有加,當下約稿,要林雨翔寫兒歌。林雨翔的歲數比王勃成天才時少了一倍,自然寫不出兒歌。八歲那年上學,字已經識到了六年級水平,被教師誇為神童。神童之父聽得也飄飄然了,不再逼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脫,
  小鴨子嘎嘎叫
  不吃飯不睡覺
  到底這是為什麽
  原來作業沒有交
  林父看了大喜過望,說是象征主義,這首詩寄給了那編輯,不日發表。林父在古文裏揀青菜有餘暇,開講西方文學,其實是和兒子一起在學。由於林雨翔的處女作是象征主義的路,林父照書大段解釋象征主義,但沒有實人,隻好委身布萊克,由唯美主義搖身變成象征主義,講解時恰被林母聽見,幫他糾正——林母以前在大專裏修文科,理應前途光明,不慎犯了個才女們最易犯的錯誤,嫁給一個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雙方都要拚命往上爬,而山頂隻容一個人站住腳。說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難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須要惡鬥以分伯仲。通常男人用學術之外的比如拳腳來解決爭端,所以說,一個失敗的女人背後大多會有一個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鬧矛盾,幾欲離婚,幸虧武鬆誕生。林南翔天資可愛聰穎,兩人把與對方的恨轉變成對孩子的愛,加上林母興趣轉移——完成了一個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後,老天賞給她搓麻將的才華,她每天晚出早歸搓麻將。這樣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許多。個中原因並不複雜,林父想罵人時林母往往不在身邊,隻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罵人的本能退化——這話錯了。對男人而言,罵人並不是一種本能,罵女人才是本能。
  由於林雨翔整天在家門口背古文。小鎮上的人都稱之為"才子"。被允許讀其它書後、才子轉型讀現代小說,讀慣了古文,小雨翔讀起白話小說時暢通順快得像半夜開車。心思散極,古文全部荒廢,連韓非子是何許人都不記得了。中國的長篇小說十部裏有九部是差的,近幾年發展得更是像廣告裏的"沒有最差,隻有更差",隻可惜好萊塢的"金酸梅"獎尚沒涉足到小說領域,否則中國人倒是有在國際上露臉的機會。所以,讀中國長篇小說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讀了幾十部後,信心大增,以為自己已經飽讀了,且他得厲害——不是人所能及的他,而是蛙蛇過冬前的飽,今朝一飽可以長期不進食。
  於是林雨翔什麽書都不讀了,語文書也扔了。小學裏憑他的基礎可以輕鬆通過,升了中學後漸漸力不從心,加上前任語文教師對他的孤傲不欣賞。亟采用苟子勸他,說什麽"君子務修其內而讓之於外",見未果,便用莊子嚇他"不能容人者,無親;無親者,盡人"。依舊沒有效果,隻好用老子罵他,說雨翔這人"正複為奇,善複為妖",預言"此人胸襟不廣,做而無才,學而不精,懦弱卻善表現,必不守氣節,不成大器"。萬沒想到這位語文教師早雨翔一步失了節,臨開學了不翼而飛,留個空位隻好由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馬德保的認可,對馬德保十分忠心,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給林雨翔,林雨翔為之傾倒,於是常和馬德保同進同出,探討問題。兩人一左一右,很是親密。同學們本來對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見他身旁常有馬德保,對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個人左腳的襪子是臭的,那麽右腳的襪子便沒有理由不臭。
  其實林雨翔前兩年就在打文學社的主意,並不想要獻身文學,而是因為上任的社長老師堅信寫好文章的基礎是見聞廣博,那老師旅遊成癖,足跡遍及全國,步行都有幾萬裏,我紅軍恨不能及。回來後介紹給學生,學生聽她繪聲繪色的描述,感覺仿佛是接聽戀人的電話,隻能滿足耳癌而滿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見起色。社長便開始帶他們去郊遊。開始時就近取材,專門往農村跑。頭幾次鎮上學生看見豬都驚喜得留連忘返半天,去多以後,對豬失去興趣,遂也對農村失去興趣。然後就跑得遠了些,~路到了鄉裏,回來以後一個女生感情迸發,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極深,榮獲市裏征文一等獎。這破文學社向來隻配跟在其他學校後麵撿些骨頭,獲這麽大的獎曆史罕見,便把女學生得獎的功勞全歸在旅遊上,於是文學社嚴然變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組的人眼紅不已。
  林雨翔也是眼紅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學社,臨時忘了《父與子》是誰寫的,慘遭淘汰。第二次交了兩篇文章,走錯一條路,揭露了大學生出國不歸的現象,忘了唱頌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學乖了,大唱頌歌,滿以為入選在望,不料他平時頌歌唱得太少,關鍵時刻唱不過人家,沒唱出新意,沒唱出感情,再次落選。從此後對文學徹底失望。這次得以進了文學社,高興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時間文學社活動。路上林雨翔對馬德保說:"馬老師,以前我們選寫文章的人像選歌手,誰會唱誰上。"
  馬德保當了一個禮拜老師,漸漸有了點模樣,心裏誇學生妙喻蓋世,馬上替老師叫冤:"其實我們做老師的也很為難,要培養全麵發展的學生,要積極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長。"言下之意,學生就是向日葵,眼前隻可以是陽光,反之則是發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麽活動呢?"
  "噢,就是講講文學原理,創作技巧。文學嘛,多寫寫自然會好。"
  雨翔怕自己沒有閉門造車的本領,再試探:"那——不組織外出活動?"
  "這就是學校考慮的事了,我隻負責教你們怎麽寫文章——怎麽寫得好。"馬德保知道負責不一定能盡責,說著聲音也虛。
  雨翔了解了新社長是那種足不出戶的人,對文學社的熱情頓時減了大半。踱到文學社門口,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說:"好好寫,以後有比賽就讓你參加,你要爭口氣。"裏麵人已坐滿,這年代崇敬文學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可見,文學已經老了,因為一樣東西往往越老越有號召力;但又可以說文學很年輕,因為美女越年輕追求者就越多。然而無論文學年輕得發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馬德保介紹過自己,說:"我帶給大家一樣見麵禮。"學生都大吃一驚,曆來隻有學生給老師送東西的義務,絕沒有老師給學生送東西的規矩。
  馬德保從講台下搬出一疊書,說:"這是老師寫的書,每個人一本,送給大家的。"然後一本一本發,詫異這兩百本書生命力頑強,大肆送人了還能留下這麽多。社員拿到書、全體拜讀,靜得嚇人。馬德保見大作有人欣賞,實在不忍心打斷,沉默了幾分鍾,忽然看到坐在角落裏一個男生一目十頁,炒咧亂翻。平常馬德保也是這麽讀書的,今天不同,角色有變化,所以心裏說不出的難過。可書已送人,自己又幹涉不了,好比做母親的看見女兒在親家受苦。馬德保實在看不下去,口頭暗示說:"有些同學讀書的習慣十分不好,速度太快,這樣就不能體會作者著筆的心思,讀書要慢。"
  這話把想要翻一頁的人嚇得不敢動手,隻好直勾勾地看著最本幾行發呆——其實不翻也不會影響,因為馬德保的散文散得徹底,每篇都像是玻璃從高處跌下來粉碎後再掃掃攏造就的,怕是連詹克明所說的"整合專家"都拚不起來了。
  雨翔悄聲坐到那個翻書如飛的男生旁。兩人素未謀麵,男生就向他抱怨:"這是什麽爛書,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為認識一個新朋友,不顧暗地裏對不起老朋友,點頭說:"是啊。"
  "什麽名字?"林雨翔問。
  "羅——羅密歐的羅,天——"男生一時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筆記本攤過去,筆一點自己的大名。
  "羅——天誠,你的字很漂亮啊。"
  羅天誠並不客氣,說:"是啊,我稱它為羅體字!"說著滿意地盯著"裸體字",仿佛是在和字說話:"你叫林雨翔是嗎,我聽說過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歡聽到這句話。林雨翔心裏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說:"是嗎?"
  羅天誠像沒在聽林雨知說話。林雨翔那個"是嗎"凝固在空氣裏翹首以待回應。
  "上麵那根排骨叫什麽名字?我看見他跟你挺好的。"林雨翔不願和排骨苟活一起,不屑道:"他是我一個老師,看我將來會有大出息,故意和我套近乎。"
  "我看是你和他套近乎吧?"羅天誠冷眼看他,拆穿謊言。雨翔苦心經營的虛榮感全部被反殲滅掉,痛苦不堪,硬笑一下,懶得和羅天誠這怪人說話。
  馬德保終於開講。第一次帶一大幫文學愛好者——其實是旅行愛好者——他有必要先讓自己神聖,昨晚熬到半夜,查經引典,辭書翻了好幾本,總算著成今天的講義,開口就說:
  "文學是一種美的欣賞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們首先要懂得什麽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門學問,叫美學——研究醜的就沒有醜學,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馬德保頓了頓,旨在讓社員有個笑的機會,不料下麵死寂,馬德保自責講得太深,學生悟性又差,心裏慌了起來,腦子裏一片大亂,喝一口水穩定一下後,下麵該說的內容還是不能主動跳出來。馬德保隻好被動搜索,空曠的記憶裏怎麽也找不著下文,像是黑夜裏摸尋一樣小東西。
  馬德保覺得學生的眼睛都注意著他,汗快要冒出來。萬不得已,翻開備課本,見準備的提綱,幡然大悟該說什麽,隻怪自己的笨:
  "中國較著名的美學家有朱光潛,這位大家都比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紹了——"其實是昨晚設找到資料,"還有一位複旦大學的蔣孔陽教授,我是認識他的!"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麵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
  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著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後局促地注意下麵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
  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
  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麽?"
  "講故事吧。天知道。"
  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麽大學者,哈……"
  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隻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歎一聲,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著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驕文:
  兩條鐵軌,千行淚水。風起時它沉靜在大地暖暖的懷裏酣睡著,酣睡著。天快亮了。千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裏翻滾糾結;千瘡百孔的高思,在這墨綠的大地中盤旋盡。
  沿著她走,如風般的。這樣淒悲的夜啊,你將延伸到哪裏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著風。藍色的月亮也追尋著風向。在遙遠的地方,那片雲喲……
  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裏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實他也沒好好讀過《流浪的人生》。當初的"傾倒"隻是因為書而不是書裏的內容,這次真的從垃圾堆裏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
  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麽是美,用了兩個鍾頭,布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苦苦眾生裏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隻在講義上塗'如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一個月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去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九天都是快樂的。
  林雨翔回到家,向父親報喜說過了文學社。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隻是老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廁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他興致起來,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
  林雨翔指指角落裏的箱子,說:"吃泡麵吧。"林家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誌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磋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磋"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跎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建立了與各同誌之間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麵維生。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種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盒飯進來。林雨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後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下,還是值得的。
  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家。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隻能作壁上觀。麻將這東西隻能"樂在其中",除外去當觀眾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上麻將後,儼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識途。
  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欠你多少情啊。"
  "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回事,她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裏,圍上兜去做菜,嬌噴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
  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著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仿佛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會備加珍惜這情。
  雨翔心裏笑著。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
  "馬老師,馬德保。"
  "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
  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才的自豪刹那泄光,問道;怎麽了?
  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麽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他這個人又頑固又呆板,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料。'
  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的。但話總要順著父親,問:'是嗎?大概是有一點。'
  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看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從沒上過大學隻發表過幾篇文章-一'
  '可爸,他最近出書咧。"
  林父一聽大聲喝斥道"這是什麽世道,他寫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鏟平了出版界後,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
  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一看書名便說:"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
  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裏。林父送她到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了。
  林雨翔望著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
  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裏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馬德保嘴上說:"文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心裏還是著急,暗地裏向校領導反映。校方堅持自願原則,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說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又過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寫條子的,說:
  本人尚有作家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文學的料,故淺嚐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之舉。茲為辭呈。
  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
  馬老師,您好。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學社。祝文學社越辦越好!
  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著也像是譏諷,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融了:
  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外公臥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層光輝,我決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考取好的高中。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我不得不割愛。
  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裏高興,所以沒撕。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
  在正式的教學方麵,馬德保終於步人正軌,開始循規蹈矩。教好語文是不容易的,但教語文卻可能是美事裏的美事,隻要一個勁叫學生讀課文。"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這古訓在今天卻不大管用,可見讀書人是越來越笨而寫書人越來越聰明了。語文書裏作者文章的主題立意仿佛保守男女的愛情,隱隱約約覺得有那麽一點,卻又深藏著不露;學生要探明主題辛苦得像挖掘古文物,先要去掉厚厚的泥,再拂掉層層的灰,古文物出土後還要加以保護,碰上大一點的更要粉刷修補,累不堪言。
  馬德保就直接多了,不討論,不提問,劈頭就把其他老師的多年考古成果傳授給學生。學生隻負責轉抄,把黑板上的抄到本子上,把本子上的抄到試卷上,幾次測驗下來成果顯赫,謬誤極少。惟一令馬德保不順心的就剩下文學社。
  這無他偶然在《教學園地》裏發現一篇論文,說要激發學生的興趣就要讓學生參與。他心想這是什麽歪論,讓學生參與豈不是掃了老師的威風,降了老師的威信?心裏暗罵是放屁,但好奇地想見識一下施放者的大名,看了嚇一跳,那人後麵有一大串的旁介,光專家頭銜就有兩個,還是資深的教育家,頓時肅然起敬,仔細拜讀,覺得所言雖然不全對,但有可取之處,決心一試。
  第三次活動馬德保破例,沒講"選美以後",要社員自由發揮,寫一篇關於時光流逝的散文。收上來後,放學生讀閑書,自己躲著批閱。馬德保看文章極講究修辭對偶,凡自己讀得通順的一律次品。馬德保對習作大多不滿意,嫌文章都落了俗套。看到羅天誠的開頭,見兩個成語裏就涉及了三隻動物——"白駒過隙,鳥飛兔走",查過詞典後歎讚不已,把羅天誠叫過去當麵指導。林雨翔看了心酸,等羅天誠回來後,問:"他叫你幹什麽?"
  羅天誠不滿說:"這老師徹底一點水平都沒有,我看透了。"
  馬德保批完文章,說:"我有一個消息要轉告大家,學校為了激發同學們的創作靈感,迎接全市作文比賽,所以為大家組織了外出踏青,具體的地方有兩個供選擇,一是——"馬德保的話冥然止住,盯著單子上的"用"字發呆,恨事先沒翻字典,隻好自作主張,把水鄉用筆抹殺掉,留下另一個選項周莊,謝天謝地總算這兩個字都認識,否則學生就沒地方去了——校領導的態度與馬德保一樣,暗自著急,組織了這次秋遊,連馬德保也是剛被告之的。
  社員一聽全部歡呼,原本想這節課後交退組書的都決定緩期一周執行。
  周莊之行定在周日,時限緊迫,所以社員們都興奮難抑,那些剛剛退組的失悔不已,紛得壞馬欲吃,草興許還不願意呢。馬德保對那些回心轉意的人毫不手軟,乘機出惡氣說要進來可以,周莊不許去,那些人直詫異心事被看穿,羞赧得逃也來不及。
  學生到了一定的年紀,就會認識到錢的價值。以前小學裏出遊,總要帶許多東西一點錢;現在學生已經懂得中國的政局穩定,絕無把人民幣換成貨品以保值的必要,所以都帶一點東西許多錢。林雨翔要了三百,料想在周莊花已經夠了,手下留情的話還可以用剩~些。林父對錢憐惜,轉而變成對旅遊的痛恨。結果旅遊業步出版業的後塵,被林父否定得有百害無一利,什麽"浪蕩公子的愛好","無聊者的選擇"。錢雖說給了,林父對學校卻十分不滿,說畢業班的人還成天出去玩,無理何在。
  周日早上,學校門口停了一輛小麵包車。天理雖然暫時不知道在哪裏,但天氣卻似乎是受控在馬德保的手中,晴空無雲,一片碧藍,好得可以引天文學家流口水。林雨翔不愛天文,望著天沒有流口水的義務;隻是見到麵包車,胃一陣抽搐。這才想到沒吃早飯。他沒有希特勒"一口氣吞掉一個國家"的食量和利齒,不敢妄然打麵包車的主意,隻好委屈自己向羅天誠要早飯。
  羅天誠眼皮不抬,折半截麵包給林雨翔。林雨翔覺得羅天誠這人的性格很有研究價值,便問:"喂,小誠誠,你好像很喜歡裝深沉。"
  羅天誠低聲說深沉是無法偽裝的。
  "那你去過周莊嗎?"
  "去又如何,不去又如何?"
  "問一下罷了。周莊那裏似乎有個……大責人,後來出錢建——是修長城,被皇帝殺掉了。這個人腦子抽筋,空留一大筆錢,連花都沒花就——"
  羅天誠歎道:"錢有什麽意思。一個人到死的時候,什麽名,什麽利,什麽悲,什麽喜,什麽愛,什麽恨,都隻是棺木上的一縷塵埃,為了一縷塵埃而辛苦一生,值嗎?"語氣裏好像已經死過好幾回。
  林雨翔不比羅天誠死去活來,沒機會爬出棺材看灰塵,說:"現在快樂一些就可以了。"
  羅天誠解剖人性:"做人,要麽大俗,要麽大雅,半俗不雅是最痛苦的人,徐誌摩是大雅,馬德保是大俗,但他們都是快樂的人,可你卻半俗不雅,內心應該十分痛苦。"
  林雨翔整理內心感受,沒有痛苦。說馬德保快樂是可以理解的;徐誌摩除了飛機失事頭上一個大洞死得比較不雅外,評上大雅是沒有異議的;可林雨翔沒有證據說明他不俗不雅,便問:"那你呢?"
  羅天誠被自己的問題反嗆一口,看窗外景物不說話,由大雅變成大啞。
  林雨翔的問題執意和羅天誠的回答不見不散,再問一聲:"那你呢?"
  羅天誠避不過,莊嚴地成為第四種存在形式,說:"我什麽都不是。"
  "那你是?"
  "我是看透了這些。"
  林雨翔心裏在恣聲大笑,想這人裝得像真的一樣;臉上卻跟他一起嚴肅,問:"你幾歲了?"
  "我比你大。相信嗎,我留過一級。"
  林雨翔暗吃一驚,想難怪這人不是大雅不是大俗,原來乃是大笨。
  "我得過肝炎,住了院,便休了一個學期的學。"
  林雨翔心裏猛地停住笑,想剛才吃了他一個麵包,死定了。身子也不由往外挪。
  羅天誠淡淡說:"你怕了吧?人都是這樣的,你怕了坐後麵,這樣安全些。"
  林雨翔的心裏話和行動部署都被羅天誠說穿了,自然不便照他說的做,以自己的安全去證實他的正確,所以便用自己的痛苦去證實他的錯誤。說:"肝炎有什麽大不了的——"為了要闡明自己的凜然。恨不得要說"你肝沒了我都不怕",轉念一想羅天誠肝沒了自己的確不會害怕被染上,反會激起他的傷心,便改口說,"我爸都患肝炎呢。"
  林雨翔把自己的父親憑空栽上肝炎病史後,前仆後繼道:"我的爺爺也是肝炎呢!"說完發現牛皮吹歪了,爺爺無辜變成病魔。輕聲訂正:"也患過肝炎呢!"
  "你沒得吧?"
  "沒有。"
  "以後會的。"羅天誠的經驗之談。
  "嗜。"林雨翔裝出悲愴。
  "到你得了病就知道這世上人情冷暖了。"
  "是嗎——"林雨翔說著屁股又挪一寸。
  車到大觀園旁澱山湖,車裏的人興奮得大叫。上海的湖泊大多沾染了上海人的小氣和狹隘。造物主仿佛是在創世第六天才趕到上海挖湖,無奈體力不支,象征性地鑿幾個洞來安民——據說加拿大人看了上海的湖都大Dq"Poo!Pit!",恨不得把五大湖帶過來開上海人的眼界。澱山湖是上海人民最拿得出門的自然景觀,它已經有資格讓加拿大人尊稱為"Pond"了。一車人都向澱山潮拍照。
  上海人的自豪一眨眼就逝過去了。車出上海,公路像得了腳癬,坑窪不斷,一車人跳得反胃。餘秋雨曾說去周莊的最好辦法就是租船走水路,原因興許是水麵不會患腳癬,但潛台詞肯定是陸路走不得。馬德保是不聽勸誡的人,情願自己跳死或車子跳死也要堅持己見。跳到周莊,已近九點。
  周莊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幹後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波在這裏匯總溫故知新一遍。
  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莊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著林雨翔襲著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課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麽一個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隻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拚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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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韓寒的采訪 -達姆TU- 給 達姆TU 發送悄悄話 達姆TU 的博客首頁 (212 bytes) () 11/11/2019 postreply 12:42:40

總結 -達姆TU- 給 達姆TU 發送悄悄話 達姆TU 的博客首頁 (618 bytes) () 11/11/2019 postreply 13:0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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