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二首 魚玄機
《賦得江邊柳》
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
影鋪秋水麵，花(1)落釣人(2)頭。
根老藏魚窟(3)，枝低係客舟。
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
《贈鄰女 / 寄李億員外》
羞日(4)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5)，何必恨王昌(6)？
2. 釣人：釣魚的人。
3. 魚窟：魚藏身的地方。
4. 日：白天。
5. 宋玉：戰國楚辭賦家，屈原弟子。是風流倜儻的才子。
6. 王昌：曹魏末期西晉初期官員，是英俊瀟灑的人物。
魚玄機（約844 — 約871年），晚唐女詩人，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原名魚幼薇，字蕙蘭。“玄機”為其道號。盡管魚玄機為人熟知，但因其非官宦顯要，正史官文終未有記載。其傳記資料散見於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晚唐皇甫枚的《三水小牘》、宋代孫光憲的《北夢瑣言》等書。根據《唐才子傳》，她與晚唐的大詩家溫庭筠多有唱和，兩人是亦師亦友的關係。她後來被補闕李億納為妾。李億因為正房對魚玄機受寵不能容忍，就將其遣至鹹宜觀入道。魚玄機並非真正在道觀裏研習道教教理。她居於鹹宜觀幾年後，感覺與李億複合無望，便開始與各方官宦名士往來酬唱。後來因為情感糾葛，殺害了女婢綠翹，因而被捕下獄，被京兆尹溫璋判處死刑。卒年約27歲。
魚玄機聰慧、有才思。她與李冶、薛濤、劉采春並稱唐代四大女詩人。魚玄機的詩含蓄委婉，善用典故和比喻，在情感表達方麵細膩而率真，技法純熟，工於煉字。她的詩在宋、明之後愈為讀詩者所稱道。
魚玄機有《魚玄機集》1卷，現存詩50首，大多收錄於《全唐詩》。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2.
唐風：一個人要想在官方正史中留下記錄，大多需要當高官。像張九齡、白居易、範仲淹、蘇軾等人，或者在不遠的後世修史時已成大名者，如李白、杜甫。這些人成年以後的生平就比較清楚。但像岑參、劉長卿、柳永、李清照這種官比較小或者沒當過官的、文名在當時官方看來又不是十分顯赫的，正史就不見記載了。如果他們自己的作品又不能留下明確記錄的話，生平就會有較多的空白點。
宋雨：今天我們講的這位魚玄機，顯然不屬於正史可以記錄的人物。她是晚唐一位出身卑微的女性，一位後來近乎風塵女的道姑，甚至是一位因殺害女婢而被問斬的罪犯。然而文學史又不能忽視她。她是全唐詩中收錄作品第二多（第一位薛濤）的女詩人。她現存世的50首詩水平較高，不僅受到文學愛好者的喜愛，而且受到當代女性文學研究者的關注。
唐風：魚玄機的生平資料散見於宋初孫光憲的史書（包括野史）《北夢瑣言》、晚唐皇甫枚的傳奇小說《三水小牘》、元代辛文房的詩人傳記《唐才子傳》等書。另外《太平廣記》、《南部新書》、《直齋書錄解題》和《全唐詩》等書中還存留有相關的簡短介紹。通過這些散在的、有時類似傳說的記錄，加之魚玄機本人的作品，後人可以理出一個大致的生平。
宋雨：有些是基本確定的，比如她作品的真實性，與大詩人溫庭筠亦師亦友的關係，短期嫁與狀元李億為妾，曾出家入道觀等。至於某些事件發生和作品寫作的確切年代（包括我們現在賞析的兩首詩）其實已經不可考了。但我認為精確的時間點對於我們理解作品不是最重要的。
唐風：“玄機”其實是她後來正式出家以後的道號，但人們一般都這麽稱呼。魚玄機約唐武宗會昌四年（844年）出生於長安附近的鄠(hu4)縣和杜陵一帶，初名魚幼薇。她的父親是一位秀才，家境不太好，但還是讓她讀了5年私塾。這孩子天資聰穎，愛讀書，很快就就顯示出不俗的才華。
宋雨：然而她12歲左右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寡婦帶著一個女兒，吃飯成了問題。不得已她們搬到了長安東南角的平康裏一帶窮人區。這個地方靠近煙花柳巷，母親可以給附近青樓做些針線和洗衣維持生計。此時魚幼薇也逐漸長大，她能詩善賦，“色既傾國，思乃入神”（皇甫枚《三水小牘》）。勾欄楚館這片地方又文人經常出沒之處。於是這個文采非凡、楚楚動人的小姑娘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唐風：據說有一天家裏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就是年過半百的著名詩人溫庭筠（字飛卿）。溫庭筠這個人，我們以後在賞析他的詩詞的時候還會細講。他的詩很好，更重要的是他為詞的成熟和發展做出過傑出的貢獻。溫庭筠是個才子，但品行上算不得是完美的君子。比如他有替人科考作弊的壞名聲。然而這一次他沒有太多雜念，他就是要看看這個小姑娘到底是怎樣的不同凡響。
宋雨：聊了一會兒，大詩人真的對小姑娘對詩書典籍的熟悉程度刮目相看了。他決定現場考考她的作詩水平，就指著遠處水邊的柳樹對魚幼薇說，你給我以“江邊柳”為題賦一首詩。小姑娘想了想，就提筆寫下了《賦得江邊柳》：“翠色連荒岸，煙姿入遠樓。影鋪秋水麵，花落釣人頭。根老藏魚窟，枝低係客舟。蕭蕭風雨夜，驚夢複添愁。”這是一首格律精準的五律。
唐風：也有人說本詩是魚玄機幾年後作的。這已經不可考，也不那麽重要。這首詩風格清新，語言淺白，說是年少時的作品並不奇怪，盡管可以有深刻的解讀。而且標題中“賦得”二字像是寫“試帖詩”，也與應溫庭筠的要求寫一致。我們來看看這首詩好在哪裏吧。“煙”指柳樹，春天從遠處望過去，剛剛發芽的柳樹有一種朦朧、冒輕煙的視覺感受。“花”這裏指柳絮。“釣人”即釣魚的人。“魚窟”即魚的藏身處。顯然這首詩綜合了各個季節和狀態的柳，而不僅僅是一個畫麵。
宋雨：對於這首詩的寓意，人們有各自不同的說法。我個人覺得不宜解讀過分。首聯、頷聯和頸聯都是寫柳樹（雖然沒有一個“柳”字），分別是柳色、柳姿、柳影、柳絮、柳根和柳枝。作者可能是以柳自比。前四句顯示柳的嫵媚靚麗，但似乎需要尋找依托。頸聯似乎又暗示一種蒼老疲憊態。總之這一係列的意向最好由讀者去品味和解讀。
唐風：尾聯 “瀟瀟風雨夜，驚夢複添愁”可能表現詩人夢醒之後的感受。人生當中的風雨和艱難難以化解。酣睡之中本可暫時忘卻，現在猛然驚醒，依然找不到人生的方向，風雨無處可逃。麵臨這般愁緒，還不如活在夢中。可以想見，這樣一首看似淺近但卻寓意深刻的作品，若是真出自一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會讓溫庭筠多麽震驚和折服。
宋雨：在此後三年左右的時間裏，溫庭筠經常來到魚家指點她的詩作。他到外地做官時還與她常有通信。溫庭筠與魚幼薇的關係既像師生，又像父女與朋友。他們兩人都從詩詞研討和唱和中得到了很多快樂。豆蔻年華的魚幼薇逐漸對老師有了深深的仰慕和愛戀之情。她寫詩表達得比較直白：“枕簟涼風著，謠琴寄恨生；稽君懶書禮，底物慰秋情？”
唐風：也許是感覺年齡相差太大等原因，或者純粹出於君子之心，此時溫庭筠將二人的關係限製在朋友之內，不向前跨越一步。與此同時，他開始考慮魚幼薇的前途。他在長安的文人圈子裏很有人脈。很快就物色了一個候選人李億（字子安）。他是兩年前的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的狀元郎，現任朝中的補闕（一種諫官）。溫庭筠知道李億已經有家室，他想讓魚幼薇嫁給他做妾。你覺得他的用心如何？
宋雨：我覺得這個事情如果現實地看，應該說溫庭筠還是為了魚幼薇好，據說魚幼薇的母親對此也是認可的。魚幼薇一方麵美麗、有才華，另一方麵出身又很卑微。於是她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地位。一個的下層男人不能滿足她的精神需求。可是她這樣的出身，要作為正室嫁給一個門第和知識背景都好的男子又不現實。
唐風：我同意你這種說法。如果能夠找到一位像李億這樣條件的男子做妾，對方又能夠善待魚幼薇，婚姻能夠穩定的話，也算是一個可以接受的選擇。溫庭筠的撮合是成功的。據說李億與魚幼薇原先見過一麵，很欣賞她。不久魚幼薇嫁入李府做妾。
宋雨：新婚之後兩人情投意合，魚幼薇也感到非常幸福。然而事情的發展並不像他們期望的那樣。李億的正室裴氏感覺到自己被冷落，便“妒不能容”（《唐才子傳》）。在她的吵鬧和威脅下，李億為了仕途前程，隻好讓魚幼薇離家。
唐風：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劇本都是差不多的。不外乎三大障礙，一是孝道，比如白居易的母親不接受湘靈，陸遊的母親不接受唐琬；二是家族勢力，比如張家不同意張孝祥娶李氏；三是仕途，如果要抗爭的話很可能受影響。因此，“毅然”追求愛情大多限於故事傳說。而現實中我們更經常地看到一些“渣男”和被犧牲的魚幼薇們。
宋雨：是這樣。據說李億家是江陵府（今湖北江陵一帶）的望族。這種說法是符合邏輯的。唐朝不同於宋朝，中進士還是很講背景和人脈的，何況中狀元。如果李億的背景屬實，其家族勢力能夠影響到遙遠的京城，顯然非同一般。另外夫人那邊，裴本不算大姓，但在唐朝，高級官員中裴姓不少。比他們年代稍早的裴度是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四朝重臣、宰相。他子女甚多。當然裴夫人未必跟他有關係，但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若如此，李億更是無法抗拒。
唐風：李億把魚幼薇送到了鹹宜觀，但開始幾年不是正式出家（因此這時候還沒有“玄機”這一道號）。這一點跟一般的傳言和理解不同。兩人在隨後的大約5年裏保持藕斷絲連的關係。鹹宜觀是唐玄宗與武惠妃所生的的女兒鹹宜公主的出家之處。鹹宜公主死後，道觀裏常住著一些來自官員家的女人。此處為她們清淨之地。唐朝時道教盛行，許多道觀實際上是交際場所。據說鹹宜觀比較清淨，李億選擇鹹宜觀讓魚幼薇入住，有日後幽會之意。那些年間可能確有少數幽會。但李億脫身無方，後來又去外地做官，道觀裏的魚幼薇思念加埋怨的情緒可想而知。
宋雨：其實這幾年裏魚幼薇並非都在道觀裏。她至少有三段時間在外。一是去江陵李億的家鄉“尋親”。這可能是李億安排的，好將來有機會與她在家鄉相見。但這一段的前因後果語焉不詳，顯然沒有達到理想的結果。二是魚幼薇像當年的學子一樣四處漫遊，她到過漢陽、九江、武昌、鄂州等地，留下一些山水遊曆詩的記載。更有趣的是，魚幼薇大約在唐懿宗鹹通四年（863年）在昭義軍節度府（位於今山西河北一帶）任職，時間可能長達兩、三年。
唐風：唐朝是古代女性參政最活躍的時期，具有較完善的女官製度，且人數眾多。女官大多從事秘書工作，在宮中充當皇帝、後妃及內官的秘書。節度府中也有使用女官的。現在大家知道“宋氏三姐妹”，其實在一千多年前憲宗至敬宗朝的”宋氏五姐妹”早已名垂青史。五姐妹宋若莘、宋若昭、宋若倫、宋若憲、宋若荀都曾擔任重要的皇室工作，如秘書職責，教導年幼的皇子，教育嬪妃，掌管宮中禮儀等。她們宮中極受尊敬，人們均以先生相稱。她們死後也被給予很高的禮遇。
宋雨：魚幼薇是一個很鍾情的女子，她在那些年裏留下了多首“寄子安”，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這其中就包括了我們今天要賞析的第二首詩《贈鄰女/寄李億員外》。與其他“寄子安”詩相比，我們可以感覺到抱怨和暗示分手的成分。恐怕她已經等待得絕望了。本詩可能寫於她正式出家之前。從標題來看，李億此時的官職是六品至從五品的“員外郎”，這比7品上的 “補闕”職位至少高了兩級，因此不太可能是她剛剛入道觀的時候。
唐風：首聯“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意思是說白天裏用衣袖遮住臉羞於見人，因為春日裏惆悵萬分，懶得化妝。“女為悅己者容”，如果失去了愛情，或者受到了冷落，也就沒有心思打扮了。李清照詞《鳳凰台上憶吹簫》中“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表達的是同樣的心情。
宋雨：“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這聯名句，讓更多的人了解了魚玄機和她的作品。她把“無價寶”與“有心郎”對應，反映了她對遇到有心郎的期盼和她對愛情的珍惜。然而，那個時代的女人沒地位，專情的男子少，所以她用“易求”反襯“難得”。她這樣寫給李億，也表達了她對自己被冷落的抱怨。
唐風：魚幼薇的困境是無解的。假如她沒有文化、不會寫詩，那麽嫁給一個為生存而勞作的下層男人，生孩子，操持家務就可以了；假如她出生在一個上層的家庭，她或有機會像李清照那樣嫁給愛情。可是魚幼薇的兩方麵無法調和，碰上了李億，想走第三條路，但也走不通。她隻能“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宋雨：尾聯“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用了兩個典故。宋玉是屈原的弟子，戰國時著名的楚辭賦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才子；王昌是曹魏末期西晉初期官員，也是風流倜儻的人才。在唐詩中兩者經常被並列使用，代表讓女子傾慕的人物。作者是把李億比作王昌，暗示自己有能力去追求新的愛情（“窺宋玉”），且明言對於李億也沒什麽好怨恨的。語氣中有一點自尊自傲，其實也很無奈。
唐風：我對這一聯有不同的理解。首先這個詩的標題《贈鄰女/寄李億員外》有點奇怪，到底是給誰的？其實是她將自己以“鄰女”自比。然而這個“鄰女”是誰呢？原來在《登徒子好色賦》中，宋玉說自己有一個美貌的鄰居，“女登牆窺臣三年，至今未許也。”（她登牆看了我三年，我至今也沒有答應與她交往）。我認為“自能窺宋玉”中的宋玉仍然代指李億。是說自己能夠爭取和等待李億的愛。所以整個尾聯的意思是說，我努力爭取你的愛而得不到，又何必去恨你呢？這一句透出作者在痛苦之中的情意和大度。
宋雨：你這個解讀有新意，也有道理。此後不久，也就是大約鹹通七年（866年），魚幼薇在鹹宜觀正式出家，道號“玄機”。從此她不再有什麽名聲的顧忌，門上公然貼出紅紙告示“魚玄機詩文候教”。引得長安城裏“風流之士爭修飾以求狎”（《三水小牘》）。魚玄機放飛自我了。
唐風：在隨後的幾年裏，與魚玄機親近的男人有很多，魚玄機也很享受: “焚香出戶迎潘嶽，不羨牽牛織女家”（《迎李近仁員外》），“莫惜羊車頻列載，柳絲梅綻正芳菲”（《和人》）。然而，這些來訪者不過是把她作為一個詩才非凡的青樓女子罷了。哪一個男人會動真感情，會考慮長久的關係？
宋雨：在那樣的身份之下，魚玄機對年齡和容貌變得更為敏感，對年少者的嫉妒心特別強。她總覺得自己愈加染上歲月的風霜。同時她對跟隨自己多年，已經長大成人的婢女綠翹格外提防。現在人們不能肯定，究竟是是魚玄機偏執多疑，還是確有其事，她懷疑綠翹在她出門時與一位她心儀的男人有染。於是魚玄機喪失了理智，居然將綠翹打死。事情敗露後，嚴厲的京兆尹溫璋判她死罪，那年秋後她被綁赴長安東市刑場斬首。27歲的魚玄機的生命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唐風：魚玄機的悲劇令人歎息。其中一些深層次的原因，比如你上次談到的，如果一個社會裏女性不能在經濟上獨立，那麽就難有人格的獨立。這個話題太大了，不是我們聊詩能夠細談得了的。但魚玄機的詩，毫無疑問顯示了滿滿的才華。這對於一個隻受過5年教育，生活圈子狹小的女性來說尤為難能可貴。
宋雨：的確如此。魚玄機的作品在立意和練字兩方麵都達到了相當高的水平。明代詩評家江盈科在他的《雪濤詩評》中對上麵賞析的兩首詩評論說：“二詩蒼老古拙，如孔明廟柏，柯石根銅。”“柯”與“根”分別指詩的章法與功底。“柯石根銅”是極高的評價。明末詩人鍾惺編了一部曆代女性詩歌作品總集《名媛詩歸》，全書收錄了350位女詩人的1600首作品。鍾惺比較後認為，“玄機蓋才媛中之詩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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