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無非是吃,這是治療思鄉這種痼疾的良藥
我來自帝都,京醬肉絲,北京烤鴨, 燒茄子,炸帶魚,炒肝
還有炸醬麵,那可是生日每次都少不了的
隻要饕餮一頓故鄉的佳肴,有什麽鄉愁不能治愈的呢
說起鄉愁,如果是剛出國的時候,我會給你講很多
那時年輕喜歡登山爬高,尋找一種叫茱萸的木灌
或在夜雨中,和古人切磋濁酒一杯的療效,比如治愈如鯁在喉和輾轉難眠
如今我的病情有了很大改變,對於故國山川,很多都已看淡
你看,時光是最好的良藥,這句老話可不是隨口瞎說的嗯
其實,現在我幾乎已經忘記掉了,什麽是鄉愁
我在這邊過得挺好,國內的親朋們比我過得還滋潤,至少不賴
加上母親早逝,父親在疫情中也悄然謝世,要說現在可真算是個無牽無掛的人啦
故鄉也越來越遠,就是想回也回不去
他們說,即使奔喪,也要在酒店強製隔離許多天,所以就算拿到簽證
買到機票,檢測陰性,終歸是來不及。何況
朝廷在布置一盤二桃殺三士的大棋,還有新冠,還有冬奧,還有台海,
還有戰爭與和平的重大問題,都需要朝廷費心。比起這些
個人的悲痛,能不能參加葬禮,那不過是小事一樁
節哀簡葬順變,不給祖國添堵就是對祖國最大的貢獻
從小我就是個很乖的孩子,要說不給祖國添麻煩,這點兒覺悟還是有的
於是我拿出一瓶地下室裏藏了多年的唐朝劍南春,跟前來借宿的杜甫對飲了一晚
前幾天他住的簡易山景房被秋風掀了頂,偏又趕上下雨,物業的手機怎麽也打不通
娃兒哭老婆鬧,一宿無眠,心裏煩得不得了。半瓶酒下去
他變得健談起來,像個話癆,說一直有個小目標,已經找銀行談過了
要蓋個有一萬個單元的海景樓,讓天下寒士都有個溫暖的窩
當然房租該收還得收,不然房貸沒法兒還。他越說越興奮
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來,按了幾下計算器,跟我說現在房貸利率低,房價又蹭蹭的往上漲
蓋房是個好投資,隻是還差一點兒down payment,也就幾個億
問我認不認識馬斯克,說老馬最近剛賣了不少特斯拉,手頭正有錢
他的小目標讓我很激動,不知不覺喝了個爛醉,睡了一大覺
酒真是一樣好東西,你看,醒了之後,我就忘記了昨天的煩惱,前天的悲傷
大前天的憂心,還有大前天的大前天的大前天的鄉愁
說起鄉愁,我可曾經是個重症患者,那時我剛到國外讀書
一個人住在冷清的公寓樓裏,衣著寒酸,兜裏也沒有幾文酒錢
看到樹上漸紅的葉子,就會想起故鄉,想起少年時兜裏揣一本餘光中
騎兩小時車走十裏山路,到香山頂上去看紅葉
從靜翠湖攀到雙清別墅,再登上香爐峰,那些漫山遍野的黃櫨
矮小的灌木叢一樣的黃櫨,也能勾起一種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那種惆悵
就像餘光中的鄉愁,我咀嚼過啃過咬過
像蠕動的蟲子,鑽進一本盜版書裏,啊不對,應該是《讀者》
那個有很多讀者的《讀者》,我曾經那麽喜歡過。年少時不知道憂愁
隻覺得鄉愁很美很動人,甚至遐想長大後漂泊海外
最終一事無成,背著空空的行囊佇立在大洋邊,眺望霧中似隱似現的天際線
覺得那種鄉愁也是很值得羨慕,擁有,和珍藏的
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無非是掛念的家人和親友,過年的鞭炮,大年三十的餃子和小時最愛吃的韭菜盒子
我不是餘光中,沒有在海峽對岸的島上住過,沒有上過漆鏽斑駁的郵船,也不需要
一張小小的四方的郵票。有事我微信一下,大姐在北京就收到了
她說,你昨天做得激白菜,隔了一天就表吃了,省得壞了鬧肚子
可我覺得她太浪費,我的剩菜,經常在冰箱裏放個三四天
還舍不得扔綠桶裏。小時候母親就是這樣的
剩下的飯菜從來舍不得倒掉,那時還沒有冰箱,饅頭放幾天是要長毛的
寫到此,夜已經深了涼了,好像趴在燈下,寫一頁密密麻麻的家書
兒在外一切都好,爸媽不用掛念。人間氣候漸涼,想必天上亦如此
出門勿忘加衣保暖,媽睡覺前燙個熱水袋,爸爸有沒有收到我燒去的紙煙
想起出國時,臨去機場前,母親塞一包煮好的雞蛋
在我的衣兜裏。我想,她也許以為像過去一樣,隻不過是出趟遠門
就像到坐火車去張家界看山,路上餓了可以填填肚子,那包雞蛋
其實並不需要,出門前已經吃過了飯,何況飛機上有餐點
但是坐在候機室的金屬椅子上,我把雞蛋掏出來
剝了皮,一個一個慢慢吃了,那種白水煮的雞蛋
它沒有什麽味道兒,吞咽的時候能噎出淚來,下到胃裏卻五味雜翻
想起那年在母親的靈堂前,我點一隻煙,父親也點一隻煙
父子坐在帶著黑框的遺像下吸著煙,相對無語,而沉默有時是最好的語言
我抽一口煙,透過煙霧看一眼黑白的遺像,上麵的人看上去很清秀
她抿著嘴唇梳著短發,美麗端莊,全沒有了日常的滄桑和皺紋
我如鯁在喉,一盒煙抽光了,也沒能說出憋著的話:
當我幼小的時候,你撫養我長大
當我長大了的時候,你放我離開
當我懂你的時候,你已經老了
當我想心疼你的時候,你已經走了
當你走了的時候,我才知道失去了什麽
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無非是桃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上次回國,已是幾年之前,到母親墳前把石刻的碑,用一條幹淨毛巾仔細洗了
點上一柱香,擺八盤菜,磕三個頭
完後在石階上側身坐了,撫著墓碑,想起了母親的手
粗糙,有很多皺紋,還有時會無端的抖起來。從一開始我就注意到了
縫衣時她的手有些抖,幾次才把針穿進扣子的孔眼裏。我問母親手怎麽了
她拽拽袖子,說沒事兒沒事兒,就是有些麻。她盡力隱藏手抖
但是後來拿著碗盛粥時抖,炒菜放鹽時也是抖,抖來抖去一勺鹽就都掉到了鍋裏
菜就變得鹹了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
家裏的菜鹹是因為母親手抖,放鹽掌握不好分量
可有一次聽見母親跟姑姑嘮叨說,一大家子人有老有小的,吃飯穿衣上學都需要錢
還有老家的親戚來逛北京了,好不容易來一次,總不能讓人家到外麵去住旅店
臨走還要買東西托他們帶回鄉下去,孩爸的工資每個月也剩不下多少
鹽不多放點兒,菜哪裏夠吃
我是個乖孩子,從那之後,如果誰說菜鹹了,我都會說
鹹點兒好,我喜歡鹹的,有味兒
母親病重的時候,我飛回去看她,坐在病床邊,握著她的那隻顫抖的手
那時她神誌依然清醒,知道我去廟裏為她跪求了菩薩,眼裏閃著淚花
說我從小是個聽話懂事的孩子,沒白疼
這句話幾乎讓我淚奔,如今我依然無法忘懷,因為菩薩並不仁慈,
而母親才是真正的仁慈
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無非是人在異鄉,待得越久,就越習慣於異鄉的生活
越少了鄉愁,為此我很慚愧
生而為人,我很遺憾
有時想起街角的煙酒店,叮當作響的遊戲廳,地上散落著亂發的理發店
還有總給我理得很短的胖姑娘,不知都哪裏去了
當然還有住過的小閣樓,去過的圖書館,門口的車站和旁邊的澡堂子
也早在拆遷中夷為平地,沒留下一點痕跡。隻有路口的豆汁兒店
那家老北京小吃店,雖然幸存,但也裝修得麵目全非,連招牌都換了。
不過我一直不喜歡喝豆汁兒,喝過幾次,就著焦圈也沒能喝完
要說最喜歡喝的,還是母親做得西紅柿雞蛋湯
那種我小時就喝習慣了的,顏色被醬油染得有些黑,上麵漂著一朵一朵黃白的碎蛋花的
西紅柿湯。我一直想,自己熬一鍋小時候喝的西紅柿雞蛋湯
為此試過很多辦法,在油裏放三五粒青椒,加一些切碎的蔥花
熗鍋,然後下切好的西紅柿,翻炒後加水,放幾勺醬油放一些鹽
多煮一會兒,等鍋邊飄起了紅色的泡沫,再撒上碗裏打好的雞蛋,讓蛋花
沿著鍋邊勻著散開(那可是一個大學問),於是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
就浮在了紅色的湯上,顯得雞蛋放了很多的樣子
可是無論我多麽努力,怎樣努力去試,就是做不出母親的那種
西紅柿雞蛋湯的味道兒,那種我早已習慣,但是再也吃不到了的味道兒。
聽說手抖是阿爾茲海默症的前兆,會遺傳,我一直在想
也許以後我的手也會顫來顫去的,像母親一樣
捏不住筆敲不了鍵盤,端個碗晃來晃去的,湯水能撒出來
那時我拿個勺,往鍋裏撒鹽,鹽就一抖一抖的掉進了鍋裏。也許那時
我才會做出,一鍋小時喝慣了的西紅柿雞蛋湯
顏色有些黑,嚐起來有些齁,那種味道
有人可能會抱怨,菜做得太鹹啦不會淡一些,鹽吃多了可對身體不好
我會說,最近手有些麻,一抖一抖的鹽就放多了,就像小時候母親
告訴過我的那樣。後來我知道不管上帝存在不存在,天使是實際存在的
她來過人間,來過我的身邊。她不是別人,就是母親
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在談論什麽
無非是牽掛的人,喜歡去的地方。細想起來
已經好多好多年沒有登過香爐峰了,煙樹中的薊門
也不知道是否下雨時還在那裏。現在其實也不大去登高望遠
就像巴山夜雨,梅子黃時,隻會悶在家裏上網,或者站在門外
抽根煙,跟出來遛狗的鄰居,道聲天氣涼了好個秋
有時會突然想起小時常吃的一道菜,一道普通的家常菜,也許可口也許不可口
也許愛吃也許不愛吃,也許味道偏鹹也許味道寡淡,隻是那種獨特的味道兒
你習慣了的,覺得一輩子都會陪著你的,永遠不會失去的
就像燈下的叨叨絮語,出門時的諄諄叮嚀,離家時硬塞到兜裏的
煮好的雞蛋,有一天就再也沒有了,再也
沒有了。那時,你會突然想起那個人,那個世界上最愛你的人
最疼你的人最寵你的人,那個因為愛你而放手讓你離開的人,那個天使
你就會感到一種煩亂,如風翻過的書頁,一閉眼
也許有溪水自泉眼流至石角,撲簌簌地,帶著澀鹹
那種滋味兒,就像年少時羨慕過但沒有體會過的,而現在你不想有的
你不想擁有的
鄉愁,或者說鄉愁的滋味
當我們談論鄉愁時,我們還能談論什麽
無非是年年綠的青草,暮雲遮的碧山,海上升起的明月,還有
落日中的浮雲。大姐發來短信,問父親遺留下的東西,我想要什麽
我說爸爸書房櫃子裏的那兩瓶陳年老酒,就留給我吧
待疫情過去,我年少歸來,要包一蓋墊兒豬肉餃子,烙一盤韭菜盒子
帶好酒菜去城東墓地,與爸媽斟酒舉箸,好好喝一杯
上次回國跟爸小酌時,他說櫃裏那酒有年頭了,一直沒舍得打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