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您的詩看起來平易。
老樹:詩比畫畫麻煩。我學中文的,過去我們受的訓練,很容易掉書袋,用典,平仄,各種講究,有時候是不由自主的。那不行,要使廣大人民群眾都明白就要改,越白越好,還要保留古意,是很難的。大家都說我寫的是打油詩,實際上我的寫法,準確說是唐以前的古體詩,那就是很自由的。我喜歡中古以前的詩的意境,初唐以前,六朝到漢代,尤其是《詩經》。我寫的最多是六言,六言古體詩我們從留下來的典籍中看到很少,我可以多寫點。
四六言比較容易有古意,這是我有意設計的,我是學這個的。很幸運的是,我的業師都很棒,葉嘉瑩先生回國教的第一個班就是我們,很多老師是西南聯大的。就像張大千說畫,上追宋元,至少要有一點宋元的氣象。否則你這畫……清初還行,有四僧什麽的,後麵的就太俗了。我在台北故宮博物院看展,是乾隆的藏品和他臨的東西,我就覺得那個策展人犯壞,這策展人太有意思了,你看一個乾隆的東西已經覺得挺俗的了,三四個廳集合在一塊,那麽多東西,你會強烈地感覺到,原來乾隆這哥們兒這麽惡俗!惡俗透頂!品味太低了!
正午:詩寫得多了,是不是也會有重複?
老樹:肯定有,很多意象都有重複,風花雪月,古詩也這樣,是怎麽組合的問題。 中國古代詩都是農耕文明的產物,農耕文明跟農事、山野、風物有關係,跟城市沒關係,城市不容易出詩,城市適合現代詩。
所謂古詩的意境都是跟自然有關,我從小的生活經驗就是在山野裏麵長大,這幫了我很大的忙。閉上眼一想,那天打完柴,躺在山頂上,一片雲彩過去,一陣風吹來,旁邊有斑鳩叫,我就這麽隨便一說,腦子都可以形成一個空間境界,這就是所謂意境,隻需要用幾個意象性的詞組合就可以了。這不是想像的事,是我經曆過那樣的意境,如果你是一個有心人,能用大白話把那個意境說得比較充分,比較自然,別矯情,自然就有空間帶出來了。意境是一個空間形態,由意象建立的空間性,能夠籠罩你,把你帶進去。
正午:其實您的詩和畫還是一遍遍回到自己小時候的經驗?
老樹:對我來講這是一個記憶的問題,過去是經驗,有了經驗形成記憶了,你可以把它用詞語轉化出來。畫也是一樣的,畫一條線,畫一個坡,畫棵樹,小孩玩都坐在上麵,夏天聽蟬叫,這種經驗太真切了,對我來講是曆曆在目。現在大家說有很多詩意消失了,原因一個是鄉野消失了,還有一個是關於鄉野的經驗消失了,這個沒有辦法,不是你在城市裏愣憋能憋出來的。
正午:城市和古體詩本身就是矛盾的嗎?
老樹:那倒不一定。我隻是說用古體詩寫山林鄉野生活感覺會更契合一些。1984年我第一次去黃山,住在一個工棚一樣的地方裏,每個人租了一件軍大衣,準備第二天早上看日出。一個屋子住了100多人,我的天,那沒法兒住了,我就披了大衣往北海那邊走,找了一個路邊的大石頭,坐那兒看。上麵沒有風,聽到嗚嗚地響,這就是所謂的鬆濤,月光從鬆樹枝葉間斑斑駁駁地照下來。突然屁股底下濕了,是山中的水,不是泉水嘩啦嘩啦流著的,是滲出來的水。一下子想起來“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這哪是想象,這就是一千年前王維的親身所曆親眼所見,我親身所曆了,知道古代的事不是想像,而是經驗,是白描。如果你有這個經驗經曆,寫出來很自然,怎麽寫都踏實,如果是你編造出來、想像出來的,心裏總是沒底。詩從何來?意從何來?詩意不是存乎於想象中,它跟你的現實經驗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