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學的時候，學校建築很古舊，庭中有幾樹櫻花。我初中三年用過三間教室，移來移去，窗外都是櫻花樹。李先生會輕盈地在樹下走來走去。
李先生是我初中班主任，教語文，是一位業務能力很強的女老師。＂先生＂一詞是從她的訃告裏看到的，＂遵先生遺願，治喪從簡，特此哀悼＂。
人生初二即巔峰。說的就是我這個沒有出息的。小時候唧唧喳喳，好像挺能的；越大越沒出息，勉強進了X X大學。本科加上碩士七年，虛度光陰，幾乎就是滅絕師太了。26歲像被雷劈了一樣，轉身，嫁人，洗手作羹湯。
說回頭，說回頭。我的巔峰就是初二上學期期末考試，數理化生地曆英七門課滿分。體育音樂美術勉強及格，可見我是一個多麽無趣的小孩。語文沒有滿分，也是全班最高分。李先生閱卷。一篇要求800字的作文，我用了600字開篇，600字拐回來，200字匆匆結束。先生批示＂下筆千言，離題萬裏。＂，扣了我8分，作文滿分40。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這個毛病，而且日漸沉屙，拐都拐不回來了。
那三年，我拚命跑題，又費力往回拐。李先生還是喜歡我的。她對我高標準嚴要求，也給了我無限的信任。
她兒子和我初中同班同學。她兒媳婦和我是閨蜜。
我偶爾種個花做個菜，和她兒媳婦瞎顯擺；一般也曲徑通幽地顯擺到李先生那裏。
這時候她會戴上老花鏡看半天，然後誇我一句＂書讀得好，做事也做得漂亮＂。感動得我淚如雨下。
要知道，我自己的老娘對我這些顯擺從來隻有八個字＂玩物喪誌，浪費生命＂。
去年秋天我回家看了看，也去看了李先生。
現在回國行李有限，沒有啥好東西送先生。大街上轉一圈，沒有微信支付啥也買不了。
好在我頭一天去城鄉結合處的二姨家消磨了一個下午，得了些南瓜，茄子，芸豆和大棵白菜。
收拾到幾個袋子裏，我就去看李先生了。她兒媳婦在公交車站下車處接到我，兩眼放光，讚了半天，＂這才是真正的農家菜也＂。
到了家，李先生顫微微地在門口等著呢。89歲的先生除了行動不便，真的和幾十年前差不多，其實是比幾十年前更慈祥了。
我們坐到沙發上。先生笑，我也笑。
我握著先生的手，在想我浪跡天涯的幾十年要怎麽概括總結呢。
先生笑眯眯地開口了，＂我就說妳能幹呢，書讀得不錯，做事也做得漂亮。看看，這回當個菜販子，也很像那麽回事啊＂。
這句話的幾個星期後，李先生因心力衰竭千古。
今天，是李先生的七七。想念先生。
願先生安息。
填一首減字木蘭花，送送先生。
三年日月，共得櫻花香窣窣。伴著書聲，各種天真與忘形。
後來故事，大抵浮雲微帶淚。偶爾成河，想起先生信任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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