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73.《登樓》杜甫

《登樓》

杜甫

花近高樓傷客(1)心,萬方(2)多難此登臨。

錦江(3)春色來天地,玉壘(4)浮雲變古今。

北極(5)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6)莫相侵。

可憐後主(7)還祠廟,日暮聊為(8)《梁甫吟》(9)。

 

1.  客:客居者,此處詩人自指。

2.  萬方:許多地方、許多方麵。

3.  錦江:濯錦江,它是流經成都的一條岷江支流。

4.  玉壘:山名,在成都西北的灌縣(今都江堰市)。

5.  北極:北極星,古人常用以指代朝廷。

6.  西山寇盜:指進犯川西的吐蕃侵略者。

7.  後主:劉備的兒子劉禪,蜀漢亡國之君。

8.  聊為:姑且如此(但不甘心)。

9. 《梁甫吟》:古樂府曲,又名《梁父吟》,來自山東梁父山一帶的民謠。

 

杜甫(712 - 770年),字子美,號少陵野老,後世稱杜拾遺、杜工部,也稱杜少陵、杜草堂等。杜甫是中國古代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被尊為“詩聖”。杜甫家族出於襄陽杜氏,是京兆杜氏的分支、西晉軍事家杜預的後裔。家族自襄陽徙居於河南鞏縣,杜甫也出生於此。杜甫的外祖父母均為李唐皇室之後,他的祖父杜審言為初唐著名詩人。杜甫自小好學,七歲能作詩,唐風年時代曾先後遊曆吳越和齊趙。杜甫在34至43歲(746 – 755年)期間客居長安十年,多次應試落第,後通過獻賦、投贈等方式以求仕途。天寶十四載(755年),安史之亂爆發。此前杜甫曾短暫入仕。756年長安失守後,杜甫為叛軍所獲,翌年(757年)逃出,輾轉至鳳翔投奔肅宗,拜左拾遺。乾元二年(759年)杜甫罷官入川,此後數年生活相對安定。杜甫病逝於大曆五年(770年),享年58歲。

杜甫的詩在中國詩歌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他詩作的體裁、風格多樣,特別反映了盛唐由盛轉衰的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和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同時抒了憂國憂民的情懷,所以杜甫的詩被稱為“詩史”。杜甫詩作“沉鬱頓挫”的風格最為後人所稱道。他的律詩語言窮極工巧,格律嚴謹,字裏行間感情真摯、細膩感人。他的古體敘事詩(包括新樂府詩)是一幅幅時代的畫卷,直接啟發了中唐時期白居易、元稹等人倡導的“新樂府運動”。故早在北宋時期,蘇東坡就說:“古今詩人眾矣,而杜子美為首”(《王定國詩集敘》)

 杜甫共有近1500首詩歌傳世,大多集於北宋寶元二年(1039年)王洙編的《杜工部集》。清初錢謙益編有《箋注杜工部集》。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10.

 

唐風:《登樓》是杜甫晚年在成都創作的一首七言律詩,它是一首感時抒懷的名篇。有些詩評將其與杜甫7年之前寫於長安的五言律詩《春望》相比較。兩者確有不少相似之處,他們的主題都顯示詩人對國家遭受不幸而痛苦。而且從技法上看,作者都有刻意將美好的事物與內心深處痛苦放在一句中,相互映襯和滲透。這種這種強烈的對比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另外,兩首詩都是律詩的傑作,受到曆代詩評家的一致稱道。且兩者都充分反映了詩人沉鬱頓挫的詩風。

宋雨:然而,盡管兩首詩在立意和技法上有類似之處,作者抒情詠懷的角度卻有所不同。這是因為寫這首《登樓》的時候,杜甫自身的狀況和國家麵臨的危機的性質都有了較大的改變。《春望》寫於公元757年的春天,長安城已被安史之亂的叛軍占領,玄宗逃至四川。太子的李亨(肅宗)在靈武即位,尊玄宗為太上皇。杜甫在去投奔肅宗的路上被叛軍抓獲並押解回長安。詩人困在長安不得出城,城外的妻兒老小生死未卜,而整個國家滿目瘡痍。《春望》是在那樣一個背景下寫就的。

唐風:《登樓》寫於公元764年。那年杜甫52歲。7年之間杜甫的生活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寫完《春望》後不久,他逃出了長安城與家人團聚,然後投奔肅宗,拜左拾遺,後被罷官。全家在隴南無法生存,於是越過秦嶺到達成都。到寫《登樓》時,杜甫大致已經在成都住了三、四年的時間(期間有離開)。他先在親友的幫助下建起幾間草堂。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好友、成都尹兼劍南節度使嚴武的關照,這段時間裏杜甫的生活是相對安穩的。

宋雨:嚴武不僅關照杜甫,而且讓其加入幕府。嚴武上奏封杜甫為節度使參謀、校檢工部員外郎(他因此後被人稱為“杜工部”)。嚴武並不指望杜甫在幕府做很多事。但杜甫是有俸祿的。這段時期杜甫一家的吃穿不成問題。而且老朋友、詩人高適也在成都附近任蜀州刺史,也能偶爾一聚,並捎些酒肉過來。

唐風:根據詩文間接分析,杜甫有了幕職反覺不痛快,認為不自由。他跟同僚關係似乎也處得不太好,甚至跟嚴武的關係也出現了隔閡。他最終於765年辭去了官職。這個問題比較複雜,有不同的解讀。從杜甫幾次入仕、罷官或辭官的經曆分析,也許與李白類似,杜甫真的不適合擔任官職。他們報國的理想與官場的現實無法達成妥協。

宋雨:這個時候,國家的情況同幾年前相比也出有了較大的變化。曆時7年多的安史之亂終於被平定了。然而,朝廷基於迅速結束戰爭的考量,招降並任命安史餘部多人為節度使,為此後唐朝進入更嚴重的藩鎮割據局麵埋下了禍根。

唐風:這個時候更大的威脅在於外患。早在安史之亂前百年間,發源於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就與大唐發生過多次戰爭,爭奪對青海和河西走廊一帶的控製權。隨著安史之導致的唐朝衰弱,吐蕃首先對唐朝的隴右和河西地區發動了進攻。這條狹長的地帶本是聯係著唐朝本土與西域的走廊。然而安史之亂時,河西和隴右用於防禦吐蕃的軍隊,大多被調往內地平叛,於是吐蕃很快占領了整個隴右、河西地區。

宋雨:這種局麵對唐朝是要命的。戰線馬上直接推到了長安附近。763年秋季,吐蕃軍隊,外加加上黨項、吐穀渾、奴剌等多個民族軍隊的協同,十萬大軍撲向長安。唐朝守軍沒有像樣的抵抗。唐代宗倉皇逃離長安。吐蕃軍隊攻克長安後野蠻掠奪。他們呆了15天後,帶著大量珍寶和戰利品主動撤離。

唐風:後來唐朝在戰備上做了一些新的部署,初步建立起了京都防禦體係。然而即便如此,長安依然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更令人不安的是,安史之亂後,巴蜀地區也成為吐蕃進攻的重點。由於關東與黃河以北地區陷入藩鎮割據之亂,這些地區鮮有向朝廷交稅。因此巴蜀的稅源十分重要。然而在杜甫寫《登樓》的時候,川西地區已經受到了吐蕃的猛烈進攻,很多州縣已經落入敵手。

宋雨:所以說,雖然這個時候安史之亂已經平定,個人的生活暫時安穩,杜甫他老人家憂國憂民的心卻沒有絲毫的舒展。 本詩的首聯“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開門見山,直抒胸臆。詩人在這個春花盛開的時刻登樓,非但沒有一絲快意,反倒是因為國家的重重災難而黯然傷心。

唐風:傷心當然不是高樓邊上的花造成的;“萬方多難”與“登臨”似乎也沒有邏輯關係。而且時間順序上應當是先登臨再傷心。於是,早就有詞評家故意將首聯“編輯“一下,問:若寫成“花近高樓此一臨,萬方多難客傷心”是不是更好呢?回答是: “蓋不知唐賢運意曲折,造句參差之妙耳。”(黃生《杜詩說》) 的確,這種曲折、參差、反襯之妙, 不是一般水平的詩人能用得好的。

宋雨:頷聯“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中,“錦江”即濯錦江,它是流經成都的岷江支流,因蜀錦而得名。“玉壘”即玉壘山,位於成都西北的灌縣(今都江堰市)。詩人登上高樓,看見春色好似隨著錦江水從天地間流淌而來。玉壘山上的浮雲飄忽不定,暗示著時代的更迭和時局的變幻。這個對偶句對仗工巧,加之兩個動詞“來”和“變”輕靈、精妙,曆來被人稱道。

唐風:這兩句,一方麵是寫景,顯示了山河的壯美,意境宏大開闊。同時,“變古今” 一句又讓人聯想到古今世事更替變幻的莫測和時局的不安定,自然地引出了後麵一聯。

宋雨:頸聯是一個“流水對”,詩人主要是表現自己對國家和朝廷的信心與忠誠,“北極朝廷終不改”,用我們現在的通俗說法,是顯示忠君愛國的“正能量”。雖然內憂外患、局勢動蕩,長安也曾兩度失守於叛軍和吐蕃,但皇帝畢竟又回到了長安,京城邊防也有起色。所以詩人還是有江山如北極星那樣“終不改”的信念。

唐風:“西山寇盜莫相侵”聽似信念堅定,其實很清楚“西山寇盜”是巨大威脅所在。那時候,杜甫在成都府做事,各方信息不同於一般百姓。就在幾個月之前,吐蕃攻陷了鬆州(今四川鬆潘)、維州(今四川理縣)、保州(今四川理縣新保關)以及雲山、新築二城。緊接著劍南西山諸州也被吐蕃占領。對於這種情況,杜甫他老人家憂心如焚。

宋雨:在這樣一種憂患之中,詩人以詠史結尾。“可憐後主還祠廟”中的“後主”指蜀漢的亡國之君劉禪。劉備在白帝城病卒後,葬在成都南郊的惠陵,南朝劉宋時期,惠陵擴建為先主廟,或稱漢昭烈廟,在杜甫那個時候,廟裏是有劉禪的像的。到後來人們因為其“扶不起的阿鬥”形象,就把他剔除出去了。“日暮聊為《梁甫吟》”中《梁甫吟》又稱《梁父吟》,是山東梁父山一帶的民謠,漢代被收為樂府詩。《三國誌》記載諸葛亮躬耕於南陽時好吟此曲。目前各方對尾聯的解釋大致是說,詩人感歎連劉禪這樣的昏君竟然還有祠廟。詩人借此暗諷唐代宗寵信宦官佞臣,招致國家的危局。這個解讀你同意嗎?

唐風:不同意。杜甫的“愛國”,愛的是皇帝的國。在他心中將皇帝與國家切割是不可想象的。“北極朝廷終不改”是他的心聲。皇帝即便有過,他也不會借物暗諷。而且,“可憐”二字也不過表明他為祠廟中的劉禪(以及蜀漢滅亡)而歎息,我認為也並無諷刺劉禪之意。劉禪的負麵形象是在宋代以後才愈發強化的。須知,杜甫是諸葛亮的崇拜者,而劉禪與諸葛亮的關係是一種和睦的君臣關係。

宋雨:是的,說杜甫在此諷刺兩朝國君,恐怕是把杜甫在國家遭受外敵時的憂患意識“政治化”了。其實,杜甫不過是一位在儒家文化和皇權框架下的憂國憂民的詩人。如果說本詩的尾聯有什麽暗示的話,可能是“日暮”二字。詩人或許不僅指自己在高樓上呆到了黃昏,還有可能暗示自己已經到了人生的晚年。盡管可以像諸葛亮那樣吟誦《梁甫吟》,但難以像他那樣輔佐君王、大展宏圖了。這也許是“傷客心”之中的另一層傷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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