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無止境——釣黑海鱸

二十年前,我開始逐步地把我的釣魚重點從岸釣轉移到船釣上。經過多年在釣場上的跌打滾爬與磨煉,毫不誇張地講我在釣黑海鱸的技術掌握上可以用“如火純青”這四個字來表示。至於美國東海岸釣黑海鱸(black sea bass)的好去處,包括有哪些好船長我更是如數家珍,了如指掌。這就導致了我對釣黑海鱸不屑一顧的態度,導致了我在釣黑海鱸上(包括技術和知識層麵的掌握上)驕傲自滿的情緒野草般地瘋長,導致了許多剛開始船釣的朋友們向我請教如何釣黑海鱸時我的那種洋洋得意,十分放肆的樣子。我總是搖頭晃腦,眉花眼笑地說:“如何釣黑海鱸?簡單,十分簡單,釣黑海鱸是沒有什麽技術含量的。”我一邊說著,一邊還擺動著我的大手掌,仿佛釣黑海鱸勢如囊中取物一樣的簡單,臉上還飛出了一片片人見人愛的玫瑰花的花瓣子。

可是,一年前的那次船釣結果卻深深刺疼了我的心,讓我完全改變了對釣黑海鱸的看法。它讓我從自高自大,目空一切中醒來,讓我認識到有時候釣黑海鱸並非易事,讓我意識到有時候徒弟在釣魚上也有絕活,也會給老師上一課,釣魚新手也有他自己的獨到之處,讓我深刻地體會到:“釣黑海鱸看起來簡單,要想釣得出類拔萃,有許多技術層麵的知識需要學習和掌握哪。”

在以後的日子裏,隻要我想起釣黑海鱸,我便想起那次船釣,當時我那挖耳撓腮,狼狽不堪的樣子便曆曆在目,並忍不住學著老電影《南征北戰》裏李軍長的樣子搖頭自語:“教訓啊!深刻的教訓啊!我們以往的失敗就在於過度輕敵啊!”

那次船釣是我組織安排的。

我們仨是在漁船離開碼頭前兩個多小時到達碼頭的。當時,夜幕茫茫,春風送爽,海水緩緩地湧動並發出了陣陣酣聲。在淡黃色月光裏,那條一百多尺的大鐵船在海麵上東搖西晃,恰似一隻熟睡中的怪獸讓人既驚奇不止又敬畏三分。

我們仨下車後,我便猴急地背起漁包,一手拿著魚竿,一手拖著帶輪子的冰箱,並扭起圓滾滾的屁股,晃起粗粗的熊腰,邁著輕快的腳步,像迎新娘似地朝著大鐵船旁邊的船塢走去。也就是走了幾十步,我整個人竟然歡得像突然遇到了初戀情人,一股熱流從頭頂直奔腳底。為什麽哪?因為在船塢的角落裏已經隱有三三兩兩正在喁喁細語,眉開眼笑的漁人。“真沒想到在釣魚上竟然有人比我更積極!”想到這裏我心裏更美了,腳下的小步子更歡了,忘乎所以得仿佛一不小心一頭栽進了我夢寐以求的明星大美女的懷抱裏,還被大美女那軟綿綿的手臂纏繞著。

我把漁包,魚竿和冰箱安頓好了以後便像一顆鐵釘遇到一塊吸鐵石似的,喜氣洋洋,不由自主地往說話的聲音處慢步走去,還主動與那些早到的釣者們打招呼,當時我的那個熱情勁兒仿佛那幾位釣者是我認識已久的老朋友一般哩。

也不知道為什麽,一談起釣魚經那幾位我不認識的釣者竟然對我特別友好,說到興頭上,一位黑大哥竟然樂得仰天大笑,還不停地拍打著我那渾厚的肩膀。就這樣,時間在歡樂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當水手大聲喊叫讓我們上船的時候,我才如夢方醒,才發現天色已經大亮,該是上漁船的時候了。令人歡欣鼓舞的是我們仨是第一波上船的釣者,所以船上的釣位由我們仨任意選擇。如果麵朝船頭我們仨選擇了船尾的左側角。當時歡得台灣朋友老馬顛起了小腳板不停地跳著,還興奮而得意地說:“船釣這麽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占有這樣的好釣位(對釣者來說,船尾一直是非常搶手的釣位)。”然後,他深情地看著我,語重心長地說:“漁魂王,謝謝你組織這次船釣。”其實幸福才剛剛開始哩。為什麽這樣說?因為平時這條船人滿為患,滿載釣客五十名,而我們那次上船的釣者還不足三十位。另外,船長還為我們每人提供了一張軟床,簡直有點貴賓待遇的味道。

大約早上七點鍾,我們的漁船發動起來,並乘風破浪,朝著大西洋(Atlantic Ocean)的深處奔去。當時,朝陽已經升起,蔚藍色的天空對視著蔚藍色的大海,在陣陣的海風下,成群結隊的白色海鷗不停地唱著小曲在我們的漁船後方伴行,它們那念念不舍的樣子簡直像歡送大軍出征的父老鄉親。

我站在甲板上迎著海風,讓海風吹起我的長發,讓海風吹散我身體裏由於睡眠不足而產生的疲勞,讓海風那特有的氣味衝刷著我的心靈。在海風的吹拂下,我那激動而緊張的心兒漸漸平緩了下來,我再一次變成了與大海依偎在一起的大海的兒子。在歌曲《恰似你的溫柔》裏有這麽兩句歌詞:“但願那海風再起隻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溫柔。”而我則認為:“但願那海風再起隻為撫慰漁人的心,恰似你的溫柔。”

從水手那裏得知我們的大鐵船需要全速行駛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漁場。因此,我們仨便走進了船艙,並美滋滋地躺在了各自的軟床上。尤其是我竟然不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在到達漁場前我竟然處在昏睡的狀態中。

我是被釣者們的喧鬧聲驚醒,並發現船艙裏的釣客少得可憐,大鐵船的馬達聲也小得幾乎聽不見。不用說釣點已經到了。我一時張皇失措,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又來了一個鴿子翻身轉體便輕輕鬆鬆地跳下了軟床。然後,我急吼吼地穿上釣魚的橡皮褲,撒腿就衝出了船艙,並朝著船尾邁出了小快步。此時,漁船上到處充滿了蔭翳涼爽的空氣,在一望無邊的深藍色大海上層層的波浪緩緩起伏,像一隻隻柔軟的小手輕輕地拍打在大鐵船的船體上。就在我一不留神的工夫,遠處竟然出現了一群海豚的身影,時而高高躍起,時而潛入水中,簡直像一群花樣遊泳的姑娘在水中翩翩起舞,讓人大跌眼鏡。突然,我的耳邊飛來了陣陣悅耳而輕脆的鳥叫。我心兒為之一沉,急忙放眼看過去。我的天啊!周圍的海麵上竟然出現了成群的不知道名字的海鳥,它們個頭大小不一,身上還披著各種各樣的彩衣,正睜圓了眼睛盯著我們,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我正準備看個究竟,但我的直覺告訴我現在最緊迫的任務是釣魚,並逼迫著我扭頭朝身邊看去。好嗎!隻見船上的釣客們已經各就各位。他們身穿漁裝,精神抖擻,挺胸疊肚,雙手都緊握魚竿拭目以待。尤其是站在我左側的新手老周,他竟然激動得麵色微紅,呼吸急促,兩個額角竟然沁出了幾顆晶瑩剔透的汗珠,他的身體仿佛如芒在背似地不停地左右搖擺。看他急得那個樣子,似乎恨不得一個猛子跳入水中來一次徒手抓魚。而站在我右側的老馬卻一臉老和尚念經的樣子,和顏悅色,不緊不慢地擺弄著他手中的寶貝魚竿,還時不時地慢慢抬起頭來麵帶微笑睇我兩眼。看到我身邊這兩位漁友在釣魚上表現出的截然不同的風度,我在心裏為之一笑。

就在我站穩腳根,並且鄭重其事地把魚竿也拿在手裏的時候,大喇叭裏傳來了船長開釣的指令。緊接著,我的耳邊出現了劈裏啪啦鉛墜跳入水中的聲響。對我來說鉛墜入水的聲音就是衝鋒號,急得我一抖手,我那十盎司重的鉛墜也跳入了水裏,並帶領著三個鉤著魚餌的魚鉤直奔海底。接下來我便發現我的魚線與其他釣者的魚線一樣在水麵上不時地變換方向。不必說,船長正采取了漂釣黑海鱸的方法。於是,我采取了漂釣慣用的做法,即不時地放魚線,讓我的鉛墜盡量保持與海底接觸。

第一輪漂釣下來結果還不錯,漁船上幾乎所有的釣者都釣到了大個頭的黑海鱸。我和老馬分別收獲大黑海鱸兩條,而新手老周卻身手不凡,釣得大黑海鱸四條。

然而,在第二輪漂釣的過程中,我和老馬使出了渾身解數就是釣不到魚,而老周則不然。

開始,老周與我和老馬一樣,釣了半天也沒有魚兒咬鉤。於是,老周便不停地抖動他的魚竿,並且把帶著焦慮與求助的目光時不時地落在我身上。我看在眼裏心裏便湧出了不滿。雖然當時我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據老馬講,我的目光裏卻閃出了不快的神色。依照我以往的船釣經驗,釣黑海鱸時切忌不停地抖動魚竿。因為這樣會把令人厭煩的狗鯊(dogfish)吸引過來。老周哪知道這些,在無意中,他竟然把手中的魚竿抖動得快如風扇。最後,我實在忍無可忍,不得不板起了麵孔,告訴老周不要再抖動魚竿了,並把頻繁抖動魚竿可能引起的後果告訴了他。我說話的口氣裏還隱藏著師傅教訓徒弟的音調。在認識老周不到三年的時間裏,他的船釣技術都是我手把手教的,包括他現在用的漁輪,魚竿和其他的釣具都是我一一推薦的。借用老周開玩笑時經常說的一句話:“在漁魂王的指導下,我的船釣水平突飛猛進。”所以,把老周當成我的沒有拜師的徒弟也不為過。老周聽了我的告誡後立刻停止了魚竿抖動。但沒有過去多長時間,老周把他手中的魚竿再一次抖動起來,並且越抖越快,看上去,老周仿佛患了多動症一般哪。我看在眼裏心裏開始不停地冒火,眉頭也皺了起來,眼睛裏還冒出了近似惱怒的神情,心想:“老周,你為什麽不聽勸呢?你這不是頂風作案,跟我對著幹嗎?”就在我再一次忍無可忍,準備對老周進行一次嚴厲訓斥的時候,老周手中的魚竿竿尖來了個大彎。我看在眼裏心裏卻樂開了花。“看了吧!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一定是釣到了一條大狗鯊。”朋友們可能不知道,船釣時最怕釣到狗鯊。輕者費了半天勁把狗鯊釣上來不得不放生;重者被上鉤的狗鯊折騰得斷線丟掉鉛墜和釣組。為什麽非要把釣上來的狗鯊放生呢?難道狗鯊不是魚嗎?難道狗鯊需要保護,釣到後必須放生嗎?不是!完全不是!而是因為狗鯊不但其皮膚硬得像砂紙,而且清理不好煮熟後肉質發酸,有一股尿素的味道,難吃極了,被公認為大海裏人見人煩的垃圾魚。所以,釣客們隻要釣到狗鯊,都會在唉聲歎氣的同時毫不猶豫地放生。想到這裏,我眯起了看熱鬧時我常有的笑眼,還故意地噘起了我那對厚嘴唇以表示幸災樂禍的心態。那條上鉤的魚真不小,一時間把老周折磨得東倒西歪。就在我倚老賣老,準備長篇大論,瀟瀟灑灑地評論一番之際,那條大魚被老周拉到了離水麵不到三米之處。我急忙探頭凝視過去。不對啊!老周釣到的狗鯊怎麽會披著黑衣哪?我再仔細看過去才發現原來老周釣到的魚不是狗鯊,而是一條大黑海鱸。當時,我心裏咯噔一下,腦子裏也嗡地一聲,人難受極了。一瞬間,我的嗓子眼裏仿佛被人塞了一大塊棉布,憋得我都喘不上氣來。我那幸災樂禍的心態也不翼而飛了,並且被一種羞愧難言的心態所代替。但我畢竟久經釣場,見過大世麵,是老江湖。於是,我故作鎮定,強裝笑臉以掩蓋我內心的尷尬。與此同時,我還不得不用表揚的話語代替我已經準備好的訓話,在旁邊不停地誇獎老周身手不凡,讚美老周釣到的這條黑海鱸個頭大。當時,樂得老周兩根眉毛不停地上下挑動,兩隻眼睛竟然變成了月芽眼。令人可氣的是他竟然在嘴角上擰出了串串得意忘形的笑紋。他還神氣活現地叉著腰,故意扭動著他那幹癟的屁股在我眼前晃著,還不冷不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看來,這簡直就是一種忘乎所以的示威。他在向我證明:“怎麽樣?我這新手比你這老手強多了吧!”

不過,也就是過去了一分鍾,我的情緒穩定了下來。當時,我在心裏想:“唉!也該老周走運。瞎貓抓了一隻死老鼠嗎。這說明不了問題。”然而,我再一次誤判。在接下來的漂釣中老周簡直釣瘋了。在全船釣者釣不到魚的情況下,老周用他發明的頻繁挑動魚竿的方法不停地把大黑海鱸釣上來。在返航前一小時,老周竟然釣到大個頭的黑海鱸近二十條,而我和老馬卻隻分別收獲大黑海鱸七到八條,還不到老周收獲的一半。當時,我在心裏不無豔羨之感。

看到老周不停地釣到大黑海鱸,一時間,我和老馬都蒙了。怎麽會這樣哪?魚兒為什麽隻咬老周的魚餌和魚鉤呢?我漁魂王船釣黑海鱸近二十年,被徒弟遠遠勝出的尷尬局麵還是第一次。

據老馬講,當時我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眼睛裏還露出一絲痛楚不堪的神色,整個人看上去嗒然若喪的仿佛靈魂被野狗叼走了一般。而老周卻不然。他興奮得眼睛裏直冒火,他那對扁豆形小眼睛還睜得溜圓,電燈泡似的,心氣高的他竟然把他的那對薄嘴唇噘得幾乎超過了他的鼻子,看人都是用斜眼,眼珠子還滴溜溜亂轉,簡直狂妄得不可一世。

那次船釣,站在老周左側釣魚的那五六位老美漁翁釣到大黑海鱸的數量更是少得可憐。看到老周不時地釣到黑海鱸,他們卻呆呆地站在一邊,手抓魚竿無所事事,臉上都表現出萬般無奈的表情。幾位老美漁翁還一聲不吭地盯著老周,仿佛在大街上看雜技表演似的。就連身經百戰的水手對老周的表現大惑不解,他還特意來到老周身邊對老周用的釣組仔細觀看,並且給老周伸出了讚美的大拇指。當時,把老周美得滿臉都是自鳴得意的神色。

麵對這樣的局麵雖然我百思不解,卻並不認輸。我仔細觀察我的釣位,方才發現當這條漁船漂行時,我的釣位下麵仍然有發動機在運行,並發出轟轟的聲響。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巡航馬達(cruise motor),它是在這條大鐵船主馬達關閉的情況下用於減緩船兒漂行速度和改變漂行方向的。由於我們釣黑海鱸的海區水深隻有十五到二十米左右,巡航馬達發出的轟鳴很可能會影響魚兒覓食。想到這裏,我突然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並厚著臉皮對老周提出換釣位。老周在我的要求下遲疑了半天。最後,他深深歎了一口氣,不情願地與我交換了釣位。我在老周的釣位還沒有站穩腳根便迫不及待地把我的鉛墜和釣組拋到了海水裏,因為我知道留給我們釣魚的時間不多了,船長隨時會拉響返航的鳴笛。當我感覺到鉛墜落到水底發生碰撞感的時候我開始不時地放魚線,以增加釣組在水底下停留的時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突然,老周又釣到魚了,而我卻沒有。當時,急得我汗流滿麵。“如果換了釣位還是釣不到魚,我這位所謂的師傅不是丟人丟大了嗎?”想到這裏,我也學著老周的樣子不停地挑動魚竿。還沒有過去一分鍾,砰的一下我也中魚了。於是,我沉著應戰,不緊不慢地轉動著漁輪。不一會,我把一條大個頭的黑海鱸挑到了甲板上。緊接著,船長拉響了返航的鳴笛。

顯然,老周之所以頻頻釣上魚來是因為他不停地挑動魚竿,是因為水底下釣組上的魚餌不停晃動對周圍的魚兒產生了誘惑的結果。老周那次船釣歪打正著的釣魚好成績也說明在船釣黑海鱸上有許多釣魚的知識需要我們釣客學習,有許多釣魚的妙理需要我們釣客去理解。

那天在漁船返航的路上,我靜靜地躺在軟床上並閉上了眼睛,而我的思緒卻比海麵上起伏跌宕的波濤更洶湧。當時我在心裏不停地感歎。都說師傅教徒弟,沒想到今天徒弟給師傅上了一課。這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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