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九章》評析：瀟湘美景湖之南 ——《瀟湘八景圖詩序》
一、瀟湘夜雨
苦竹叢翳，鷓鴣哀鳴。江雲黯黯，江水冥冥。翻河倒海，若注若傾。舞泣珠之淵客，悲鼓瑟之湘靈。
景點在永州城東。湘水在永州境內與瀟水匯合以後，稱為瀟湘。雨落瀟湘的夜景，是舊時文人藉以寄情的著名景觀。“涔涔湘江樹，荒荒楚天路。穩係渡頭船，莫教流下去。”(元揭奚斯)淒涼而無助的心境，就像夜雨本身一樣哀婉纏綿，千百年來，不少文人雅士以此為題材，創作了許多文藝作品，寄情於山河的夜雨，同時鍾情於心靈的夜雨。
宋、元、明、清畫家宋迪、夏圭、玉澗、法常、王洪、文征明、張龍章等都作過《瀟湘夜雨》圖，今均不存。當代嶺南山水畫巨擘黎雄才，1932年作《瀟湘夜雨圖》，參加比利時國際博覽會獲獎，成為其代表作。1994年12月15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黎雄才從藝八十周年回顧展中展出，此幅列為榜首，筆者忝臨得觀。開幕式上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在此畫前與眾交談甚歡，端視良久。
元代戲劇家楊顯之曾據瀟湘夜雨之意創作雜劇《臨江驛瀟湘夜雨》。劇情為秀才崔通中舉為官後，棄妻再娶。其原配張翠鸞尋至，崔通加以誣陷並發配遠方。翠鸞沿途受盡苦難，在臨江驛同失散多年已作高官的父親相逢，得到解救。最後全劇以同崔通重歸於好結束。這出時代感很強的人間悲劇，不少劇種改編移植成《臨江驛》或《瀟湘雨》，催人淚下，常演不衰。
二、山市晴嵐
依山為郭，列肆為居，魚蝦之會，茭芡之都。來者於於，往者徐徐，林端縹緲，巒表縈紆。翠含山色，紅射朝暉。舒不盈乎一掬，散則滿乎太虛。
景點在湘潭昭山。湘江由衡山北行150餘公裏到達昭山。紫氣繚繞，嵐煙襲人，雲蒸霞蔚。一峰獨立江邊，秀美如剛出浴的仙子。宋代米芾曾在微寒的早春遊昭山，看見依山為廓，列肆為居，商賈雲集，酒旗獵然的景觀，特作詩：“亂峰空翠晴還濕，山市嵐昏近覺遙。正值微寒堪索醉，酒旗從此不須招。”
山市晴嵐（湘潭昭山）”--昭山名聲大震，得益於北宋著名的書畫家米芾畫的一副《山市晴嵐圖》，傳說米芾到此，十分敬慕這裏的景色，即興繪成《山市晴嵐》圖，並配詩一首：……寫盡了昭山山市晴嵐的姿色,該畫對昭山的煙雨碧波、晴空朗翠作了傳神描繪，從此昭山被列為“瀟湘八景”之一。
《善化縣誌》對昭山山水也有記述：“絕嶺而奔秀，起於湘岸，亭然翠玄，皆怪石磅礴，異木層蔭，微露岩萼，而無傾落之勢，舟過其下，往往岩牖石窗，窺攀莫及，洵異境也。”昭山下有深潭，《水經注》說潭無底，與洞庭湖相通。
三、遠浦歸帆
晴嵐漾波，落霞照水。有葉其舟，捷如飛羽。幸濟洪濤，將以寧處。家人候門，觀笑容與。
景點在湘陰縣城江邊。從橘洲沿江北去，約行70公裏，便到湘陰。湘陰是古代水驛要塞，北至洞庭，南通長沙，水域十分遼闊，自古迄今都是漁民商賈的棲宿地。
每當黃昏，遠山含黛，岸柳似煙，歸帆點點，漁歌陣陣，等待歸船的漁婦和企盼宿客的青樓女子站在晚風斜陽中，襯托出一片溫馨帳望的繁忙景象。米芾作瀟湘八景詩，獨獨這一首表現“閨中紅粉正思君”的情景，盈溢著粉脂氣息，寄寓著一個漂泊他鄉、渴望溫情的旅客的歸泊之心。
遠浦歸帆（湘陰縣城江邊）”----遠浦歸帆的“浦”字解釋：是指河流入江海的地方。從地理位置上看，遠浦歸帆無疑在湘江尾閭的青山島。這裏與沅江、茶盤洲、嶽陽、營田、汨羅的湖洲交界，周圍有水域100多萬畝。也正是湘江、汨羅江匯合注入南洞庭的地方。這一帶舊時隸屬湘陰縣，是洞庭湖有名的濕地，魚類資源和鳥類資源十分豐富。每年的深秋，洞庭湖進入枯水季節，各種珍奇鳥類都進入湖洲過冬，而魚類則湧向深潭。這個時候，周圍各地的漁民便揚帆起錨，駕著漁船，從四麵八方蜂湧而至，成百上千條帆船雲集江麵湖泊，隻等開潭號令一下，深潭便是帆船的海洋、漁網的天地。水麵，漁歌互答、魚躍龍騰；岸邊，人聲鼎沸、呐喊喧天。這是當地漁民一年當中最豐盛最痛快的一天，那滋味無與倫比。這天，一條船要捕幾百上千斤鮮魚。傍晚，大家鳴鑼收兵，各自駛向自己的港灣。
宋僧法常作《遠浦歸帆圖》，被稱作日本的“重要文化財”，藏於京都國立博物館。法常是出家人，不近女色，沒有米芾那樣浪漫和溫情脈脈。左下角以疾馳之筆描繪狂風中飄搖欲倒的樹木，不見枝葉，隻見風雨卷襲中歪斜的樹形。墨與水和諧交融，絕妙地完成了西方繪畫中遠近透視法所追求的效果。宋僧玉澗也作有《遠浦歸帆》圖，現藏日本。
四、煙寺晚鍾
暝入鬆門，陰生蓮宇。杖錫之僧，將歸林莽。蒲牢一聲，猿驚鶴舉。幽穀雲藏，東山月吐。
景點在衡山縣城北清涼寺。湘江又北行30公裏，經過佛教勝地南嶽衡山。晚來風急，萬物人眠，惟寺內報時的古鍾，不時敲出悠揚宏亮的聲音。清涼寺又名方廣寺，但同南嶽名刹方廣寺不屬同一座寺廟。
根據這一景象，宋僧法常作《煙寺晚鍾圖》，被日本列為“國寶”，現藏於東京白金台富山紀念館明月軒。畫麵大部分為淡墨表現的濃霧，左側有樹木叢生於濃霧之中，樹叢深處隱現著山間寺院的房簷。寧靜而淡泊的房簷，暗示作品主題——“煙寺晚鍾”。“音隨晴雨落隨風，兩岸霜鍾聽不同。最是夕陽雲外寺，渡江聲在白雲中。”悠揚的鍾聲仿佛穿透雲煙飄然而至，提醒江舟中的旅行者，在這種鍾聲中係舟或者遠行。
五、漁村夕照
翼翼其廬，瀕崖以居。泛泛其艇，依荷與蒲。有魚可鱠，有酒可需，收綸卷網，其樂何如？西山之暉，在我桑榆。
景點在西洞庭武陵溪。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說“武陵人捕魚為業”。武陵人因為捕魚，而發現了桃花源，世人又因為桃花源，而對武陵人抱有一份好奇和好感。因而，武陵人所居住的漁村也就成了文人墨客所憧憬的地方。
白天，漁人撒網洞庭；傍晚，收拾漁網，提著肥美的群魚，在夕陽的晚唱中踏著漁歌回家。碰到好季節，捕到的魚自家吃不完，還可拿到漁市去賣，有了閑錢不愁買不到酒喝，夕陽仿佛也就有醉意，日子也就有了酒香。
傳世的法常作《漁村夕照》圖，日本列為“國寶”，藏日本東京青山根律美術館。畫上雲霧彌漫，有三條光帶從密雲間隙傾瀉而下，左側是隱沒於險峻山巒之中的小小漁村，畫的正中搖蕩著寥寥幾筆劃出的一葉漁舟。
六、洞庭秋月
君山南來，浩浩滄溟。飄風之不起，層浪之不生。夜氣既清，清露斯零。素娥浴水，光蕩金精。倒霓裳之清影，來廣樂之天聲。纖雲不起，上下虛明。
景點在洞庭湖。由湘江隨北去，便是一望無際的洞庭湖。秋天的夜晚，月色如銀，一空不雜任何痕跡，八百裏湖麵，碧水如鏡，風息浪靜。天空和湖麵相互映照，月光和湖光相互交融，泛舟湖上，則別有一番情趣，登上君山或者嶽陽樓，又是另一種情懷。
南宋宮廷畫家夏圭曾作《瀟湘八景圖》8幅，目前僅剩下《洞庭秋月圖》，藏於美國華盛頓佛利爾美術博物館，佛爾氏於1919年得於中國。此幅為水墨淡設色，暑臣字款，畫上題有七絕一首(《傅熹年書畫鑒定集》)。
宋僧玉澗所作《瀟湘八景圖》，遺留《洞庭秋月》圖傳世，現藏日本。慶曆六年(1046年)六月，宋代騰子京，為重修嶽陽樓，派人繪出《洞庭晚秋圖》和《求記書》，送給範仲淹參考，於是範仲淹寫下千古名篇《嶽陽樓記》。
七、平沙落雁
霜清木落，蘆葦蒼蒼，群雁肅肅，有列其行。或飲或啄，或鳴或翔。匪上林之不美，懼繒繳之是將。雲飛水宿，聊以隨陽。景點在衡陽市回雁峰。瀟湘自永州下瀉數百公裏，到達南嶽七十二峰之首的回雁峰(由於古人地理思維的局限性，誤以為雁到衡陽不再南飛，故名回雁峰)。當北方天氣轉冷，雁陣南行，南方則秋風送爽，豔陽高照。曠野平沙，蘆葦叢叢，常常引來雁陣棲宿。“西風萬裏雁，一葉洞庭秋。群浴金沙軟，瀟湘霜氣流。”(明李夢陽)，好一幅秋雁戲沙圖，所以此景名曰平沙落雁。
宋僧法常所作《平沙落雁圖》被日本稱作重要的“文化財”，現藏日本山光美術館，在橫幅1米的寬闊畫麵中，遠方的雁群依稀可見，近處則有4羽形態各異的大雁，表現了日暮時分和湖邊濕潤迷朦的空氣。作品大量留白，點睛之筆偏於畫麵一角，給人留下一種空蒙清寂的韻味。當代畫家傅抱石《屈子行吟圖》中曾作人物畫《平沙落雁圖》，載《中國畫》1984年第2期。
八、江天暮雪
歲晏江空，風嚴水結。馮夷翦冰，亂飄灑雪。浩歌者誰？一篷載月。獨釣寒潭，於焉曠絕。
景點在長沙市橘洲。舊指水陸洲的雪天晚景。宋代湘江中有四洲，水陸洲位於今橘洲的中部。曆代建有江心樓、水陸寺、屈賈祠、拱極樓等觀景建築，尤以拱極樓壯觀無比。據《圖書集成職方典》說：“拱極樓在水陸寺後，約七八尺。西瞻嶽麓，俯瞰湘流，草樹參差，颯鳥映發，若出若沒，亦近跡遠。風紋霞綺，月練煙鬟，自然情移。”舊時樓上掛有對聯：拱極樓中，五六月間無暑氣；瀟湘江上，二三更裏有漁歌。描述了一種令人愜意快活的境界。拱極樓後毀於清末。
水陸洲自古為長沙名勝，東望長沙，西瞻嶽麓。當大雪紛飛，白雪江天渾然一色，世間萬物寂寂無聲，江中商船落帆泊岸，雪光中的暮色煙霧一樣漂浮不定，人的心境也就格外地清冷，思緒隨著雪花飄舞。現存的《江天暮雪》圖有南宋王洪所作的絹本水墨畫。
洞庭之南，有二水焉，瀟湘是名。瀟水發於道州，湘水興乎全州。自永州二水始合，為湘江也。爭奔千裏，北向入湖。水之經行處，謂之瀟湘。
若夫瀟湘之境，山巒林木，禽鳥風雲，四時之物候，朝昏之氣象，變化萬千，因斯水而昭彰。或雲蒸霞蔚，或星耀月明，風帆沙鳥，暮鼓晨鍾。浣紗之女郎，浮遊之漁子，棲止之商賈，安禪之僧老，冥神靜意，化俗慮於象外。俯仰嘯歌，得怡情於心中。雲影天光，蒼苔古木。群峰競秀，環水爭碧。翠竹含情，滴滴淚點新妝；丹楓著意，葉葉唇添嬌態。此故自然之奇觀也，然則其中之尤絕者，有八景焉。曰瀟湘夜雨，曰山市晴嵐，曰遠浦歸帆，曰煙寺晚鍾，曰漁村夕照，曰洞庭秋月，曰平沙落雁，曰江天暮雪。
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人皆望爭而與焉。至於瀟湘八景之勝，來而遊者不可計數，有德有名，能歌能詠之士殊眾。故遺跡於瀟湘者，往往以筆墨見意，寓情於詩賦，托誌於辭章。欲使己之行旅不至湮沒，且與人共享自得之樂也。然而此類文字，率皆獨立成章，未有述八景於一篇之中也。自米芾出，始作瀟湘八景圖詩序，吾得而見之也。
瀟湘八景圖詩序，各以一絕句概述瀟湘八景之勝。七言二十四字，字字不虛，句句得體。詞采著楚南之特色，意思附瀟湘之形名。
其述瀟湘夜雨也，本虞舜南巡蒼梧之野，崩而不返，帝之妃娥皇、女英泣涕於洞庭之浦，不勝傷悲，灑淚於竹上，投湖而死。竹上之淚跡竟存而不滅，乃知二妃之傷痛誠然也。瀟瀟夜雨，觸葉發聲，如訴幽怨，增人傷悲。又加以楚王神女之事，朦朧幻極。夜雨其蒙，風月之情頓生，令人魂斷神迷。自此以來，夜雨首推瀟湘。
其述山市晴嵐也，春雨時霽，暖陽灑輝。其時也，林木如洗，仿佛明麗更新。亂峰增翠，依稀嬌麵妝成。嵐霧初騰，若陰若陽。山市還喧，酒旗風舞。行客到此，對茲情景，不覺樂極！瀟湘秀於南嶽，峰巒連綿，市居之處往往依山傍水。值雨後初晴之時，煙嵐興，霧氣浮，籠然於林表及山巔，明滅似幻，山色山態仿佛兮若出浴之太真。
其述遠浦歸帆也，落日熔金，晚霞映水，與波光相諧，歸帆點點，往來其速。時有三三兩兩遊女，嬉笑於岸邊，身著石榴裙，音為采菱之歌。正當妙齡，眉目間似有幽情，然而歸客對之空餘悵然。閨中紅粉，此時應獨倚高樓，望天際，細辨歸舟。念此催行棹，想家人正候於門前，觀笑容與。暮昏時分，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分明是一幅壯麗之圖畫，宜為瀟湘之勝景也。
其述煙寺晚鍾也，飄渺其境，惟有禪意而已。暝色入林，山僧仗錫而歸，倦鳥返巢，棲止未定。忽銅鍾響起，聲遏行雲，悠遠久長，更助以回響。使人憂慮消釋，超然物外，逍遙其中。南嶽幽絕，山重水複，景象因步而換，故山中多有廟宇，未近其地，已然覺得將出方外，臨其境也，有禪意而已。
其述漁村夕照也，夕陽欲頹，餘暉灑金。鳴蟬噪蛙，遊魚躍鱗。曬網於荊扉，鳴梆於昏景。瀟湘自古稱譽為魚米之鄉，釣客漁人，披蓑頂篷，浮遊於江上，縱浪大化中。返照之光，破雲而至，縷縷可愛。係舟岸柳，賣魚沽酒。荷風送爽，敞襟納涼，直是歡樂鄉也。
其述洞庭秋月也，長煙一空，皓月千裏，浮光躍金，靜影沉璧。青草洞庭，近中秋，無一點風色。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或浮舟巨湖，或倚身危樓。上有皓月當空，下臨澄澄湖水，浩宇虛明，此情此情，令人感慨相係。懷遠耶？思歸耶？
其述平沙落雁也，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北雁南來兮，止於衡山之陽。沙明水碧兮，莓苔滋長。搖落兮林木，蘆葦兮蒼蒼。群雁集於沙渚，或遊或翔，或嬉或眠。態異而神一，性繁而情真。
其述江天暮雪也，北風早至，彤雲又起，長空雪飄，江山改盡舊顏色。鱗甲紛飛，頃刻遍及宇宙。鳥獸偃跡，路徑無蹤，天地一色，惟餘莽莽。時有一蓑翁，獨釣寒江。然其意果在魚乎？
瀟湘八景圖詩序相得於八景之圖而益彰，故傳千年而不朽，有其理也。
八景之於瀟湘，猶耳目之於人也。人無耳目，無以聽聲辨形；瀟湘無八景，無以示其妙顏，無以稱其形勝。有語雲“鄒魯多鴻儒，燕趙饒壯士，蓋風土之然乎。”餘以為瀟湘之於其民也，之於其性也，亦同鄒魯燕趙之風土之於其民其性也。然則瀟湘之民性樸實敦厚，立誌堅韌，敢於謀天下。
近聞湖南省推選出古今九篇文章，鹹皆關於湖南省人文之經典，名之為《湖南九章》，瀟湘八景圖詩序在籍焉，此誠人間之勝舉也。讚歎之餘，不免援筆作文，逐一品評，然餘思不盡，餘韻不絕，留待日後細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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