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9月,在創作《我該走了嗎》的過程中,李翊雲十六歲的大兒子自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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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在創作《我該走了嗎》的過程中,李翊雲十六歲的大兒子自殺了。這年她四十四歲,正忙著從加州舉家搬到新澤西州。兒子死訊傳來的四小時前,她和丈夫剛剛交付普林斯頓新家的定金。“在小說裏,我決不會讓這兩件事發生在同一天。”她寫道。“寫小說時,作家會避免這樣的巧合,因為它的戲劇性流於牽強,傷痛流於粗糙,隱喻過於討巧,場麵過於俗套。然而,生活並不會遵循小說家的原則。我猜想,小說常比生活平淡。”
 
談起大兒子時,李翊雲用的詞不是人們常用的“去世”,“不在了”,“走了”,而是“死了”。和其它形容相比,“死了”更鈍更重,沒有修飾掩藏,最接近事實本質。這個詞響起時,我愣了一秒;麵前的李翊雲臉微微漲紅,但目光沒有退縮。
 
這個瞬間雖短,卻能代表李翊雲的態度。應該如何麵對一位喪子的母親?一部分人,出於好奇或惡意,會選擇追問;另一部分人,出於同情或無措,會選擇沉默。李翊雲對這兩種反應都選擇抵抗。一方麵,她溫和而堅決地拒絕談起她的孩子和丈夫。“我尊重他人的隱私。我可以談論我的感受,但我不會告訴你我丈夫或(我兒子)的感受。我不會告訴你他們的事,因為那是他們的生活。無論我說什麽,都遠遠不夠。”另一方麵,她也拒絕躲在沉默背後,向外界假裝這件事從未發生。曾經,她致力於將自己和生活藏在小說裏,現在她意識到,躲藏沒有意義。她決定以最直接的方式麵對兒子之死。於是就有了2019年出版的《理性終結之處》(Where Reasons End)。
《理性終結之處》是一部虛構作品,但和普通小說不同。在書裏,李翊雲和兒子以最接近他們現實生活中的麵貌出現: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自中國,用英文寫作,出版多部作品,其中一部名《千年祈願》。選擇自殺的兒子尼古拉十六歲,敏感早慧,身姿輕盈如鹿,喜歡閱讀、音樂、烘焙、編織,能輕易地用他的蛋糕、鮮花、音樂和活力占滿整個空間。母親想知道,這樣一個富有活力的少年,為什麽會選擇結束生命?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麽?母親是否能夠拯救自己的孩子?死去的人還會痛苦嗎?
 
換作另一個作家,比如瓊·狄迪恩或安妮·埃爾諾,會冷靜地記錄親人死亡的過程,剖析自己哀慟的曆程,回憶與他們共享的過去。李翊雲也這麽做了,但她采取的路徑更具顛覆性,異想天開。死亡是有去無回的未知國度,是時間終結之處,是徹底的沉默,而她選擇打破以上所有認知——動用小說家的想象,她懷著去愛與理解的願望,將死者召回,在昨天與明天的縫隙裏,與兒子進行了一場不可能的對話。
 
這是一段與眾不同的母子關係,他們相處的方式是爭辯。尼古拉極富語言天賦,尤其喜讀詩歌,擁有傲人的詞匯量。母子經常不知疲倦地進行文字遊戲,把舊詞拆解,在顛轉騰挪中將它們賦予新意。如果有noon(中午)和afternoon(下午),有math(數學)和aftermath(後果),那為什麽不能有time(時間)和aftertime(後時間)?兩人就形容詞和名詞的辯論貫穿全書,母親認為形容詞慣於評判、固執己見,兒子則抱怨名詞枯燥乏味,不夠輕盈。借著這些看似不著邊際的對話,母親和尼古拉其實是在交換彼此對人生的看法。孩子渴望掙脫生活的種種束縛,獲得輕盈;而母親希望孩子腳踏實地,接受某種樸素框架的庇護。
 
有一些問題將永遠無法得到解答。在尼古拉自殺當天,從母親送他去學校到得知孩子死訊之間,經過了八個小時。這八個小時裏,尼古拉做了什麽、想了什麽,將永遠成為一個謎。尼古拉生前留下了一個電子文檔,母親在和丈夫商量後,選擇不打開它。“無法知道答案想必最接近人們所說的傷口,”李翊雲寫道,“一個人可以攜著如此性命攸關的不確定性活下去嗎?”臨近書的結尾,她用反問的方式給出了答案,“深淵是不是可以變成一個人自然棲居的地方?我們是不是可以像接受頭發或眼睛的顏色一樣,接受痛苦?”
 

小說家加斯·格林威爾(Garth Greenwell)是李翊雲的校友、朋友,讀過《理性終結之處》不下十次。在一堂以“文學如何肯定生命”為主題的大師課上,他以《理性終結之處》為例,解讀何為“消極感受力”(negative capacity)。這個概念最早由英國詩人約翰·濟慈提出,指代作家接受“不確定性、神秘、疑惑,不去急躁地追求事實和原因”的能力。書中的母親選擇不打開尼古拉生前創建的文檔。在格林威爾看來,這個決定體現了她的消極感受力,她對兒子自殺之謎的承認和接受。他說,“這本書要想能令人信服地肯定生命,就必須規避一廂情願的自我欺騙。這是一種需要穿過否定才能抵達的肯定。”他認為,盡管李翊雲並不信教,但她所熱愛的許多愛爾蘭作家都有天主教背景,而天主教中提倡以消泯自我而抵達上帝的否定神學(Apophatic Theology),或許通過愛爾蘭文學間接對她產生了影響。

 

我問李翊雲是否對成為母親有過掙紮。與雷切爾·卡斯克、希拉·海蒂、瑪吉·尼爾森等女性同行不同,李翊雲從未直接寫過自己成為母親的決定、過程,或撫育孩子和照料家庭的痛苦。
 
“我沒有掙紮過。有些人知道自己要什麽。我覺得人們有不同的傾向。”她補充道,“我甚至不覺得自己是一名女作家。”
 
“過去二十年裏,女性一直在寫是要生孩子還是不生,好像這些是最重要的決定。它們不是。它們不是!我不這麽認為。”她說。
 
“那什麽是呢?”
 
“我認為你隻需要做出決定,然後承擔它的後果。”
 
她的回答如此雲淡風輕,讓我不禁問出下一個問題:“你怕痛嗎,生理上的或者精神上的?”
 
“生理上的疼痛我還是有點怕的。”她俏皮地笑道, “我以前不怕。”
 
“我覺得你非常堅忍(stoic)。”
 
“沒錯。也許我唯一能篤定斷言的,就是我很stoic。塞內卡,他的書信,都是關於斯多葛主義(Stoicism)的。而我確實很喜歡塞內卡。”
 
“Stoic”這個詞如今多用於描述個體忍受痛苦、鮮少流露感情的特質,這個定義已經大大偏離它的起源,即斯多葛派哲學。這個學派上可追溯到蘇格拉底,其理念在代表人物塞內卡的書信集中得到了全麵的闡述。塞內卡是活躍於羅馬帝國早期的哲學家、政治家,他在生命最後兩年寫給朋友盧西利烏斯的書信涉及廣泛的主題,包括人為何要了解自我,如何明智地把握時間,為什麽我們需要友誼、自然、樸素的生活方式,以及如何麵對失去和死亡。他鼓勵朋友(以及讀者)接受自身無法掌控的事,通過嚴格的自省抵達心智的平和。在關於如何哀悼逝去的朋友的信裏,他寫道:“你想知道我們為什麽會悲形於色、淚流不止嗎?因為我們在通過眼淚尋找喪親之痛的證據,我們不是在屈服於悲傷,而是在炫耀它。” 他總結到,“我們可以流淚,但不能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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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生活在自我世界裏了 -yzhl888- 給 yzhl888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1/2024 postreply 10:5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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