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一陣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損壞了小區的供電係統,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整個小區一片黑暗。沒有了電腦、電視、電燈、電話,不需要再為自己的懶散找理由,便爬在窗口欣賞外麵的夜色。
沒有了燈光的夜晚,窗外的草地和樹木都呈現出鐵灰色,這應該是夜的本色。隻有草叢間匆匆閃過的螢火蟲的亮光,讓這個夜晚看上去依然熱鬧繁忙。
想到螢火蟲,腦子裏第一個浮現出來的就是車胤“囊螢讀書”的故事。這個故事是說晉人車胤,小時候因為家裏窮,用不起油燈,就經常抓螢火蟲放在布袋子裏,借助螢火蟲的亮光夜讀。這是一個在中國家喻戶曉的勵誌故事,跟“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一樣,成為幾百年來讀書人的楷模。在我的讀書生涯中,對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從來沒有懷疑過。
而此時,看著螢火蟲在夜晚偶爾閃過的一兩秒鍾的微弱光亮,忽然開始對“囊螢讀書”的故事產生了很多疑問。螢火蟲白天應該是不發光的吧。即使發光也不會引起人們視覺的注意。所以,白天應該不是太容易抓到螢火蟲的。那麽,晚上要想抓到它就更不容易了。人們很難在他發光的那一兩秒鍾裏準確地逮到它。那車胤是在什麽時間抓螢火蟲的呢?如果是白天抓,那他幹嗎不在白天的大好時光讀書,而非要等到天黑了再“囊螢讀書”呢?如果是在晚上抓,等他抓夠了足夠照明用的螢火蟲,恐怕也已經累得沒有勁兒讀書了吧。假設上半夜抓蟲子,下半夜讀書,那第二天白天是應該繼續讀書呢?還是應該補前一晚上的覺呢?
越是這樣想,問題似乎就越多。螢火蟲被放到布袋子裏以後是否還會繼續發光呢?至少得抓多少隻蟲子,才能讓它們交替發出的光持續照亮書上的字呢?螢火蟲在袋子裏可以活多久呢?每天這樣抓蟲子還有時間讀書嗎?
對於螢火蟲的觀察,最為細致的大概要算法國的昆蟲學家法布爾了。他在《昆蟲記》裏對螢火蟲做了極其詳細準確的描述,並且親自做了借助熒光讀書的實驗。得出的結論是,雖然熒光可以照亮書本上的字,但是,在這樣的亮度下人的眼睛很快就會疲勞,人很難在這樣的弱光下持續閱讀。這等於是用實驗證實了“囊螢讀書”的故事完全是一個虛構的故事,過去和現在都不可能發生。由此看來,即便“囊螢”的事實可能存在,恐怕也不是為了讀書,更可能是一個少年的頑皮遊戲。
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是其中的勵誌精神對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激勵卻是真實的。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激勵作用的真實,所以不那麽真實的故事變得越來越不容置疑,就這樣一直流傳下來成為經典。挑戰這個故事的真實性,很有些類似要告訴一個正在服用安慰劑的病人,所服用的藥裏麵全是澱粉,根本沒有藥的成分。這樣做似乎不妥。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要了解一下螢火蟲真實的故事。根據昆蟲學家的觀察和研究發現,我們在夜晚看見的那些飛舞的流螢,絕大多數是雄性。因為,對於多數種類的螢火蟲來說,雌蟲一生都是處在蠕蟲狀態,不會飛。雄蟲一生的絕大部分時間也是不會飛的蠕蟲,也叫幼蟲。這段時間大約是2-3年。隻有在生命的最後階段,雄蟲才化為成蟲可以在草木間飛舞、發光。這段時間大概隻有14天左右。雄性成蟲要在這最後的14天裏,找到伴侶,交配,然後死去。雄蟲尾部所發出的光,就是求偶的信號。其光波頻率與某個雌蟲對應上以後,就可以與雌蟲交配。有些雄蟲還可以模仿其他雄蟲的光波頻率做為誘餌,來獵殺其他雄蟲。看來,在帶給人們無數溫馨想像的螢火蟲世界裏,是一個個相當悲壯和慘烈的生存競爭故事。
螢火蟲還是相當厲害的肉食動物,蝸牛是他們的主要食物。他們獵食蝸牛的方法也相當惡毒。首先,他們通過頭部的兩片顎合起來形成一個細針,向蝸牛露在殼外麵的柔軟部分注射“麻醉劑”。被麻醉了的蝸牛很快就失去知覺,不能動彈。接下來,再通過注射另一種類似組織溶解劑的液體,使蝸牛的身體組織變成糊狀,然後吸食這些糊狀的液體做為美食。這樣的獵食方法可以稱得上狡詐殘忍,與螢火蟲在人們心目中弱小、可愛、無害的形象相比實在是差距甚大。
有了這些了解,當我再看夏夜草地上忽閃忽滅的熒光劃過時,以前那種溫濕草香,秋蟲呢喃,點點流螢的靜謐心情不見了。而是仿佛在同那些雄蟲們一起,緊張地體驗生命即將結束前,那種時不我待的緊迫感與悲壯氣氛。雖然螢火蟲獵殺蝸牛的伎倆有些陰毒,但其自身的命運也頗值得同情。如果當年車胤真的抓了幾十隻螢火蟲裝在袋子裏,他們一定會拚盡最後力氣發出最強的吼聲和亮光。告訴那些在不遠處苦苦等待的雌蟲,此生不能相遇不是我的錯,而是有人要假裝讀書。他幹嗎不白天讀呢?!我恨!
這樣的景象在我的腦子裏轉悠了很多天不散,不僅顛覆了我對螢火蟲以往的印象,似乎還要啟發我悟出一些道理。有些故事,今人很難還原其當時的真實麵貌。由於時間久遠,後人的解讀逐漸被加入其中,使人難辨真假。這些解讀再經過時間的篩選和反複的重複,便成為了事實的一部分,做為故事的新版本流傳。故事原本的真實性似乎不再那麽重要了。很多曆史上的無頭案,不同的流行版本都有自己的支持者,各自有各自支持的道理。比如,兩千多年前發生在耶路撒冷的故事,事實隻有一個。如今,經過兩千多年的滌蕩沉澱,有些解讀成為了經典,有些解讀被人淡忘。對於“囊螢讀書”的故事,即使現在對其真實性提出再有力的懷疑,也動搖不了人們對勵誌精神的需求。人們還會相信其它的替代故事,比如“頭懸梁”“錐刺股”。類似的故事又會反過來證明你的懷疑是沒有根據的。況且,即使證明了這個故事是虛構,也不能得到太多思想上的益處。追求真相並非在任何時候都有意義。有些“真相”“事實”可能就是為某種理念而存在的,隻要理念被普遍接受,“真相”“事實”就不大容易被證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