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莢陣,菖蒲葉。時節換,繁華歇。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
辛棄疾的朋友鄭厚卿將去如今的湖南衡陽做官。為他餞行時連作了兩首詞送給他。這是其中的第二首。第一首是《水調歌頭·送厚卿赴衡州》。這兩首詞的藝術成就非凡,但創作手法不同。我認為這首詞的創作手法是象征主義。而且我想強調,不是一處,也不是部分,而是全篇創作采用象征主義。就我所知,好像還沒有人這麽討論過。下麵談談我的這點認識。
先看開篇:“莫折荼蘼,且留取、一分春色。”顯然, “莫折荼蘼”的言下之意就是要“且留取,一分春色。”俗話說,“開到荼蘼春事了。” 因此荼蘼在這兒是最後一分春色的象征。所謂象征,最基本的定義就是用某一事物(荼蘼)表達某種意義(最後的春色)。
順便指出象征和比喻的區別。比喻有暗喻,如“我的愛人是朵紅玫瑰;”也有明喻,如“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比喻是說甲是乙(暗喻),或者甲像乙(暗喻)。而象征是拿某個事物作符號或者代碼來代表特定的意義。如用荼蘼代表最後的春色。文學作品的意義可以是多層次的、發展性的因而非常複雜的。因此象征比比喻或者其它簡單的修辭手法更加重要、更難駕馭。
開篇的荼蘼隻是一個簡單象征。後麵的所有其它細節,比如說青梅、牡丹、榆莢、菖蒲、鵜鴂、等等,都是這個簡單象征的有組織的擴充和發展。可以看出,這些細節都是按照從春到夏的季節順序排列的。如春天摘青梅,牡丹初夏盛開。榆莢落在春天,菖蒲葉摘在初夏(南方過端午節祭奠屈原時用)。鵜鴂在南方也是等到初夏才開始鳴叫。這些細節一方麵說明自然界的春色是留不住的,另一方麵也使得荼蘼所引導的簡單象征發展成為一個複雜的象征。即從一種簡單的花擴充到自然界裏的所有花花草草。寫一個簡單的象征比較容易。寫一個組織清晰、內容多元、意義相互關聯的象征就難得多。我們可以在這個層麵上看出一個作者的手法的高低。
現在可以明確什麽是詩意。詩意是細節和整體之間的關係的間接而含蓄的表達。詩意的細節不是事物的簡單羅列,而是有目的、有寓意的組合、或者說構造。這個構造中的每個細節,或者說節點,既有字麵上的意思,也有言外之意。這些節點都相互關聯,從而組成一個蘊蓄深厚的整體。比如說,這些花草都在用一個聲音含蓄的說:這分春色是留不住的。在蘊蓄上暗示春色留不住,在字麵上卻仍要留住,這就是矛盾修辭格。它有什麽目的?這是個需要注意的問題。
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們需要探討這首詞的語言構造的特點。即這個構造中存在著與什麽有關的重要關係。一方麵,語言構造和人類社會一樣,在各個節點之間存在著許多錯綜複雜的關係。另一方麵,也可以通過分析、歸納這些關係,找出其主要特征,從而把握全局。通過分析,可以看出這首詞的語言構造中的主要關係與時間有關。
時間本身是一個複雜的構造。它包含許多不同的關係。與時間有關的一個重要關係就是人生的意義和目的。如何認識自己所在的時空,如何對待短暫的人生,人生的意義和目的是什麽,這些都是文學作品中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實際上一個民族的文學作品對時間這個概念挖掘得有多深就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一個民族的精神風貌。就這首詞而言,它在兩個不同層次上探討了與時間有關的關係。一個是時間的流逝:過去,現在,和將來。一個是與時間的流逝相關的人生和社會的意義。作者通過回憶、現實、和展望之間的矛盾和這些矛盾之間的張力,擴張並加強了由文字構成的複雜又富有蘊蓄的詩意美。
II. 回憶和現實
還記得,青梅如豆,共伊同摘。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恨牡丹、笑我倚東風,頭如雪。
上半闋的張力主要來自過去和現在、回憶和現實之間的強烈對比。 比如“還記得,青梅如豆,與伊同摘”在時間上是春天,在寓意上讓人從互文性上聯想到與“青梅煮酒論英雄”類似的英雄氣概。天真少年,麵對美好的事物誰不曾敬仰過英雄,誰不曾因此有過一番美好的理想。“少日對花渾醉夢”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在意義組織和語言結構方麵來說,這一句既是對前麵已經表達的意思的增強,也是後麵的“而今醒眼看風月”的對比。這兩句對仗極大的擴張了對比的張力,讓人看到語言結構上的對稱美。同時也說明少年時代的理想已經破滅。相對與過去的春天裏的夢想,“而今”的情形是在夏天(牡丹已開)裏看風月。雖然有東風助力,有牡丹陪襯,但是已經到了屈原所說的“美人遲暮”的歲月。這是諸多關係發展到了最低沉的時刻。
III.個人與社會,曆史和未來。
榆莢陣,菖蒲葉。時節換,繁華歇。算怎禁風雨,怎禁鵜鴂!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
和上半闋一樣,辛棄疾在下半闕裏挑選看似簡單,卻又具有蘊蓄的花花草草,鳥獸魚蟲來表達詩意。比如說,“榆莢陣”這個詞語至少有兩層意義。一方麵榆莢代表著春天的生機;另一方麵榆莢落在地麵上擺出陣列、透露著殺機,讓人想到《韓詩外傳》中記載的關於孫叔敖進諫楚莊王而講的“隱榆”的故事:“童子方欲彈黃雀,不知前有深坑,後有掘株也。”那麽這兩層意思綜合起來理解就是說當美好的人要乘著年輕做一番事業時早已有人為他們挖好了陷阱。
菖蒲葉有什麽象征意義呢?首先在時間上說明是芳菲將歇。另外,菖蒲葉讓人想到了屈原,因為人們在端午節用菖蒲葉驅邪以祭奠屈原。屈原是中文詩歌中用芳草鮮花象征德才兼備的美人的開山祖師。顯然,辛棄疾在這首詞中也同樣用鮮花芳草代表美人。而且不再是某一個人,而是從屈原開始到現在的辛棄疾,到以後的鄭厚卿,甚至到後麵的楊萬裏,陸遊等這一類型的有德有才的人。再說,屈原本來也是受到楚王的信任的。受到小人的“謠諑”之後才被放逐,和此詞中的鮮花香草的際遇也相似。
更重要的是,辛棄疾在這後半闕中化用了《離騷》中的語句。 “怎禁鵜鴂”來自“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恐嫉妒而折之。”鵜鴂象征什麽到此已不言而明了。 “老冉冉兮花共柳”化自“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隻不過,屈原的恐慌在辛棄疾這裏已成為現實,並已坦然接受。既然這些細節都來自《離騷》,”那麽最後的“也不因、春去有閑愁,因離別”中的離別就不是朋友之間的簡單的離別了,而是騷雅的離別。辛棄疾為鄭厚卿餞行寫了兩首詞。第一首中有“文字起騷雅,刀劍化耕蠶”的字句。這更加說明這種離別是與出自屈原的騷雅傳統有關,是它的傳承和發展。
到此可以看出,在下半闋的表層結構上雖然沒有一處提到屈原,但在深層結構中處處都和屈原有關。這種深層寓意穿過時光的隧道,既是《離騷》的回聲,也是屈原的偉大形象的投射和衍生。如果說上半闋是回憶個人的曆史,那麽下半闋就是對一個民族、一個曆史、一個文化傳統的反思與回應。那麽“怎禁風雨,怎禁鵜鴂”就不僅僅是指某一個人所經曆的風雨和鵜鴂,而是指從屈原開始到辛棄疾、甚至有可能延續到將來許多年之後的風雨鵜鴂,因為辛棄疾從象征意義上為我們構造了一個有美好也有陰暗的時空結構或者說人類社會。這是象征的涵義和指代範圍的擴充,也是認識上的一個飛躍。
和《離騷》相比,這首詞雖然篇幅較小,顯得精巧細致。但是在精神麵貌和認知過程上卻要略高一籌。《離騷》的美好字句裏麵透露著一些怨氣,而且結局是徹底悲觀。相比之下,盡管這首詞的時空構造和《離騷》一樣出現了“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的現象。即美好的在碌碌無為的老去,而掠人之美的卻在忙忙碌碌。但是這些蜂和蝶顯然是隻知道為自己的利益忙碌的人的象征。作者的口氣是鄙視他們的,因為他們不為春天即將過去感到傷心,根本就不知道什麽是春色。所以寫到最後作者顛覆了前半闋結尾時的那種悲觀情緒。
這個結尾的顛覆和開頭的的矛盾修辭互相呼應。矛盾修辭在思維模式上是一種顛覆,即用一種想法顛覆另一種想法。這兩個貫穿首尾的顛覆結構,目的就是為了顛覆人們在表層結構上對春色的通常理解。在表層結構上,美好的東西似乎和時間一起流逝了,讓人傷感,惋惜,甚至怨恨,無可奈何。可是在深層結構裏,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愛惜春色、歌頌春色,從一個人的春色發展到群體的春色,民族的春色,曆史的春色,從而含蓄的提出了一個如何保住春色的哲學命題。這裏麵滲透著非常感人的精神力量。一篇作品能夠寫好一個層麵的意義就夠難,在寫好一個層麵的同時能夠突出另一個更為重要的層麵就是難上加難。可是辛棄疾不但做到了,而且輕而易舉。辛棄疾在詩詞寫作方法上還是一個多麵手。象征隻是他的一個手法而已。大概可以這樣說,在整首詞中從頭至尾,全麵深入的使用象征手法辛棄疾是第一人。這首詞就是明證。當許多人在向19世紀和20世紀的西方象征主義詩歌學習時,他們也許不知道辛棄疾早就有了這麽偉大的象征主義的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