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謙見到我這個“稀客”,顯出很高興的樣子。不過我還是禁不住先問候起他的腿來,他歎了口氣道:“還不是小江幹的!上禮拜我在炕頭準備黨課,她悄沒聲地爬出被窩,操起架上的一把小斧,照著我的左膝就砍。幸好斧子拿倒了,先下來的不是斧刃,要不當時就給我截肢了。”我聽得毛骨悚然,奇怪他還有心情說笑。他的臉瞧上去比以前更黑了,皺紋也更深了,像是被五鏵犁跑過一趟。他說自己剛從地號回來,三隊引種烏克蘭黑麥,已經失敗了兩次,這次不得不盯緊點。
我倆進了屋,他用粗獷的嗓門對著瘋妻喊道:“玉書,小煙來看你了,就是那個煙-雨-蒙,你認得出來嗎?”小江點點頭,又指指自己的肚子。老陳把我讓到土炕對麵的桌邊坐下,給我倒了一杯水,自己則端起大瓷缸,把早上泡的濃茶一飲而盡,然後低聲對我說:“她還想要個孩子……,剛懷上。”我趕緊提醒:“這次你得吸取教訓,孩子生下來,最好送回老家去養。”
老陳哼了一下:“她能依嗎?不把我大卸八塊才怪呢。上個孩子死了,她琢磨來琢磨去,認定是我幹擾了她的科學喂養所致,所以一直對我懷恨在心,瞅空子就要報複,不過大都是拿掃炕的條帚疙瘩打幾下,這回也不知怎麽瞄上了斧子,害得我把所有凶器都搬到柴棚鎖起,包括擀麵杖。”他說著話,臉上又顯出那種古怪的笑容。
我發現老陳在與困難做鬥爭的過程中,滋生出一種嶄新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與他作進一步交談,確定了我的判斷,他的精神動力主要來源於毛著——
“這一年我帶著問題,係統地看了毛主席的書,有一種茅塞頓開的感覺。毛主席從來不畏懼困難,甚至能在鬥爭中找到快樂,這與他的世界觀有很大關係。他是個高瞻遠矚的人,一眼能看出兩萬五千裏,所以永遠保持必勝的信心。我在生活中也要有這種信心,才能麵對一切困難。”
我有些不明白:“你說的什麽信心?把小江的病治好?”
老陳接過我的“大生產”,搖搖頭:“這個怕很難。她現在不跟人說話——大腦已經發生阻斷,把語言功能抑製住了。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偶爾才往外麵看一眼。我很難影響她,隻能盡量和平共處。大部分時間裏,她還是聽我話的,知道我是她愛人,會一直照顧她。我把她當做一個需要長期麵對的困難。對困難既要重視,又要藐視,要有戰而勝之的勇氣和信心,不能被它壓垮。另外,人一定要有遠大目標,這樣才不會讓眼前困難占據全部思想。我來良種站,是為了搞良種培育,對行政工作並不感興趣。年初我到總場開會,提出要把副站長辭了,場長不同意,說我可以不管站部的事,但這頂帽子還要戴著。從那以後我就不到站部上班了,每天帶領三隊下地勞動。見到那些麥苗,我心情就好多了。我特別喜歡農業,當年跑到台灣謀生,實際上是半工半讀——這事你知道,我考上了那裏的一所農校,準備學成以後回鄉務農,沒想到趕上了解放,再不回來就回不來了,所以沒能完成學業。現在到了國營農場,我有一種如魚得水的感覺。這樣肥沃的黑土地,一定能幹出一番事業來!與這個遠大目標比起來,眼前的困難又算得了什麽?我隻當它是對我的意誌的一種磨煉罷了!”
沒想到在我營營苟苟度日期間,陳洪謙的思想覺悟獲得了這麽大的提高,以至於讓我徹底打消了走後門的念頭,轉而以革命同誌的純潔友誼,把15個雞蛋無私地贈送給小江補養身體。來北大荒四年多,我第一次被人提著壺灌了頂。與陳洪謙相比,我這點人生磨難算得了什麽?他的肉身掉進了一個今生都未必能夠爬出的大坑裏,他的精神卻升華到了喜馬拉雅山的高度,讓我不得不肅然起敬。就算他當年是國民黨派來的特務,如今思想改造到這個地步,難道還稱不上是真正的共產黨員嗎?
我一向自命不凡,沒想到真正的不凡卻出於陳洪謙。我的折磨是無法得到一個心愛的女人,他的折磨是無法擺脫一個恐怖的女人,二者實不可同日而語。捫心自問,我斷不能承受他的生命之重——進入這個家,感覺就和獅子關在一個籠子裏,我寧願去右派隊呆著。可是陳洪謙就能扛得住——全靠一種偉大的信念!人沒法揪著頭發把自己的身體提起來,卻有辦法原地不動讓靈魂出竅,想去多高遠的地方都行。陳洪謙苦讀毛著,發現了這個升天的法寶,實現了精神上的自我拯救。我為何不能向他學習,紮根黑土地,把那本小說寫出來?當然裏麵一定要濃墨重彩地寫這個人物,他實在太了不起了!
可是激動過後,回到我那個小屋,沮喪之情又卷土重來。王露婷畢竟是我愛戀了六年的姑娘。我曾經無比真切地祈禱上蒼,留住她年輕的生命,哪怕用我的命去換都行。雖然我辨不清這是愛情使然,還是同情使然,但在她最危險的時候,我對她的愛確實是最熾烈的。我並非一個衝冠為紅顏的男人,可她卻把我深深拖入她的世界,讓我難以自拔。如今要與她了斷,當真比拔牙難受一百倍。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現實:我對她付出的全部感情,都要打水漂了。這份沮喪大概與華爾街破產的資本家差不多。
不過回想起來,我倆的愛情在我成為“中右”之日就得了絕症,到去年探親時已經病入膏肓,現在就等誰先動手讓它安樂死——一定要死得體麵一些,不要留下刀砍斧剁的痕跡。我是男的,幹這種活自然義不容辭,於是提筆給她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長信,指出我們由於境遇差別太大,難以真正走到一起,不如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在這件事上誰都沒錯,因為兩人都一直真心待對方,也為了挽救關係盡了最大努力。然而美滿姻緣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實在湊不齊全,那就不要勉強。做不了戀人,仍然可以做革命同誌,在各自崗位上遙祝對方幸福,真正體現無產階級無私的愛情觀。信寫得真摯而不煽情,更沒有夾槍帶棒,牽扯旁人。我把它晾了三天再看,竟無一字可改,說明心意已決,並且考慮成熟,於是寄出。
半個月後,王露婷來信了,也是同樣的四平八穩,雖表遺憾,卻無哀怨,顯示出“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廓達胸襟,同時希望與我一直保持書信來往。對此我並無興趣,未再回信,她也不過虛邀,於是一拍兩散,斷絕了關係。這件事的了結,比我想象得要利索許多,沒有給我的心靈造成像初戀破滅那樣的長久傷痛——看來這顆蛀牙已經爛了根,早就該拔掉了。
再過半個月,王父寄來100元匯款單,附注欄隻寫了兩個字:“退款”。他是個守信的商人,知道生意不成,需要如數退還訂金,否則解約就有程序上的瑕疵。我拿了這筆意外之財,到石清鎮上換來豬肉和雞蛋,好好犒勞了自己一番。幾年來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搬掉了,我又找回了參軍時那份“以天為蓋,以地為輿”的自由。在這個世界上,不再有人需要我牽腸掛肚了。】
202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