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毀滅與救贖(下)

  聽完邵凡的徐徐道來,導師不禁可悲可歎道:“真是可惜了你的長篇大論——人與人之間最初的差異性最終產生了財富與地位的差異分化,而保護財富與地位的一定多樣化差異也就是保護人類的差異多樣性,維護和支撐人類社會賴以運行的基本秩序——這是我聽過的最荒唐的論斷!是對資產階級奴役勞苦大眾最冠冕堂皇的脫罪洗白!財富和地位的顯著差異是什麽?不就是階級分化嗎!是生產力的發展產生了體力勞動與腦力勞動的最初社會分工,並隨著生產力發展的需要,以這種簡單的分化演進為支撐形成了不同的階級,而當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即機器代替了人力時,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鴻溝便會縮小直至消失,到那時,這個社會便具備了階級消失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當階級消失,財富與地位的差異也必然隨之消失!正如法國的第三等級經過大革命的洗禮而讓等級徹底消失了一樣!”

  “請問最初的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如何分工?靠抓鬮和投色子嗎?不還是根據個體或群體間的差異特長?就像母係氏族時期主要依靠擅長采集的女性來滿足部落的需要,因此女性的地位高於男性,而到了父係氏族時期,以打獵耕種見長的男性便成為部落的主要支撐和統治力量。在那時,人類社會的等級就已經截然分明,時至今日,等級也並沒有真正意義上消失,隻是弱化為了階級,同樣階級也不會真正意義上消失,隻會弱化為階層差異這種最基礎的有限差異。”

  “階層和階級隻是不同程度卻同樣本源的東西,同樣會產生矛盾和對立,也同樣會走向最終消亡的結局。”

  “可惜你這種’存在矛盾的差異必然走向消亡‘的邏輯並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就拿西方社會如今最激烈的社會矛盾——種族矛盾來說,為了消滅不同種族間的偏見歧視和矛盾對抗而讓種族差異消失,讓全世界的人種互相徹底的通婚融合,你覺得這現實嗎?可能嗎?對一些遺傳特征表達上的弱勢民族公平嗎?對他們來說和種族滅絕有何兩樣呢!讓階層消失的道理也是如此。人類社會的多樣性會永遠存在,差異也會永遠存在,就像年有冬夏寒暑,人有高低美醜,海有潮起潮落,月有陰晴圓缺……雖然這些不平衡的特質很難改變,每個人依然是獨一無二的,社會要做的是給每個人平等展現自己獨特價值的機會,用後天的機會上的平等去彌補先天的不平等,這種相對的平等才是現實可期的,而絕對的、機械的平等純屬對抗自然規律!”

  “其實你說了這麽多,想表達的無非是階級的差異有多重要,資本產生的貧富懸殊有多重要是嗎?你真像是資本的辯護律師,千方百計的為資本脫罪洗白……我不得不承認,資本找到了一位巧舌如簧的金牌辯護人,在你爐火純青的詭辯身後,我甚至可以看到資本那猙獰得意的哂笑。”

  “階級的差異不僅包括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更包括權力統治階級和被統治階級,我想強調的是我們需要正視無論是資本還是權力在人與人之間都無法避免差異化的事實的同時,也要限製這種差異不要走向過於懸殊的極端——即杜絕財閥的專橫和權力的專製,何來幫資本脫罪洗白之說?”

  “你口口聲聲說既要抑製資本,又要抑製公權力,可按照你之前的說法,是‘資本秩序’和‘權力秩序’這兩根支柱共同支撐起了人類社會秩序的大廈,一方式微,一方必須更強大才能保證這座社會秩序大廈不至於垮塌,可你現在又說兩者需要同時被抑製,這種說辭不是自相矛盾?況且當公權力受到削弱,失去了國家強製力的強大支撐,拿什麽去抑製狡黠的資本?拿什麽去對抗資本的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我說的不是抑製資本和公權力的整體體量,而是抑製人與人之間資產與地位的差異不要過於懸殊。和你的理解恰恰相反,被製約的公權力會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會變得更強大更效率,被製約的資本會給這個社會創造更多的公共財富、會得到社會更多的尊重而變得更茁壯更健康。”

  “我記得你才說過,差異性即非平衡的程度影響係統秩序的發展體量,差異性的抑製隻會導致兩者同時式微,這樣又拿什麽來支撐整個社會秩序?”

  邵凡不禁微微搖頭:“差異性隻是必要而非充分條件,它雖然不可或缺,但支撐耗散結構的還有‘開放性’這一要素,從開放性去促進同樣可以對整體產生積極的效果。就拿權力係統來說,開放性即是我之前所強調的,要讓政治資源對每一個有誌有為者敞開,讓最高權力產生自所有人手中,讓它得到分立製約不再是鐵板一塊,說白了就是民主憲政。而對資本係統的開放性來說,由於資本是一種私有概念,必須從資本和資本所有人兩個角度分別著手:對於資本,就是通過健全法律,杜絕一個個財團公司成為隨意自定‘家法家規’的國中之國,令員工的權益得到有效監管和保護;而對於資本所有人,隻要牢牢把握住‘人的開放性之根本在於性、婚姻和血緣’這一點,從巨額遺產的繼承權入手,令處於同一順位的繼承人能夠平均繼承財產,令財富不至於一代代越來越集中,而是越來越分散。羅夏曆史上那道著名的‘推恩令’就是這麽做的,並且是成功的典範,除此之外,在法律援助、工會建設、私企安保力量等方麵對資本進一步限製,便能對資本形成有力的限製,使之成為一種建設性的力量為社會發展的更好的服務……”

  “說了這麽多,你對資本的態度還是太曖昧、太軟弱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你對它太輕視,以為有了法律的監督和一些細枝末節的限製就可以對它進行有效的製約,自以為理解了一些片麵的本質就可以推而廣之,自以為抓住了毒蛇的尾巴就放心它不再咬人了,可事實是想要毒蛇不能咬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拔掉它的毒牙,而資本的毒牙就是它賴以實現剝削的對生產數據的占有,隻要生產數據的私有化不消亡,資本的危害就難以根治,它總能像毒蛇一樣鑽到法律的空子,令所謂的製約最終無濟於事,就像有的國家對富人征收高額的遺產稅,但富人卻可以通過把財產全部捐給自己設立的基金會來變相逃稅,這真是無比現實的諷刺。”導師有理有據的說道。 

  “資本資本,你的眼裏隻有資本,為什麽你就不明白,資本並不是人類最大的威脅,專製的權力才是。從法律監管、法律援助和繼承權著手對資本的限製隻是一方麵,關鍵還是在於斬斷資本和權力的聯係,從權力著手才是正本清源。資本通過交換購買才能驅使權力,靠依附或收買權力才得以實施壓迫和剝削。權力才是資本的力量之源,而專製的權力更是能夠將資本操縱於股掌之間,它既可以借‘殺富濟貧’吃得飽飽,又可以和資本勾結收割全民。對付資本,最根本的辦法是從權力著手斬斷權力和資本的勾結聯係,讓有權的人難以將手中的權力轉化為資本,讓有錢的人難以將手中的資本轉化為權力,而妄圖靠強權對資本的討伐取得勝利,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製造更大的問題!因為資本是頭狼,專製卻猛於虎,你隻想著趕跑資本這頭狼,卻不考慮是不是可能把人類推入專製的虎口,這到底是在幫人類還是在害人類呢!”

  “生產力的發展決定一切上層建築,是資本的發展‘使人口密集起來,使生產資料集中起來,使財產聚集在少數人的手裏。由此必然產生的結果就是政治的集中’。換句話說就是資本產生了專製集權,權力的集中形式隻是反映了資本的發展形式,是‘財產權力’決定了‘政治權力’,‘政治權力’隻是‘財產權力’的從屬,資本才是權力的本源,權力是資本的另一種化身,是資本的衍生物,因此從資本著手才是正對人類社會問題的症結,才能藥到病除。”

  “好吧。”邵凡索性搬出陳年往事道,“讓我們回到兩百年前你和海因岑的那場論辯,那場文字辯論可以看做是近代思想史上權力與資本之間地位關係之爭的一次重要交鋒,在這場辯論中你的立場是資本(財產權力)和公權力(政治權力)都是權力的一種,和海因岑根本的分歧在於到底是前者決定了後者還是後者決定了前者,到底兩者哪一方對社會具有主導性。海因岑認為‘政治權力’比‘財產權力’更有決定性,是前者主導著後者。而你認為‘政治權力’從屬於‘財產權力’,因為按照你的理論邏輯,‘政治權力’屬於上層建築,是被決定的一方。對此你舉出‘農奴怎樣為自己買得自由?’‘城市的商人公會怎樣買得自己的市政權?’等事例來左證自己的論斷。

  這些事例乍看起來頗有道理,但事實上呢,農奴們被允許為自己買得的是怎樣微薄的施舍的‘自由’?是沙皇專製下即使失去了被栓在土地上的手鐐腳銬依然頸上被拴著鎖鏈被專製皇權繼續壓迫的‘自由’,即使是這樣的所謂‘自由’,對他們中的多少人來說有這個財力而不意味著這隻是一張空頭支票?又對多少人來說即使花光積蓄買得了‘自由’卻依然沒有田、沒有生產工具必須繼續承受最底層的壓迫而卑微的生存下去?這樣的‘自由’又能說明什麽呢?何堪成為你‘金錢可以壓倒權力’的論據?

  再看‘城市的商人公會怎樣買得自己的市政權’,這種事例有比一個富商拿錢去擺平一個村長更令人不可思議嗎?你讓那個富商拿錢去擺平一個中等國家的實權王室試試。如果你硬要拿擺平這種七品芝麻官級別的權力作為資本可以淩駕於公權力之上的左證,那麽不妨看看東方的專製君主是如何解決財政危機的,他們遇到財政危機時可以直接巧立罪名把商人巨賈們打入大牢、抄沒家產,曆史上臭名昭著的‘告緡令’就是這種手段最極致的體現。

  和海因岑的論辯中你還做了個漂亮的比喻:並不是蘋果創造了蘋果樹。以此來形象的詮釋隨著生產力發展基礎而伴生的‘財產權力’如何決定了作為上層建築的‘政治權力’。

  這個比喻真不怎麽高明,等於是把你好不容易理清的結論又拉回到底是‘雞生了蛋還是蛋生了雞’的混沌中去。而你那篇名為《道德化的批評和批評化的道德》論辯文章通讀下來,我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隻感覺東拉西扯、思緒混亂,反倒是你文中引用的海因岑的那句話令人振耳發聵——凡是對資產者獲得金錢表示仇恨而對國王獲得權力卻聽其自然的人,我都把他們叫做胡塗蟲和膽小鬼!

  這點他說得沒錯,你的思想和主義從誕生之初就帶有一種明顯的傾向,就是對人們和專製權力作鬥爭淡然視之、心不在焉,卻對人民間的相互仇視和對立一心挑撥、極盡煽動。讓勞動人民隻顧著和富人作鬥爭,而專製統治者卻坐收漁利。對專製統治者們來說,你的理論正對他們的胃口,他們當然樂於看到窮人和富人間勢不兩立、爭鬥不休,而忘記了誰才是真正的不勞而獲者!誰才是連人權都可以剝奪的最大的剝削者!"

  原本不動聲色的導師微露怒容,"解決社會問題的關鍵在於把握問題的本質,你隻專注於以現象去左證你的觀點,始終無法從理論上得出科學確切的答案,更不用說可以動搖我的曆史唯物理論體係,又怎能讓人信服。"

  “對某些人來說,解決問題的關鍵豈是在於把握問題的本質,而是在於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你的信徒們從頭到尾貫徹的正是這一宗旨!他們一個比一個起勁的嚷嚷著要消滅資本、階級和私有製,卻一個比一個建立起更黑暗殘暴的專製極權統治!

  沒錯,資本是殘酷的,但相對於專製權力而言,對你卻是仁慈的,普魯士和法蘭西的資產階級政府隻是將你驅離,最後英國甚至還容留了你,讓你在密友的資助下保持著一種甚至有管家和傭人可以使喚的生活。但你可曾知道,在如今在你腳下的這個國家,在你的徒子徒孫們統治著的這個國度,多少為工人維權的人不是被迫害就是直接被消失了,消失得無聲無息,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在這種專製集權下,如果我隻是個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將我的觀點我的控訴表達出來,等待我的輕則是囚禁和牢獄之災,重則被失蹤甚至是家破人亡……

  沒錯,資本是有罪的,它終有一天會被戴上為它量身打造的法律腳拷而不得越雷池一步,但它是對受它剝削和壓迫的人有罪,絕不是對你有罪,恰恰相反,跟你的徒子徒孫們對異見者的殘酷迫害相比,它對你已經夠手下留情甚至是寬宏大量的了,麵對你暴力和仇恨的鼓吹煽動,沒有讓你從人間消失或者將牢底坐穿,容得下你的大作發表了一卷又一卷,容得下你在它最璀璨的思想寶庫——大英圖書館中謀求一份工作、邊養活你邊讓你整天博覽群書一心打造對付它最鋒利的思想武器,甚至容得下你公開宣稱:你的目的隻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製度才能達到!

  這個世界如此對你,可看看被你的理論所指引的信徒們是如何對這個世界的吧,一旦政權落入他們手中,他們便立即撕下往日對資產階級的暴政和鎮壓聲淚控訴的正義麵紗,搖身一變,開始了自己對異見者們極盡冷酷的迫害、摧殘和絞殺,他們不止要消滅異見者的思想,還要從肉體上摧垮反抗者的整個身心,S-21、古拉格、夾邊溝這些慘絕人寰的勞改死亡營便這樣應運而生。對人命視如草芥的造成一次又一次的大饑荒,在人們之間掀起一波波相互揭發、構陷和迫害的浪潮!你知道近百年來有多少人死於源自你發起的這場運動嗎?一億多人!受其影響而遭受厄運的人更是數倍不止!也就是說你奮筆疾書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由上百人的鮮血、上千人的苦難凝聚成的!難道這還不能說明什麽嗎?你說我隻會以現象來左證我的觀點,在理論上根本無法動搖你的曆史唯物體係,可現象是都已經看到血淌出來了,你還能斷言根本不存在傷口嗎?人類都已經為此血流成河了,你還依然堅持你的理論不存在重大缺陷嗎?”

  “我真懷疑你是怎麽一步步過關斬將走到現在的——以你這種小資產者談到流血犧牲便為之色變的驚惶軟弱。”導師目光中透出一絲輕蔑道,“鬥爭總是無法避免流血犧牲,但暫時的流血犧牲若能換來人類徹底擺脫資本的長久統治,長遠來看卻是值得的。”

  “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對資本的偏執,你對資本的全盤否定和虛偽的道德家們對性的厭惡有什麽兩樣,如果任由性泛濫成災,人類的倫理綱常當然會麵臨消亡。但如果將性當做洪水猛獸,從而扼殺人類的性本能,人類馬上就會滅亡!對於資本也是一樣。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用製度去約束它,斬斷它和權力的勾結聯係,絕不是消滅和扼殺!”

  導師付諸一笑道:“據我了解以如今的科技發展,即使不通過性本能,人類依然能夠繁衍下去。”

  邵凡一時無話可說啞口無言,竟至自嘲的笑了起來,“即然所有的道理在你的偏執麵前都不值一提,這場爭論還有什麽繼續下去的意義?動手吧,動手把我們消滅吧,麵對問題不承認事實而去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令這個世界一片和諧吧,你們從來都是這麽幹的,哪裏有你們的足跡,哪裏就有血腥和暴力,你們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套路——先奪權,再建立極權,實行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專製統治,並為了這種統治的千秋萬代不惜使用一切暴力維持。”

  導師沉默了片刻,而後終於一改語氣的緩緩開口道:“生在一個長期籠罩在東方專製陰影下的國家,我並不是不能理解你對專製權力的痛恨,甚至部分認同你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有獨到之處,我們的思想既有巨大的分歧但也存在著交集,對資本的理解雖出發點不同,但結論卻異曲同工,都認為資本的猖獗是人類巨大的威脅……事實上,直到生命的最後關頭,我的理論也沒有真正完成,對真理的追尋並沒有得到令我徹底滿意的答案,我會一直追尋下去,對於真理的其他追尋者也始終懷著最起碼的尊重,鑒於這種尊重,我希望你能再認真考慮一次,如果你願意追隨我平定這個世界,我們一起攜手先將資本對人類的威脅鏟除,待我的使命完成,我會退居次席將一切的主導權拱手相讓,到那時,你盡可以騰出手來專心鏟除權力對人類的威脅,我會作為堅強的後盾助你實現心中的理想。先馴服資本,再馴服權力,無產階級專政隻是一種臨時的過渡狀態,人類最終還是要實現完全的真正的民主,還是要靠你這樣的自由鬥士來完成邁入理想社會的最後一步。這是我們雙方擱置矛盾、化解爭執的最好辦法,不會再有能避免流血的更好方案了。我們都同樣是反抗者,反抗的都是這世間的不公和壓迫,既然如此為什麽我們不能拋開分歧、攜手與共,同是反抗者的我們彼此相爭得你死我活,豈不是便宜了世間的不公和壓迫!在世間的不公和壓迫麵前我們本是同類,絕不應該是劍拔弩張的敵人!”

  “不!我們不是同類。”邵凡篤定答道,“在這個世界上,的確存在我所執著的信念和理想,但我絕不會靠宣揚極端仇恨和暴力專政去實現自己的理想,不會靠鎮壓和屠戮異見者讓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不會做專製的幫凶和劊子手讓人間的自由光明委於野蠻黑暗的腳下!你堅信理想中的天堂是有的,是可以實現的,但在現實與那天堂的中間隔著一座血海,人類要泅得過這血海才能到達彼岸的天堂,於是你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讓人類渡過那血海!但你可曾想過,建立在人們累累白骨之上的怎麽可能是真正的理想國!建立在專製強權之上的世界怎麽可能是公平公正的!需要渡過血海才能到達的,不是地獄還能是什麽?當一個人手上沾滿人民鮮血的時候便意味著無法回頭了,當人類踏入那片血海的時候便意味著從此身不由已了,從你以階級鬥爭的暴力哲學為宗旨去推動人類曆史的時候,就已經給自己的學說注入了血腥恐怖的基因,就已經注定你的理論將成為極權專製最合身的嫁衣,成為野心家和陰謀家最得心應手的工具!”

  “暴力?”導師冷冷奚落道,“難道你不也是在使用暴力?鬥爭是人生的最高法則,‘暴力是每一個孕育著新社會的舊社會的助產婆’,‘暴力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力’,‘國家權力,就是集中的、有組織的社會暴力’!”

  “暴力隻是最迫不得已的手段,麵對這個專製政府——你的徒子徒孫們所創造的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暴力集團,不拿起武器抗爭隻會在絕對碾壓的力量下消失無蹤。但話又說回來,如果能給我一個跟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在全體公民麵前公正辨爭的機會,讓真理在所有人麵前顯示出它本來的麵目,就像你的《資本論》刊印了一卷又一卷那般光明正大,我寧可現在就放下武器,放棄暴力!可那些靠愚弄大眾和編織謊言去統治國民身心的專製統治者們敢這樣做嗎?他們不敢!他們隻敢以暴力強製對異見者封殺威脅、迫害關押,讓自己的口舌爪牙們不停對大眾叫囂洗腦!”說到這,邵凡不禁語氣悲涼道,“人民被統治被宰割也就罷了,還要忍氣吞聲的沉默,忍氣吞聲也就罷了,還要去讚美歌頌,去感恩戴德……子子孫孫、生生世世,連幼兒園的孩子都不放過,字還沒認幾個就開始被洗腦被打上‘童心向黨’的政治烙印,從離開母親的懷抱就要去接受和擁抱奴役……”

  聽到這裏,導師又一次深深歎了口氣,“我的仁慈好意在你麵前竟這麽不名一文,但你捫心自問,倘若我真是如你所說的那種靠鎮壓和屠戮異見者讓自己的思想不容置疑的人,還會與你爭論到現在嗎?動下手指就能讓你輕鬆消失……我隻是感到惋惜,就算你不為自己,難道不為自己所愛的人去考慮?難道人類的言語對於化解分歧竟是這般無力,最終還是要靠兵戈相向才能解決問題?雖然我一直認為人類的矛盾最終還是要付諸於鬥爭和行動,但坦白的講,此時對於你,我並不想看到這種結局,因為同屬反抗者的我們絕不該成為相互傾軋的死敵……”

  “收起你的假仁假義吧,我不需要你帶著誘餌的仁慈大度,你隻是想讓我在精神上向你屈服罷了,無法接受我的忤逆壞了你君臨天下的大好興致吧。”  

  導師臉上略微無奈道:“你說我對資本的成見太深太偏執,可你對我的成見不也如此?難道我們真就找不到一點能夠達成一致的共識?”

  “你以’剩餘價值‘的理論揭示了資本的原罪,這項社會經濟學上的成就毋庸置疑。但你忽視了權力的原罪,以階級鬥爭為綱將世間的所有原罪全推給了資本,偏執極端的誤導了人類,造成了一次次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卻也是不爭的血淚事實——這就是我對你的最終評價,談不上什麽共識。”

  “邵凡,我愛這個世界,也同樣深愛著人類,如今實現人類理想宏偉藍圖的大好時機就在眼前,我曾奮筆疾書、苦苦追尋這個夢想而不得的痛苦煎熬就要得到回報,我不可能讓它就這麽從我的指縫溜掉……你們已經無法阻止我去實現人類的理想,要想拯救人類,必須徹底毀滅舊世界,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在新的世界本有你立於我身側的一席之地,意味著絕對的認可和無上的榮耀,可你卻視如草芥、毫不珍惜,既然如此,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邵凡聞聲帶著些許蒼涼的笑了笑,“你說得對,我是寧肯被消滅也絕不願活在你那個所謂理想世界的,那個靠暴力和強權去維持的一群行屍走肉的理想世界。最後送你一句臨別贈言——如果連人性都已失去,所謂的理想還有什麽意義?此中滋味你就留著在你君臨天下的那個理想世界、在你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卻發現這個世界上最彌足珍貴的一切已然一無所剩的無盡空虛無盡落寞中慢慢品嚐吧……”

  “還輪不到你來教化我!”導師已然忍無可忍,怒容乍起的抬起手來,任憑指尖的光芒熾烈閃耀,但手指卻在微微顫動著,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什麽。

  “卡爾!”珍妮急忙攔住了導師的手,“不要!不要再傷害任何人了!”

  “什麽!”導師詫異的望著她,“傷害!?連你也覺得我的一舉一動帶來的都是對別人的傷害?好像我做的一切都是在毀滅在破壞?是嗎!”

  伴隨著不可遏製的狂怒,導師的麵容開始變得猙獰,眼中的血紅一瞬一瞬的浮現消失著,仿佛由於精神的刺激將要重新陷入之前那種失控狂暴的狀態。

  “不!你從來都是善良正直的卡爾,從來都是我的摯愛!”淚水順著珍妮的臉龐流淌而下,她微微顫抖的撫摸著導師的麵頰,“卡爾……我們從小一起玩耍,一起長大,我比任何人都懂你了解你,你對這個世界的愛和悲憫從來沒有動搖過!你把全人類的幸福當做自己畢生的事業,為此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好嗎’,記得我們第一個女兒出生的時候你曾這樣問我,看著繈褓裏的孩子,剛做了父親的你既喜上眉梢又麵露愁容,你說這麽純潔美好的生命,卻誕生在一個這樣冷酷充滿了壓迫的世界,你太怕她被人間的冰冷所吞噬,太怕她被這個世界的殘酷所傷害,所以你更堅定了要徹底改變這個世界的決心,要給我們的孩子,也給所有的孩子們創造一個光明美好的未來……”

  導師臉上的猙容漸漸消失不見了,烏黑的雙眸流露出一抹依稀的溫存,“為了我們的孩子將來生活在一個沒有壓迫的世界,這也是我一直伏案寫作的動力,可是……我的事業並沒有給你和孩子們帶來幸福,反而讓你們跟著我四處漂泊、顛沛流離……因為拖欠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為了麵包土豆把你陪嫁的銀器送進當鋪,因為家徒四壁沒錢給孩子治病,小福克斯走了,小弗蘭契卡走了,連小艾德加也離我們而去……小艾德加,我可憐的小艾德加,他才八歲呀,我甚至沒錢給他買一口小棺材……”導師的眼淚流了下來,聲音也變得凝噎起來,“看到你一次次那麽痛苦,可我又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真的‘情願把靈魂預售給魔鬼’!我們離去的孩子,都是‘資本罪惡製度下,窮人悲慘境遇的犧牲品’,所以我誓要將資本的罪惡在這個世界徹底碾碎!”

  “還好我們有三個女兒長大成人了。”珍妮寬慰他說。

  導師悲切的望著珍妮,“可是我們的大女兒簡妮,在你離開沒多久就生病去世了。二女兒勞拉和三女兒艾琳娜,不知她們後來過得怎麽樣……”

  珍妮聽罷沒有說話,低下頭失聲啜泣了起來。

  “怎麽了珍妮?到底怎麽了?”導師一向鎮定從容的臉上隱約顯出從未有過的驚慌,“勞拉和艾琳娜最後怎麽了?告訴我,快告訴我啊!”

  珍妮沒有回答,隻是哭得更傷心了。

  “珍妮,回答我!告訴我她們後來究竟怎麽了?”導師瘋狂的搖著珍妮的肩膀,那煞白的臉色仿佛急於知道卻又害怕知道什麽。

  “我來告訴你吧。”邵凡平靜的說,“你的二女兒和三女兒不幸在正值盛年就先後服毒自殺,她們把自己全部奉獻給了你的事業,最後隻落到這種悲慘的下場。”

  “不!”導師大聲讓邵凡住嘴,轉眼望向珍妮朝她一遍一遍的重複道:“這不是真的,快告訴我她們後來怎麽了……”

  珍妮低聲的啜泣變成了徹底的痛哭,她點了點頭,淒厲的哭聲浸透著無盡的悲痛。

  導師的身軀怔怔搖晃了一下,仿佛失去了靈魂的發條機械般向前無力傾塌,目光呆滯的喃喃自語著。

  “她們是無辜的,她們是這世上最善良最無辜的人呐,為什麽,為什麽……”

  一陣幸災樂禍的笑聲忽然傳來,沉默良久的雷霆將心中的所有怨恨都盡情發泄了出來,“老賊,你也知道什麽是痛不欲生的滋味?別人的流血犧牲你說是曆史前進的無法避免,可當它降臨到你所摯愛的人身上又感覺如何?盡興嗎!痛快嗎!享受嗎!如果你以為這就是世間至慘至烈的痛苦,那麽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比這還殘酷絕望的又算是什麽!這就是數以億計的人因你的學說理論而經曆的人間慘劇和無盡血淚,如今終於也讓你親身感受到什麽叫痛徹心扉!你的兩個女兒全是因你的事業才走向不幸,她們都是因你而死,報應!活該!這都是你作孽的下場!”

  這句句誅心甚至是傷口撒鹽的話並沒有像邵凡擔心的那樣令導師一怒之下將雷霆碎屍萬段,卻仿佛徹底摧垮了導師的精神,讓他像極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萬念俱灰中慟哭垂首、蒼發掩麵,那回蕩在低沉天空下的哭慟竟如此難以形容,因為邵凡從未聽到過如此淒涼的哀號之聲……

  聽著這樣的聲音,邵凡的心中卻萬般紛雜,麵對敵人的痛哭,自己應該感到痛快才對,可不知怎的,心中卻一點也痛快不起來。

  此情此景,雷霆並未善罷罷休,“你怎麽不回答了?不理直氣壯的說是為人類謀幸福了?是為你的孩子們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了?你自以為替人類找到了一條美好的出路,可最後究竟給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麽?是奴役壓迫!是哀鴻遍野!是血流成河!你還真有臉說自己愛著人類,天知道你到底是真愛著人類,還是想利用人類去成就你的偉大盛名!天知道你究竟是愛這個世界還到底是恨這個世界!是嫌這個世界不夠好還是嫌這個世界不夠慘!多少人因你家破人亡,多少人因你骨肉分離,多少人為了你所謂的理想含冤而死……難道這還不夠嗎?還不夠滿足你對人類那扭曲的愛嗎?還不夠滿足你自中學時起便想成為偉人、成為聖人的虛妄之心嗎!”

  “夠了!”珍妮忽然朝雷霆大聲道,“你並不真的了解他,不要再說了!”

  “不,我要說。”雷霆徹底豁出去似的繼續不依不饒,“你光明正大的使用著仆人,卻口口聲聲替被壓迫者抗爭;你信誓旦旦說要解放全人類,卻隻允許按照你的方式去解放全人類而把同時代其他人的學說貶斥得體無完膚!你可真是個好人,隻允許自己被標榜為首善的好人;自以為天降大任、舍我其誰的好人;對人類愛得如此深沉甚至不惜宣稱隻有你對人類的愛才是真愛而其他異見者對人類的愛都是虛情假意的好人……像你這樣的好人這個世界還是少些為好,因為你的好意這個世界消受不起,因為你扭曲的愛整個人類承受不起,因為你永遠不會明白:人類的命運從來不是任你設計任你謀劃的私有財產,帶著你看似無私實則無比自私的仇恨暴力學說永遠離開這個世界才是對人類最大的善意和愛。”

  待雷霆將心中的憤恨盡情發泄一番,導師從悲痛中緩緩抬起視線,那視線並沒有令眾人倒吸一口涼氣,而是萬念俱灰中帶著一抹清瑩和淒然。

  隻見導師翻手伸開手掌,掌心射出道道細密的藍光,在半空中投射出一幕幕似真似幻的光影,仿佛將時光倒流般回到了十九世紀。

  環境惡劣的工廠裏,扛著比自己身體還要重的貨物在汙水坑窪中赤腳穿行的童工;幹了一夜工作的孩子,清晨回家路上停駐在學校外朝裏張望的疲憊而羨慕的神情;狹小髒亂的貧民窟裏削著幾塊微微發黴的土豆為一家人準備晚餐的婦女;衣衫襤褸在富人區蒼蠅亂飛的垃圾堆裏翻找殘羹剩飯的孩子;右手被機器切斷隻剩一根拇指的女工抱著繈褓中蒼白瘦弱的嬰兒,任憑自己幹癟的乳房被吮出血絲;拿著斷齒的梳子悲傷的梳妝,為了病榻上無錢醫治的親人而含淚微笑著站在街邊夜色中任“翩翩紳士”們招攬的年輕姑娘……那些不斷切換的貧困慘淡的畫麵,一幕接一幕何止維克多.雨果筆下《悲慘世界》的人間淒相。

  “你們看到的都是我所見所聞的真實記憶。”導師目光清澈的轉向邵凡,“當你看到這一切,告訴我你能心平氣和?告訴我你能無動於衷?告訴我你能不用暴力抗爭去改變這種現狀而隻指望於祈求資本家們良心發現、寬宏大量的退讓?告訴我一個人的心究竟怎樣形同禽獸才能去為了追求自身的崇高偉大而煽動和利用他們的苦難呢……你認為我想得不夠廣、不夠多,眼界狹隘得隻盯著資本卻忽視了權力的罪惡。我的確是沒有想得那麽廣、那麽多,因為我隻想著讓這個世界不再有剝削、有壓迫,讓勞苦大眾不再忍受饑寒屈辱的折磨,把應有的懲罰還給那些為富不仁者!請問是我錯了嗎?是我太偏執了嗎?是我太極端了嗎……”淚水沿著導師的臉頰縱橫而下,一滴一滴,落地無息。

  邵凡竟一時語塞,隻覺得心中百感交集,曾如泉湧的思緒仿佛浪花拍打在無情現實的堅硬礁石上四散紛飛。在道理大廈的堆砌上他自認為無懈可擊,然而眼前那一幕幕的記憶碎片,卻直讓他感覺這座大廈的根基少了些什麽東西。

  如果說導師和他的思想是席卷一切的人間厲火,那麽催生出這股人間厲火的到底是什麽?是懸殊的貧富差距,是社會的巨大不公,是那些對底層疾苦毫無體恤的為富不仁者!如果不從根源上解決問題,即使暫時改變了目前的現實,一切也終究會卷土重來,陷入一種永不停歇的惡性循環之中。

  “邵凡。”導師接著說道,“你我之間的分歧並不是什麽權力和資本之爭,資本也好,權力也好,爭來爭去所有的一切也終逃不過人性的桎梏……”說著他不無蒼涼的搖了搖頭,“我為人類設想了一個最為美好的未來,卻唯獨錯估了人性,導致我的設計走向完全失控……我沉浸書海、博覽萬卷,到頭來卻連人心都沒能參透明白……”

  說完導師抬頭望向蒼茫的天空,滿含淚水的閉上雙眼,仿佛麵對著這個愛恨交織的世界無語凝噎……

  說時遲那時快,一旁的“珍妮”悄然掏出藏在衣服下的針管朝導師直直刺去。然而她的速度還是慢了一拍,隻差分毫便被導師緊緊扼住了手腕,讓她一時竟動彈不得。

  行跡敗露的“珍妮”滿臉驚恐的望著導師,絕望的自知難逃一死。

  然而導師依然深情的望著她,輕輕抬起另一隻手來,憑空凝出了一支璀璨明亮的玫瑰狀晶石向她遞去,“我早看出了你不是珍妮,真正的珍妮早已離我而去,可我還是把你當成了我最想念的珍妮……謝謝你,讓我重新找回了那段我生命中最彌足珍貴的回憶……”

  “珍妮”沒有接過遞來的玫瑰,聲聲哀切道:“求你放過這個世界吧……不要再讓這個世界血流不止了好嗎……”

  導師沒有做聲,隻是平靜的將玫瑰晶石放在了她驚恐無措的手上,轉眼望向天邊那縷落日餘暉下逐漸暗淡的霞光。

  冷風吹過,他斑白的鬢發蒼涼拂動著,倏然間仿佛回憶起了什麽,淚水尚未幹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淺淡的微笑,豁然鬆開了緊扼著“珍妮”手腕的手。

  “珍妮”愣了一下,隨著那支晶瑩的玫瑰倏然滑落,她毫不遲疑將手中的針管刺向了導師。

  當針管中的針劑快速注入導師的體內,導師後退了幾步踉蹌倒地,他單手撐起身體用最後的動作將“珍妮”籠罩於能量禁錮罩中,隨即整個身軀快要融化般從腹部透出紅光,直至熾烈的光芒將他徹底湮沒……一陣猛烈的爆炸驚天動地,將周圍所有的一切吞噬殆盡,並形成一道巨大的光柱直衝天際。

  待遮天蔽日的硝煙散去,邵凡發現眾人的禁錮罩全都自動消失了,而圍繞著“珍妮”的禁錮罩直到最後才隨著地上那支玫瑰晶石光芒的消散而緩緩消失,它守護著“珍妮”,直到她變回了白琳娜的樣子。

  看到那支玫瑰晶石逐漸黯淡,白琳娜蹲下身子想把它撿起,但當指尖觸碰到它的一刻,卻發現它早已碎如粉末,隻是從它的指縫間細細劃過,在一陣凜風中四下飄散了……

  目睹著那支再也抓不住的玫瑰就這樣隨風消逝,白琳娜蹲在地上淚水簌簌而落。仿佛是絕境逢生的喜極而泣,是終於釋然的巨大壓力,又似乎摻雜著某種悲慟莫名的東西。

  而邵凡呆立在原地,望著周圍的一片廢墟,望著導師消失的地方殘留的那片黑色痕跡,臉上的表情看上去茫然、淩亂而淒迷。麵對眼前的勝利,他明白這不過是卑劣的勝利,是撿來的勝利,是導師在最後一刻選擇了離去,手握改變世界的機會卻終至放棄。

  這一切的發生讓他如此始料不及,這樣的結局又如此令人唏噓,仿佛在勝利的甘泉中様起一波苦澀的瀾漪。

  西斜的落日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遠,他不禁想起了導師望向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眼,冉冉漸翳的餘暉仿佛飽含著透明而沉重的光線,蒼茫中帶著一絲血色籠罩著這個曆經苦難的世間。

  茫然依稀中,邵凡眼前浮現出一座充滿了古典貴族氣息的大房子,房子裏富麗堂皇、雍容華美,一身貴婦打扮的珍妮端著咖啡走進了導師的書房,溫慧賢良的放在正伏案忙碌的丈夫一旁,導師抬起頭來,透過桌子上堆放的一大摞法院公文和法律書籍和妻子相視一笑,帶著溫情款款的味道。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孩子們的歡笑,灑滿了陽光的院子裏孩子們正在碧綠的草地上翻滾嬉鬧,簡妮、小福克斯、小艾德加、勞拉和艾琳娜……愉快的笑聲飄蕩在草地上,回蕩在微風中,也在這個無比溫馨的家庭中幸福蕩漾……

  忽然一陣光暗交織、天旋地轉,眼前的大房子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貧窮寒酸的景象:寒冷的冬天飄著雪花,一家六口擠在隻有兩間狹窄房間的出租房裏渡過漫漫長夜;因為外衣進了當鋪,他不能再出門;妻子和珍妮病了,卻請不起醫生也無錢買藥;土豆和硬麵包是家裏的主食,即使如此也無法保證頓頓常有,當家裏又一次沒了吃的,珍妮不得不拿出最後那套銀質餐具嫁妝交給丈夫去典當;因為欠了五英鎊,房東叫來警察把家中的全部家當掃蕩一空,珍妮隻能和孩子們晚上蜷縮在地板上;長期營養不良的孩子終於一病不起,他卻連喪葬費都籌借不齊……

  兩種天壤之別的畫麵不斷在邵凡眼前盤錯交織,不停衝擊著他的視線和腦海,任他搖了搖腦袋怎麽也揮之不去。

  如果讓自己選擇,自己一定會選擇前者毫不猶豫。而導師本可以享受優渥的生活,擁有令人羨慕的家庭和工作,可以子孫滿堂、安享富貴,甚至隻要他想的話盡可以風花雪月、聲色犬馬,而他並沒有走上世上大多數人都會做出的選擇——那明明是大多數人求之不得,對他來說卻那麽唾手可得的最簡單最輕鬆的選擇。

  到底是為什麽,真的是那些親眼目睹的窮苦人民的人間慘狀讓他義無反顧的放棄了資本世界的榮華富貴嗎?可又有誰,為了他曾所曆經的人生慘痛而義無反顧的放棄過權力世界的地位榮耀、大權在握呢?

  他曾設想過自己的追隨者們,在帶領人民經過短暫的專政過渡期後實現真正的自由民主,寄望於他們人性中的光輝終究能戰勝權力的私欲。因為他明白要實現人類的理想既要靠爭取也要靠放棄,像他那樣麵對富貴榮華毅然轉身的放棄。然而他錯了,無比痛徹、無比天真的大錯特錯,因為這樣的人,在這世上竟沒有一個。就像他年少時曾單純的以為,麵對自己的骨灰,高尚的人們最終會灑下熱淚……殊不知某些人留下的淚水中卻隻有緊握著權力沉浸於拯救天下舍我其誰的虛妄中的自我感動和自我陶醉。

  他們一個比一個將大權握得緊緊,一個比一個將謊言編織得更偉岸光明,一個比一個更會將刀槍和棍棒裝扮成華麗的儀仗,在“歡慶”的儀仗中“任由”人民高聲讚美著手中的“自由”和“民主”,歌頌著無比的“幸福”和無比的“滿足”。

  或許這就是導師最大的悲情所在,也是這場運動最終的悲劇所在。

  而這樣的荒誕,到底何時才能落幕?這樣的悲劇,又究竟何時才是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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