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變色臘八粥] 2016.01.18
有古詞《黃鍾樂--臘八粥》一首，詞雲：
《黃鍾樂》 臘八粥
榛穰黃米棗泥妝，鬆子花生紅豆，銀耳杏仁香。
菱角米葡萄瑣瑣，紅桃仁拌了冰糖。
寒夜雲搖明月岡，園外風來燈閃，輕點小軒窗。
熬粥凝凝歸臘八，怎堪那過去時光...
詞中不僅點出了熬製臘八粥的基本原材料，也隱隱道出了臘八粥中含著的一種凝煉的恒古情懷。
《燕京歲時記·臘八粥》中記載：“臘八粥者，用黃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紅江豆、去皮棗泥等，開水煮熟，外用染紅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鬆子及白糖、紅糖、瑣瑣葡萄，以作點染。”
臘八粥是一種在農曆臘月初八用多種食材熬製的粥，古時候也叫做七寶五味粥。臘八的意思究竟是什麽？幹物稱臘，八是八穀星神，故稱臘八。中國古代，每年農曆的十二月要用幹物進行臘祭，敬獻神靈。臘祭包括兩個方麵：一是祭祀；二是禱祝。禱祝，也稱為臘八祝，祝與粥同音，每年的臘月初八日，將蔬果幹物攪和在一起，煮熟成粥，敬獻農神，這就是臘八粥的由來。於是在曆史悠久，人傑地靈的中華大地，就有了很多美妙的熬製臘八粥的辦法，以及很多動人心弦的有關臘八粥的愛情故事一直流傳至今。下麵的臘八粥故事就是其中最淒美的一個...
不到兩歲時，奶奶便以農村的水土更養娃的理由，把我從上海帶回了老家。
印象中的鄉下老家，前麵有一片空地，像個打穀場。後麵有一條小河，但我不太記得它的水是不是清，有沒有魚？因為奶奶總是不讓我靠近它。老家給我的心靈裏種下的就是安詳和清靜，一切都是靜悄悄的。記憶裏全是奶奶和我兩個人，要麽是我在屋前曬太陽，翻著從上海帶來的那些小人書，不知道奶奶在忙進忙出忙什麽。要麽就是在跳動的煤油燈下，奶奶一邊縫補衣服，一邊給我講各種故事和道理。要麽就是奶奶帶著我出去擇菜摘棉花，那些棉花就在我的頭頂上晃啊晃，象天上的雲一樣。反正奶奶總是忙個不停，而我總是閑的腦關節癢，經常問些三五不著調的意想天開的問題。比如上海的麵包是不是象搖籃哪樣大？上海的雪糕是不是會把嘴皮凍的撕下一層？上海的汽水喝進肚子裏會不會把肚皮爆開？總之我把一個3，4歲鄉下小吃貨能問的有關吃的問題都問到了。從吃的角度來說，靜悄悄的鄉下老家，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每年臘月初八熬的臘八粥。我最早對臘八粥感興趣是因為奶奶說了，喝了臘八粥後，新年就要到了，奶奶就會帶我回上海爸爸媽媽那裏去過年。一開始我對喝粥一點興趣沒有，奶奶經常給我喝粥，而我真心是喜歡吃包子，大大的肉包子。但知道喝了粥以後，就可以見到爸爸媽媽了，我就天天催著奶奶熬“爸爸”粥，我把奶奶說的臘八粥聽成“爸爸粥”了。
終於有一天，奶奶拿出了一些大棗、紅豆、鬆子、花生、杏仁、小米、糯米、桂圓等等，我看見有葡萄幹，就拿起來邊吃邊問奶奶：“奶奶，你這是幹什麽呀？這麽多東西。” 奶奶說她準備熬臘八粥了。我說：“爸爸粥和平常的粥不一樣嗎？” 奶奶說：“當然不一樣了，臘八粥的原料可以有幾十種，有各種不同口味的，對不同的人要燒不同的臘八粥。奶奶這次要燒三種，每種用八種不同的料，還要在裏麵放冰糖給你吃。”我對奶奶說：“什麽冰糖啊？你直接把它放我嘴裏就行了。”
奶奶仔細的一粒粒地挑選大棗、紅豆、鬆子、花生、杏仁、桂圓等等，奶奶給了我一顆大紅棗，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我說：“大棗有好多種，最好的有山東的寧陽大棗、棗莊大紅棗，山西的稷山板棗、太穀壺瓶棗，河北的阜平大棗、行唐大棗，陝北的清澗狗頭紅棗，甘肅的臨澤小棗。但奶奶最喜歡的還是你太爺爺當年托人從新疆帶來的大棗。太爺爺說新疆有阿克蘇紅棗，若羌灰棗，和和田紅棗，可惜現在奶奶沒有新疆的棗了。今天我們就用你舅公從棗莊帶來的大紅棗。這棗還甜？” 我對著奶奶連連點頭，恨不能把棗兒全拿過來塞進嘴裏。
奶奶又說了一大堆紅豆是哪裏的最好，鬆子哪裏的最好，花生又是哪裏的好，桂圓要哪裏的，又該怎麽弄等等。奶奶如數家珍的一件件的對我慢慢說著，手裏卻一刻也沒閑著。然後我就看見奶奶一粒粒的數著把大棗、紅豆、桂圓、鬆子、等等分放進三個瓦罐裏，然後放水泡著。我問奶奶：“奶奶為什麽分成三份？現在為什麽不放灶台上燒啊？”，奶奶說：“我們浸到晚上再燒，奶奶分成三份，那份大的是給你舅公家的，中間的是要給你七曾外婆送去的，那個小的就是奶奶要燒給你的。你乖，奶奶就給你多加點冰糖。” 奶奶接著又說：“你七曾奶奶今年有點咳嗽，奶奶就給她的臘八粥裏加點梨。奶奶給你的粥裏加了十顆大紅棗，祝福你將來十全十美，八粒桂圓，祝福八麵玲瓏，100粒紅豆，祝福長命百歲......”
我問奶奶：“七曾奶奶是誰啊？” 奶奶說：“七曾奶奶是奶奶的七姨，所以你要叫她七曾奶奶。她最會做飯燒菜了。七曾奶奶熬的臘八粥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了，奶奶做的臘八粥也是跟她學的。” 奶奶接著說道：“七曾奶奶真可憐，這麽漂亮、聰明、賢惠，可就是你七曾爺爺在熬臘八粥時，卻偏偏被日本鬼子炸死了。” 奶奶就給我講起了七曾奶奶的故事。
七曾奶奶曾經是她那個時代大家公認的附近方圓百裏麵最漂亮的女的，七曾爺爺是當地很有名的紳士和老中醫，他們非常的恩愛。奶奶小時候最喜歡到他們家吃飯了。七曾奶奶和曾爺爺做的飯菜之好吃，以經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了。有時七曾爺爺甚至會做菜和湯給一些病人當藥，而且據說非常管用。他們熬的臘八粥也是當地一絕，好多人臘月初八都要到他們家裏拿。奶奶說，那時候七曾奶奶家熬臘八粥的場麵可是相當的大。幾十個、上百個大大小小的罐子一起煮，每個罐子裏的料是不一樣的，都是針對不同的親戚、朋友和需要的人。七曾爺爺說了，有的人需要補血，有的人需要敗火；有的人需要補腎，有的人需要修脾；所以都要因人製宜來熬製臘八粥。奶奶說七曾奶奶和爺爺會在一些罐子裏放一些他們自己研製的草藥粉末，各種各樣的顏色很是好看。而且是各有各的香味，讓人吃了一生不會忘記。奶奶告訴我，七曾奶奶家的臘八粥做好後，吃的時候會隨著時間和溫度的變化而改變顏色的。由燙到慢慢變涼，粥的顏色也變了，有時候簡直就是隱隱約約七彩的。七曾奶奶給別人粥時，總是會告訴別人要注意，有點暗紅色的時候是最燙，喝了最補血，淡黃色時最補脾了，微微玉色時喝了皮膚就光亮細膩，淡淡碧綠時最明目了。她還會不停告誡喝粥的人，要他們慢慢一口口的喝，一點點補，等粥的顏色變到最適當的時候再上喝一口，不能急，一急效果就差很多。 等等等等...讓我聽了就像進入了一個夢幻世界，怎麽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我就對奶奶說：“我也要喝會變色的爸爸粥。” 奶奶告訴我別急，等晚上這些豆豆棗子什麽的都泡好了就開始熬粥，奶奶說會教我怎麽熬那七彩的變色臘八粥。
終於等到晚上了，奶奶開始熬臘八粥了。奶奶接著又開始給我講起七曾奶奶和曾爺爺的故事，七曾爺爺就是在臘八的前一夜被日本鬼子炸死的。那天晚上，他們正在熬粥，但已經不像過去那樣熬很多粥了，他們就熬了準備給自己喝的粥。據說那天晚上，七曾爺爺特別精心地給七曾奶奶和家人準備了配方。按當時七曾爺爺的說法就是後麵還不知道戰爭會怎麽發展呢，熬了這一次臘八粥後，不知道明年還能不能熬粥了。晚上已經半夜了，七曾奶奶全家還在一起圍著爐子熬粥，七曾奶奶說要給七曾爺爺去拿件衣服披一下，就離開爐子旁邊一會兒。就在這時候，日本鬼子突然襲擊了他們的村子。日本人根本不顧什麽平民不平民的，他們看見有燈光的大房子就發一顆炮彈，那炮彈正好打中七曾爺爺熬粥的地方。七曾爺爺被炸死了，七曾奶奶在隔壁房間裏也被震的昏了過去。等七曾奶奶醒過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就看見七曾爺爺倒在熬粥的瓦罐旁邊，爐灶已經垮了，火也滅了。可不知道怎麽那個瓦罐好好的立在地上，七曾爺爺的身體趴在瓦罐上，粥裏麵紅紅的，再沒有了以前的七彩變色，一定是流進了不少七曾爺爺的血。七曾奶奶從來沒有這麽哭過，可周圍沒有人能聽見。日本人把所有的房子全燒了，把所有的村民都抓走了。七曾爺爺的血流幹了，七曾奶奶的淚也流幹了。
可是聽奶奶說到這裏，我的眼淚卻不停的流了下來。我哭啊哭的，奶奶抱住了我，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後麵整整兩個星期，也不知道七曾奶奶是怎麽熬過來的。她就靠吃這唯一留下的一鍋臘八粥，把七曾爺爺埋了，給七曾爺爺做了頭七，然後她就去找到了參加了遊擊隊的她的大伯。後來憑借她無與倫比的做飯做菜技術，七曾奶奶和她大伯混進了她們那裏的一個日本鬼子的崗樓裏麵給鬼子和偽軍做飯。第二年的臘八的那一晚，遊擊隊半夜襲擊了鬼子的崗樓，據說是百十個鬼子們吃了七曾奶奶做的臘八粥，一個個都起不了床，束手就擒，被砍了腦袋。七曾奶奶和她大伯他們還抓了幾十個偽軍。從此老家附近一直到抗戰結束也就再沒有了鬼子的蹤跡。
講到這裏，奶奶就停了下來。奶奶說：“現在到了做七彩變色的臘八粥的關鍵時候了，你好好看著奶奶怎麽做。” 我說：“可奶奶我還在為七曾爺爺傷心。我想繼續聽奶奶講七曾奶奶她們打鬼子的事。” 我其實已經哭累了，看著奶奶不停的給每個罐子裏井然有序的時不時的添加草藥和用勺不時的攪拌幾下，我的眼皮卻搭了下來，就這麽睡著了。就這樣，世界上一門七彩變色的臘八粥手藝從此失傳了。因為後來奶奶過世後，我問了所有的我的長輩親戚，他們也沒有一個會做這個七彩變色臘八粥，就知道我奶奶和我七曾奶奶曾經做給他們吃過。這天殺的日本鬼子，不僅殺了我七曾爺爺，也讓我傷心的流淚，累得忘了學習做七彩變色臘八粥，讓中華的一門文化絕藝從此從世界上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奶奶給我端了一碗紅紅的粥，我一口口的喝了起來，也沒有看見什麽顏色變化。我就問奶奶：“我的爸爸粥怎麽沒有變顏色？” 奶奶說：“你個傻孩子，你這麽小不要這些補的東西。所以奶奶就給你多放了些冰糖，臘八粥甜嗎，好吃嗎？” 我說：“好吃，以後我天天要吃爸爸粥，不要吃別的粥。” 奶奶讓我快吃完，說：“我們要給七曾奶奶送粥去，粥涼了就不行了。” 奶奶把那一罐給七曾奶奶的臘八粥，用一床小棉被包好，然後帶著我朝七曾奶奶家走去。
記得那時，天上飄著點小雨，很冷。奶奶一路上若有所思，我聽見她甚至輕輕的在吟一首詞，一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她吟的是一首李清照的《孤雁兒/禦街行》：
藤床紙帳朝眠起。說不盡、無佳思。
沈香斷續玉爐寒，伴我情懷如水。
笛裏三弄，梅心驚破，多少春情意。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
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奶奶這麽傷感，心裏酸酸的緊緊地拉著奶奶的衣袖，一路輕輕地走到了七曾奶奶的門口。奶奶拉著我在七曾奶奶的家門口停了停，聽見裏麵七曾奶奶在自己一個人吟誦著：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涼生枕簟淚痕滋。起解羅衣聊問、夜何其。
翠貼蓮蓬小，金銷藕葉稀。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
當時的我什麽都不懂，就記得幾個詞，特別是那句“舊時衣”，因為我整天想要穿奶奶給我做的新衣服。就是因為這句“舊時天氣舊時衣”才讓我後來知道七曾奶奶吟的是李清照的《南歌子·天上星河轉》，否則，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那天七曾奶奶在嘟囔什麽？
“七姨，你重孫曉兒和我給你送臘八粥來了。” 奶奶對著屋內喊了一聲，然後推門進去了。就看見七曾奶奶早就幹幹淨淨地坐在案桌邊，她對著我說：“快過來讓曾奶奶好好看看！噢，又長大了。” 我就對著七曾奶奶說了聲：“曾奶奶好。”
一番寒敘後，奶奶就把臘八粥遞給了七曾奶奶，七曾奶奶把罐蓋打開後慢慢聞了聞，然後對著奶奶說：“啊，這次的粥最合我的心意了，你多用了24粒鬆子，這次這種稍微濃一點的鬆子香，真的太好了。“ 說罷，七曾奶奶的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了。奶奶一看急了，說：“我沒有在這粥裏多加鬆子啊，我完全是按照七姨父去世過一年就多添加一粒鬆子的習慣給七姨加的鬆子。” 我這時就站了起來對著七曾奶奶說道：“七曾奶奶，這多出的24粒鬆子是我給加進去的，奶奶不知道。因為我想七曾奶奶自從七曾爺爺過世，到現在對曾爺爺的思念一定更加加倍了。七曾爺爺的名字中有個鬆字，所以我就為七曾奶奶多加了些鬆子，從曾爺爺去世到今天正好24年，我就多加了24粒。七曾奶奶真厲害，一下子就知道了！” 七曾奶奶把我拉到她的懷裏，一邊哭著一邊叫著：“好孩子，就你最懂曾奶奶的心思了。”
“你會熬臘八粥了？” 七曾奶奶問我。 我點了點頭說：“奶奶教我了。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年年熬給七曾奶奶和奶奶喝。” 七曾奶奶就開心的笑了。然後我看見她戴上眼鏡，端起了奶奶給她盛出來的粥細細地看著，慢慢地，一口口的喝著，我從她戴的眼鏡鏡片上看見，那碗粥，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變幻著，我的心莫名其妙的咯噔了一下。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為什麽咯噔了。那是因為我對七曾奶奶說我跟我奶奶學了熬臘八粥，其實我根本就是錯過了學習這七彩變色臘八粥。都是我不好，我沒能把這一傳承繼承下來，我永生的後悔...
所以，現在雖然每年我熬的臘八粥，每個嚐過的人都說好吃，可是我再不能像七曾奶奶和我奶奶那樣，熬出那既香又有多種滋補功能的隨時變化色彩的七彩變色臘八粥了。
七彩變色臘八粥，我對不起你！
《如夢令》
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倆個。
燈盡欲眠時，影也把人拋躲。
無那，無那，
好個淒涼的我。
研究研究 臘月初八，寫於新澤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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