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如果不是有朱心武這股盤根錯節的黑勢力好像黑蛇精附體般的存在,簡直就腐朽到骨子裏了。
永遠濕漉漉的石板路,廢棄的經年腥氣不散的老海鮮市場,爹不疼娘不愛的前老幹部療養中心,忙忙碌碌卻又死氣沉沉的小商鋪們。傍晚時分的雨水從灰蒙蒙的天幕上爭先恐後地噴湧而出,不像是洗淨塵埃,倒像是把大街小巷的精魄都蕩滌去了。
真他娘的夠了!
朱心武坐在白霧繚繞的澡堂子裏,挑起窗簾子瞟了一眼外麵的“水簾洞”,忍不住問候了一句親娘。
這年頭澡堂子還算盛行。城南這種匯聚了各式各樣“老古董” 的地界兒自然不能免俗。這家家庭作坊式的澡堂子是朱心武妹夫所開,基本上成了“朱幫”的一個另類據點。
朱心武全身僅一條白色浴巾裹住腰部以下。他正當壯年,坦露出來的上身壯碩而黝黑,顯然並沒有因為事業的蒸蒸日上而廢了本家功夫。他的前胸後背各有幾道駭人的傷痕,在黑色皮肉的映襯下發亮發紫,好像是記錄著過往輝煌的“功勳章”。
同在澡堂子裏,或泡在水裏挺屍,或裹著浴巾和服務生小妹尬聊的還有朱心武的“四大金剛” 三缺一:瘦駝,肥狼,睡熊。
瘦駝肥狼與朱心武識於微時,從他發跡追隨至今,也算是朝中元老了。睡熊就是熊族總是一副睡不醒模樣的熊四,因為妖族的法術和黑火藥工廠這兩年混成了朱心武身邊紅極一時的一根神棍。三缺一缺的是軍師程丹,人稱“黑蛇”,取其酷愛黑色,且為人詭計多端,陰狠如蛇。
“四大金剛“如今各司其職。瘦駝掌管地下賭場和錢莊,相當於財爺。肥狼統領”朱家軍“武力編製,相當於將軍。睡熊負責火藥供給以及一切”夜觀天象“之類神乎其神的玩意兒,尊為”運師“。而黑蛇善於運籌帷幄,與商政法界打點關係,負責朱家幫的洗白和新城區拓展業務,是為”軍師“。
朱心武深知,他這 “四大金剛“ 環肥燕瘦,各懷鬼胎。瘦駝和肥狼跟著自己闖下城南這片江山,常倚老賣老,看睡熊和黑蛇不順眼。睡熊有他自己的妖族勢力,對誰都是一副裝模做樣和稀泥的老好人嘴臉。而黑蛇因為年青野心勃勃,和其他三人都尿不到一個壺裏,常常成為眾矢之的。
朱心武不是第一天當老大,當然清楚管理一個偌大的家業靠的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四人的矛盾和權利製衡給他的 ”城南朱家幫” 製造了一個 “穩定中求發展” 的四平八穩的良好局麵。可是丟失的這本黑皮書就好像在滾油鍋裏落了一粒火星,頓時濺得火光四射,所有黑暗裏的汙穢躑躅都拿到日光裏曬了曬,讓皮糙肉厚如朱心武都一時間心理不適。
“咳咳,武哥,” 熊四磨磨唧唧地踱步到了朱心武身邊。他也不嫌熱,穿了件全身的浴袍將一身肥肉遮得嚴嚴實實,在一片白花花肉光的澡堂子裏顯得有幾分滑稽。
朱心武抬頭上上下下掃了他幾眼,覺得這神棍也未免太不入鄉隨俗了。既然兄弟相稱,就該坦誠相見啊。
仿佛猜到了朱心武的想法,熊四幹咳了幾聲,寬了寬浴袍的領子:“武哥可是還在為那本子煩惱?”
“唔,睡熊,你有什麽消息麽?劉天宇那個老狐狸肯鬆口了?”
熊四聞言忽然眉開眼笑:“還沒有。”
“沒有你笑什麽?” 朱心武皺了皺眉,心想這妖精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
“武哥稍安勿躁,” 熊四努力地睜大了他的眯細眼,“雖然老狐狸沒鬆口,但是我心裏有數,這東西十有八九就在他徒弟陳默手上。老狐狸滑不粘手,可是對付他的徒弟,睡熊我倒有一條妙計。”
說罷,他湊到朱心武耳邊一番密語。“真的能行?” 朱心武將信將疑。“這小狐狸吃軟不吃硬,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熊四得了令便匆匆離開了熱氣騰騰的澡堂子——人族這種匪夷所思的愛好,他是半分也消受不了。
瘦駝弓著瘦骨嶙峋的背趴在澡湯子裏跟岸上流了裏三層外三層汗的肥狼冒了個不屑的泡:哼,看這神神叨叨的老小子能玩出什麽花槍來!勤等著給他擦屁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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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山狐族老宅。宅外酷暑蟬鳴,宅內蔭涼如玉。
一眾狐族子弟在庭院正中千年老樹的華蓋下靜心修煉。為首的二人一紅一白。紅衫少年麵目如畫,斜眉入鬢,眼絲含情。白衫少年豐神俊朗,目有星辰,見之忘俗。這兩人正是紅狐陳默,和白狐白疏。
眾人剛剛進入第一階段冥想,忽然間“鏘鏘” 金鈴聲大作 —— 這是有人闖入了師父設的障眼法的禁製圈!白疏忙走進左手第一間師父的屋子。念了一句咒語,咬破中指用手在牆上的銅鏡上一拂,那銅鏡飲了狐血立即就大了一倍,通體橙亮,煞是好看。往鏡子裏望去,隻見宅外一個十二三歲的黑胖少年,正惴惴不安的四下張望,邊自言自語道:沒錯啊,四叔說的就是這裏,怎麽除了樹還是樹啊。說著還伸出肥嘟嘟的手指頭往看上去是一棵樹的院門上戳去。
“故人來了,” 陳默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了白疏身邊, 臉上波瀾不驚,“快準備迎客吧。”
白疏口中念念有詞,捏了一個手訣,瞬時整個宅子就在樹林中現了身。小浣熊少偉眼見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林子消失了,憑空多了間偌大的老宅子出來,驚得連嘴巴都合不攏了。
“發什麽呆呢,還不快進來!”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陳默一把把他拽進了門檻。隨即白疏捏了個手訣,整個宅子又消失在了障眼法之下。
“師父!” 少偉象溺水的人找到空氣似的緊緊抓住陳默的胳膊。他張著嘴,不可置信地四下打量著院子裏的房屋、花木,和竊竊私語的一眾狐族少男少女們。過了半晌,終於相信了自己不是在做夢似的,一頭投入了陳默的懷中:“師父,你的四合院怎麽鎖上了?我,我好想你啊!”
陳默毫無準備地被少偉死死抱住,一時竟沒能掙脫,隻得輕撫小胖子後背:“嗯,我知道。是師父不好。”
這時白疏突然闖進兩人中間,撚起小熊的後頸將他一把從陳默身上揪開:“先不忙敘相思之情。小胖子,快說,你是怎麽找到這兒的?”
少偉被白疏嚇了一跳,隻見那人好看的麵孔上劍眉倒豎,神色冷峻,竟現出猙獰之意,頓時嚇出了哭音:“我,我我我,我是聽四叔說的。”
“白疏!你別嚇著少偉了,” 陳默輕輕用手一拂,便把小胖子帶到了自己身後,“少偉哪裏會知道這些,一定是想來找我,跟三娘四叔他們打聽的。還不知吃了那老東西多少冷言冷語!”
白疏疑惑地望向陳默,兩人目光在空中相接,便好像吃了一個定心丸。“好吧,既然是阿默的客人,便是我白疏的客人。兄弟姐妹們,今兒不做功課了。放假一天!”
“嗷~~~” 人群中有人嗷了一嗓子,頓時原本凝固住了的空氣沸騰了。狐族的少男少女們紛紛圍住了小浣熊。“讓我摸摸!” 有人直接就上了手,捏了捏少偉胖乎乎的臉蛋。沒多久,就見一隻渾身棕紅的小熊和幾隻灰色狐狸毫不見外在院子裏你追我趕,直至小熊飛身一躍上了院子中央的大樹,頗有幾分炫耀的挑釁:“有種,你們上來呀!”
這成何體統!白疏看著撒歡的師弟師妹,少年老成地輕輕歎了口氣。
他轉身去廚房後院裏找陳默。隻見某人正撅著屁股在雞圈裏麵把一隻蘆花雞追的滿世界亂飛。
“小疏,快來幫手,別讓丫跑了!” 陳默直起身來招呼白疏。他灰頭土臉的,頭發上插著雞毛,身上還沾著幾塊不知道是不是雞屎的可疑汙漬。
“唉,” 白疏一天之中歎了他的第二口氣,心不甘情不願地加入了陳默的獵雞大軍。師兄弟兩人熟練地在廚房裏上下翻飛,不一會兒爐子上小火伺候的砂鍋就嘟嘟地冒了泡,黃澄澄的湯頭散發出誘人的香氣。陳默揭開蓋子嚐了一口,眉開眼笑道:“唔,不錯不錯!這等美食,定要有好酒才不辜負啊!” 說著一個湯匙遞到了白疏麵前。
白疏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把歎的第三口氣悶死在了心裏。好吧,待會兒少不得要把埋在樹下的那幾壇桂花釀挖出來給你獻寶了。
天色將晚,天邊的紅霞分外豔麗。
早有人已經在院子中央老樹底下擺開了酒席。幾個年紀稍小的狐族少女不停地穿梭於廚房和院子之間。仿佛變魔術似的,老樹下須臾便盛開了一地的美酒佳肴。月上柳梢時,有人弄起了絲竹之聲,被桂花釀滋潤的歌喉開始附和著發出清麗美妙的流行小曲兒。觥籌交錯之間,有人醉的狠了,跑去屋頂上邊唱邊露出了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來。還有幾個耍酒瘋的少年拉著女孩子在空地上十分繾綣地跳起了自創的交誼舞。
陳默有條不紊地享受著美食美酒,他笑意盈盈地看著身邊的小熊:“怎樣?我們狐族可好?要不然以後就留在我這兒別走了?去他媽的四叔。”
少偉正醉心吃喝,猛然間被他這麽一問,目光轉向民風彪悍的狐族少男少女們,突然間隻覺得麵紅心跳,竟消化不良地噎著了。陳默眼見他的窘態,嗬嗬一樂道:“人生得意須盡歡,管他什麽狗屁的禮教倫常!你們熊族啊,就是被四叔三娘那幫食古不化的老古董給坑了!” 少偉抬頭迎上師父的目光,隻見他月光下眼波流轉,有一種說不出的恣意風流。
夜深露重,眾少年們紛紛散去。陳默不勝酒力,他扶著少偉的肩膀,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師父想念你的狠,今晚就去師父屋裏同睡,咱們也好說說話。” 說著不由分說拉著少偉往院子東北角走去,怎知還沒進屋,便先是一陣狂嘔。好不容易止住了,少偉扶他進屋,清洗幹淨,服侍他睡到了榻上,蓋了條薄被。
“呃,醉成這樣可還好,還怎麽說話啊,” 少偉搖了搖頭,輕手輕腳地脫了鞋子,和衣躺到師父身邊。不一會兒,那人轉了個身把脊背留給了他,輕輕的鼾聲穿了出來。少偉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好一陣,確信師父睡死了,才敢給他拉了拉被子把露出來的背部蓋上,然後悄咪咪地自己下了床。
月光透過窗戶灑進屋裏,能看見簡單的家具擺設。窗口處擺著一台書桌,桌上整整齊齊地規整著些高中的功課。攤開的一本是正在演練的書法習作。桌子左邊有幾個小抽屜,放著證件之類的小物件。最下麵一個抽屜卻上了鎖。少偉稍一擺弄,那鎖便“啪”地一聲開了。隻見裏麵赫然放著一個用皮筋箍住的黑皮本子。這莫非就是。。。?少偉的心髒突突直跳,聲音大得連自己都害怕。他輕輕拿出本子翻了翻:“啊,果然是武哥的東西!”
忽然一張紙片從本子裏麵掉了出來,上麵手繪了一個翩翩少年,下麵寫了幾行日常行程,“平安勿念”之類的無關痛癢的話,落款是一個 “丹” 字。少偉頭皮一緊:這個“丹” 會不會是那個人?他胡思亂想之下心情更加緊張,一顆心就快蹦出嗓子眼了。索性把紙片夾進本子裏重新拿皮筋箍好,又把本子塞進一個貼身的口袋裏。乍一看上去好像僅僅是吃多了變得更胖,也並不顯得十分突兀。
他把一切弄好之後,又躡手躡腳地折返回床頭,探了探陳默的鼻息,確信他依舊睡得死死的。“師父,我今天對不起你。” 他向床上深深地做了一揖之後,便輕手輕腳地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月色籠罩下的整個院子都仍在沉睡。少偉頭也不回地邁出了院門。說來也怪,出去時障眼法的金鈴也像是睡著了似的,並沒有警報大作。
陳默一翻身在床上坐了起來,眼眸在夜色中仿佛後山的潭水般漆黑深不見底。他目光定住在打開的抽屜上,麵色慘白:“果然,這世上最不值錢的,就是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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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新城區的 “茶韻” 工程正式竣工。朱心武和 “四大金剛” 都蒞臨典禮,順便嚐個鮮。
這種場麵少不得要黑蛇程丹跑進跑出,代表集團和場麵上的人應酬。熊四就趁這個檔口把朱心武叫到一個僻靜的別院,另有要事稟報。
“武哥,您看。” 熊四畢恭畢敬地地上一個本子。
朱心武隻一瞄,就知道這是丟失的那個本子。他打開皮筋,仔細地翻看著,檢查有沒有缺了頁數。隻見熊四在一旁靜靜地候著,臉色青紅不定,似乎有什麽話如鯁在喉。
“睡熊,有話就說,有屁就放,別跟個娘兒們似的,” 朱心武合起來本子,一眼瞟了過去。
“呃,武哥,有一個東西,是我侄兒在小狐狸貼身的小衣裏發現的。不知道當不當呈上來。”
朱心武瞪了他一眼,一把抓過熊四手上的那張紙片:“什麽東西那麽稀罕?是小情人的信物麽?你們這些老貨越來越他娘的沒正形兒了。”
正說笑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僵硬了:“這,這可是。。。黑蛇的筆跡?”
熊四再下手把頭垂得更低了:“武哥,我也怕弄錯了,特意找了黑蛇的手書做對比。結果,結果確實是如出一轍啊。”
話音未落,朱心武手邊的一個茶杯就“咣”地一聲被他狠狠地擲到地上,粉身碎骨。
“他這是想幹什麽?和小狐狸暗通款曲,還要聯起手來偷我的東西,擺我一道!這是示威麽?還是要挾?” 朱心武惡狠狠地說,他手上青筋暴起,眼珠似乎就要從眼眶裏爆裂而出,盛怒之下將身邊的書架砸了個稀巴爛。
“這個養不熟的白眼狼!枉我這些年對他言聽計從,為了他不惜跟自己的親家兄弟反目!他竟然,他竟然。。。他置我於何地啊!” 朱心武說著說著,突然間頹然地一屁股癱坐在了地上,也不顧滿地狼藉,一隻手被茶杯的碎片啦了個口子,鮮血直流。
他就這樣,默默地在一片血腥中品嚐著背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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