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耽閱列維坦氏，俄人可傳者唯此君乎！
列氏族出猶太，以此見卑。未冠亡父母，四十亡自身，未娶。天不善其命而善其性，畫靈早啟，遂托命於畫；情事莫傳，唯聞淑情水山草木風物者。中賢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彼列氏者枕山響水，吮木嚐花，望日而迷，望雲而癡，化身其類，情深且哀，若與風物有萬世不渝之約焉。
列氏攜斧寫生，深入幽野，橫枝斷其目則去之。見風物絕美者，嚐縱聲嚎哭，謂祝其恒住不滅雲雲。如是，采片英碎華於野，煉長幅大圖於居。故其垂世名作，皆成於居野奔波之間，筆斧交加之際。予細觀其名圖，山如野士雄軀臥，天如美人秀頰轉，影像曆曆，神態盈盈。運筆縱灑無牽滯，點劃以經緯而適心。情奪筆而灌諸一枝一葉，一石一波。故縱取像充幅，不礙通篇透氣也。用色亦其所長：像物直包其容，質實次之，或意到即止，不使以質害意也；摹狀追攝其媚，不厭其微，奇妙方休，能於天光水影雲暈雨汽間得天地一顰一笑者。君且矚文末月湖之圖：寫月色似熔珠灼粟，飽而綽約；設湖藍若以色料和淚而所得者，望之神傷不盡。而樹影箭立，畫右而入，形實且質虛，默然而多色，雖愁幽處有琥珀光焉。
然情滿於畫其所得，亦然其所失也。情滿而不知止，深而無托，放且忘收。與風物相親過甚，有相濡以沫之狎，少相忘江湖之曠。其為人世孤苦，無依孱弱，惶惶不定之征乎？予辨識其畫心，如聞葬花之吟，滿幀皆人生之悲焉。其心若回泉入孔，環環內向，不能自止，日久日閉，終層層自限者也。是故，黛玉弱質潛流於健勁筆墨間，見諸施色則曰入情入妙不入神者也。
況俄人習氣，列氏奇才未免：施色時或不純，間有濁像；構圖疏陋，陳置未精，即景寫生荒率未去焉。故取精雖足，用弘有未及也。其精熟無缺者，僅數幅矣。文末《春潮》其一也。
健曰：古今得一藝大成者，每藏巧於拙，不以天才為念。古者若維拉斯開茲氏（Diego Velasquez），守寂深宮，幽蘭獨處，靜心運思，賦靈於凡，遂得畫境證星辰燦玄夜，光明遊深淵，成畫之大者。今人得舉油畫魁首 Antonio Lopez Garcia 氏，其技鷹揚，其途蝸行，不資神童妙想，獨善死地寫生。釘地為誌，十餘年成一畫，若不近人情。是夫，資愈高，心愈欲下，行愈善卑。列維坦氏資秀，攜斧寫生，對景垂淚，積稿盈室，乃同屬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