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五絕的話語模式與認知結構
1 引 言
李 白是我國唐朝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在詩歌史上占有極高的地位;並享有“詩仙”的盛譽。他的詩歌被保存下來的有一千首左右,其藝術風格主要表現在感情奔放,想 象豐富,融大自然磅礴的氣勢和內在躍動的生命力量於一爐。勇於誇張,極力鋪排,大膽想象,使其詩歌常呈波瀾壯闊、風起雲湧之勢;奇特的想象,強烈的主觀色 彩,卓越的藝術手法,又往往創造出扣人心弦的意境,給讀者以強烈的藝術感染力。由於李白的詩歌不少都是心性所至,信情拈來,妙手天趣,加之詩人又常常不拘 常規,敢於打破傳統,因而後人往往以為其詩作難有規範,為“天才所至”,無法效仿。
李 白又是絕句聖手。如果說,李白的一般詩作是天才所為,無規可依,難以效仿的話,那麽李白的絕句卻是具有一定的“典範”意義的。由於絕句本身的特點,格式上 呈封閉之勢,至少在形式上限製了詩人的“為所欲為”,因而李白絕句也表現出不少典範性特征。在這裏,我們打算從詩人的五絕入手,通過對這類絕句的話語結構 模式進行“考證”,來獲取一些這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駕馭語言的魅力與特性。
本文所依據的文本材料為明朝趙宦光、黃習遠編定,劉卓英校點的《萬首唐人絕句》中的李白五言絕句,共83首。
2 李白五絕的話語模式
2.1 絕句的語篇特征
絕 句作為一種獨立的話語片段,其內部結構往往體現出一種語篇特征,這表現為兩個方麵:一是邏輯內涵上具有一個基礎“支撐點”,體現為內容上具有內在連貫性, 我們不妨叫它為“邏輯支點”;另一方麵則是絕句間的銜接方式,表現為語句和語句組織在一個統一語言環境之中的方式方法;如果我們把絕句的四句話(從語音語氣角度劃分出來的句子)算作四個板塊的話,那麽這四個板塊之間是通過各種各樣的表達形式聯係起來的。這後一個方麵我們不妨叫它“銜接手段”。
除 了這內容的“邏輯支點”和形式的“銜接手段”,每一首絕句又還具備一種“意圖”特征,表現為主宰絕句的“原始動機”:詩歌的創作者為什麽要寫下這首絕句, 寫此詩歌是為了達到一種什麽目的?在某種程度上,這其實也是一種“功能”的體現,它表現在:或為了舒懷寫情,或為了描景寫意,或為了感慨詠歎等等。它可以 從不同角度做多種區分,區分的類別也可大可小:主類裏麵有次類,次類裏麵還可以有次次類。
2.2 絕句的話語基本單位
從 語義方麵來看,一個完整的語篇,不管大小如何,都包含著多個結構因素,也就是絕句語篇的語義成分,它們是絕句話語的基本單位。這些因素在內涵關聯的原則 下,配備在一起,組成一種有機的聯係,從而使得絕句的話語產生連貫。在僅為四個短句共不過二十言的五言絕句裏,這些語義結構要素主要表現為“話題、事件、 時空、場景、前提”以及人和物的“施為”、對話題或事件的“敘述、描幕、評議、說明”等等幾個方麵。這些單位在絕句中的不同排布就組成了絕句多姿多彩的話 語表達格式;某個要素的承擔載體在絕句中可能與單個語句對應,但也可能與多個語句對應;反過來,也有一個語句同時擔任兩個甚至多個語義要素的情形。另外, 就單個絕句語篇來說,並不是每一首都同時具備上述多個語義成分,這隻是從總體上來說的。
2.3李白五絕的話語模式
從 思維結構形式來看,李白五絕的結構方式主要為兩種:一是流動式;一是輻射式。前者是詩人根據客觀事理或邏輯事理發展的情形進行鋪排,魚貫而下;或者根據心 情心緒的感情流向,由此及彼,順勢流動,其邏輯內涵的走向與語言的線性特征相一致。這是一種“時序”的方法或“情序”的方法,最能體現這一形式的如《靜夜 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和《巴女詞》“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十月三千裏,郎行幾歲歸”等;後者則在同一個語境中在同 一時點展開多個視點或話題,使結構程式呈現為輻射情狀,其邏輯內涵的走向與語言的線性結構不一致。這是一種“並序”的方法或叫“平序”的方法,如《秋浦歌 之八》“邏人橫鳥道,江祖出魚梁。水急舟行疾,山花拂麵香”等。下麵我們以視點、話題為角度來分析李白五絕的話語模式。
2.3.1單焦式
“單焦式”又叫“單點式”或“單話題式”。這種絕句是以一個視點或話題為中心展開敘述或評說,其中又有多種情形:
A.話題十施為
這種類型的話題一般是施事動作的主體者——人或動物,隨後多是幾個施事動作或行為的敘述,相互間有接續魚貫性質。敘述是以主體者為視點展開的。
1)耶溪采蓮女,見客棹歌回。笑人荷花去,佯羞不出來。(《越女詞之三》)
2)美人卷朱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怨情》)
同類的五絕還有《夏日山中》、《洛陽陌》、《秋浦歌之五》、《聞謝楊兒吟<猛虎詞>因此有贈》等。
有時,對一個話題先有評說,然後再接續幾個施為動作,或者是在幾個施為之間夾一評說:
3)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醉題王漢陽廳》)
4)白鷺下秋水,孤飛如墜霜。心間且未去,獨立沙洲傍。(《白鷺》)
“鷓鴣鳥”“如墜霜”都是對主體者的評說或描寫。同類的絕句再如《初出金門尋玉侍禦不遇詠壁上鸚鵡》、《銅官山醉後絕句》。
有時,也在施為動作之前或之間加一時空或場景表述:
5)昨日東城醉,還應倒接?。阿誰扶上馬,不省下樓時。(《魯中都東樓醉起作》)
6)桃波一步地,了了語聲聞。暗與山僧別,低頭禮白雲。(《秋浦歌之十四》)
7)白鷺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驚遠飛去,直向使君灘。(《賦得白鷺送宋少府入三峽》)
“昨日”是時間;“桃波一步地”為空間;“月明秋水寒”既指明時間地點,也是場景表述。
8)我今攜謝妓,長嘯絕人群。欲報東山客,開關掃白雲。(《憶東山之二》)
9)今日竹林宴,我家賢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後發清狂。(《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之三》)
這裏的施為在後部分有連環扣的情形:“我”報“東山客”,“東山客”開關掃白雲;“賢侍郎”容讓“小阮”,“小阮”醉發清狂。
10)欲向江東去,定將誰舉杯?稽山無賀老,卻棹酒船回。(《重憶賀監》)
11)紀臾黃泉裏,還應釀老春。夜台無曉日,沽酒與何人?
“稽山無賀老”“夜台無曉日”是插入的另一話題及評說,但絕句的主導話題仍是詩人我,是紀叟,幾個施為動作陳述的是同一話題。
無論是夾入評說還是時空、場景,由於幾個板塊之間主要是主體者與施為的關係,因而我們把它們都歸為單焦式的“話題+施為”小類。如果說例1,2.3是這一小類的常規零度形式,那麽隨後各例則是該小類的偏離形式。
以上都是一種時序流動類型;“話題+施為”類中還有一種平列類型,但在李白五言中比較少:
12)吳兒多白晰,好為蕩舟劇。賣眼擲春心,折花調行客。(《越女詞之二》)
13)秋浦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兒,飲弄水中月。(《秋浦歌之三》)
14)且醉習家池,莫看墮淚碑。山公欲上馬,笑殺襄陽兒。(《襄陽曲之四》)
例14的“醉、看、上馬”都是言主體者山公的行為;同類的還有《奔亡道中之三》、《寄上吳王》。
B.話題十評描
這裏的“評描”隻是一種代表性說法,是為了敘述的方便,其範圍廣泛,包括評判、議論、描寫、說明等等;這一類別中的話題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或事:
15)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鴉頭襪。(《越女詞之一》)
16)紫藤掛雲木,花蔓宜陽春。密葉隱歌鳥,香風留美人。(《紫藤樹》)
由“眉目”到“霜足”;由“雲木”到“花蔓”再到“密葉”及其吹出的“香風”,都表現了一種視線的流動。
17)山公醉酒時,酩酊襄陽下。頭上白接?,倒著還騎馬。(《襄陽曲之二》)
18)八月邊風高,胡鷹白錦毛。孤飛一片雪,百裏見秋豪。(《觀放白鷹》)
在純描寫之外,還夾入了時間空間的交代。
19)秋浦千重嶺,水車嶺最奇。天傾欲墮石,水拂寄生枝。(《秋浦歌之六》)
20)江祖一片石,青天掃畫屏。題詩留萬古,綠字錦苔生。(《秋浦歌之七》)
例19中的“千重嶺”是大話題,“水車嶺”則是大話題中的小話題,隨後的描述是對小話題展開的;例20呈連環扣狀:石上題詩,詩中有字,字生綠苔;類似例證又如《襄陽曲之三》。這幾例可以看作“話題十評描”小類的偏離形式。
C.話題十夾敘夾評
這種類型的五絕不是純粹的對行為敘述,也不是純粹的話題評描,而是有敘有評,即話題後有施為動作,又有評說描寫:
21)海客乘天風,將船遠行役。譬如雲中鳥,一去無蹤跡。(《賈客樂》)
22)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王昭君》)
此二絕句均是從兩個方麵分別對同一話題進行敘說和評議:“乘天風,遠行役”和“拂玉鞍,上馬啼紅頰”是對行為動作的敘描;“雲中鳥,無蹤跡”與“漢宮人、胡地妾”則是對情狀的評說。
23)早起見日出,暮看棲鳥還。客心自酸楚,況對木瓜山。(《望木瓜山》)
24)初謂鵲山近,寧知湖水遙。此行殊訪戴,自可緩歸橈。(《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之一》)
25)昨夜梁園雪,弟寒兄不知。庭前看玉樹,腸斷憶連枝。(《對雪獻從兄虞城宰》)
例23“見日出、看棲鳥”是主體者施為的動作,“客心酸楚”是對其心情的描述;例24恰好相反,“初謂、寧知”是“評”,“殊訪戴、緩歸橈”則是“敘”。例25“昨夜梁園”交代時間地點,“看玉樹”是主體者的施為動作,“弟寒、腸斷”是對其感覺心情的評說。
2.3.2雙焦式
“雙焦式”又叫“雙點式”或“雙話題式”,這種形式有甲乙兩個視點或話題,一般是兩兩為界,一二句為一個話題,三四句為另一話題,絕句從兩個角度對各自話題進行敘述或評說。其話題可以是行為的主體者,也可以是事或物。
A.對待型
兩個話題之間有一種比照的關係,沒有主次之分,如:
26)秋浦田舍翁,采魚水中宿。妻子張白鷳,結置映深竹。(《秋浦歌之十三》)
27)船上齊撓樂,湖心泛月歸。白鷗閑不去,爭拂酒筵飛。(《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之二》)
兩絕句的兩話題之間分別都是對施為動作的敘述:26是田舍翁與其妻相對;例27是泛舟人與動物相對;再如物與人相互比照的《詠山樽》也屬同類。
28)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雖為李白婦,何異太常妻。(《贈內》)
29)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長安如夢裏,何日是歸期?(《送陸判官往琵琶峽》)
例28兩話題分別是對詩人與其妻的描寫和評說;例29則分別對水國與長安展開評議。
30)秋浦錦鴕鳥,人間天上稀。山雞羞綠水,不敢照毛衣。(《秋浦歌之一》)
31)昨日登高罷,今朝再舉觴。菊花何太苦,遭此兩重陽。(《九月十日即事》)
這幾例或者是一評一敘,如例30分別是評、敘兩動物;或者是一敘一評,如例31是敘人評物。同類例證還有《係尋陽上崔相渙》、《相逢行》。
32)綠水明秋月,南湖采白顰。荷花嬌欲語,愁殺蕩舟人。(《綠水曲》)
33)攜妓東山去,春光半道催。遙看若桃李,雙如鏡中開。(《送侄艮攜二妓赴會稽戲有此贈》)
例32前話題是敘述人的行為,夾入了時空說明,後話題是對人格化的物“荷花”的行為敘評;例33前話題是攜妓人的施事動作。夾入了一個時間性話題,後話題則是對被攜者“妓”的描評。
B.映襯型
所謂“映襯型”是指兩話題之間,相對而言,有一個為主視點或主話題,另一個則在某種程度上為“隨從”視點或伴隨話題。之所以說“某種程度”是因為,這種“隨從”性質並不是絕對的,有時,甲和乙兩個話題,誰主誰從很難說清楚。
34)襄陽行樂處,歌舞白銅鞮。江城回綠水,花月使入迷。(《襄陽曲之一》)
35)南登杜陵上,北望五陵間。秋水明落日,流光滅遠山。(《杜陵》)
兩絕句中,甲話題均是敘述人的行為,乙話題則是點明伴隨場景,帶有襯映的性質;再如《秋浦歌之四》
36)綠水淨素月,月明白鷺飛。郎聽采蓮女,一道夜歌歸。(《秋浦歌之十》)
37)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
這幾例的前部話題雖由兩個小話題組成,但語境話題是一致的,都是對場景的描述,仍可看作一個大話題;後部話題是敘述人或人與物的行為。類似的再如《秋浦歌之十一》
38)蘇武天山上,田橫海島邊。萬重關塞斷,何日是歸年?(《奔亡道中之一》)
39)賈誼三年謫,班超萬裏侯。何如牽白犢,飲水對清流。(《田園言懷》)
“蘇武田橫”之事與“賈誼班超”之事分別隻是一個大話題,作為前提原因,為後話題做下鋪墊,“何日是歸年”“牽犢對清流”作為結論應是絕句的主視點。同類絕句還有《留別金陵諸公》
40)南國新豐酒,東山小歌妓。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出妓金陵子呈盧六之一》)
41)東道煙霞主,西江詩酒筵。相逢不覺醉,日墮曆陽川。(《出妓金陵子呈盧六之二》)
兩首五絕分別仍是兩個大話題:前部分甲話題是布景;後部分乙話題是對人之行為及情狀的評說,並加入伴隨景之描寫。
42)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勞勞亭》)
43)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秋浦歌之十二》)
44)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陪侍郎叔遊洞庭醉後之三》)
幾首五絕前後兩部分很難分清主次:例42前後話題有接續性質;例43則有結果與原因的關係,同類型的又如《秋浦歌之二》;例44可以是接續性質,也可詮釋為果與因的關係。
C.交叉混合型
甲乙話題在頭兩句先分別列出,爾後三四句或分別表述各自話題,或綜合混論兩個話題,如:
45)亭伯去安在,李陵降未歸。愁容變海色,短服改胡衣。(《奔亡道中之二》)
“愁容變海色”是對話題甲“亭伯”而言;“短服改胡衣”則對話題乙“李陵”而論。
46)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新妝蕩新波,光景兩奇絕。(《越女詞之五》)
47)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越女詞之四》)
“鏡湖水、耶溪女”分別為甲乙兩話題,後麵是合論兩話題;例47為同一類型。
2.3.3多焦式
“多焦式”又可稱“多點式”或“多話題式”,主要是指多個視點多個話題同時展開,作並行性表述的那種形式。李白五絕中,真正的多焦式,即幾個話題同時展開,在同一層次上完全並行的並不多見。比較標準的當屬前舉例證如《秋浦歌之八》。再如:
48)水入北湖去,舟從南浦回。遙看鵲山轉。卻似送人來。(《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之三》)
49)腸斷枝上猿,淚添山下樽。白雲見我去,亦為我飛翻。(《題情深樹寄象公》)
50)金花折風帽,白馬小遲回。翩翩舞廣袖,似鳥海東來。(《高句驪》)
幾首五絕都是三個話題並立:例48從“水、舟、鵲山”三個角度描述水上泛舟;例49則敘述“猿、樹、白雲”三者的作為;例50“金花白馬廣袖”是從三個視點描寫當時的高麗樂舞者的服飾打扮。屬於這一類型的還有《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之二》
51)船下廣陵去,月明征虜亭。山花如繡頰,江火似流螢。(《夜下征虜亭》)
52)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家?(《憶東山之一》)
53)羌笛梅花引,吳溪隴水清。寒山秋浦月,腸斷玉關聲。(《青溪半夜聞笛》)
例51“明月山花江火”描寫出發地的景色,與“行船”並舉,表述征虜亭之夜的事件;例52“不向東山”是說人,“薔薇、白雲明月”則言東山景物,幾者並立以示詩人對東山之懷念;例53“笛聲溪水寒月”對應哀怨之曲自是令人腸斷。其實。這幾例中的四話題間多少有些主次:例51, 52的後三句和例53的前三句有狀景襯墊性質,也可以合起來視為一個大的語境話題。
多話題中還有一種是幾個話題依次道來,似有先後之分,呈接續性質,如:
54)領得烏紗帽,全勝白接?。山人不照鏡,稚子道相宜。(《友人贈烏紗帽》)
55)慚君能衛足,歎我遠移根。白日如分照,還歸守故園。(《流夜郎題葵葉》)
56)潮水還歸海,流人卻到吳。相逢問愁苦,淚盡日南珠。(《見韋參軍量移東陽》)
“烏紗帽勝白接? “山人照鏡”“稚子道宜”分別為三個話題,後者皆以前者為依據;例55“君衛足”“我移根”“白日分照”是隨著感情的流動三話題步步相遞;例56“潮水歸海、流人到吳”“我問愁苦”“流人淚盡”也是隨著事件的先後次序一一相接。
3李白五絕的選視點與意象組合
3.1李白五絕的選視點
五言絕句僅有寥寥二十個字,在如此有限的表達空間中要表達詩人眾多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感,實現以小框架包大內容的“四兩撥千斤”目標,這就有一個篩選點的問題。究竟選取哪一點哪一畫麵(包括物理的心理的)作為表述對象,在很大程度上體現了絕句作者的認知喜好、認知心理與認知方向。
李 白的五絕,有一個非常突出的地方便是:在大自然這個大視點中,詩人對“月”“雲”“山”“水”“花”“風”“鳥”“猿”等幾個視點特別鍾愛;而在人文的視 點中,詩人對“酒”“歌”“舞”等尤其青睞;換句話說,李白在五絕中最常以上述幾個視點為“突顯原則”。如人、月、酒等選視點模式就可以看作李白五絕最為 常規的模式之一,這顯然與李白本人酷愛“月、酒”,一生與二者為友直接相關。我們從以下幾首便可見一斑:
57)對酒不覺冥,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稀。(《自遣》)
58)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耐可乘明月,看花上酒船。(《秋浦歌之九》)
59)南國新豐酒,東山小妓歌。對君君不樂,花月奈愁何?(見前)
60)痛飲龍築下,燈青月複寒。醉歌驚白鷺,半夜起沙灘。(《送殷淑》)
61)九日龍山飲,黃花笑逐臣。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九日龍山飲》)
62)船上齊撓樂,湖心泛月歸。白鷗閑不去,爭拂酒筵飛。(見前)
在對女性形象的描寫上,李白似乎也體現出明確的個人認知喜好:把選視點放在“頭”(即麵部)與 “腳”上麵。在中國古代文化中,“腳”的形象對婦女來說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因而“評頭品足”便也成了李白五絕的“突顯”準則。李白五絕中,凡描寫女性, 要麽是“首、足”並提,要麽隻提其一,卻不見對諸如“手”“服飾”等方麵的描寫,如:“長幹吳兒女,眉目豔星月。屐上足如箱,不著鴉頭襪”;“玉麵耶溪 女,青蛾紅粉妝。一雙金齒屐,兩足白如霜”(浣紗石上女);“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頰。今日漢宮人,明朝胡地妾”;“美人卷朱簾,深坐顰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等等。
在認知方向上,李白基本上是按照常規的邏輯事理發展方向,如從上到下、由前往後、由淺入深等順序原則而行的,如前述的對女性的靜態描寫就體現了由上至下的原則;在動態描寫上,往往是從前往後、由淺至深,如:“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玉階怨);“美人卷朱簾,深坐顰娥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等。幾個動作憊象構合在一起,就組成了一幅美人“終夜望君君不至”的全程景象。
3.2李白五絕的意象組合
選 視點的確立自然構成了五絕組合圖式的基礎,但如何排布這些意象還要受到其他條件的限定和製約,如事理邏輯原則、個人心理傾向、語音平仄韻律、句式結構配搭 等眾多因素或多或少要幹擾詩作者的視線。以下是李白五絕具有代表性的意象組合範式,其中的意象既有物理的,也有心理的:
白露—羅襪—水晶簾—秋月
傷心處—送客亭—春風—柳條
酒—落花—溪月—鳥—人
行樂一歌舞—綠水—花月
山—江—綠水—碑—青苔
行船—明月—山花—江火
東山—薔薇—白雲—明月
白鷺—明月—秋水
月光—霜雪—明月—故鄉
綠水—秋月—白蘋—荷花—愁
猿—淚—白雲
金花帽—白馬—廣袖—鳥
鬢發—猿聲—白發
愁—花—山川—風日
醉酒—寒歌—空吟—淚滿
山石—急水—行舟—山花
水—白練—明月—酒船
綠水—素月—白鷺—人—夜歌
爐火—紫煙—人—明月—歌
白發—愁苦—秋霜
酒—妓歌—花月
煙霞主—詩酒筵—落日
青燈—寒月—醉歌—白鷺
水國—秋風—遠別—長安
野田—遠水—東流—離情
行船—泛月—白鷳—酒筵
君山—湘水—無限酒—洞庭秋
秋水—落日—流光—遠山
邊風—胡鷹—雪片—秋豪
白鷺—秋水—墜霜—沙洲
眾鳥—孤雲—人—山
水—舟—鵲山
羌笛—溪水—寒月—腸斷
羽扇—青林—石壁—鬆風
眉目—星月—足—霜
采蓮女—棹歌—荷花—佯羞
素足女—素舸郎—月色—斷腸
水—月—女—雪—新妝—新波
朱簾—娥眉—淚痕
青蛾—紅粉—金齒屐—霜足
潮水—流人—愁苦—淚水
日出—棲鳥—客心—木瓜山
以上共是42首五絕的意象組合圖式,其中出現頻率最高的單個意象首推“月”,包括“月、明月、秋月、素月、花月、寒月、星月、溪月、月光”等共19處,幾乎占到—半;第二位的則是“水”的意象,包括“水、綠水、秋水、遠水、潮水、湘水、溪、波、江”等共17處,僅次於“月”;隨後的則是“花”、“山”的意象,各為9處;“鳥”類有9處,包括“鳥、白鷺、白鷳、胡鷹”等;“酒”的意象有8處;再後依次則為“雪、霜"7處,“船、舟”5處,“雲”“風”各為4處。作為組合意象,出現得最多的則是“月—水”的組合;其次則是“月—花”、“月—酒”“月—鳥”等。可以說,“月、水、酒、花、鳥、人”等幾個意象的組配是李白五絕的選象特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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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鄭慶君(1962—),女,湖南常德人,南京大學中文係2000級博士研究生,副教授,從事語言學與應用語言學研究。南京大學中文係,江蘇南京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