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姐邊把菜往桌子上放邊招呼長水他們過來坐。長水鬆了口氣,趕緊走到桌子前坐下,王芳遲疑了一下,才笑著走過來親熱地跟李大姐說:“李姐,讓郝工跟韓師傅先坐吧,我幫你到廚房端菜去。”
李大姐也想提前知道他們兩個談得怎麽樣了,便笑眯眯地答道:“好,那你過來幫我吧。小韓,你先坐,還有兩個菜,我炒好馬上就來。你先跟老郝喝兩盅。”說完就拉著王芳去了廚房。
長水禮貌地答應著,又看著郝工說:“要不咱們還是等李大姐她們來了一起吧。”
郝工笑著說:“沒事兒,不用等,你李大姐雖然有點量,能喝幾盅,不過她最近心髒不太好,就不讓她喝了。小王也不愛喝酒,咱們兩個先來吧。”
長水忙說:“其實我也不能喝,就是一小杯的量,郝工,您今天是壽星,高興多喝幾杯,我就這一杯陪著吧。”
郝工哈哈大笑著說:“行!你不能喝就隨意吧。咱在自己家裏怎麽舒服怎麽來,不勉強!”
長水笑著點頭,並幫郝工和自己都倒上了酒。
郝工兩杯酒下肚,笑著指了指廚房的方向,小聲問長水:“怎麽樣?姑娘不錯吧?”
長水看著郝工興奮的樣子,苦笑了一下說:“郝工,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想法,也許以後都不會有,李大姐和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以後您就不用再在這方麵替我費心了。我這輩子是打算一個人過的。”
郝工萬沒想到長水這樣幹脆地拒絕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長水說:“小小年紀怎麽能說這樣的話!一輩子長著呢,一個人怎麽過呀!你不要說傻話。是不是你沒看上小王?你就算不喜歡她也不用找這樣絕的借口啊!”
長水歎了口氣,他真的是不知道該怎樣跟郝工解釋自己的想法,隻好敷衍地說:“小王姑娘很好,但是我現在真的沒有這個心,不說以後怎麽樣,隻是現在這幾年我真的不想考慮這個事情。”
郝工疑惑地望著他問:“小韓,你說實話,你是不是以前在大學的時候失戀過呀,所以現在才這麽的心灰意冷,不願意談感情的事?”
聽到“失戀”這兩個字,長水的心抽了一下,他勉強壓製住那些翻上來的情緒,把目光移向別處,停了一會兒才平靜地對郝工說:“是的,我曾經深愛過一個女孩,後來失戀了,所以現在真的不想再談感情上麵的事了。”
郝工聽了立刻釋然了,他拍了拍長水的肩膀說:“小韓,你還年輕,把感情看得太重。其實談個戀愛,又失了戀,都是很平常的事,根本不用這麽耿耿於懷。日子總還是要過的嘛,人得往前看,不能老沉浸在過去的回憶當中。”
長水點點頭感謝郝工的開導,不過他還是堅持說自己目前沒有這樣的心思,不想考慮這方麵的事情,請郝工讓李大姐轉告王芳,不要對他抱有什麽希望了。郝工無法,隻好答應,他想,長水看著脾氣溫和,沒想到在感情問題上這樣愛鑽牛角尖,算了,既然他實在不願意,他們也隻好就此作罷了。
長水看郝工終於不再勉強自己,鬆了口氣,連忙轉移話題同郝工聊起了他書架上麵的藏書。郝工雖然學的是理工科,但是也愛好文學,家裏唐詩,宋詞,元曲樣樣都有,所以聊起這個話題,他和長水就說得很投機了。那邊李大姐和王芳也在廚房裏說完了悄悄話,端著最後的兩個菜進來了,他們四個人圍坐在圓桌前高高興興地吃完了這頓飯。
之後,長水又小坐了片刻就起身告辭要走,李大姐給王芳使了個眼色,王芳便也起身說要走,李大姐剛要說“小韓你送小王回家”這樣的話,
郝工卻在旁邊拽了她一下,然後笑著跟王芳說:“小王,你再多坐一會兒,你李大姐還有點事找你說。”李大姐和王芳都詫異地看著郝工,
長水卻會意,立刻向她們道:“那你們談吧,我先走了。”說完,就快步走出了郝工的家。出了門,長水長出了一口氣,他仰頭看了看頭頂的藍天笑了笑,然後大步走回宿舍去了。
長水以為這件事到這裏也就算完了,該說的話他都已經跟郝工說明白了,隻要李大姐幫忙回絕了王芳就行了。可是他沒想到幾天後王芳竟會主動到宿舍來找他。
那天王芳敲開了他的門,臉很紅,有點激動甚至還帶著一種決絕的勇氣,進屋後她開門見山地對長水說:“韓師傅,你是不是看不上我,覺得我配不上你這個大學生!”
長水有些懵了,他不知道李大姐是怎麽跟王芳說的,怎麽會讓她有了這樣的誤會。他愣了幾秒鍾,然後才對王芳說:“小王,我沒有那樣的意思,你先坐,我並沒有說過看不上你的話,也從來就沒想過你配不配得上我的問題。”
王芳聽到這兒,眼睛睜大,目光驚喜,她充滿希望地問:“這麽說,你是同意和我,和我……”
長水連忙打斷她的話,說:“不是的!我是說,不是你不好,你很好,隻是我現在不想考慮感情的事情,或者說,其實是我不好,配不上你,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李大姐和郝工都跟我說了,你以前在大學失過戀嘛,這有什麽呀!他們說的時候我還不相信,以為這是你看不上我拿來拒絕我的借口。韓師傅,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你一個大男人連這點坎兒都過不去?再說了,甩了你的那個女的,那是她自己眼瞎,像你這樣的人,我,我,”
說到這兒,她有些害羞,不過這是為了追求自己的終身幸福,她也豁出去了,“我就很喜歡,咱倆在一起,我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絕不讓你再遭一點兒罪!”
王芳把這些心裏話斬釘截鐵地都說了出來,她真誠地望著長水,仿佛是用雙手捧著一顆真心要獻給這個男人。長水被她這樣直接的表白嚇了一跳,他向後倒退了一步,靠到桌子邊上,用手撐了一下桌麵才穩定下來,
他定了定神才對王芳說:“小王,我謝謝你的好意,可是,你的這份感情我不能接受。你不懂,我之前愛的那個人,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我永遠都會珍愛她,所以也請你能夠尊重她,不要對她出言不遜。我的心已經死了,你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對不起。”
說完他轉過了身,背對著王芳,希望她能夠明白了自己的話,知難而退。可是他沒想到,他的這番話竟更加激起了王芳對他的同情和敬重。王芳想,一個男人能對以前的戀人如此癡情,那他一定是個溫柔的好男人,這樣的男人不管怎麽看都值得托付終身。
她充滿愛意地望著長水的背影,他的背雖然瘦削,但卻挺拔,他這時微微垂著頭,雙手握拳拄著桌子,這樣的背影讓王芳覺得,長水是那樣的孤獨可憐,她從心底裏湧起了一種愛憐,她想溫暖他。
她被這種情感支配著走到了長水的身後,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了長水的腰,她把臉貼在長水的背上,柔聲說:“長水,讓我幫你,我會對你好的,特別好!”
長水整個人都僵住了,他萬沒想到王芳會如此的大膽,不但沒有離開反而主動抱住了他。他想立刻掙開她的手臂,卻聽到了她在自己身後的低語。這一聲“長水”叫得纏綿,喚醒了長水記憶裏和舒雅的無數過往。舒雅也總是這樣溫柔地叫他,喜歡靠在他的懷裏低低地訴說心事,有時笑,有時哭。長水想起最後一次舒雅在他的懷裏,流著淚說:“長水,我愛你,海枯石爛,至死不渝!”長水的心開始痛,有如被撕裂一般,鮮血橫流。
他用力粗暴地拉開了王芳的胳膊,轉過身來,抓緊了她的肩膀。王芳被長水突如其來的動作嚇愣了,她抬頭對上長水的眼睛,長水那凶狠又陰沉的目光讓她不寒而栗,她聽到長水用沙啞的聲音對她說:“你一定聽說過我有病吧!你知道是什麽病嗎?”
王芳睜大了眼睛,不確定地說:“我是聽到廠裏有人傳,但是李大姐說,那是嫉妒你的人造的謠,你根本沒有病。”
長水諷刺地笑了笑,他仍然抓著王芳的肩膀提高聲音對她說:“那些人說的對,我真的是有病,我有精神病!我以前住過一年的精神病院!我的病這輩子都不會好了!小王,我這樣你還想要我嗎?還想永遠對我好嗎?”他邊說邊笑起來,樣子癲狂又可怖。
王芳嚇壞了,她做夢也沒想到長水竟然有這麽可怕的一麵,他竟然是個精神病!王芳的愛情夢徹底破滅了,她看著長水笑得有些扭曲了的臉,嚇得心都快跳出來了,她猛推開長水,轉身哭著跑了出去。
長水看王芳走了,才慢慢止住了笑,他虛弱地靠在桌子上,低下了頭。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坐到了椅子裏,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了煙口袋,卷了一支煙抽了起來。他閉著眼睛揚起臉向空中細細地吐了一口煙圈,然後輕聲笑了。有時候,這個精神病也可以給自己幫忙呢!他想。
自從這次事情後,廠裏再也沒有人想給長水介紹對象了,那些曾經愛慕過他的姑娘們全都歇了心思,大家都知道了,這個長相英俊的大學生竟然是個精神病!以前那些跟長水一個科室的同事還曾因為長水的疏離覺得他不合群,現在他們卻都主動地躲避起長水來。
他們對長水的心情全變了,從前還是嫉妒的,如今變成了嘲諷,害怕和憐憫。當然後者比前者讓他們舒服多了,他們內心深處有抑製不住的沾沾自喜,本來以為那個人站的比自己高,需要去仰視,如今忽然發現原來自己才是那個高的人,這種心理上的變化會讓很多人都得到自尊心上的極大滿足,為歧視或是同情他人創造了理論上的先機。所以雖然長水還是那個長水,但是他周圍的人們卻都變了。
不過這些對於長水來說並不算什麽,他反正一直以來都是獨來獨往,那些在他身後的竊竊私語究竟是嫉妒還是嘲諷,亦或是憐憫,他從來就沒關心過,所以對於他來說,這也算不上是什麽變化,他的日子照過並沒有什麽不同。而且因為這些傳言,那些暗暗喜歡他的姑娘們全都知難而退了,這對他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長水又回到了自己安靜的生活中去了。
舒雅說過“新聞的腿都不會太長”,長水的這點新鮮事沒過多久因為他的無動於衷也就慢慢的無人提起了,大家雖然知道了他是個精神有病的人,但是平時也看不出他有什麽不妥的地方,所以久而久之人們便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趣。
寒來暑往,一晃兒,長水在廠裏已經呆了五個年頭。他的日子過的一如既往,除了工作就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麵,一個人不聲不響的也算是逍遙。隻有在六三年的時候,他在長春唯一的朋友凡民畢了業被分配去了大西北的一個石化廠,凡民的徹底離開讓長水的心中難過了一陣子。
凡民早就料到自己頂著右派的帽子,學校必定會把他遠遠地發配走,所以對於這樣的結果並不吃驚。他臨走時來找長水告別,兩個人都沒多說什麽,分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兩個無法在現實中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麵對這樣的分別全都無話可說,本來,除了握握手道聲“珍重”,他們還能說些什麽呢?
長水抬頭看看天,他用手向上指了指,苦笑著對凡民說:“希望它能保佑你,到了那邊不受到嚴厲的逼迫和打擊,讓你能夠像我這樣安寧地,默默無聞地生活。”
凡民咧嘴笑了,說道:“這樣的臨別贈言真是深得我心啊!我就像是一隻小小的螻蟻,希望別人都不要看到我,想起我,放我悄悄地一個人活著,就算是造化了。”
說完,他哼了一聲,緊接著又歎了口氣說:“隻是,這不過是我的奢望罷了,他們就算看不到我,也一定會看到我頭頂上的這頂大大的帽子的。隻盼著今後不要再有什麽大的政治運動吧,否則,一旦再起風雲,我恐怕就是第一個被拉出來示眾的人。”
長水點了點頭,無奈地說:“所以我才說要求老天保佑,不要再起波瀾了。不過,”
長水認真地看著凡民又說,“大時代我們控製不了,但是我希望你能一如既往的堅強,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挺住,我始終覺得你還是有希望的,也許真的能有熬出頭的那一天,所以抓緊別放手!”
說完,他伸出右手,鄭重地對凡民說:“還是那句話,凡民,我們活著再見!”
凡民的眼圈紅了紅,他伸手緊緊地握住了長水的手,點頭答道:“好,我們活著再見!希望我們有生之年真的有奇跡發生,還可以一起用最真實的心性站在陽光下,做個完整的有尊嚴的人。”
凡民帶著這樣美好的奢望離開了長春,奔赴遙遠的大西北。長水站在原地,目送他遠去,又一個朋友走了。長水的心無法抑製地難過,他再一次感到孤獨,雖然一直以來,比起同其他人打交道,他都更願意一個人孤獨地呆著。可是當交心的朋友離去後,他才體會到孤獨那難耐的滋味。他又是一個人了,永遠都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