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詞的“基因”,聊一首極為“典型”的宋詞】

從詞的“基因”,聊一首極為“典型”的宋詞

我們這裏不談哪首詞“最好”。文無第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和標準。在人們列出的“十佳”、“二十佳”、“三十佳”中,大多包含了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雲》,李清照《聲聲慢》,柳永的《雨霖鈴》,歐陽修《蝶戀花》,範仲淹的《漁家傲》,晏殊的《浣溪沙》,嶽飛的《滿江紅》,周邦彥的《蘭陵王》,王安石的《桂枝香》,薑夔的《揚州慢》等等。這些都是宋詞傑作,我完全不持異議。

然而在我心中,包含多重意向和元素的、極為“典型”的一首宋詞,卻並不在上麵。

我們扯得稍微遠一點,從詩說起。詞與詩有一些共性,它們都是韻文。但詞的發端比詩要晚得多,也是不同的文化載體。詩的起源非常早,它是人類最早的審美表現之一。在早期人類,人們在日常生活和宗教、巫術等活動中,往往以一種凝練而不同於日常語言的、有節奏和韻律的方式進行吟詠,這就是早期的詩。

世界各民族、各個文化的詩歌基本上都有類似的起源。它有些不同於後來的技法純熟的格律詩,但都具有凝練的語言和押韻,有別於口語和書麵語的其他表達方式,因此它是一種獨立的文學形式。比如中國的《詩經》共305篇,是先秦數百年間的詩歌集,最早作品的距今已經3000多年了。其三部分為《風》、《雅》、《頌》。 “風”的本意是土風,出自各地的民歌,多為對愛情、勞動等事物的吟唱。

詞的出現要晚得多,它是一種特殊的韻文,是作為中國古代的歌詞而發展起來的,它與燕樂(又稱宴樂)在隋朝和初唐開始的興盛有直接關係。燕樂是漢族音樂與北方異族音樂的結合。燕樂從傳入到興盛,經曆了一、二百年的時間。異族音樂的傳入和它與本土音樂的融合的過程,在早期就吸引了詩歌大家。比如李白就創作了多首詞,其中的《憶秦娥·簫聲咽》和《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兩篇佳作被稱為“百代詞曲之祖”。

燕樂是唱的。它在勾欄瓦舍中作為藝術表演,在酒宴上用來助興。燕樂曲調的種類,也就是詞牌,其數量是有限的。新的詞牌當然會逐漸被人創造(稱為“創調”),但更多的新歌是在已有的曲調(即詞牌)中填入新詞,這就是所謂“倚聲填詞”。

在詞的發展早期貢獻巨大的一個人,是晚唐文人溫庭筠,也就是我在上周博文裏提到的魚玄機的老師(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407/16313.html)。溫庭筠是史上第一位大量“倚聲填詞”的文人。他至今存詞70多首,大多收於《花間集》。這本五代時期編撰的文人詞集,是後來宋詞的先聲。

早期的填詞者大多是民間的樂工。他們文化水平有限,填的詞往往比較粗俗。溫庭筠當年經常去聽歌看舞,與歌伎舞女交往甚密,留下“士行塵雜”的惡名。但正是在這一過程中,他感覺到當時的流行歌曲,其詞不夠典雅,於是他就寫出比一般民間樂工質量高得多的詞供歌女演唱。這時候還是唐朝,當時一般的文人是很少作詞的。史書上說溫庭筠“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是頗有貶義的。

又過了一、二百年,到了北宋中葉,經濟發達、社會穩定,市井文化進一步豐富,於是詞迎來了它的大發展時期,宋詞也成了兩宋“一代之文學”。這些在酒宴和瓦舍裏被歌女演唱的曲子,不可能表現遠大的誌向和崇高的主題,相反,它們須反映日常生活,引起聽眾感情上的共鳴。所謂“詩言誌、詞言情”就是這個道理。(當然到了蘇軾以後,又分出一支“豪放詞”,以詩、以文入詞。它們不是宋詞的主流,也不用來演唱,這是另外一個話題,這裏不談。)

總結一下,詞本是燕樂歌詞,是供歌女演唱的唱詞,它是與市井文化和人的情感密切聯係的,因此詞具有婉約的“基因”。詞的主要元素,我認為12個字就可以涵蓋大部分 — 男歡女愛、傷春悲秋、離愁別恨。情當然是永恒的主題。既然四季是往複的,為什麽要悲傷呢?因為詞人是以四季比喻人生的,人生短暫、韶華易逝,時光不能倒流。至於古時的離別,也值得吟詠。一來士子宦遊時多充滿思鄉之情,二來古時交通、通訊不便,醫療條件落後,因此與親人、愛人、友人的一次分別,可能就是永別。

好,鋪墊了這麽多。有沒有同時包括以上詞的多種元素,而且反映詞人高超的語言技巧,同時婉約又不陷於過度悲苦,具有較為激越的言辭和反映較開闊的視野的作品呢?這樣的作品,就是一首“典型”的詞。

在我的心目中,最符合這一“典型”標準的宋詞,是柳永的《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杆處,正恁凝愁!

對柳永這個詞人,人們一般不否認其才華,但對其品行和詞風,曆代有不同的看法。我認為有一些傳言和評價對他是不公的,這一點在這裏無法細說了。柳永生於北宋,字耆卿,崇安(今福建武夷山)人。柳永家中世代為官,他從小也有入世的理想。柳永24歲來到汴京,然而16年裏他4次科考均落第。在這期間,他與歌女妓女有很多的交往,為她們寫了大量的詞,有一些格調低下,受到後人的詬病。

從詞的發展角度看,柳永之所以成為一位非常重要的詞人,除了他大量的創調之外,在語言和題材上立足於當時新興的市井文化是主要原因。柳詞直抒胸臆,不掩飾、不做作,如實反映世俗生活。宋仁宗天聖二年(1024年),第四次落第之後,40歲的柳永懷著滿腔悲憤離開京師,浪跡天涯10年,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他與各地歌女和樂工密切合作,以填詞為生。他的高水準的作品,為他掙得了天下名聲。所以當時人們就說“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上麵這首《八聲甘州》,就是創作於他10年漂泊的後期。

柳詞中反映市井生活的詞是比較俚俗的,因為需要與聽眾的文化水平和欣賞能力相一致。但以這首《八聲甘州》為代表的羈旅行役詞卻是比較雅的,因為這些詞的目的不是拿給歌女們去唱。在這些詞裏,柳永誠實地麵對自我,抒發感情。事實上柳永是大量創作羈旅行役詞的第一人,他這樣的詞作有四十餘首。現在讓我們來看看這首《八聲甘州》好在哪裏,“典型”在哪裏:

上闋一開始,“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灑江天”有一種大雨滂沱的動感。“洗”字用得傳神,顯示詞人樂見洗出一派清爽的晚景,也暗示驟雨之後天色轉晴。本詞上來兩句顯示宏大、開闊的境界。中間幾句描述晚秋的景色,層層遞進,把關隘與河流描寫得淒冷寥落。 “紅衰翠減”,進一步表明自然界的生機都漸漸消失了。“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看似繼續寫景,但其實表現的是逝者如斯、時光不會倒流的寓意。人生就這樣逝去,是多麽的悲切。

下片以“不忍”領起,直抒胸臆:“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反映羈旅詞的中心思想。接下來詞人捫心自問,自己四處漂泊究竟是為了什麽,語氣中帶著無奈和悲哀。柳永寫這首詞時,快到知天命的年紀,對入仕已不抱任何希望(他不可能料到剛過了一兩年,宋仁宗親政後開“恩科”,使得自己50歲入仕。)人生就這樣流逝,漂泊的日子何時是盡頭呢?

最後六句是愛情與離思相交織的“旋律”。這裏的“佳人”指誰呢?有人說是指家鄉的妻子,有人說是汴京或某處的情人,這都是可能的。但在很多情況下,“佳人”其實是一個不可考的 “符號”。古代仕人雲遊四方,最終還是希望得到個人價值的認可和家園的安頓,然而羈旅的多舛、生命的消磨、仕途的不暢、故鄉的遙遠,都讓他們產生無家可歸的孤獨感和渴望溫存的願望。這時候想象著有一位“佳人”等待著自己,遊子的生命中便多了些許安慰。

這首《八聲甘州》結構嚴謹,層層鋪敘,情景交織,首尾呼應,充分體現了柳詞的藝術特色。這首詞也包含了我們前麵提到的愛情、傷春、思離等多重意向。且在表達方式上,它不限於悲苦和淒婉,而是剛柔並濟、沉雄大氣。因此,它是一首包含宋詞各個“元素”、並反映詞人高超藝術技巧的傑作。

南宋學人項平齋說:“詩當學杜詩,詞當學柳詞。” 蘇東坡對這首詞有一段具體的評論,他說:“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聲甘州》雲:‘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此語於詩句不減唐人高處。” 就是說相對於詩句,它不亞於李白杜甫……

最後,讓我們聽一聽對這首宋詞作的朗讀。本詞牌是押平聲韻的,1000年前的中古音與現在差別不大。本詞的八個韻腳字,用普通話讀完全押韻,看官注意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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