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塞主之詞”辯（續：再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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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跟大師“叫板”的文章登出來之後，得到許多網友的支持和鼓勵，令我感動。這個似乎並不複雜的問題，我真不敢相信為什麽數百年間那麽多牛人，竟會以訛傳訛或視而不見，還要等到我這個初級水平的古詩詞愛好者來指出。我想，如果我錯了，也並不丟臉，正可以通過這個過程學到新東西。如果這個問題上的確是大師們有疏漏，也絕不是因為他們沒有學問，而可能因為下麵幾個原因 —
一、思維定勢：歐陽修有一個詩家皆知的“詩窮而後工”理論。此處“窮”指（詩人）受磨難。他的意思是詩人隻有經曆了磨難和困苦，才能寫出好詩。另外，歐陽修在一首詩（見後）中直接用了“窮塞”一詞。所以，對大師們來說，可能由於思維定勢，“窮塞（主）”就成了一個整體、一個專有名詞。
二、 誤導：歐陽修自己也寫過一首《漁家傲》邊塞詞，隻有三句殘句（非整首詞）保留下來，充滿“正能量” — “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它可能導致詞家認為，歐陽修如此歌功頌德，恐怕是不會喜歡“將軍白發征夫淚”這樣的基調。其實，兩首詞的寫作很可能有較大的時間差。在範仲淹戍邊時的仁宗朝，北宋對西夏的戰局總的來說不利，寫不出這種正能量的作品。到了英宗和神宗朝，宋朝才獲得主動。這時候歐陽修寫兩句“正能量”的詞，並不暗示他對範仲淹早年作品的凝重有不同看法。
三、引用：前人沒有網絡，缺乏信息共享機製，收集資料比較困難。因此傾向於引用前人的觀點。然而，這樣也容易導致以訛傳訛。
四、政治原因：唐圭璋先生在1961年6月號《雨花》雜誌上的發表了《範仲淹》一文，頗有時代烙印。“窮塞主”之說很能夠與此對應。我錄一段在下麵，就不多解釋了 —
“他曾經以出征日久無功，請貶官處罰，正說明他當時的處境。歐陽修稱這首詞為‘窮塞主’之詞，也是實錄。不過，防止敵人的侵略是正義戰爭，範仲淹為三軍統帥，保衛祖國邊疆，應該具有‘終剛強兮不可陵’的英雄樂觀主義，鼓勵士卒，積極進取，消滅敵人，收複失地，不應該流露這種傷離念遠，懷鄉懷家的心情，以致士氣消沉，日久無功，這是他對戰爭性質認識不清，同時也說明他的軟弱性。”
網友“遊海兒”給我發來了三則很值得參考的信息： 1. 詞學家楊海明先生曾撰文說他找遍《全宋詞》以及《全宋詞補輯》，見不到歐陽修那首“正能量”的《漁家傲》。故懷疑係他人偽作。2. 莊子雲：“ 夫命終窮塞，道德不行……”3. 歐陽修的一首詩中直接有“ 可憐勝境當窮塞，翻使留人戀此邦”之句。
下麵是我的考證和看法：
1.《全宋詞》是1940年代由唐圭璋先生編著的（非古書）。如古人所提及的一首歐詞不在其中，我認為更有可能是漏收。如果編者明確知道是偽作而不收，我想會有說明。特別是，楊海明先生是唐圭璋先生的學生，數年跟隨他學習。
2. 《莊子》中的原話是：“仲尼曰：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唐代道士學者成玄英的《莊子疏》對此句作注說：“桎，塞也。夫命終窮塞，道德不行……。”我的理解，這裏“窮塞”是聯合詞組，意思是困苦且命運不暢達。故該“窮塞”與我們討論的主題無關。
3. 那兩句詩來自於歐陽修的《夷陵九詠》之八《鬆門》：
島嶼鬆門數裏長，懸崖對起碧峰雙。
可憐勝境當窮塞，翻使留人戀此邦。
亂石驚灘喧醉枕，淺沙明月入船窗。
因遊始覺南來遠，行盡荊江見蜀江。
這首詩，恰是歐陽修因為替範仲淹打抱不平而被貶到夷陵（今天湖北宜昌以北）後寫的。此地雖然是貧困的山區（“窮塞”），但美麗的景色讓他留戀…… 我認為，這裏雖然用到了“窮塞”，但兩個字並不是不可分割的固定詞組，而隻是在特定情況下作者這麽用。因此，它不應該使我們在理解“窮塞主之詞”產生誤導和心理定勢。
總之，通過以上進一步考證，我依然認為，“窮塞主之詞”的確應斷句為“窮-塞主之詞”—“您把戍邊將領能夠寫的詞都寫盡了！”它反映了歐陽修對範仲淹《漁家傲》作品的高度讚賞與欽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