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茉莉的腳踝火辣辣地痛,跌倒的時候並沒有聽到骨頭哢嚓斷裂的聲音。但是,右邊的外腳隻一會兒的功夫已經腫脹成個大饅頭。她略略攢了些氣力想站起來,雙手撐地,腳上剛一用力,就痛得哎呀一聲坐回到原處。茉莉怨惱地看向烏龍,越看越是生氣。
烏龍倒是從最初的慌亂中鎮定下來,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住茉莉受傷的右腳踝,細細觀察了一會,道,“你先別急著站起來,看看骨頭有沒有事。”說著,又抬頭看了一眼茉莉,像是要確認她的同意,這才伸手扶住受傷的腳踝緩緩轉動,每轉動一下就回頭關切地看看茉莉的表情,或是問一句,“怎麽樣,行不行,痛不痛?”
茉莉不做聲,鬱悶的忍受著,烏龍隻當她是默許了,他的動作非常輕緩,好像手中轉動著的實精密手表的齒輪,每微調一下都要停下來認真地聽聽聲音,這麽來回轉動了兩圈,都在茉莉能夠承受的痛感區間內,“骨頭應該沒事兒,”烏龍鬆了一口氣,站起身:“我扶住你,你再試一試站起來。”
他等茉莉準備好了,伸出雙手道:“你放心靠過來,沒事的,靠近我,我撐著呢。”
茉莉別無他法,皺著眉,卻聽話地扶住烏龍的肩膀。烏龍用雙臂托住她,一股溫暖又堅實的力量將茉莉的身體從地麵上拉起。整個過程非常順暢,隻是茉莉整個人剛剛站好,就試著將重心微微移到右腳,一陣鑽心的痛從右邊的腳踝傳上來,茉莉直痛得齜牙咧嘴。
烏龍看得分明,忙架住了她的胳膊,“哎呀,我真是沒腦子,你的腳腫成這樣,肯定是韌帶拉傷了,需要先冰敷消腫,現在不能亂用力了。”他焦急地四下打量,目光落在茉莉掉在地上的水瓶上,已然有了主意。
這一次烏龍怕茉莉發力會痛,索性問也沒問就將她橫抱起來,找到一塊幹淨平坦的大石頭邊讓她坐穩了,再將自己的背包墊在茉莉身後當靠墊,道:”你等等,我去水庫裝點兒冰水回來。“ 說罷,拿著水瓶,三步兩步地跳下石階,往水庫下去了。
茉莉看著烏龍的身影消失在樹叢後,本來很想生氣卻好象又實在氣不起來,腳很痛是真的,但是剛才靠在他的懷裏也是真的。沒想到烏龍摘下高深莫測的護眼罩,脫下臃腫的工裝後麵是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男人的體溫好像依舊停留在手臂和腰間,踏實的溫暖,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後背和脖子,自己觸摸自己為什麽完全沒有那種灼熱的感覺?
茉莉看著自己的手出神,她覺得臉上癢癢的,抬手一抹,看見五指上抹上了不少塵土。茉莉忍住痛半撐著起身子,從衣服口袋裏取出幹淨的手帕和小鏡子,將臉細細搽幹淨了,又把頭發攏了攏。從坐著的山石恰好能看到山崖邊的那一簇簇不知名的藍色花朵,她們在水流聲中搖曳著天真的笑意。水壩依舊潮聲滾滾,天空碧藍如同一塊原玉,遠處的雪山此刻神武地聳立在豔陽之下,銀色的雪光熠熠生輝,好像是命運的碎玻璃,反射出幻麗而神秘的寓意。老讓的墓地應該就在水壩前麵不遠的山口,可是自己這個樣子無論如何也去不了了。黑狗琅玡還被拴在樹樁上,此刻倒是乖乖地趴在地上,遠遠地哀怨地望著這邊,好像受傷的是它而不是她。
烏龍一路攀岩下到水庫的最下麵,千年雪山融化的雪水即便是在夏天也蒸騰著寒冷的白煙,滾滾激流揚起太陽雨,水花濺落在裸露的肌膚上冷颼颼的。烏龍卻無心欣賞,他單手一撐翻過護欄,匍匐在水壩邊緣的石塊上,一手扣住地麵,勾著身子下探。水壺的底部剛剛能夠觸碰到水麵,要想取到水還差一點,他一連換了幾個姿勢都無法如願,心知不可一味硬來,如果不小心掉下水庫,就會被衝到馬蹄形狀的激流中,後果不堪設想。
烏龍遊目四顧,見山崖上的藤蘿枝枝蔓蔓,靈機一動,心想這藤條頗為堅韌堅實,正好可以拿來一用。他去堤壩上的雜草中尋來兩根柔韌的枯藤係在了水壺口上。再將水壺吊入水中,水壺在激流中左右擺動,有藤條牢牢鉤住方不被水流衝遠。不一會兒寒水就注滿了水壺,烏龍收了藤條拉起水壺,旋好蓋子,一路小跑回到壩上。
遠遠見茉莉依舊坐在風口的大石上,扭頭眺望豔陽下的雪山。大風如鞭,她的身體那麽纖細,長發飄飛如絲如縷,好像一隻鳥就能把她送上雲端。烏龍好多次在公司的餐廳裏見過茉莉,當其他人都在開心的八卦,而她卻喜歡一個人站在窗前靜靜地眺望著雪山,那模樣就跟現在一模一樣。她身上有種脆弱又堅毅的氣質,隱隱約約中會讓人感覺很神秘,這不是瞎說,後來私下裏跟格裏和布萊斯閑聊,他們也都有這樣的感覺。和那些喜歡紮堆聊天的女孩子們不同,她總是獨來獨往,同事們私底下的聚會和聚餐她似乎從沒參加過。她就像一個存在又消失的貓,工作上該她出場了,她第一時間就在那裏。需要她做的事情,她總是一絲不苟地都做了,但這樣的態度在織夢未免太過。
在螢嶺鎮這樣閉塞荒涼的地方,很少有有真正投入工作的年輕人,就算是當地人也是得過且過的態度。人們都想著湊點食宿的費用,將熱情放在下班後的各種室外活動上,比如看極光或是去騎雪橇,到極低峽穀滑冰滑雪,大多數人三年五年玩得差不多了就會因為厭倦而離開。
而茉莉卻是個例外,她眼睛裏的靈氣,和做事超級嚴謹的態度,會給人一種企圖心很強的感覺;但是她又好像並不是處心積慮要去巴結高層的類型。從不主動去小約翰的辦公室,也不主動接近同齡人。她被喬伊呼來喝去,差點丟了工作,人人看在眼裏為她抱不平,但她本人卻沒有跟任何人抱怨過一句。在織夢久了,人人都是懶洋洋的,茉莉這種認真的態度讓烏龍說不清的迷惑。但也就是這樣一個人,同事們卻都很喜歡。總之,她就像一個謎一樣的存在。
最讓烏龍有印象的還是不久以前的初夏的晚上從公司出來,恰好茉莉也剛剛下班,她並沒有看見他,隻是慢悠悠地走在寂靜的街道上,夜晚路燈下的她,晃著兩條細長的小白腿,戴著黑色的耳機,烏龍第一次發現她的身材很好,還有那幅全然忘我的畫麵讓烏龍不知不覺就跟在她後麵走了一段路。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他們之間也許永遠保持在一段夜路的距離。烏龍放輕了腳步,好像怕驚動了她,直到走得很近了,茉莉才忽然回過頭,她的目光濕漉漉的,微微蹙眉,像是等著被認領的小貓,又像是在埋怨烏龍去了太久。
“等急了吧?“烏龍說,”看,我給你找了冷敷的好東西。”說著烏龍彎腰俯身將水壺貼住茉莉受傷的腳踝,寒冷的水隔著壺壁透過來,冰涼涼的,茉莉腳踝上火辣辣的感覺瞬間清涼了。水壺緩緩滾動,疼痛好像也隨著這清涼而淡去。烏龍不厭其煩地滾動著水壺。茉莉的看不到烏龍的臉,隻能看見他寬大的肩膀和修得短短的幹淨的五指,她的心也好像被這來回滾動的冰壺給慰平了。冰庫工作室的燈碩大而明亮,烏龍總是戴著有沿的帽子,穿著厚厚的棉衣,大家都說烏龍是公司裏最博學最聰明的人,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找他解決難題。但在茉莉的印象中,烏龍是那個埋頭篆刻的背影。好幾次茉莉從黑乎乎的迷宮一樣的辦公區走出來,回頭望去,烏龍的工作室是這荒涼的夜晚唯一的光明,像透過烏雲的星光那樣悠遠而安寧。在這座最寒冷的北極小鎮,她並不盼望童話,但那燈光像是一種陪伴,讓她走出去很遠,隻要一回頭,便會湧起一抹溫暖。
來了螢嶺鎮半年多了,茉莉每天都逼迫自己生活在緊繃的怒氣中,那是母親用哭泣的鞭子在抽趕她,不允許她忘記使命。但此刻,她竟然想跟那些公司傻女孩子們一樣簡單,她甚至要感謝琅玡腳崴了,才有了這樣的邂逅。
大概20多幾分鍾過去了,茉莉腳踝上的紅腫明顯地消下去了一些。烏龍放下水壺,拿起手機給小鎮醫院的急診中心打了電話。他擔心茉莉即使沒有骨折,也可能會有關節周圍韌帶的損傷,甚至可能出現韌帶的斷裂,接線值班醫生大致了解了茉莉的傷勢,確認沒有骨折後,提議茉莉可以先回家間隔冰敷,保持觀察,如果出現持續的關節腫痛或是發熱出血等嚴重的狀況再來醫院急診不遲。烏龍依舊有些不放心,堅持想讓醫生給照個X光看一看。值班醫生隻好說了實話,最近幾天螢嶺鎮上急診病人激增,救護車都超負荷運轉,就算去了醫院也要等上幾個小時才能見到醫生,所以如果是扭傷,回家靜養比去醫院效果更好。
烏龍回頭看看茉莉詢問她的意見。茉莉自始自終在一旁聽得真切,搖頭道:”算了吧,我也不想去醫院,既然骨頭沒斷就沒什麽大礙,我回家休息幾天,自然就好了。“
烏龍問:”你家裏有冰袋和跌打藥嗎?最好還要有止疼片,頭3天會比較難受,你有家人或是朋友跟你住在一起嗎?萬一有什麽情況可以照顧你或是及時送你去醫院?“
”我就自己住,不就是腳崴了嘛,我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事的。”
“當然有事了,一開始必須冰敷,不能熱敷,否則熱敷會引起局部血管擴張,導致局部軟組織腫脹加重,使神經受壓,產生更大的痛感,有的還會出現局部水泡。還有在個階段,千萬不能使用活血類的外用藥物各種活絡油、紅花油等揉擦,否則會加重腫痛的情況。“
”啊?!這麽麻煩!“茉莉煩惱地叫起來,敷衍著:”好吧,我記住了,回家後隻冰敷不熱敷。”
“也不是完全不熱敷,冰敷每次20分鍾,每次10~20分鍾,每兩次冰敷間隔最好超過2小時,減輕腫脹,緩解疼痛.....那個啥,其實,如果你肯信任我,不如就, 我是說,我家裏離這裏不遠,要不先去我家吧!“
茉莉眼睛瞪圓了,看著烏龍好象不認識的樣子。
烏龍很少見的吞吞吐吐,顯得很不自在,但還是繼續解釋道:”我小時候偷偷跑去竹林挖竹筍,不小心扭傷了腳,就跟你現在差不多,也是紅腫的很厲害。幸虧我媽媽行醫,是她告訴我一定要堅持冷敷,舒血化淤的草藥可以用,但也不能亂用,除非是懂行,否則適得其反。我看你的腳崴的怎麽嚴重,沒有人照料可不行。你聽我的,我保證你很快就好了。”
“其實你的狗也沒咬我,是我自己摔倒的,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
“當然全怪我,誰讓我沒把琅玡拴好?所以我一定要看見你痊愈了才能安心。”烏龍道:“如果你覺得自己家裏舒服,我也可以送你回家去,到時候我就買好吃的用的給你送過去,我也可以打個地鋪,或是在你家門口搭個帳篷,再不行我就待在車裏,也好隨時有個照應。”
“那怎麽好? 那也太麻煩你!”茉莉盯著烏龍的眼睛,一定要辨認出他到底是不是發自真心。但烏龍的目光坦蕩而誠懇,讓茉莉即感動又窘迫,連脖子也熱乎乎的發燙。她低下頭不希望被烏龍看出心中的喜悅,從來沒有人這樣關心過自己,這感覺實在太快樂了。
烏龍看起來是個很不錯的人,問題是家裏到處都貼著在織夢收集的各種信息,如果去自己家,肯定要烏龍進屋。這樣一來,自己的身份和來螢嶺鎮的用意隻怕也就徹底暴露了,如果事情被傳出去,前麵的忍耐也就完全白費了。烏龍是織夢的技術大拿,口碑極好,篆刻夢盤是織夢最核心的技術,所以接近烏龍絕對是好事。這個解釋讓茉莉下定了決心,她放鬆下來,終於露出了笑容,:“那好吧,如果你是真心的,就去你家吧。不過我們事先說好了,我不住你的房間,你給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好,好,好,就這麽辦,我家的好處就是離這裏很近, 我背著你吧,很快就到了。“
“琅玡呢,它怎麽辦?”茉莉指指樹下依舊被拴著的搖頭擺尾的大狗,正腆著一張皺皺巴巴的臉像他們乞尾討憐。
烏龍問,“如果你害怕,我就先讓把它拴在這裏,一會兒再回來放它。”
“你可別小看我啊,我剛才是不小心才給它嚇到了。你把琅玡牽過來讓我先摸摸它的頭,等它記住我的氣味了,我們就是好朋友了。”
73
茉莉本來以為烏龍跟自己一樣住在租來的公寓裏,卻發現烏龍的住所矗立在螢雪湖畔的山坡上,遠遠看上去像一個沙漏,中間細上下圓,又像是倒扣玻璃桌上的酒杯。走進拱形的木頭門,還有一個小院子裏,院子裏除了狗舍和廚房還有堆放柴火的雜物間,空地上搭著暖棚,暖棚旁還有一個立式的巨大龍骨水車,木鏈、水槽、刮板一應俱全,節節木鏈似根根龍骨。水車輪吱呀呀地旋轉,水車下方有個水池,水池的水被水車刮板推出水渠流入地下。
雖說是住所,但是這房子幾乎是個植物園,A字玻璃頂棚,每個牆麵都有窗戶,采光效果非常好,裏麵種植了很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在這個溫室一樣的住所裏,烏龍自己隻有一間臥室和書房而已。
“看樣子你對這些植物比對自己還好呢!”茉莉感歎說,”真沒想到螢雪鎮這樣蠻荒的地方還有這樣有趣特別的住處,這房子是你自己蓋的嗎?”
“我哪有這個本領啊,不過你也很有眼光了,因為這棟房子確實很有來頭。”烏龍賣了個關子。
“什麽來頭啊?“果然勾起了茉莉的好奇心。
”這可是個大秘密,我怕我說了你會傳出去的。“烏龍半認真半嚴肅的說。
”哼,愛說不說,很了不起啊?”茉莉嘴巴硬,但是眼睛裏閃動的好奇就是瞎子也能感受到。
“好吧好吧,你答應我就是聽聽,不要跟別人說好吧?“
”當然可以,我也沒朋友去八卦。你放心吧!“茉莉滿口答應。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迷宮,你聽說過迷宮界的傳奇大師史蒂汶嗎?”
茉莉聽到“史蒂汶”三個字,心裏咯噔一下,真沒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找了這麽久的線索,竟然以這麽詭異的方式露出了端倪。
烏龍並沒有看出茉莉的異樣,接著道:”這房子就是很多年前世界聞名的迷宮大師史蒂汶的住所,他曾經隱居在這裏有十年的時間。“
”你怎麽就知道這是他的住處呢?這裏又沒寫他的名字。“
”那是因為我父親是史蒂汶的朋友。”
“好吧,我相信你就是。那史蒂汶現在還在螢嶺鎮嗎?”茉莉問。
“他早就離開了,當時他隱居在這裏其實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麽?”烏龍沒有等茉莉開口,就自己揭開了謎團:”你如果站在這裏,從窗口看出去那片螢雪湖邊曾經有一座白色的木棧橋,那裏就是螢雪湖上最富盛名的自殺聖地,自1800年開始,這處湖岸像磁鐵般吸引著對生活絕望的人們,很多人選擇將白色棧橋視為自己生命的“歸宿”。於是史蒂汶在這裏蓋了這座小屋,每當有人往白色棧橋走去,他便會上前詢問別人要不要來一起喝杯茶,就是如此簡單的一個邀請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其中一位女士後來成為他太太。”
“那為什麽史蒂汶又離開了了呢?他不想再當螢雪湖上的守護神了嗎?”
“好像是他太太勸說他一起離開的,也許他發現了新的人生使命。相比起在湖邊救人,我敢說史蒂汶的傳奇是他在迷宮上表現出的天才,如果你見過他設計的迷宮,你就知道他有多神了。跟他的迷宮相比,這棟房子並不算什麽,他在螢嶺鎮周邊還有不少大手筆,等你提腿好了我帶你四下逛逛,好玩的東西多著呢。”烏龍得意地說。
”那水車呢?水車也是史蒂汶修建的嗎?真好看!“茉莉像抓住了紅線的孩子,決定刨根問底。
”水車倒不是史蒂汶的手筆,而是我自己根據網上的古人的圖紙建造的,水車除了好看,其實別有用途。“
茉莉想也不想,“難道修了這麽大的水車就是為了你養的花花草草?”
“哈哈,你真聰明,一眼就看出來了,沒錯,這水車下麵有渠道通往螢雪湖,確實是為了灌溉才修建的。”
“把螢雪湖的水抽上來澆灌花草植物,是不是擔心湖水太冷,所以先儲存一下,讓水溫合適了,再澆灌,你是要培養什麽長生不老藥嗎?”
“不是仙藥,是夢茶!”烏龍嘿嘿一笑,道:“我的夢茶還在培育中,等我培育成功了,我親手給你泡一壺嚐嚐。”
“我才不喝呢,我今天在停車場聽見你們在說螢雪湖裏的死魚,你不是說螢雪湖裏的湖鱘都死了好幾條嗎?這水怕是有毒呢,我擔心你澆了半天的草,最後不是仙茶,而是毒茶!”
茉莉本來隻是隨便開個玩笑,沒想到一句話說中了烏龍的心病上,本來興致勃勃地烏龍被噎得沒話說了。
回到屋裏,烏龍把書房的沙發床收拾出來,抱來感覺的傳單被子讓茉莉舒舒服服地把腳墊高休息。烏龍拿來冰敷的毛巾,幫茉莉包住腳踝,茉莉問烏龍要了兩片止痛片。烏龍去廚房準備晚餐,茉莉斜靠在沙發上,從這個角度能看見窗外的風景。
天色將晚,螢雪湖在晚霞中煙波迷幻,水光如鏡。天邊一道長長的霞光,懸浮在螢雪湖的煙波之上,將天空暈染。當黑夜降臨,霞光散落雲層漸漸變得模糊。從黑色深藍色和灰色,越來越多的青色和藍色,直到徹底覆蓋住了最初的嬌媚。茉莉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片霞光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點一點的黯淡,不知道很多年前隱居在此的史蒂汶,是不是也曾是這樣眺望著,守護著這片螢雪湖。
烏龍準備好晚餐端著烤肉和時蔬走進書房。暖暖的燈光流瀉到沙發上,茉莉將頭埋在陰影中卻已經沉沉睡去,烏龍放下盤子俯身幫她蓋好毯子,目光經過她長長的眼睫毛細密而均勻,順著她的鼻尖滑到她尖尖的下巴上,睡夢中的她嘴角微微翹著像個倔強的孩子。
烏龍去廚房把食物吃完,收拾好碗筷,重新回到書房,很多個夜晚,他都是這樣度過的,書房還是那間書房,雖然不大,到了晚上還是會覺得空蕩和孤寂。但是此刻從身後傳來的淺淺的呼吸聲讓這個夜晚平靜而充盈。烏龍忍住想要親吻她的願望,走回書桌邊,輕輕拉上窗簾,他從木頭書架上拿起一本書,對著燈光靜靜地翻看起來。
74
一束束藍色和金色的光在舞蹈,像是交互纏繞的火苗,時明時暗的色彩膨脹著,收縮著,擴張著,震動著,永恒地衍生和變化,幻化成了一束束花朵,一剪剪圖案,一些說不清形狀的結構,深邃如萬花筒般的能量。紫色球體帶著斑斑點點的白霜瘋狂的湧現,它們快速侵占她的思緒。她忘記了雷洛,也無力去思考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她的大腦在上帝視角前,隻有蜂擁而來的明媚,她興奮地睜大眼睛,心跳的那麽快,就連呼吸都快要跟不上,她張張嘴巴想喊,“快看啊, 你們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太漂亮了,太美了,我的天啊,我的天!”但事實上她根本沒有時間去感歎和分享她的驚喜和讚歎,她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在這樣的至美和豐盛麵前,那些埋在心底的痛楚和悲傷多麽微不足道,那曾昏暗的過往多麽可笑,還有黑暗中的眼淚何其愚蠢和荒謬,多麽的徒勞無益。
好像一個盲人忽然打開了心靈的眼睛見到了光,在沒有時間沒有空間的永恒中,它們震撼地傾斜並到達極致,幸福高懸就是那片光,原來她失去的世界一直都在這裏,她怎麽直到現在才看見呢?她快樂的大笑,因失而複得而發抖顫栗,可是笑依舊不夠用,又因為太快樂而大哭起來,她的情緒像突發的山洪,又如驟然的雪崩,理智的閥門在激流中發出了岌岌可危的呼號。
但是已經晚了,白色的水柱沿著木柵欄的縫隙湧入,但是水體的壓力依舊很高,幻境和現實的落差巨大,水流擊打在滑溜溜的石頭上,反彈的水珠不斷炸開,砸到木頭護欄上留下一個一個的彈坑,眼看著木頭閘門已經千瘡百孔,隨時都會四分五裂。
安婧看見自己在人群中大笑和大哭,地麵上的那個“她”好像在水閘的下方,一直囚困她的水道已經溢到了最高的位置,拉著閘門的齒輪上鐵鏈已經崩到極限。她不知道要如何讓大水退去,也許她根本就不想讓大水退去,她的容器,她的花瓶就要碎了,但是這樣一來。她也就自由了,靈魂可以輕盈自在,沒有了軀殼的束縛,也沒有了軀體的煩惱,她就將萬物相溶,萬有歸一了,她將可以全心全意地融入無限的變形,高深的維度中,在綿綿不斷的幻變中感知宇宙和莫測,多麽豐饒的色彩,多麽明亮的事物,美到無以倫比,那才是靈魂意義的存在啊。
但她也感到身體的感知越來越紊亂,明亮的光芒變成了火焰,滾燙的熱流不斷吸食掉她的血液和能量,一邊是高懸在頭頂的大水,一邊是就要幹涸的沙漠,她像是被點燃般又熱又渴。流動的岩漿灼幹了她的身體,肌膚幹裂脫落。而大水的堤壩就要坍塌,也許能緩解火焰,卻也將淹沒一切。
一個聲音從安婧心底冒了出來:天哪,我是不是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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繞過歪歪倒倒,如癡如醉的人們,雷洛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雲師姐起身行禮眼神中掠過一抹尷尬。她擺擺手讓孩子們停了頌念,道:“雷尊者什麽時候到的?大奘師可好?可有何口信帶給屬下?”
“大奘師一切安好,我奉奘師命四下巡視。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嗎?不要隨便使用天堂藍,天堂藍對不同的人有難以估量的反應,雲師姐為何不肯聽從?”
雲師姐眯了眯眼睛,穩住了心神,她沒有立刻回複雷洛的質問,而是先指揮孩子們先收了儀式,排著隊伍退出了大廳。此刻大廳裏的十來個人都已經進入迷幻,眼睛望向虛空有人大笑,有人大哭,也有人癡癡傻傻。
安婧已經陷入瘋癲,指著前方的虛空驚恐萬狀地叫著,火!火!火!但是一轉頭她又喊,水,大水,水要衝下來了!一邊叫,一邊在大廳裏發足飛奔,隻見她肌膚火紅,大汗淋漓,瞳孔放大,眼神惶亂。
雲師姐顯然也沒有預料到安婧有如此極端的反應,站在原地竟有些束手無策。
安婧像受驚的麻雀在大廳裏四處亂撞,別說是女人就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不能輕易製服。聞聲而來幾個義工迎麵攔住她,一個人死死抱著她的腰,可沒想到安婧瘋癲後力氣異常之大,竟然連踢帶咬能從幾個人的圍困中掙脫了出去。
“抓住她,一定要抓住她!” 雲師姐大聲喊。
安婧張牙舞爪地跑到了大門邊,一把拉開大門衝了出去。
“不行,她這樣出去太危險了!”雷洛飛身也追了過去。跑到門口,卻見安婧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已經昏了過去。她身邊站著小瑤媽媽,手裏拿著一根粗大的樹枝,原來她怕再攔不住安婧,她會衝到河裏去,隻得將她一棍敲昏了。
雲師姐也追了出來,看見躺在地上的安婧,忙俯身探探她的鼻息,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
說著她又伸出五指搭在安婧的手腕,隻感到手指尖傳來洶湧的氣感,猶如洶湧的大河飛瀑,不由得側頭看了雷洛一眼,道:“雷尊者,你來搭搭她的脈,好奇怪的脈象!”
雷洛聞言一試,微微皺眉道:“可能是天堂藍激發的意識流太洶湧了,她承受不住。”口氣雖然依舊沉穩,臉上卻毫無一絲笑容。
“你們還呆著做什麽,趕緊把她抬到後麵的修習室去!”雲師姐安排好,跟在雷洛身後道:“雷尊者,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女孩的脈象大有古怪?按理說,天堂藍就算是提煉的迷幻藥,也不該有這麽強烈的效用,我覺得她的反應已經超過我普通的試驗者,這其中一定有其它的緣故。”
雷洛麵無表情,雙手負在身後,不至一詞。
“木師妹,你帶來的這個女孩有什麽來曆嗎?她有沒有同行的人?住在哪裏?”雲師姐問小瑤媽媽道。
“稟告雲師姐,這個女孩是昨天才上山的,一直都是一個人,我們是昨天傍晚看見她在遠遠地看青衣師姐們的晚習儀式,我覺得她也行對於修行時感興趣的,至少不反感。後來我們跟了她半天,她渾渾噩噩的什麽都沒有發現。在白橋上,我放蜘蛛試探她然後就這麽認識了,今天帶她過來也沒有什麽異樣....”
“你確定她是一個人?”
“是的,她跟我說來這裏是為了等朋友,然後去螢嶺鎮處理妹妹的事情。”
“以後新來的人還是不要直接帶到課上,盤問清楚了再帶過來比較保險些。“
“師姐說的是,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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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師姐回到大廳,幾個人已經從迷幻中完全清醒過來,他們一臉疲憊,無精打采。雷洛臉若寒霜地看著地上兀自癡癡傻笑的眾人,道:“ 雲師姐,修行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可想人的心智在沒有達到控製能力的前提,超越人本身接受範圍內的信息,隻能摧毀他們。”
“每時每刻,存在皆裸露,奇跡皆湧現。我這麽做不過是為了他們能夠更快的打開智識罷了!”
“但你一味急功近利,如同夏蟲不可語冰,小孩子舉不動很重的東西。這樣簡單的道理不需要我來說。”
雲師姐沒有直接回答雷洛的斥責,語氣忽然柔和,道:“我曾聽說,雷尊者五歲就已經被大奘師慧眼看中,帶在身邊親自教誨。短短五年間年便打通了任督二脈和五條經絡,十二歲便可自己起草畫夢沙,這樣的天賦才能在如今世間的造夢師中屈指可數,而雷尊者前途無量還有如此悲天憫人的氣度更是鳳毛麟角世間少有啊....”
“雲師姐有話不妨直說,何必繞這麽大的圈子?說這些又是什麽意思?”雷洛顯然並不買賬,打斷了雲師姐的恭維。
“好,好,好,雷尊者不喜歡,我就不繞圈子了吧。”雲師姐眉毛微微一挑,接著道:“我的意思是,雷師弟這樣天才的人物,如何懂得我們普通人靈修的苦處?高維世界的神秘隻有像雷尊者這樣被賦予了特殊感知的天才才能被察覺,普通人的心智局限,要去感受靈修的博大精深,神聖狂喜,沒有長年的打坐,冥想和苦修是絕難做到的。天堂藍是一條捷徑,換句話說,迷幻物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把初學者“送”到高維境界,讓他們感受到的大歡喜的存在,那也是靈修者要花幾年甚至是上十年才能達到的境界。隻有見識過高維世界的那不可名狀的光澤和神秘的存在,才會信服。如果沒有看過靈修的好處,又有幾個人肯花費時間去修習?”
“人的感受是有閾值的,迷幻物的刺激瞬間破壞了規則和閾值,雖然可以讓人更快的達到高峰,但是高峰和現實的低穀之間會出現巨大的落差。”雷洛搖頭反駁:“當嚐試到了超越自己閾值的愉悅後,平衡被打破了,那些普通的日常會變得更加瑣碎無趣難以容忍,甚至失去意義。並不是世界沒有了意義,而是迷幻物讓人們的閾值和規則被粗暴的破壞了,這樣的結果就是人在迷幻藥的作用下會無法回歸現實,這樣一來修行未成,反而先抑鬱了。靈修用迷幻物讓人失去了心智,那豈不是害人?”
“雷尊者言重了,我就是給了一點點天堂藍,讓他們試一試。普通人的感知和意識受生理或社會功利主義的束縛,要釋放出他們的自由心智,利用天堂藍降低大腦的壓閥。這隻是入門的小激勵而已。哪裏會有那麽嚴重?”
“如果我沒有嚐過這禁果的甜美,或許會相信你說的這些。但我們的大腦就好像是個保險櫃,它關閉了知覺之門,是為了讓人類的心智得到保護,這是生存和安全的需要。普通人一旦感知知覺層麵的存在,幻象會顯得比現實更加真實有力量,這種靠迷幻藥激發靈修的方式不亞於飲鳩止渴,太可恨了!”
“雷尊者請慎言,別忘了,師傅本人也是提倡服用迷幻物的,天堂藍還是他老人家親手培植的呢!”雲師姐見說服不了雷洛,語氣也漸漸剛硬起來。
“師傅服用天堂藍自有他的道理,除了身體方麵的原因,還有就是他經過長期的訓練,擁有著常人無法比擬的精神境況和控製能力。他能出入幻境毫不費力,那種定力和掌控,絕不是這些沒有經過訓練的普通人可以模仿的。不說別的,世上多少有天賦的藝術家,他們開啟知覺之門後,不能滿足於那短暫的快感和靈感,他們感受到的絕望將是更加致命的,因為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比打開知覺之門後來的更強烈的快感了。”
“你可別忘了尋找靈修的人本就是有著這樣那樣的心理和身體問題的人,他們可能已經感覺不到生命的意義和快樂了。超越自我,追尋自我,談何容易?有人憑借天賦,有人憑借藥物,有人憑借工作和修行。很多人隻是需要一個掙脫束縛的自我,對於曾經穿越黑暗又返回的人來說,迷幻物能夠讓這一切相對來的更快一些,這個時候的他已經不是原來的他,他將變得智慧,平和,謙卑。這也是我們靈修的最終目的,迷幻物就是一個工具。”
“如果迷幻物能夠達到這個效果,還有誰會靈修?”雷洛氣急反笑。
“雷尊者,我不瞞你說,你擔憂的這些我都懂,我也絕不希望靠著天堂藍迷惑他人的心智。”雲師姐目光炯炯,坦言道:“你四處巡視,自然也知道大奘師最近催著要人牲,上個月剛剛送去了三個,這個月又要派去六個人。我們這三個月,天天遣派所有的姐妹們下山去尋訪條件適合的人牲,有靈性的又沒有世俗牽掛的實在少之又少,有時候好不容易人來了,試過一次就跑了,還有人明明說好要來,最後又變卦。屬下也是為了尋到合適的人牲才出此下策,希望那些剛來的人嚐到甜頭就會自願加入我們啊。”
“雲師姐,你也太一廂情願了,天堂藍可不僅僅是迷幻,還可能有劇毒,尤其是對於有心髒疾病的人,可以說是致命的。剛才那個女孩如果瘋了,又或是死了,她家人找來,鬧出什麽紕漏,你又要如何收場?”
“那個女孩確實古怪,她不過跟其他人一樣吃了一點點天堂藍,幻覺反應顯然比普通人要放大了好幾倍。剛才我搭她的脈像,氣流湧動澎湃。如果我猜測的不錯,她體內至少已經貫通了兩條以上的經絡,隻是她好像她還不知道如何控製這麽大量湧現的意識流。”
“雲師姐,你還是先擔心一下她的大腦是不是承受得住這大開大合的知覺之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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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瓶裏的水已經渾濁,不知道為什麽是紅色的,但不是鮮紅,而是被稀釋後的一種孱弱的粉紅,殘落的草籽和腐敗的葉漂浮在那紅色的液體上,瓶子的底部能看見一些小的橢圓形的石頭,像是黑色的卵,又像是混雜著黃土色的魚眼睛,液體中充斥著汙濁的懸浮物,叫不出名字,不斷的遊動著,旋轉著,而生命就是那肥大粗壯的棍子從最汙濁的液體中誕生。
安婧像是漂浮在水裏的蜉蝣,好像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在攪動著半透明的液體,紫色的斑駁的根莖從水麵伸出頭去,每一片葉子都是紫色的葉脈,好像流注它們的是血液而不是水。在紫色的柱子處處可見一些白色蛾子般的傷口,已經愈合與幹枯,哪裏應該曾經有過生命。越是攀爬越是陡峭的葉子和花朵越是茂盛豐盈越是需要用血液作為補充,它們交互咬破肌膚,而後又爬向更高的紫色圖騰,越往高處葉子變得越來越細小,最後合成了拳頭,又或更像是嗬護嬰孩的雙手,攥住生命最原始的球體。
一棵麥穗不再遍布生命的喜悅,而是黑紅色的,如同無數蒼蠅的眼。紫色的藤木,那纖長的莖上繁衍出最神秘的幽藍,紫黑色的花籽,像一張張收攏縮小的嘴,探求著吮吸著生命的能量。又像是一個個扁平的小口袋,隻留出一線縫隙。安婧被這近乎偏執的生命力吸引著,她看見紫紅的花球,她們依舊飽滿,白色的花心暈開到四周越往下越呈現出魅惑的紫紅,花瓣看起來柔軟但觸感很堅硬,像是一隻紫色的刺蝟球,而每個花瓣上又開除了黃色的小米般的花朵,五角星的形狀,均勻的分布在紫紅色的縫隙之間。但是那些輕巧而纖細的莖好像已經無力支撐這生命的豐盈了。紫色的火焰頹然地垂下頭。最細微的葉子卷曲,葉子的邊緣已經枯黑,死亡正在呈現出冷漠而猙獰的麵目,那些花球用力的仰起頭,要努力躲開死亡的鐮刀,但發黴的白斑已經圍上來,開始大麵積的掠奪和占領。
她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小小的單人床上,這是一間窄小的房間,除了床和一張桌子什麽都沒有。而床頭的桌子上真的擺放著一個花瓶,花瓶裏插滿了紅色和黃色的向日葵,她的目光被那花瓶吸引著,就好像她從來沒有見到過向日葵一樣。她從未見過如此血紅的太陽花,好像一顆顆黑色的碩大的瞳孔,那火紅的花瓣就是眼睛的睫毛,張揚著像是著了火,而這火的紋路又是那麽清晰,肌膚一樣細膩,那些太陽花好像在哭泣呐喊著,她們向她揮手和呼救,可是當她們得不到幫助,她們變得更加憤怒,黑色的眼眸裏全是最惡毒的詛咒。那眼神讓安婧害怕,但是也讓她忽然撕開了深埋的記憶,那是媽媽的眼睛,很多個夜晚,當她猛然醒來,就遇到過這樣充滿厭恨的眼神,有什麽比被自己的媽媽怨恨更悲傷的呢?安婧覺得自己在剝落,像是被敲碎的泥人,身體不再重要,她痛哭起來,越哭越大聲,越哭越悲傷,她如此憎恨著自己。金色的向日葵藏起了花蕊,花瓣依舊明亮,亮的明晃晃的,像是黃色的紅色的刀鋒。那注滿回憶的金色同樣注滿了傷痛。她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種強烈的意識流中,一切都在旋轉、盤旋。時間隻是一個容器,裝滿了枯萎的花朵,所有的過往都疊放枯枝敗葉上。
“這就是死亡嗎?”她輕輕地問,好像隻是為了證實一個事實。
“你當然還活著!”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而果斷。
安婧感到手被握住了,從手心傳來一陣陣平穩冷冽的氣息,梳理著她內心裏的躁動無章。她努力地睜大眼睛,恰好看見雷洛俯身過來,他的頭發卷曲,眉毛濃濃的,眼睛異常的專注有神。他看著她,目光十分冷靜,卻還是傳遞出了某種關切。他將手搭在她的手臂內側,緩緩地疏導,像是夏夜裏的風。安婧感到體內洶湧的江潮在月光的引導下漸漸平息安寧了。
在那片冷月之下,一隻紅色的小木船不知從哪裏飄來,倘徉在疾風驟雨後的海麵上。
76,
“她不是已經穩定了嗎?怎麽忽然又爆發了?”一直站在旁邊的雲師姐看著歇斯底裏又哭又笑的安婧,一掃平日的淡定,焦慮的問。
“怕就怕的是她的心髒有問題,如果現在送去醫院也許還有救。”
“不行,絕對不能送她去醫院。”雲師姐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就醫的提議。
“她的脈息不弱反強,血壓也很高,隻怕已經到了極限。”
“不如趕快把她送走,萬一真的死在我們這裏,引來警方調查就麻煩了。”
“送走?”雷洛的麵色陰晴不定:“送去她的住處嗎?會不會被房東報警?”
“雷尊者,你且回去休息,這裏的事情交給屬下處理就是。” 雲師姐緩緩道,臉上浮著笑意。
雷洛微微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麽,甚至沒有在多看安婧一眼,轉身便走出了房間。
張牙舞爪的太陽花,腐敗的氣味,潮軟的根莖和耷拉的葉子浸泡在幻覺的血水中。安婧的心髒如同一隻不堪負荷的玻璃瓶,隨時都將破碎。她的軀體極度疲憊,分離的意識從軀殼飛出,從高處渺睨著下方那待宰羔羊,那命運的獵物。她看見房間裏幾個人圍著“她”,交頭接耳,爭論不休,有人翻開“她”的眼瞼用手電照看瞳孔,麵色凝重地搖搖頭。幾個人交換了眼神,都停止了說話,進進出出地忙碌起來。
她看見“她”被抬出房間,上了一輛黑車的小轎車。車廂窄小而顛簸,雲師姐扶住“她”不斷滑落的軀體,一路開到了白橋邊。夜晚的橋麵在冷冽的天光中閃耀著詭異的光,河流下泥沙氣味腥臭,水草婆娑像是巫婆的舞裙。水聲汩汩夾雜著令人生畏的恐怖,一輪小小的上弦月撐開祭壇的燭台,將黯淡的眼眸投向山間,風冰冷像是死神的舌頭。“她”被抬下車,放在了傾斜著的橋洞下。有人重重推了“她”一下,軀體像酒瓶一樣滾動著,河水在黑暗中傾斜,噗通一聲打破了山林的寂靜。
她驚恐萬狀,看見“她”的手臂從黑沉的水體中探出來,像在呼救。緊接著成千上萬的觸角海葵一樣吞吐著抓住半空中的她,一並拖入水中,下沉,下沉,再下沉。閃電劈過虛空,一道接著一道,又一道閃電劈下來,她的小紅船頃刻被擊成無數的碎片。她惶恐地抱緊船舵,那是她最後的希望和救贖。
這是夢嗎?她問,這是個夢!這是個夢!這是個夢!不要怕,這隻是夢!她反反複複地對自己說,快的像是在念動咒語。
可惜噩夢並沒有隨著她的意念消失,反而越演越烈。隻片刻的工夫,她便已經絕望了,死亡的陰雲集結完畢,混亂的氣流鼓動著號角,天空和海麵上翻滾洶湧,像是煮沸了的水。暴雨駕著雷車席卷了一切。又一排巨浪劈頭拍來,她隻能任憑激流將她拖入了水底。渾渾噩噩中她感到有什麽托住了她,將她從不斷地下沉中托起。
恍惚中她看見了父親的臉龐,她驚訝極了,想說話,卻被嗆了一大口水。她被人拖著回到地麵,躺在平地上劇烈的咳嗽著。父親慈愛的眼神溫暖著她,木柴已經點燃,火焰明亮而溫暖,火光中一個黑影越來越大,大山一樣逼壓過來。耳邊傳來刺耳的金屬聲,像是破膛而出的子彈,子彈穿透了黑影,在安婧麵前打開了銅錢般大小的一處亮斑。耳邊嗤嗤不絕的摩擦聲,而她的身體如氣流般加速向光點衝了出去。就在穿透光斑的瞬間,一切的聲音都消失了,她依舊慣性上衝,衝入一個前所未見的空間。那裏一片浩瀚而廣闊寂靜,當她看見自己身周成千上萬的璀璨繁星,所有的恐懼都消融了,一股永恒的解脫油然而生,仿佛置身於無以名之的安寧中。她漂浮著,覺得自己輕盈的身體離開藍色的星球越來越遠,眼看著就要飄向一個全新的世界,直到身後傳來一聲聲的呼喚:回來,快回來!她用力想回頭,隻是一瞬間,意識就又跌回到身體中。她的頭,她的心,她的軀幹,她的經絡每一個部分都有閘門在打開,身體中強烈的情緒湧動依舊滾動不息,一股強烈的求生欲讓她苦苦支撐,時間一分一秒變得緩慢更緩慢.....
她一動也不動的躺著,就這樣也不知道過了有多久,好像走入無知無覺的洪荒大宇。當她再次醒來,隱約感到在生和死的激流中有一個身影不動如山地坐在麵前。他的專注和沉著好像在傳遞冥冥中的力量,他的存在猶如洶湧暗潮中的鐵錨,讓她獲得了穩定的支撐。
她等待著,等待身體的能量重新集聚,等待著水滴匯集成溪流再次融匯成生命的波濤。終於她有了氣力勉強地睜開眼睛,那個身影依舊端坐在麵前,她用力地辨認著,慢慢的那個影子變得清晰起來,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劍一般的黑眉斜插入鬢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
“怎麽是你!”安婧情不自禁地喊,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
雷洛抬眼看她,深棕色的眼眸凝視了她片刻,眼底流露出一絲歡喜之色,語氣卻依舊平靜,道:“你現在什麽都別說,你的氣息還很亂,需要慢慢調養,不如我畫一副畫給你吧。”
他不容安婧提出任何疑議便起身走到桌邊打開夢沙畫盤,他欣長的手指捏著畫筆,時不時扭頭點染一些顏料對著畫板專心地塗描,黑而卷曲的頭發剛好落在眉宇之間,半擋住他過於冷峻的眼睛,心無旁貸的神情為他的麵容平添了魅惑。
從安婧角度看過去畫麵上先是出現了一個古老的東方庭院,院牆上古褐色的木瓦屋簷猶如歲月緊閉的唇,繞出一個不易破解的弧線。院門深鎖,從窗口看去,屋簷上黑褐色的木瓦古樸簡潔,輕輕薄薄的長方形一片連著一片細細密密地遍布了屋簷的斜麵,都是豎著擺放的,一塊接一塊,帶著水流衝刷的紋理。屋頂尖尖,木瓦橫過來又結結實實地鑲上一圈,.朽木色的屋脊上青苔有日,木頭的腐黑和青苔的蒼綠,腐朽與繁衍交相輝映,彼此間雜,細細密密如歲月般恒遠。
雷洛指尖輕動,筆下立刻出現幾隻銀灰色的小鬆鼠在屋簷間跳躍,黑色的烏鴉在樹間顧盼。小院獨立,花開花謝,萬物枯榮都在此一隅。在庭院的東南邊畫一棵婀娜的吉島櫻,微微傾斜的樹幹上掛滿棗紅色的葉子。西北邊是一棵遒勁繁茂的楓樹,枝幹舒展張揚,葉子也並不是一味的濃鬱的綠,深淺不一的橘黃散漫不羈,纖細靈巧的蜂鳥追逐其間。
接著畫麵上出現一棟兩層高的複式亭子,藍色的亭角上飛梁橫斜,還有圓形的玄窗。讓人不免想到夜裏的冷光,和下雨後的憑欄,是誰曾坐在廊下舉杯邀月?院中的空地上有一口八角形的青石井,水已枯竭,本來的井口已經長滿了茁壯的野草,與院牆邊繁密的灌木生生不息遙相呼應,園中一年四季此起彼伏的花開花謝。
院牆外探出半扇花影。曾是薄春微寒中的星眸點點,曾是煦日暖日下的雲鬢初上,如今花枝豐茂,如雲似雪,華美嬌矜得令人屏息駐足。時不時淘氣的紅頸鳥兒嘰嘰喳喳,如解花語。
春來春又去,很多年過去了,小院裏繁花盈盈欲滴,臨風搖曳。細小單薄的花瓣兒乘風而上,又任雨撒落,在屋頂,在牆角,在灌木中,在野溪流上......是不息的塵緣,是不眠的舊夢,究竟最後會怎樣呢?化作陽光下意猶未盡的殘香,還是在樹根溪邊的欲語還休的春泥.....不可說,不可說,一說便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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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洛將手中的紅色畫筆叼在唇邊,微微一揚眉毛又拿起一隻黑色的畫筆。隻見原本歲月靜好的畫麵上出現了幾個工匠,他們圍著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搖搖頭,好像在說院牆的木頭老了腐了,怕是不能撐多久了。兩個黑壯的小夥子,拿著斧頭和電鋸來到亭下,先將三角屋簷隔上兩米就鋸開一個大口子,然後將一根粗粗的繩子穿過木梁,一個小夥子站在屋頂上打好結,下麵的人將繩子拉直,用力一掀,一片房頂就被硬生生地拽落地麵。好像是被從人身體上硬生生撕扯下來的皮膚。土灰色的大梁一根根的露了出來,果然是腐壞的差不多了。屋頂上站著的小夥子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揮動手中黃色的長鉤微微用力,木梁被一根根地被撬開了,新鮮的木屑四下飛散,如同傷口一樣觸目驚心。
“好好的庭院,你為什麽要毀掉啊?!”安婧驚呼著想製止。
“哪裏有什麽庭院?”雷洛反問,筆下不留情又是沙沙兩聲砍掉了院中的櫻花樹和楓樹。
“可是,可是...明明就是庭院,你自己畫上去的,還有樹,也是你自己砍掉的!”
“庭院也好,樹木也好,不過是時間的幻象,這裏本來什麽都沒有。” 雷洛說完將筆一丟,將夢沙畫盤提起輕輕一推,果然什麽都不剩下了。他回過身體,一雙漆黑而專注的眼眸看著安婧。安婧不知道為什麽眼睛裏已經蓄滿了淚水,她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
“夢沙的世界裏,生和死,有和無都是流動變幻的。為什麽人們在夢裏能夠麵對無常,在現實中卻不能?真正的靈修就是要以本來的麵目來看待一切,人生遷流不息即受局限又空幻無常,隻有當我們將無常當作常態,整個的自我感被抽離,靈修才算入門,才能到達萬物合一的大境界。”
“如果世間一切都將失去,人生不是隻剩下徒勞和虛無嗎?還有什麽大歡喜可言?”
“你這個問題問的很好,虛無對應的是低維度的生命體,迷幻物也許能夠暫時讓人們體會到的極致的喜悅,卻無法持久。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明白很多事,因為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習,修行之路漫長而艱苦,悟道因人而異,這也是為什麽我來到這裏的原因。”雷洛說,“因為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們?” 安婧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是我們。我是受到你的父親托付來找你的。”
“我父親?”
“是!”雷洛的回答斬釘截鐵。
“我的父親早就離開家了,你用我的父親來騙我,未免太可笑。”安婧掙紮著坐起身,雷洛就在眼前,她一定要將心中的疑問問個明白,“馬珂呢?你也見過我妹妹對不對,她到底出了什麽事?”
“你經曆的她也都經曆過,隻是她沒有你的天賦和幸運,她迷失在極致的幻覺中,沒能再回來。”
“都是你們害的!你們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安婧回想起白橋邊發生的那一幕,心悸由在。
雷洛沉默不語,依舊是濃密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絕美的唇形,但在安婧的眼中,那棱角分明的冷峻,白得透明的麵容和近乎完美的輪廓,都成為邪惡的化身。
她倒退幾步,厭惡地皺起眉頭。雷洛深黑色的瞳孔中泛起點點寒光。如果仔細探究甚至會發現那目光中甚至帶著幾分痛楚。
“小婧,你誤會了,雷洛絕對不是壞人啊!”熟悉的聲音傳來,同時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安婧手臂。
安婧急忙回頭,隻見阿黛拉正笑盈盈地站在身後,目光裏全是慰濟之意。
“阿黛拉,你,你回來了!”安婧大喜道。
阿黛拉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擁抱入懷。安婧將頭埋在阿黛拉的肩膀上,恨不得大哭一場,將經受的委屈好好傾述一番,她忽然想起鯤哥,目光四下搜尋,問道:“鯤哥呢?”
“鯤哥啊,挺好的呀。”
“那就好,你們找到臧花了嗎?”
“找到了,雖然費了不少氣力,但總算把大家的毒解開了。這次鯤哥可是幫了大忙。 ”阿黛拉嗬嗬一笑。
安婧奇道。“鯤哥去哪裏了,怎麽還不來?”
阿黛拉看了一眼雷洛,笑而不語。
雷洛道:“上次在飛機上遇到你們,我看見你的鯤哥,就拿在手裏研究了一下,你還記得嗎?你跟我說是一個玩具。但我知道那個肯定不是玩具,而是一個來自未來的禮物。”
“對,我想起來了,是iyou這麽回事。隻是你怎麽會知道鯤哥來自未來?”
“因為他的設計圖紙是我根據夢境中的提示一筆一劃畫下來的。”
“原來是你畫的圖紙!“安婧的腦中電光火石,記得阿黛拉確實這樣說過,鯤哥是未來的自己通過夢境寄來的設計圖,然後還原成圖紙。鯤哥說過雷洛是夢沙畫師,如果他能畫下夢境的變遷,那麽能畫出關於未來AI的設計圖紙也不奇怪,這麽說來雷洛的確不應該是敵人,否則未來的自己也不會如此信任他。
沒等安婧開口詢問,雷洛已經點了點頭,道:“ 我不但知道無人機的事情,我也知道你身體裏麵有36個芯片,你的父親擔心你不會控製和發揮那些芯片的潛能,所以才設計了無人機從未來回來幫你。”
“如果他知道芯片有這麽多麻煩問題,他為什麽要給我植入這些該死的芯片呢?“
“你的父親和母親作為當年芯片項目的誌願者,一開始並不知道這種芯片的副作用。其實他們自己的身體中也有芯片,等他們認識到問題嚴重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晚了,他們能做的就是帶著你逃離了實驗室。”
“那麽我父親現在在哪裏?他如果活著,為什麽從來不回來看看媽媽和我?”
“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你的鯤哥從一開始就不喜歡我。” 雷洛嘴角一牽,顯得有些無奈。
“鯤哥是小孩子脾氣,他出去溜達幾圈就好了。” 阿黛拉細細端詳著安婧眉心間的位置,不無擔憂地說:“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都怪我,考慮不周。本來我是想著等我回來再慢慢教你的,但是你身體裏的36個芯片在致幻劑的作用下,提前開啟了。因為芯片的存在這導致你對於迷幻物的敏感度要幾百倍的高於常人,你的感知能力和意識受到了刺激就好像山洪爆發,而水庫排洪的渠道又還沒有挖好,你的氣息太洶湧,這才導致你幾次靈魂出竅。雖然有雷洛幫你疏導平息,但外力終究不是長久解決的辦法。當務之急我先教會你臧夢瑜伽的方法,你需要日夜修習,其它的事情以後再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