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德國當代詩人 岩.瓦格納 Translating Jan Wagner

            一,緣起

我曾經連續五年參與組織由華盛頓歌德學院牽頭的中德美三國詩歌翻譯項目“時光剪影”(Time-Shadows,後來易名為“三國詩會”Trialogy)。組委會每年確定一個主題,圍繞該主題遴選至少各五首德國詩,五首中國詩,五首美國詩,然後聯係詩人和版權代理,獲得授權後分別將其譯成其他兩種文字,做成招貼畫,在歌德學院附近中國城鬧市區重要店鋪的櫥窗展示,並組織詩歌朗誦會。無法到場的詩人則借助高科技連線現身朗誦與觀眾互動。此詩歌翻譯計劃分別受到過華盛頓市政府,市公立圖書館,台北駐美經濟文化辦事處的讚助,華府中國城社區文化中心,馬裏蘭大學語言文學學院,喬治梅森大學現代與古典語文係及該校孔子學院都曾經是項目合作夥伴。中國重量級詩人馮至,餘光中,鄭愁予,紀弦,席慕容,張錯,鄭愁予,北島,舒婷,翟永明,歐陽江河,宋琳,西川,嚴力,楊克,廖偉棠,宋琳,伊沙,徐江,伊蕾,等的詩作都曾經入選。詩歌主題涉及到“鄉愁”,“城市”,“移民”,“抗議”,“藝術”,“運動”,“熱情”,“飲食”,“夜生活”等。

“三國詩會”德語詩兩次選中了瓦格納的作品,一首是“小鎮哀歌”(kleinstadtelegie) 另一首是“榲桲果醬”(quittenpastete)由我和妻子一起翻譯成中文。二零一七年深秋瓦格納來美國巡回讀詩,為美利堅大學開普林格(Keplinger)教授翻譯的他的一本詩選集促銷,我作為嘉賓與三國詩會的組織者應邀出席了華盛頓歌德學院那一場,在詩歌朗誦會上見到瓦格納。瓦格納看上去四十多歲,皮膚白皙,高挑俊朗,英語流利,聰慧機敏,給人以玉樹臨風之感。他與牛仔風格的美國譯者放鬆地坐在台上,一人朗讀德文,一人朗讀英文,大約朗誦了十多首,然後與觀眾互動,討論詩歌翻譯問題。有意思的是開普林格教授本身並不諳德文,但他自己也是詩人,而且主持美利堅大學的創作中心,他的翻譯,全憑多年來與作者無數封通信的溝通和探討,那本集子算得上是他們二人的共同翻譯。討論時馬裏蘭大學德文係的教授提到德文中的一些詞匯英文中並沒有精準的對應,比如“犀牛”那首詩末為的意象是塗滿泥漿,笨重地從遠古走來的深灰色犀牛背上,玩平衡木一般立著一隻犀牛鳥,像一隻“精美的”瓷器, 形容詞是zärtlich,而這個詞除了“精美”,還有“易碎”的意思,譯者英文中所用的“precarious”是不足以表達的。又譬如“羊角芹”(giersch) 原詩中元音ie和輔音sch反複出現,回環往複,由弱到強,最後推向高潮,其聲樂效果,英文中難以重構。朗誦會後教授與我與台上的兩位朗讀者短暫互動並交換了名片。

接下來的大學寒假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在華府郊外的家中我一鼓作氣翻譯了瓦格納的五十多首詩。碰到語言,西方典籍文化和思維模式上的疑問,便向英德中三語俱通做教師的妻子和恰好從紐約大學法學院回家渡假,英德中三語俱通的兒子請教,一家三口齊心協力,其樂也融融享受了一個愉快的冬天,暫時忘卻了因川普當選總統美國政治急劇分化加深了的家庭代溝,算是詩歌高於政治消融觀念分歧的理想案例。翻譯進展順利,每天可以完成較長的詩一首,短些的兩首。譯完後我與瓦格納聯係,他把我介紹給他的版權代理Claudia Horzella,從她那裏獲得了在國內雜誌上先發表瓦格納10至15首漢語譯詩,並最終出版詩人選集的授權。

                 詩歌翻譯美學思考

詩歌的翻譯的性質是什麽?它是一門充滿遺憾的藝術抑或是一次再創作以展示譯者才華的機會?為什麽我翻譯瓦格納而不是其他德語詩人?譯者是不是一定得從原作中產生了共鳴,原作撥動了譯者心底繆斯的某根琴弦,才能譯詩並譯出好詩?記得青年時期的馮至曾翻譯過列瑙“蘆葦歌”係列組詩中的四首,高齡的馮至在編選自選集時,幹脆將這四首譯詩與自己的創作歸在一起,破例收入了集子。一個合格的翻譯者需要哪些方麵的必要準備,他在翻譯過程中,如果有條件,是否應該參考其他語種的相關翻譯,譯者的目的是再現,還是與讀者分享原作?董問樵教授翻譯《浮士德》遵循 “等值翻譯”(gleichwertig) 原則,即讀者從譯作中感受到的“值”與讀者從原作中感受到的“值”相等,這當然理想,但真的可能嗎?德文到中文跨度那麽大,如何才能把原詩的材料一片片拆解開來,然後在目的語中去構建一座同樣“精美”但“易碎”的詩歌建築?原詩中的“值”怎麽定義?除了傳遞意象,情緒和氛圍以外,原作的文法,用韻,跨行,音節,節奏,分段是否可能,是否必要在目的語中原樣呈現?當年魯迅提倡的“硬譯”方法,強調的是陌生化效果(alienation effect),王了一(王力)用古體漢譯波德萊爾的長詩《惡之花》,則看重本土化 (localization effect),這陌生化與本土化的分寸怎麽拿捏? 從西方文字翻譯成漢語的詩作,是否有必要,是否可能,如何保持原詩在肌理,詞藻,韻律,節奏,意象上互相貫通的效果?如果不是雙語對照本的方式發表,譯者是否在形式上可以有更大的揮灑自由度?

              三,作為詩人的瓦格納

瓦格納1971年出生在漢堡,曾在愛爾蘭都柏林三一學院學習英美文學,自1995年起以編輯,詩人,翻譯家的身份在柏林居住。他多次獲得重要文學獎項,包括二零一七年含金量極高的畢希納文學獎,是同齡人中最優秀的德語詩人和翻譯家,名副其實的當代德語詩壇新銳。至今年為止他已經有五本詩集發表,英文選譯本至少已經有兩個版本。他的詩多寫植物,動物,風景,曆史人物,可以追溯到裏爾克的“詠物詩”(das Dinggedicht)或者“觀察詩” (das Betrachtungsgedicht)的傳統。不管是煩悶平庸冗長的日常生活還是遠方的奇聞,記錄在他的詩中都充滿機智與喜樂,所以除了“語言大師”以外,他又被稱為“喜樂大師”master of delight。他對物的描摹具體入微,每每從奇特的角度觀察和感受引發喜劇效果,在對細節的探索中引發內涵的詩意:掉落古井內的小孩,坐井觀天的時刻,一邊悠閑地仔細審視身陷其中周遭環境,一邊想象井外救援的喧鬧緊張;又比如詩人將林中空地采摘到的朵朵蘑菇左右旋轉,傾耳細聽數碼組合正確“哢嚓的聲響”,以便像開暗碼鎖一般,開啟祖母帶入墳墓的“蘑菇盒子”菜譜。在瓦格納筆下,物不僅僅是物,它們包含著靈性連接著曆史呈現出美感:牆角變色的蜥蜴,烈日下糊滿泥漿的犀牛,沼澤地的水牛,澳大利亞熱帶雨林中的絞殺樹,爬滿院子窒息所有其他植物的的羊角芹,池塘的錦鯉,黑夜中奔跑的杜賓犬,玉米地迷路的孩子,餐巾,蚊蟲,蹺蹺板,牆上的釘子,各色果醬,甚至茶袋包,床單,牆角的蓄水桶,都可以是詩歌所詠之物。如果可以說裏爾克的詠物詩顯得有點“一本正經”帶有神學性質,瓦格納的詠物詩歌則更通透,俏皮雋永充滿靈氣。比如“茶袋包”和“蓄水桶”每行的音節安排都是5,7,5,標準的俳句,相應地,那兩首詩也充滿了東方特有的禪意。

瓦格納的詩作,好些明顯可以歸入敘事謠曲範疇。而這些謠曲,也明顯看得出德國浪漫派以來的傳承。與英、法、意等國相比,德國的謠曲更有其特殊的藝術魅力。畢爾格在十八世紀中葉以其千古絕唱《列諾娜》開了德國文人謠曲的先河。歌德、席勒一七九七年合作謠曲,各寫了二十多首珠玉股的作品,在德國謠曲史上形成了第一個高峰。以施萊格爾為代表的浪漫派第一階段的理論家宣成敘事體裁與抒情體裁及戲劇體裁相比占優先地位。他們認為,隻有敘事體裁能夠反映人們對宇宙這個整體所作的最初觀察。並把敘事體看成任何一種詩歌的起源。浪漫派的第二階段,謠曲藝術更加繁榮,布倫塔、,愛沁多爾夫、烏蘭特、海涅等詩人,或從民間傳說中取材;或托之以中古的奇幻背景;或加之以社會的批評;或摻揉進輕鬆的幽默。 在他們的努力下,謠曲創作達到了新高潮。德國的這種謠曲藝術,將敘事性、抒情性和戲劇性熔為一爐,而浪漫派又特別突出了其抒情性。謠曲的體裁多為在冥冥的威力製約下展開的一個悲劇性故事。歌德在歸納其藝術特征的時候便說過:“謠曲不必是神秘主義的,但一定要具備神秘的色彩。”現實主義的赫倍爾則說;“貫穿著悲劇的那樣一種神秘成分,必須始終地籠罩在謠曲之上。”德語現代詩人比如布萊希特則注重“陌生化效果”,在他的“老子出關著道德經的傳說”和”陣亡士兵歌謠”中用冷靜的思考撰寫謠曲,對謠曲傳統的神秘氛圍解構的同時也解構曆史和社會主流話語。瓦格納的謠曲創作靈感通常來自媒體的報導,那些報道讓他聯想到德國文化中的神話與傳說,比如“水怪”(der wassermann)讓讀者聯想到德語中古同名民歌,想起歌德的“漁夫”和海涅的“羅蕾萊”,而“山怪”似有愛沁多爾夫“林中對”和歌德“魔王”的影子,“沼澤地上的公牛”的命運,恰似赫爾斯霍夫(Annette von Droste-Hülshoff)那首“沼澤地上的男孩”,“玉米地”探索人與自然的緊張關係,“杜賓犬”,“臘腸狗”,“海邊的男人”等謠曲發掘了德語文明對人類的貢獻。瓦格納的謠曲中同樣有傳統的神秘氣氛,但結尾處的喜劇效果(比如水怪海人被捕捉後,從岸上逃回海底宮殿,見到它的魚美人妻子正搖著磨盤,給大海加鹽的橋段)則衝淡了那種神秘,這大概也和所謂“浪漫派的反諷”技巧有關。

除了詠物詩和敘事謠曲,瓦格納還擅長寫詠史詩和題畫詩。這些在西方文化中幾乎家喻戶曉的曆史掌故,人物或者肖像畫,對中國讀者,如果不作注解,恐怕會有些陌生難懂。選譯的幾首詠史詩中,“拉撒路” lazarus演繹《聖經.新約》耶穌讓死人複活的故事,“史書記載的奧塞羅斯”和“斯篤特貝克”把兩段歐洲史上血淋淋的故事改寫成兩出輕喜劇,“1914年12月”再現了雷馬克獲獎小說《西線無戰事》的場景,“開發西部”生動記錄了早期北美定居者一路向西的篳路藍縷,末尾的“題畫詩----皮特.寇德:手拿懷表的男人肖像”充分展示了詩人的想象力。

           四,瓦格納在詩歌藝術上的創新

評論家提到瓦格納的詩,通常會指出他用詞的精當,意象的清晰獨特,押韻形式的巧妙,稱他為語言藝術大師。杜工部說自己是“晚年漸於詩律細”,可是年紀輕輕的瓦格納已經成功地試驗了多種詩體,包括古希臘女詩人莎佛的三行半體,梵語詩的音節體,法國16世紀流行的19行詩薇拉內拉體,法國10至13行的回旋體,六節體,十四行體,謠曲,甚至日本的俳句。他的各種詩體試驗嚴格遵守原體中的音節長短輕重以及音步頓挫分段跨行的要求,可以說是“遣詞必中律”,遊刃有餘得心應手,全然看不出刻意模仿的痕跡,相反,恰似杜工部自誇的“詩律群公問”。他的詩歌創作形式上從容自信,技巧嫻熟,贏得所有批評家的齊聲讚賞。瓦格納的詩乍看質樸,但是非常耐讀,細讀幾遍才感受到其中的奧秘。傳統詩在他看來並不是束縛,他通過文字遊戲,試驗,在束縛中獲取了充分的自由。這一點,可以比之於聞一多在建立現代漢語詩律嚐試中提倡的“帶著鐐銬跳舞”,或者如邵洵美所言:“真正的詩人有他自己最好的秩序,固定的格律不會給他幫助,也不會給他妨礙,與其說格律是給寫詩人的一種規範,不如說是給讀詩人的一種指點。”瓦格納複興傳統詩體的成功,依賴的是詩人與生俱來的曠世秉賦才華,他也有意識地在傳統詩體中加上自己的特色,比如他的十四行詩不分段,明顯有別於意大利彼德拉克體或者英國的莎士比亞體,遵從的是普拉藤,裏爾克以後的德語變體,而且常常有意押鄰韻,半韻,四分之一韻或者幹脆就是被評論家稱為“混濁韻”(dirty rhymes),比如“斯密斯菲爾德市場”一詩中的七對韻腳安排為:glaubten-gelebten; stunde-staende; kisten-kreisten; rippen-grouppen; scherzend-schuerzen; vis-glas; blick-glueck。這不是錯誤,也不是他的才華能力不夠,相反,他這是有意為之,而且展示了更高級別的語言掌控能力,這樣的安排,讓受眾在閱讀時明顯感覺到“出韻”效果,讓讀者在閱讀時先感覺驚奇,繼而莞爾,韻居然可以如此押!但反複念兩遍,感覺“為何又不可以呢?也許這樣更妙,更有意思”!可謂“思飄雲物外,律中鬼神驚”。他的詩作,一反正宗德文寫作規矩,句首和名詞一律用小寫,如此一來詞義就有了多樣性,比如小寫的regen到底是名詞還是動詞,前者是“雨”,後者則是“移動,搖晃”,甚至也可以是形容詞rege“活躍”的複數形式,而從上下文看,兩種解釋都說得通。語言的多義和歧義性正是詩人所追求的,他說過:“A good poem can combine the maximum of linguistic resources in the smallest of fields, harmonizing opposites and paradoxes, amplifying musicality and meaning.” (一首好詩,能夠在最細微之處最大限度地聚攢語言資源,讓悖謬與對峙和諧統一,充分拓展音樂性和語義。)從德語詩歌發展史上的角度,從對德語詩藝的貢獻來看,瓦格納是可以和歌德,海涅,荷爾德林,裏爾克比肩的大家。

《譯文雜誌》此次發表瓦格納的詩選十五首,首先要感謝村上春樹翻譯家,著名學者,複旦學兄施小煒教授的推薦,感謝韓衛東社長的賞識,也感謝李玉瑤責任編輯的耐心仔細。希望中文讀者喜歡瓦格納的詩,希望漢語詩人從閱讀這些詩中受益。                            

            瓦格納詩選譯十五首

(1)  犀牛 nashorn

除了陰影和烈日下草葉的閃光                                                                                        

它呆滯的雙眼,隻辨認得出自己

頭上的尖角,盯著它,像入睡者

跟著催眠師晃動的手指,靠近                                                                                                                                                                                                                      

亦步亦趨。   荒原的天空

沒有一片雲朵飄過,它喝完水

披掛上一身堅硬的泥甲,固若金湯

轟隆隆,走向下一個泥塘

 

灰色笨重的身軀

穿透亙古的遺忘

立在它背上玩平衡

 

遊戲的那隻犀牛鳥

像一款精美易碎的

陶瓷摩卡咖啡杯

 

(2)  變色龍  chamaeleon

它身後拖著彎曲的尾巴,年紀

比得上主教手中的牧杖。下來!

我們對它呼喚,看它的舌頭

望遠鏡般射出,吞下天蜓星座

儼然一位天文學家,從棲息處

既仰望天空,又俯視大地

守護對於二者的距離

它上眼眶的鱗甲,隆起一座

城堡,眼縫後轉動的

瞳孔,閃爍出焦慮(有時

你會覺得,它的皮囊

像一座荒蕪的營盤,或者

一個久已放棄的論點)

下來吧!我們呼喊。可是它

入定一般,慢慢地消融於周遭

的顏色,徹底隱身於大千世界

 

(3)  關於蚊蚋的論文  versuch über mücken

就像是所有的字母  

從報紙上放飛出來

在空中擠作一團 

麇集在天空的蚊蚋,像                                                                                                                   

謹慎的繆斯,沒有傳遞絲毫

鬧心的新聞    這些羸弱的

飛馬把嗡嚶   送入自己的耳鼓

仿佛蠟炬熄滅時最後的一柱

青煙 ,造就了它們

蚊蚋如此微小,讓人不敢確定

它們真的存在,抑或隻是從

靈異世界,飄來的一縷幻影

 

它們舞動的身軀如此纖細

像是鉛筆畫出的一尊尊

迷你斯芬克斯雕像

 

羅塞塔石碑,沒有石碑。

 

注釋1: 羅塞塔城挖出的石碑是一塊製作於公元前196年的花崗閃長岩碑,原本隻是一塊刻有古埃及法老托勒密五世書的石碑,但由於這塊石碑同時刻有同一段內容的三種不同語言版本,使得近代的考古學家得以有機會對照各語言版本的內容後,解讀出已經失傳千餘年的埃及象形文之意義與結構[1],而成為今日研究古埃及曆史的重要裏程碑。羅塞塔石碑最早是在1799年時由法軍上尉皮埃爾·弗朗索瓦·劄維耶·布夏賀(Pierre-François Xavier Bouchard)在一個埃及港灣城市羅塞塔(今日亦稱為拉希德)發現,但在英法兩國的戰爭之中輾轉到英國手中,自1802年起保存於大英博物館中並公開展示。

注釋2:飛馬又名叫珀伽索斯(Π?γασος),希臘神話中最著名的奇幻生物之一,長有翅膀並可以飛的馬。從女妖美杜莎的血泊中誕生,其蹄在赫利孔山(Helicon)上踏出希波克裏尼靈感泉(Hippocrene),是詩神(Muse)的座騎。

 

(4)  羊角芹 giersch

不要低估羊角芹,名稱上

就看得出它的貪婪,更別提

它花瓣浮動的潔白,像

僭主夢境一般冷冽驕矜

 

它歲歲重返,如同一筆舊債

從荒原野草下的九泉幽冥

悄然傳遞著秘密信息,一叢叢

無處不在的白色,是抵抗小分隊

 

重新竄出地麵:車庫後嚓嚓的

石子路旁,櫻桃樹下,羊角芹

無聲無息,無處不在,噴發如

 

泡沫,爬上高高的牆頭,到處

發芽抽條,擠滿園子,吞食掉

一切,隻剩下這貪婪的羊角芹

注釋:羊角芹(Aegopodium podagraria),開白花,繁殖力強,德文原文是Giersch,  與gierig, begehren(貪婪)等字眼相關聯。

 

(5)  奧古斯丁. 洛佩斯:園丁藝術  augustin lopez: the art of topiary

選自組詩“三本可能之書”

 

大地還在沉睡,黎明之前

無論晴雨,他都在外麵

開始了勞作,把雜亂的黃楊

用圓環撐起,沿著柵欄門

修剪出圓球,金字塔,和

筆直的圓柱。我們整日

 

聽見他剪刀紮紮,看他如何

用鐵絲和工具車,不惜時光

為他人,把自然捯飭成展新的

模樣:迷宮,牛頭怪,達娜厄的

黃金雨,吊花門,還有樓台

好一幅奇妙的城市畫卷,在

 

園中呈現,一艘遊弋的護衛艦

與三艘賽艇,相逢在夏日

人工修剪出的綠色海洋

每個工作日,甚至禮拜天

他走進園子,像一位帝王

巡視自己遼闊的疆域,直到

 

一天早晨,園子分外寧靜

隻有微風吹拂著黃楊

梳理著它們的葉片

其實無須訝異,藝術家

本來就應該功成身退

我們在園子外停留良久

 

然後兩個小夥子,大膽地

爬過圍欄的鐵門,終於

找到園丁最後的作品,一位

紳士的造像,藏在灌木中的鳥巢

正好作了他的心髒,冬日裏

鳥蛋大理石般的光澤,印上了

 

雨斑,堅硬光滑。我們貼耳細聽

確無動靜,開始撿拾落在地上的

枝條,帶回家裝飾聖誕樹

可是關於那位園藝師和他的

園子,再沒有隻言片語。不久

黃楊抽出新的枝條,雨水澆灌

 

草木欣欣,園丁的作品日益消解

褪色,時日一久,人們忘卻了園丁

的工作,門外灌木叢重新鮮花怒放

 

(6)  玉米地mais

影子拉長的時候,你

迷失在玩耍的玉米地

多少壟田疇,多少英裏

是風,還是一望無際的

 

玉米田,把你與家分離?

玉米葉嘩啦響,像洗牌的聲音

繁星織出新的圖象,天幕上

一隻受驚的野兔在曲線奔跑

 

你卷縮身體睡了,如一隻小獸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照耀

你幹渴欲裂的頭顱,你看見

 

身旁一隻巨無霸怪獸

正搖頭晃腦,咧嘴獰笑

露出滿口金黃色的牙齒

 

(7)  蘑菇 champignns

晨光熹微,我們在林中空地相遇

像兩隻探險隊默默地對視

中間隻隔著一群蚊蟲

拍發電報,神經質地嗡嚶

 

“蘑菇合子”是祖母一道

聞名鄰裏的拿手好菜,可惜

菜譜被她鎖入了墓地。她說過

好東西,盡量本味,少加調料

 

我們把蘑菇帶回廚房,貼在耳旁

轉動蘑菇柄,屏息傾聽,等候號碼

正確組合,鎖開時那聲哢噠的輕響

 

(8)  水怪 der wassermann

-----致羅賓.羅賓森

那天胡蘇姆灣撒下的頭一網

就把我撈上甲板,連同我手上

比目魚一樣冰冷的貝殼珍珠

鯡魚在甲板上歡呼跳躍

 

閃耀銀光。漁夫的烈酒

燒灼我的腹胃連同脊椎

我逐漸適應了,禮拜天的

鍾聲,雪和柔軟的床鋪

 

當一個妒火中燒的鄉巴佬

淹死在水坑裏,種子發芽

發臭的鱈魚丟在我的門前

是離開的警訊。於是我辭別

 

睡夢中對水充滿恐懼的漁夫

陽光頃刻舔幹我腳下的濕痕

我敞露的魚唇魚皮腳蹼告別

驚掉下巴的鄰居,以及他們推著

 

嬰兒車的太太和兒子,我緩緩地

沉入牆上鑲滿比目魚眼睛的海底

宮殿:我的美人魚妻子手搖小磨

正給大海添鹽。我變成一則神話

注釋: 羅賓.羅賓森 (Robin Robertson 1955-) 是當代蘇格蘭詩人。水怪(Wassermann) 也可以譯成海怪,海人,英文是Merman, 美人魚(Mermaid)的丈夫。

 

(9)  地球儀作坊  aus der globusmanufactur

那天我休息時一不小心,把麵包

錯放進尚未組裝的南半球

今天有個男孩挖著鼻孔在

地球儀上尋找三明治群島

 

這個世界被創造時完美無缺

各種顏料標出了不同的區域

一盞四十瓦的燈泡放在中央

沒有裂土紛爭,隻有溶劑氣味

 

夜晚我們留在空空的車間

卡車已經把地球儀裝入紙箱

送進孩子的窗口,一抹圓形

的藍色正在黑夜中閃爍

 

第二天我們又開始做工,在

永恒的霓虹光中,有的扮演

地球,有的扮演日食,有的

扮演穿連身工裝的的造物神祇

 

地球儀的赤道在我睡夢中變成

一條規則的線條,穿越深林

國家和大陸,倏爾又化成一條

精準的邊界:每隻鳥都分成

 

兩隻,一隻在赤道前,一隻

在後。所有的東西都被準確

分割,分割成日與夜,南方與

北方,寒冬永遠對峙著盛夏

 

每一朵雲都變成兩朵,雪球

摔成一灘水跡,山巒消失

化成平原,小水池丟失了

自己的名字。分割線左邊的

 

麵包房飄起炊煙,右邊一個

屠夫磨刀霍霍----兩邊的戀人

再次揮手,這邊小夥剛剛離家

那邊姑娘的百葉窗簾輕輕落下

 

(10)  史書記載的奧塞羅斯 historien: onesilos

“奧塞羅斯戰死後,阿馬索斯的人砍下了他的頭,因為他曾經攻打過他們的城市;他們把奧塞羅斯的頭帶回阿馬索斯,把它掛在城門上,招迎來一窩野蜂入駐,把死者的頭骨做了釀蜜的蜂房。”

荷魯道:《曆史》,第五章第114節

當黎明的晨光照耀城門

那髑髏便發出嗡嗡的聲音

曾經是他臉頰的地方,竟

殘存著,一絲驚愕的表情

 

頭蓋骨下,蜂群開始了

每日的勞作。黃蜂在口腔

來回爬動,織出一道

嚴絲合縫的金色齒輪

 

天竺葵,鬱金香,野罌粟,劍蘭花

的瓊漿,一趟趟,送入這蜂巢的

密室,直到蜜蜂在洞穴裏頭

滿足地轉動他們的眼珠小憩

 

爬牆的小夥子才不會在乎

他以前有過什麽頭銜,管他

曾是國王或者乞丐,他們抓住

陽光下暖手的城磚,向上攀援

 

手指沾滿,他思考出的蜂蜜

蜜蜂的舞蹈就是他的墓誌銘

他生前差點管轄了一個王國

如今他統領著髑髏裏的帝國

 

(11)  斯篤特貝克 störtebecker

“我是第九個,站的位置不好。

可是他還在跑。”

----君特.艾希

還在跑,他的頭顱,看見自己的

身軀,踉蹌向前,可是他究竟在

哪裏?在彌留時籃子裏頭顱的

凝視裏,抑或在腳底的盲跑中

我站在第九位,十月的天氣

寒冷與麻繩割進皮肉的深處

我們跪成排,頭上朵朵白雲

繚繞,像慶典前主婦拔下

家禽的片片羽毛

男主人蒼白的雙手握緊殺器

鋒利的刀刃寒光閃處,一隻雞

渾身帶血撲騰翅膀,尋找自己

陰陽兩界的道路,從我們這些

驚叫的熊孩子身旁飛奔而過

注:克萊斯. 斯篤特貝克是史書上有名的海盜,1402年在漢堡被判死刑。臨行之前,劊子手答應了他最後的請求:讓一眾囚犯站在他前麵,他的頭砍掉後,若身體往前奔跑,超過的囚犯將獲得自由。傳說中他跑過並解救了幾個囚犯。

 

(12)  1914年12月dezember 1914

“團隊裏一個瘋子跳出戰壕,朝對麵的德軍防線走過去。”

瘋子,我們當然認為那些人瘋了

看他們一個個毫無防護

從掩體中走出   手裏捧著聖誕布丁                                                                                                                                                                                                                     和檞樹枝條----然而並沒有預期的

槍聲響起。我們在死亡區空地相遇

不知所措 , 立在戰壕與國界之間

到處是泥濘,鐵絲網,每隻手都                                                                                                                                                                                                                         放開槍套,當對方開始節日

的饋贈:有人遞過一支香煙

有人掏出了黑巧克力,還有人

教對方怎樣對付老鼠和虱子

剛才還矜持緊張的人

取出朗姆酒和家人的照片,

豪爽地吆喝著

交換名字,住址

甚至製服和頭盔                                                                                                                                                                                                                                               直到在光影下再沒有東西

在雨後陰濕泥濘的綠野上                                                                                                                                                                                                                                 可以交換----除了他們身後

的戰壕,和難以名狀的饑餓                                                                                                                               

(13)  測繪西部 der westen

河流還在納悶,軍曹亨雷從它

哪兒偷走的那一條,是什麽東西?

黃而渾濁的眼睛,灰色的大嘴

突然掛在兩根布滿尖刺的倒鉤上

哪怕獵狗見了,都要膽怯嗚咽

 

溯洄激流與怒濤 語法般的 

詭譎,我們抵達河流的源頭

遠處的山巒煙霧彌漫,草叢中

忽而閃現出一片片原野

一個當地人,狡詰地 

看了我們一眼,轉瞬便

消失在   密林深處

我們分門別類,把一切錄入亞當

古舊的地圖,標識戶主產權

憑籍信仰和根莖存活,篳路藍縷的

日子裏,我們全身熱腫,襯衫下

叮咬的蟲子,針一般釘在皮膚上

荒野如此這般    測繪入侵的我們

 

在文明的邊界感受奇特

那兒即是終點也是起點

夜晚的篝火旁,蚊蟲帶著

我們的血,在空中,雲一般

盤旋。我們用粗大的魚骨針

縫製皮衣,行路的靴子以及

帶給我們美夢厚實的睡毯

前方是人煙罕至的處女地

後麵定居者蜂擁而至,他們

打下籬笆,紮緊門戶,劃定宅地

隨著商人大篷貨車的到達,一座座

充滿喧囂與希望的市墠,平地而起

 

(14)  致克尼維爾的哀歌  elegie für knievel

“主啊,眷顧我吧----我來了…”

每次見他來了,大地都眼冒金花

這個不要命的瘋子飛車手

身穿印滿星星的襯衫

裹夾著摩托的轟鳴

多少根骨頭斷了又長起

看他又起跳了

 

引橋到遙遠的落點之間

究竟有多少層障礙

有多少輛雙層大巴排列

飛越大峽穀之前,他的內心

有過怎樣的猶疑,當

懸崖邊的沙土簌簌塌陷

天空的巨鳥驚悚地啼鳴

 

多少個午後,當曆史瞬間

暫駐,享受著爆米花和摩托車

尾氣的香味,就像此時此地

在華盛頓州的雅集瑪

彎彎的月亮照著體育場

成千上萬的人屏住呼吸

十五二十輛巴士排在一起

他的摩托車輪高懸在天空

注釋:埃維爾.克尼維爾(Evel Knievel 1938-2007)是美國著名摩托飛車手。

 

(15) 題畫詩----皮特.寇德:手拿懷表的男人肖像 Pieter codde: bildnis eines mannes mit uhr

I

我拿著的那隻懷表

更像是一隻蝴蝶

落停我手指尖

稍事休息

如此炫麗

 

翅膀張開又合上

張張合合

金色的舞蹈

II

把我看成什麽都成,地痞,或者

一隻不幸給暴雨澆透的烏鴉,抖幹

黑羽衣,我左手的紅寶石

像燃燒的燈籠前,一顆眼睛

或者是誰正忘我地自娛自唱

小胡子在鼻子下跳毛毛蟲舞

 

要麽是炒賣鬱金香的投機家

或者是一位船長,躲在牛眼玻璃的

窗下,夢想乘風破浪,駛向海外

殖民地,院子裏製造燈籠巧克力

的機器紮紮響,睡夢中怎麽就

被我聽成航船桅杆上繩具的

 

撕刮聲?灰雁南飛的時刻

我是否該傷心落淚?因為我

久經沙場的征衣落滿了硝煙?

我可以是任何人,機會主義者

陰謀家----看我絲質的白色圓領

馬蜂窩一樣精致美麗

III

再把你的視線

送向細節:看他下巴的

胡須夾雜了灰白,刺繡的

衣袖開了條縫隙;筆挺的

 

襯衫口繡上朵朵白雪

太陽穴旁的鬢角像一麵

旌旗,在無風的邊陲

垂頭喪氣,耷拉著身體

 

寬邊帽是一口黑洞,在我

身後打著哈欠,又像剛剛

打翻的硯石,一灘墨汁

 

緩緩向四方滲出,要把我

吞蝕;眼睛說:多看一會兒這

完美的蝴蝶,滴滴答答的昆蟲

注釋:皮特.寇德  (Pieter Codde, 1599-1678)是荷蘭畫家兼詩人。

   (以上文字發表在上海《外國文藝》2020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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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謝介紹,看來花了很多功夫。 -Hope_Hope- 給 Hope_Hope 發送悄悄話 Hope_Hop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7/2022 postreply 19:54:52

    謝謝分享! -遍野- 給 遍野 發送悄悄話 遍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3/28/2022 postreply 07:5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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