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虛哀歌
III
我到過蘭亭
鶯飛草長的暮春三月
但不見崇山峻嶺，清流激湍
時間不單篡改記憶
也篡改地標
把圖釘按在了地圖另一處
別說地點
接下來那些故事
還有彌足珍貴的墨跡
是否為真，都成了疑案
但隻要留傳
那就有
精魂在
是的，我能發現
你和故交與詩友的身影
會稽群山設定了屏障
鑒湖的水千年似鏡
修禊，一個更古老的傳說
三月三，入水流而沐浴
蕩滌寒冬窩居的汙垢
迎接歡與愛的桃花天
更祛除邪魅的蠱惑與侵害
當然，你們是文士雅集
故而曲水流觴，誦詠歌詩
聽不到絲竹管弦的繁雜聲
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小酒盅沿曲折流水輕輕浮遊
擱置在誰的絲繡帳幕
就響起悠揚高下的吟哦
一切都那麽安寧，安詳
啊啊
江淮未滅的硝煙遠隔身後
更遙遠的是中原北方的混戰
靜靜地
仰以觀宇宙，俯以察物類
可有沒有反省人類
醒悟到，邪魅原在人心內
那幾十年前的八王之亂
爭奪一頂篡奪來的皇冠
兄弟叔侄間操起屠刀
陰謀、結盟、背叛、離間
倫常親情都淹沒在血泊
不顧災荒下無數饑民
流離失所，得不到救助
年年掙紮在死亡線
更引發各部族間的對立
仇視、偏見、衝突、殘殺
至今還在延續
你們都經曆過，聽聞過
盡管尚在總角少年
如今偏安在江東山水
有沒有想過
那就是人性惡的釋放
隻為滿足自己私欲
一切盡掩埋在這暮春
這暮春的安逸
和詩人的優雅從容
可是不，明明你操心過
西征的使命與北伐的失策
甚至焦慮吳越地區賦斂過重
惟恐陳勝吳廣起義重演
難道說，俯仰之際
欣娛轉成陳跡
就因為此
還是說，人性太過脆弱
把握不了難得的片刻
相遇已不易，錯失卻在瞬間
這時光的捉弄嗬
多少感慨，多重情懷
隨風飄散，隨水流逝
唯有書寫能夠承載
記錄、傳播、沿襲
你為什麽自幼鍾情筆墨
莫非領會，不，應該說天賦
企及了這一點
是的，你洞察了時間
修短隨化，終期以盡
所有的優與劣、惡與善
都因時變化
到期限就將終結
你明白，時間界限無法逾越
齊一生死，更屬虛誕
這應該是見證了多少死亡後
最痛徹心肺的醒悟
盡管你也曾求仙問道
服食五石散以圖長命百歲
野心、謀略、權勢、聲望
所有的貪欲，所有的戮力
都會被時間剝奪，都會陷沒
是的，你洞察了時間
知道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
在時間無盡頭的長廊裏
未來之眼在冷冷俯視
所有的事物，所有的心願
哦，包括所有的命運
一遍遍無非輪回循環
唯有未來，有資格審判當代
所以，別在眼下肆言將來
更別提殘夢破曉後的囈語
崩坼的大地，蜉蝣的人生
艱困的民眾，喋血的功名
於是，你舍棄兵法，選擇書法
生命最終凝聚在藝術之韻
書寫超越了表述的內容
純化為形式的舞蹈與歌詠
就像駿馬奔馳在天池碧水
矯龍盤旋在蒼野彤雲
筆劃銀鉤金針，筆勢滴露垂煙
有變式有法則，似斜行而返正
既動態起伏，又堅中守持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
公元353年
時間定格
2024、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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