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詞的作年,學界的考訂長期流於模糊影響。《中華文史論叢》1982年第4輯發表鍾振振《賀鑄六州歌頭係年考辨》一文,始對此詞係年詳加考訂。作者認為,詞人從熙寧八年(1075)至元佑六年(1091)這十六年中,官階一直是侍衛武官,此與詞?quot;鶡弁"雲雲殊為稱合,"但嚴格說來,隻有元佑二年(1087)十一月至五年(1090)秋,這近三年的時間內,他以侍衛武官之階出任和州管界巡檢這一軍事職務,才是名副其實的'鶡弁',因此本篇係於這段期間,似更為可靠。"鍾文並依據這段時期北宋與西夏的和戰情況,以及詞中"劍吼西風"、"目送歸鴻"等語所反映的節令,斷本篇隻能作於元佑三年(1088)秋,詞人在和州管界巡檢任上,時年三十七歲。鍾文旁征博引,言之鑿鑿,當可據為定說。
這是一首自敘身世的詞作,詞中抒發了詞人積極用世之意誌和熱忱報國之激情,以及失意後的憤懣與牢騷。回顧生平,詞人少年時期俠氣淩雲,肝膽照人,熱血沸騰,重然諾,輕生死,在同輩中也是豪邁過人、驍勇著名的。那時所過的生活自在適意、轟轟烈烈。友人們聯轡奔馳,車馬簇擁,開懷痛飲,追逐獵物。以此個性、胸懷、氣度、才能、作為,用之於為國家建功立業,詞人自信應該是成績非凡、前程遠大的。上闋反複烘托突出的、隱藏於字裏行間的就是詞人的這種報國誌向。但是,詞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理想與現實有那麽大的距離,少年的美好願望隻是一枕黃粱。進入仕途後,詞人隻是一名低級武官,沉抑下僚,羈宦千裏,到處漂泊,被繁雜無聊的事務所糾纏,才能無所用,誌向成為一句空話。當年滿懷豪氣的少年也蛻變為眼前自傷身世的“悲翁”。即使如此,詞人依然心有不甘,將滿腔的熱情與憤恨,寄托於琴弦,在眺目鴻雁的翱翔中,遙想自己應有的風光,悲慨今日的淪落。詞用賦體,對比今昔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作者把敘事、議論、抒情三者完美結合起來,再配合以短小的句式,短促的音節,從而很好地表現出一種激昂慷慨與蒼涼悲壯的武健精神,充分發揚了《六州歌頭》這一曲調的傳統風格。《詞品》卷一說:“《六州歌頭》,本鼓吹曲也,音調悲壯。又以古興亡事實之。聞之使人慷慨,良不與豔詞同科,誠可喜也。”賀鑄的這首詞全篇三十九句中,有三十四句押韻,而且是東、董、凍三韻與平、上、去三聲同葉。這就出現了字句短、韻位密與字聲洪亮這一顯著特點。作者正是用這種繁音促節、亢爽激昂之聲來抒寫自己豪俠懷抱的,文情與聲情達到和諧統一。
賀鑄的性格很特別。程俱《宋故朝奉郎賀公墓誌銘》說他"豪爽精悍","喜麵刺人過。遇貴勢,不肯為從諛"。葉夢得《賀鑄傳》則說他"喜劇談天下事,可否不略少假借;雖貴要權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無遺詞,故人以為近俠"。賀鑄自己也說:"鑄少有狂疾,且慕外監之為人,顧遷北已久,嚐以'北宗狂客'自況。"(《慶湖遺老詩集自序》)所以豪爽之氣、俠客之風、狂士之態應該是賀鑄的精神主體。而這首《六州歌頭》正是這樣一首寓豪士、俠士和狂士於一體的自況生平之作。龍榆生評說此詞:"全闋聲情激壯,讀之覺方回整個性格,躍然於楮墨間;即以稼軒擬之,似猶遜其豪爽?(《論賀方回詞質胡適之先生》)其極意推崇之情,溢於筆端。
這首詞抑揚有度,在回憶中胥發鬱勃不平之氣。上闋寫少年俠氣,筆酣墨飽,塑造了一位肝膽照人、千金一諾、豪縱使酒、驍勇無比的俠士、義士和豪士形象。語言駿急如風,氣勢逼人。然歇拍以"樂匆匆"三字收束,遂將"少年俠氣"一筆束住,今日之寂寞隱在言外。
換頭"似黃粱夢"一語,感喟深沉。接寫磨勘轉官生涯,悲憤難平。少年俠氣也在這碌碌冗職中消耗殆盡。這裏特別要注意的是"鶡弁如雲眾,供粗用,忽奇功"幾句,是有很深的現實背景的。大約北宋熙寧、元豐年間,神宗在位時,王安石受命變法圖強,整軍抗戰,西夏寇邊之事一時岑寂。然神宗去世後,哲宗以幼齡即位,由高太後聽政,妥協之風複又抬頭。西夏人得到喘機,得寸進尺,步步南侵。而如雲?弁卻在北宋朝廷的投降政策麵前,有心殺敵卻無路請纓,故"思悲翁""劍吼西風"雲雲,實有壯誌難酬、悲憤難平之意。煞拍三句以"恨"統攝,乃是在從"少年"到"悲翁"的人生曆程中,因"思"而"恨"的。這種恨經年積成,噴薄如火而無處發泄,故借琴弦聲聲、飛鴻陣陣宛轉傳出,悲苦之情寄意言外。
需要指出的是,北宋積貧積弱,邊患頻發,但北宋詞人卻鮮有借詞體來反映這種反侵略內容的詞作,僅有寥寥十數首作品涉及到。"在北宋詞壇,抨擊了朝廷中妥協派的詞作,這是僅見的一篇。靖康之前,憂時憤事而能與後來嶽飛、張元幹、張孝祥、陸遊、辛棄疾等媲美的愛國詞作,除此而外,更有誰何?"(鍾振振《賀鑄六州歌頭係年考辨》) 從藝術上看,此詞驅使書史,典故間出,語言深婉麗密,如比組繡,既無粗獷之弊,亦無纖巧之失,是胡適所謂"詩人的詞"和"歌者的詞"的完美結合。筆勢飛舞而意境卻沉鬱不致發露,已開南宋愛國詞之先聲了。
此詞為一首自敘身世的長調。詞中回憶了作者少年時代任俠俠氣的豪俠生活,抒發了自己仕途失意,愛國壯誌難得一酬的憤激之情。全詞熔敘事、議論和抒情於一爐,配以短小的句式,急促的音節,集蘇軾之豪放與周邦彥之律呂於一身,雄姿裝彩,不可一世 ,讀來令人有神采飛揚 。雄健警拔,蒼涼悲壯之感。
追憶詞人上片在京都所度過的六七年倜儻逸群的俠少生活。起首二句即李白《贈從兄襄陽少府皓》詩之所謂“結發未識事 ,所交盡豪雄 ”,為整個上片的總攝之筆。
以下 ,便扣緊“ 俠 ”、“雄”二字來作文章。“肝膽洞 ”至“矜豪縱”凡七句,概括地傳寫自己與夥伴們的“俠”、“雄”品性:他們肝膽相照,極富有血性和正義感,聽到或遇到不平之事,即刻怒發衝冠;他們性格豪爽,儕類相逢,不待坐下來細談,便訂為生死之交;他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答允別人的事,決不反悔;他們推崇的是出眾的勇敢,並且以豪放不羈而自矜。“輕蓋擁”至“狡穴俄空”凡九句,則具體地鋪敘自己和儔侶們的“俠”、“雄”行藏:他們輕車簇擁,聯鑣馳逐,出遊京郊;他們鬧嚷嚷地在酒店裏毫飲,似乎能把大海喝幹;他們間或帶著鷹犬到野外去射獵,一霎間便蕩平了狡兔的巢穴。上兩個層次,即有點,又有染;既有虛,又有實;既有抽象,又有形象,這就立體地展現了一幅雄姿壯彩,不可一世的弓刀俠客的恢宏畫卷。
片末句“ 樂匆匆”三字、下片首句“似黃粱夢”四字,是全詞文義轉折、情緒變換的關棙。作者青年時代生活朝氣蓬勃、龍騰虎擲,雖然歡快,可惜太短促了,好象唐傳奇《枕中記》裏的盧生,做了一場黃粱夢。寥寥七字,將上片的賞心樂事連同那興高采烈的氣氛收束殆盡,驟然轉入對自己二十四歲至三十七歲以來南北羈宦、沉淪屈厄的生活經曆的陳述。
“辭丹鳳”至“忽奇功”凡十句,大意謂自己離開京城到外地供職,乘坐一葉孤舟飄泊在旅途的河流上,唯有明月相伴。官品卑微,情懷愁苦,落入汙濁的官場,如鳥在籠,不得自由。象自己這樣的武官成千上萬,但朝廷重文輕武,武士們往往被支到地方上去打雜,勞碌於案牘間,不能夠殺敵疆場,建功立業。十來年的鬱積,一肚皮的牢騷,不吐不快。因此這十句恰似黃河決堤,一浪趕過一浪。
以下六句,是全詞的高潮。元祐三年三月,夏人攻德靖砦,同年六月,又犯塞門砦。這消息傳到僻遠的和州,大約已經是秋天了。異族入侵,國難當頭,本該是英雄大有用武之地的時候。然而,朝中投降派當道,愛國將士們依然壯誌難酬。“笳鼓動”六句,便擲地有聲地抒寫出詞人報國無門的滿腔悲憤之情軍樂吹奏起來了,邊疆上發生了戰事。而渴望投身疆場的愛國誌士,卻無路請纓,不能生擒對方的酋帥,獻俘闕下,就連隨身的寶劍也在秋風中發生憤怒的吼聲!這幾句,壯懷激烈,慷慨悲壯,正氣凜然,可歌可泣,把詞人的滿腔愛國熱誠和憂患意識抒寫得蕩氣回腸,感人至深,讀來令人感奮不已。
結尾三句,筆鋒突轉,一波三折,由慷慨激昂轉為悲涼舒緩 ,在遊山逛水 ,拊琴送客中宣泄壯誌難酬 、報國無門的悲憤、沉鬱,讀來令人扼腕感歎。
“登山 ”句截用宋玉《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手寄”句似從嵇康《酒會》詩“但當體七絃”句化出。而與下“目送”句聯屬,又是翻用嵇康《贈兄秀才入軍》詩“目送征鴻,手揮五絃”。句句都與送別有關。
在蘇門詞人中,賀鑄最受推崇。張耒曾雲 :“方回樂府妙絕一世 ,感麗如遊金、張之堂,妖冶如攬嬙、施之袂,幽潔如屈一宋,悲壯如蘇·李。”(《東山詞序》)本篇辭情慷慨,音調激昂,充分表現了他繼承蘇詞雄姿壯采風格的一麵。在藝術上,全詞不為聲律所縛,反能利用聲律之精密組織,以顯示其抑塞磊落、縱恣不可一世之氣概。整首詞三十九句,其中三言句達二十二句之多,最長的句子也不超過五言,而且三十九句中三十四句押韻,“東”、“董 ”、“凍”平上去三聲通葉,這就形成了句短韻密、字音洪亮的特色,很好地配合了此詞的豪放風格。
北宋哲宗元佑三年(1088)秋,賀鑄在和州(今安徽和縣一帶)任管界巡檢(負責地方上訓治甲兵,巡邏州邑,捕捉盜賊等的武官)。雖然位卑人微,卻始終關心國事。眼看宋王朝政治日益混亂,新黨變法的許多成果毀於一旦;對外又恢複了歲納銀絹、委屈求和的舊局麵,以致西夏騷擾日重。麵對這種情況,詞人義憤填膺,又無力上達,於是揮筆填詞,寫下了這首感情充沛、題材重大、在北宋詞中不多見的、閃耀著愛國主義思想光輝的豪放名作。
上片回憶青少年時期在京城的任俠生活。“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是對這段生活的總括。以下分兩層來寫:“肝膽洞,……矜豪縱”是一層,著重寫少年武士們性格的“俠”。他們意氣相投,肝膽相照,三言兩語,即成生死之交;他們正義在胸,在邪惡麵前,敢於裂眥聳發,無所畏懼;他們重義輕財,一諾千金;他們推崇勇敢,以豪俠縱氣為尚。這些都從道德品質、作人準則上刻劃了一班少年武士的精神麵貌。由於選取了典型細節:“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等,寫得有聲有色,並不空泛。“輕蓋擁,……狡穴空”是又一層,側重描寫少年武士們日常行為上的“雄”。他們駕輕車,騎駿馬,呼朋喚友,活躍在京城內外。鬥(dǒu)城:漢代長安按南鬥,北鬥形狀建造,故名;此指北宋東京。他們隨時豪飲於酒肆,且酒量極大,如長虹吸海。“春色”此處指酒。有時,他們又攜帶弓箭,“呼鷹嗾犬”,到郊外射獵,各種野獸的巢穴頓時搜捕一空。武藝高強,更襯托出他們的雄壯豪健。這兩層互相映襯,寫品行的“俠”寓含著行為的“雄”,而寫行為的“雄”時又體現了性情的“俠”,非自身經曆難寫得如此真切傳神。筆法上極盡鋪敘,如數家珍,接著僅用“樂匆匆”三字即輕輕收束上片,賀鑄不愧大手筆。
下片開頭“似黃粱夢”過渡自然。既承接了上片對過去的回憶,又把思緒從過去拉回到今天的現實中來。過去的生活雖快樂,然過於匆匆,如夢一樣短暫。離開京城到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已是中年,自己的境況又如何呢?長期擔任相當漢代冗從的低微官職,為了生存,孤舟飄泊,隻有明月相伴。歲月倥傯,卻像落入囚籠的雄鷹。一籌莫展。每天隻能做些案頭打雜的粗活,其保家衛國的壯誌,建立奇功的才能完全被埋沒了。而且像這樣鬱鬱不得誌的下層武官並非詞人一個,“鶡弁如雲眾”。這就找出了造成這種現象的社會原因,指責了浪費人才、重文輕武的北宋當權者。“笳鼓動,漁陽弄”,點明宋朝正麵臨邊關危機。“思悲翁”,一語雙關;既是漢代有關戰事的樂曲名,又是詞人自稱。四十歲不到,他卻感到自己老了,一個“思”字,寫盡了對自己被迫半生虛度、寸功未立的感慨。當年交結豪傑、誌薄雲天的少年武士,如今銳氣已銷磨許多,然而也成熟許多。其內心深處仍蘊藏著報國壯誌,連身上的佩劍也在西風中發出怒吼!然而,在一派主和的政治環境中,他“請長纓,係取天驕種”的心願隻能落空。不是“不請”,而是“不能請”,或“請而不用”!於是詞人隻有滿懷悲憤,恨恨地登山臨水,將憂思寄於琴弦,把壯誌托付給遠去的鴻雁。詞人的萬千感慨都寄托在這有聲的琴韻和無聲的目光之中了,其哀、其憤何其幽深!因為這是一個憂國憂民、報國無門的誌士的無奈與悲憤,這是那個時代的悲哀!
關於這首詞創作的時間,一向認為是賀鑄七十四歲所作;鍾振振先生則認為是賀鑄作於三十七歲,持論有據。筆者采取了鍾先生的說法,特此說明。(鄭延君)
宋詞多出於文人手筆,少有縱俠之氣,這首《六州歌頭》如同虎立鶴群,威風凜凜,豪氣滿懷。作者於都市中結識生死之交,重然諾、共馳騁,絕無官場上的傾軋與算計,這種感覺頗似某段詩句:“並肩走出酒館,雙手扶住門框,陽光那麽悠長,如此啊,好兄弟”,可惜詞作中所寫的快樂卻並不如此悠長,而是太過“匆匆”。有宋一代,重文輕武,這使得包括作者在內的眾多武官都不異於雜役。即使邊關有警,詞人抱負、勇略也無處施展,“劍吼西風”是壓抑的怒吼也是嘶吼,這段壓抑,由豪情轉化而來,漫漫無歇,大概也隻有心中仍攢著任俠之氣的作者才能用看似悠哉的遊樂和撫琴,將其勉強收束。
這首詞是他自敘生平之作,如今讀來,依然讓人心血湧動。但過片到“似黃粱夢”,筆鋒一轉,萬千豪氣凝固,轉而低沉緊促。自己離開京城之後,孤舟揚帆,順水漂流,唯有明月相伴,而自己所供的新職,官品卑微,無非是略供驅使武士。他感歎,當今北方國事吃緊,強虜壓境,自己卻無能為力。
獨立寒秋,寂寞蝕骨。自己雖然更改了武將職銜,為文職,亦還是“落塵籠,簿書叢”的閑置小吏。國事頹萎,人事迷茫,漫長的消磨沒有盡頭,這一種鬱積實難言說。
《六州歌頭》實際上說的是對於抗戰的主張,是對在妥協退讓當中麻木的追求安逸情趣的抨擊和詛咒。“笳鼓動,漁陽弄”,理應“請長纓,係取天驕種”,卻為何隻能“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當年的少年俠氣,到如今欲伸不能。自己是否也會如此一直妥協下去,把希望寄托在虛構的英雄身上?就連這樣付之筆端的呐喊都發不出?
突然想起了魯迅,以及跟他同一時代的那些熟悉的名字……似乎想通了些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