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毀滅與救贖(上)

  “不要!”忽然傳來一聲尖細的呼喊,導師的手猛然一顫,把目光投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隻見一個麵容清秀的年輕女子從廣場一側緩緩走來,深邃的眼窩、高高的鼻梁、微卷的長發,在一身寬大的長裙和一頂華麗的圓帽映襯下,仿佛一名洋溢著貴族氣息的西方女子從古典名畫中徐徐走出。

  “卡爾……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

  “珍妮……是你!”導師難以置信的望著這一幕,仿佛一陣甘霖浸透了臉上的滄桑,“難道他們也……”

  “他們不止重生了你,也再造了我的意識和身體。”那名叫珍妮的女子回答道。

  導師赤紅的雙眸怔了一下,之後竟漸漸開始褪色,仿佛被某種內心深處的本能緊緊牽動著,但隨即赤紅又重新浮起,不一會兒又恢複成了烏黑,如此反複而膠著,仿佛他體內的什麽東西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絞鬥。

  “看看你都做了什麽……”年輕女子不無哀切的搖了搖頭,邊望著導師邊四顧著城市的一片滿目瘡痍,“你還是我熟悉的那個卡爾嗎!”

  隨著側臉輕微的抽搐了幾下,導師的眼眸終於徹底恢複成了烏黑色,滿含深情的目光中竟透出幾分清澈,他仿佛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廢墟斷壁,悲切而無奈的輕輕搖頭道:“我……我隻是為了一個更好的世界,為了把這個世界變成美好的天堂。”

  “美好的天堂怎麽可能建立在血腥之上?那要渡過血海才能到達的,怎麽可能是更好的世界呢?”

  “可曾經一次次的失敗已經證明,靠仁慈和軟弱是不可能建起一個新世界的,連推翻舊的世界都做不到!”

  “但這世上又有什麽是能一蹴而就的呢?更何況你想改變的是整個世界。”珍妮懇切說道,“中學時你就立下遠大的誌向,要為全人類的幸福去不懈奮鬥終身,但全人類的幸福最終還是要靠全人類共同去創造,你要做的是啟蒙和開導,絕不是把自己的意誌強加給他們。”

  “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隻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這一直是我的座右銘,一步實際行動比一打綱領更重要。”

  不遠處的邵凡聽了一陣冷笑,不無奚落的插話道:“改變世界的前提是首先要把問題弄清楚,你連這個世界的問題本質都沒弄清楚就急著去改變這個世界,連症結在哪個部位都沒摸清就急著下手術刀,這算是負責任的態度嗎!不是急功近利又是什麽!”

  導師轉臉望著邵凡,那目光猶如審視著一隻挑釁的螻蟻道:“人類社會的本質當然是以經濟生產為基礎,經濟生產決定上層建築乃至整個社會結構,繼而產生那個時代的自然人文和思想精神,是生產力的發展及生產方式的改變才使得人類社會不斷的演進,最終由曆史的必然王國到達人類的自由王國。”

  邵凡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道:“你的自信從何而來?認為僅僅用社會經濟學就可以去解釋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切!人類文明的成果浩如煙海,從每一門學科、每一個角度去看都會有不同的解釋,就好比‘仰望星空‘這個簡單的動作,既可以用肌肉、神經、瞳孔、視網膜這些字眼去解釋,也可以解釋為思考、信仰,或者審美等等字眼。從古至今,自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開啟了人類認知的紀元,太多的思想家都在用不同的方式詮釋人類社會的發展——黑格爾從哲學角度說曆史是絕對精神的一種延展;笛卡爾、萊布尼茨等人從科學的角度認為曆史是一種機械發展的過程,是宇宙的終極定律在人類社會的不斷展現表達;魯索則著眼於文明與道德的矛盾,認為社會曆史的發展是圍繞著利欲智巧和道德良知相爭的結果,而最終良知將戰勝智巧引領人類的發展,人類將回歸自然淳樸的良知本性;孔德認為社會曆史的本質是人類理智和認識的不斷深化完善,從而推動社會的向前發展;尼采認為權力意誌才是世界的本源,是代表著權力意誌的英雄人物和英雄民族在推動人類曆史的發展;弗洛依德則論斷人類的思想意識不過是潛意識的冰山一角,人類社會的不斷演進實則是人類潛意識中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釋放或解放……這些都是你前時代和同時代的思想家們,他們無不是人類最傑出最偉大的頭腦,他們的智慧和思想豈是你簡單一句‘哲學家們隻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就可以蓋棺定論的!”

  “我從來沒有對他們的思想蓋棺定論的否定,因為我也曾是黑格爾的信徒,我的辯證統一理論就是在黑格爾辯證法的基礎上完善而來。”

  “完善而來?”邵凡不屑一笑道,“我看是照搬挪用、東拚西湊還差不多!你的辯證法取自黑格爾,唯物論來自費爾巴哈,生產力的概念源自李斯特,勞動價值論來自李嘉圖、亞當.斯密,階級鬥爭的觀點取自法國曆史學派,‘勞動分配思想’和‘自由王國’的框架源自於傅裏葉的‘協作製度’……除去這些東拚西湊的東西,你剩下多少原創性的思想?憑什麽以高高在上、眾醉獨醒的姿態開宗立派把你前時代和同時代的思想家們都批判一通,鼓吹自己的理論才是至高無上!”

  “其實不必勞你這麽長篇大論的批判。”導師淡然說道,“我的思想概括起來隻有簡單兩條,第一、社會的經濟發展是一切重要曆史事件的終極原因和動力;第二、‘剩餘價值原理’決定了資本主義這種剝削製度必將走向滅亡。”

  “我不否認你的‘剩餘價值’理論在那個時代稱得上是經濟學上的巨大成就,就算經濟學發展到今天,麵對無數的批駁和證偽仍不見褪色。但它隻是個社會經濟學理論,以此來論斷一種社會製度的發展興衰難道不是一種想當然?這個世界是由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組成的,而人類並不是赤裸裸的經濟動物,就像你年輕時的誌向並不符合最經濟的選擇,你出身富裕的律師家庭,姨媽和姨夫是極為成功的商人,你本可以子承父業做一個律師或者選擇經商,從此過上優渥無虞的生活,可你卻選擇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而你的妻子出身貴族,父親曾是地方長官,兄長更是普魯士的內務大臣,她不顧大部分家庭成員的反對選擇了下嫁給你;還有那位全力支持你資助你的密友,他是資本家出身,卻背離了自己的階層追隨你的思想……這種例子太多太多、比比皆是,能僅僅用你的社會經濟學去解釋嗎?”

  “經濟因素當然不止是金錢關係的趨利因素,還包括被社會經濟基礎和生產方式所影響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等人文因素,即分為直接決定和間接決定,你隻看到了前者,但後者的作用同樣不可忽視,一個時代的經濟發展和生產關係決定了那個時代的人文環境,而這種人文環境孕育了我的思想、推動了我的選擇。”

  “按照你這種邏輯,一個時代的經濟發展和生產方式在經濟學上是一個層麵,而在它所影響的人文環境因素上又是一個層麵,而你的剩餘價值理論隻是從經濟學層麵上論證了這種生產關係注定滅亡,卻沒有充分考慮它在人文環境因素上的間接影響,這種間接影響便是孕育了許許多多像你和你的密友一樣出身優渥卻對自身的階層和資本選擇了背離的反抗者,最終孕育出了《宣言》和《資本論》這樣具有巨大影響力的思想著作。”

  “難道這不正是在人文因素層麵上印證了我經濟學層麵的理論?是資本主義的經濟基礎和生產方式孕育了我和我的學說,資本主義的根本矛盾決定了資本自身正是資本主義的掘墓人,而我找到並發掘了這種根本矛盾,宣告了資本的必然滅亡。”

  邵凡笑了笑,“你覺得兩者是相互印證的,攜起手來一起高奏凱歌加速著資本主義的滅亡……而實質上,兩者卻是在相互中和,令資本在這個世界得以調整、適應和平衡。”

  導師聽罷不由凝起了眉頭。

  “好好看看當今這個世界吧。”邵凡繼續說道,“將近兩百年過去了,你所預言的一切發生了嗎?資本主義社會加強了政府對經濟的調控和工人的社會福利待遇,在一些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工會組織的龐大力量前所未有的維護著工人的利益,工人的處境和待遇早已今非昔比,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接受,但事實的確是——你的學說非但不是在革資本的命,反而指出了資本的病因,在幫資本的製度續命。你所努力的一切,你宣揚的仇恨、專製和暴力,都在把大部分人民出於恐懼而被推入資本的懷抱,都在把有良知的資本家嚇得望風而逃,都在幫資本更好的適應這個世界,更無可撼動的統治著這個世界!你的《資本論》恰恰成了資本的治病良方——這就是你的學說和你的運動最終鑄就的可悲事實!這些事實已然證明你的理論陷入了悖論之中!”

  導師沉默了片刻後平靜說道:“這種現象是我當初沒有料到的,但如今看來卻不難去理解,這並不是什麽悖論,隻是辯證法的體現,是事物在辯證著向前發展,但最終的趨勢不會改變——如今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工人階級的處境和待遇得到大幅改善是事實,這種改善足以讓他們滿足從而失去鬥爭的意誌,但這種改善必須建立在經濟的大繁榮之上,建立在資本霸權長期以來對全世界的掠奪模式和掠奪積累之上,當全世界的資源趨於枯竭或是全世界不發達國家的勞動人民都覺醒不甘於被掠奪的時候,這種高福利高待遇便難以維係,資本主義的喪鍾便會敲響,所以說這種現象依然無法阻止資本主義的滅亡,改變不了它已經走向末路的事實。”

  “那幾個北歐小國呢?還有小小的西蘭國?獨立於世的冰島和挪威?甚至算得上準發達國家的波羅的海三國……這些不勝枚舉的例子,他們的繁榮又是掠奪了誰?霸權了哪些國家?在你眼裏是不是隻要看到鄰居家的日子過得滋潤了些,便一口斷定他們肯定是幹了什麽來路不正的勾當?”

  導師鬆開了微凝的眉頭道:“如果你家的院牆緊鄰著別人家豐盛的果園,那麽你什麽都不用幹,僅是伸過院牆的樹枝結出的果子落在你家院子裏就能保證你餓不著,經濟繁榮圈的輻射也是一樣的道理。”

  “你……”繞了一圈,邵凡發現自己將導師的理論引入一種悖論的策略不僅無法奏效,反而讓自己陷入了一時語塞的境地。

  “你還想說什麽都一吐為快吧……”導師對邵凡似乎雖勝猶憐的說,“雖然我已經攝取了那位艦長的記憶,對這個時代的整體有了個大致的了解,但對一個時代的真正了解還是要通過這個時代的思想者,而我覺得你是個有思想的人,雖然我們都無法駁倒對方,我還是不妨聽一聽你對這個時代的理解,若是真有什麽有價值的東西,最後饒你一命也說不定。”

  “哼……”邵凡幾分不屑道,“在我眼中,這個國家乃至這個時代的命運都取決於能不能走出一個誤區,也就是我想表達的基本觀點——哪怕你的經濟學理論再偉大再天才,單純用經濟發展和生產方式並不能解釋人類社會的全部本質!”

  導師依然無動於衷,“任何社會理論,脫離了經濟學常識便是空中樓閣,生產力的發展是一切的基礎,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這一點你無需再做無用的辯駁。”

  “你可以說是骨骼撐起了人體,但你能就以此論斷人的本質隻是一具由骨骼組成的骷髏嗎!”邵凡回敬似的說,“單獨以社會經濟學原理去詮釋這個世界的道理也是如此!”

  “隨便去抨擊別人的思想是容易的,問題是你對這個世界又有什麽獨到的見解呢?它對資本又有幾分奈何?”導師的目光帶著一絲輕慢。

  邵凡沉著回應道:“在告訴你我的見解之前,我們有必要先統一一下‘資本’的概念,否則各說各話,還是無法在一個頻道上。”

  導師不禁一笑道:“這麽簡單的概念難道還需要再教你一遍,‘資本’是一種能夠帶來‘剩餘價值’的價值,按其本質來說是對‘無酬勞動’的支配權;和我同時代的經濟學家認為,‘資本’是一定量的積蓄和儲存的勞動,是一種生產要素的累積。但通俗來講,‘資本’也可以理解為用於投資得到利潤的本金或財產,是作為人類創造物質和精神財富的各種社會經濟資源的總稱。”

  “但也有經濟學家把‘資本’稱為‘支配他人勞動或勞動成果的權力’,你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也曾寫下‘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既然如此,我把‘資本’理解為一種支配權,歸根到底是對作為一種勞動成果的商品或物的占有支配權,簡單來說就是一種對物的支配權,你是否存在什麽異議?”

  “所謂手稿,不過是當時一些還未成熟的觀點,我依然保留我從‘剩餘價值’的角度闡釋‘資本’的最終觀點,但如果以更容易被大眾理解的角度,我並不反對你這樣認為。簡單來說,‘資本’大致等於對作為一種勞動成果的商品或物的支配權,若是進一步廣義化,便是如你所言。”

  “那好,既然這方麵沒什麽異議,那我們就開誠布公吧。”邵凡徐徐說道,“其實要論見解,我並沒什麽獨到的思想,頂多算是一種世界觀。它源自哈耶克的‘擴展秩序’概念,這種概念正是哈耶克社會理論的核心思想,還有尼采的‘權力意誌’觀,這兩種概念,我認為它真正反映了人類作為高等生命體的本能和人類社會的本質——在世間萬物中,生命是脆弱和轉瞬即逝的,它在本質上是一種逆熵存在的自組織現象,是一種動態複雜的高等秩序體,而與之對應的,則是‘熵增定律’這條宇宙的絕對法則,在這條法則下,我們甚至可以把整個宇宙看作一條奔流不複返的‘熵增之河’。人類的曆史,或者說整個人類文明,就像是‘熵增之河’中一朵向後翻騰的浪花、一片稍縱回旋的渦流、一座小而遺世的孤島……文明尚且如此,生命更是渺小和脆弱,在這條‘熵增之河’中,無時不麵臨著自身的消逝和湮滅。從生命的角度來說,‘熵增’就像是一條逆流,生命就如同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是不停前進、不停擴張,就是坐以待斃、自我消亡,這便注定了生命的本能如同薛定諤所言隻能不停‘以逆熵為生’,不停的吸收和吞噬自身周圍的秩序體,圍繞自身不停的建立起貫穿著權力或者說支配力的‘擴展秩序’,以此對抗‘熵增’的逆流——正如羅素所說:‘每一個生物體都仿佛一個帝國主義者,竭盡全力要把它所處的環境轉化到它自身以及它的後代身上去。’這種轉化,對於低等的生命來說隻能是向環境妥協的被動進化,而對於高等的智慧生命比如人類來說,就是向環境宣戰的主動征服,這種征服在自然環境中表現為對大自然的開拓改造,在社會環境中表現為對周圍一切人和物的影響力和控製欲;也就像尼采所認為:生命的本質就是‘權力意誌’,他口中的‘權力意誌’便是我眼中的‘擴展持續’,人的一切行為、活動都是‘擴展秩序’的表現。這種生命意誌的本質就在於不斷的擴張自己、創造自己、表現自己,用一句話來說,就是擴張自己的支配權或控製力。人們追求食物、追求財產、追求創造、追求地位、追求占有和征服,根源就在於這種‘擴展秩序’,而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一切爭鬥、奴役、壓迫、剝削乃至戰爭等等,都是‘擴展秩序’相互作用的體現——簡而言之,這種作為高等生命的人類的‘擴展秩序’主要有兩種表現方式,一種是人對自然或對物的‘擴展秩序’,一種是人對人的‘擴展秩序’,前者表現為一種經濟學層麵的秩序,可以理解為生產力、資本或者對財富的追求,後者表現為一種政治層麵的秩序,可以理解為公權力和對權力的追求……這兩種‘擴展秩序’齊頭並進、相輔相爭,如果非要問到底哪一方更具有主導性,那麽‘擴展秩序’最直接的體現還是一種人與人、人對人之間的‘權力秩序’,公權力可以直接控製個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資本則必須用些手段才能實現對個人的控製,比如金錢的利誘或溫飽住食的脅迫等等,因此它對人是一種間接的控製,是一種間接的權力,但同樣不可忽視。”

  導師聽罷不禁沉思道:“你說了這麽多,得出的結論就是:資本和權力是主導著人類社會發展的兩股力量,而權力更具有主導性?”說著他不禁笑了笑,“孩子,你的長篇大論有令我耳目一新之處,但更多的隻是讓我感到幼稚天真,就像是一個中學生想用初等數學去證明費馬大定理一樣異想天開。生產力的發展水平才是最具有決定性的主導力量,而建立在生產力高度發展之上的現代資本的力量遠超你的想象,封建王權的統治也比不上它的無孔不入,它才是這個世上最強大最有主導性的力量。”

  “我並不這樣認為。”邵凡淡然說道,“人類漫長的曆史中,權力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淩駕於資本之上——古代的國王可以隨意決定一個人甚至富商巨賈的生死,而富商巨賈們卻必須成長到足夠強大,聯合起來發動一場革命才能推翻國王的統治;皇帝的一道旨意就可以驅使數十萬人為自己無償修建宮殿、陵寢,而資本則要先掂量下怎麽給工人發工資;權力可以將一件東西直接占為己有,而資本去買對方還未必肯賣……資本做夢都想擁有或取代國王那般的絕對權力,但它本質上卻難逃間接權力、影子權力的命運,權力曾經長期無可撼動的統治著世界,至今仍統治著世界上四分之一的人口,而資本至今遠未也根本談不上征服世界,僅僅羅斯國和羅夏這兩個集權專製的大國就讓它一再碰壁……”

  “你的理解完全是本末倒置,正因為資本的潛力上限遠遠超過封建王權,封建王權才注定被資產階級所推翻,而如今的世界局勢——且不說羅斯國和羅夏國這兩個國家多少程度上已被國際資本勢力滲透侵蝕,他們在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對峙中越來越式微卻是不爭的事實。”

  “資產階級之所以能推翻封建王權,自身的成長強大是一方麵,更重要的一方麵還是封建王權這種權力結構的自身缺陷,隻是當它處於周期性的衰落期才給了資產階級推翻它的機會,它的堡壘更多是從內部攻破的。”

  “你的論證是靠不住的,因為東方王朝的興亡周期律一說並不完全適用於西方的封建王權,拜占庭帝國上千年的曆史,古斯塔夫王朝,羅曼諾夫王朝七百多年的實權統治,或許都超出了你對封建王權的認識。”

  邵凡無奈的搖了搖頭,“好吧,我們先暫時擱置權力和資本到底誰是誰本源的問題,因為兩者如果走向極端,最終都是人類文明秩序的威脅,都是社會共同的症結。”

  導師聽罷沒再反駁什麽,示意邵凡繼續說下去。

  “人類是一種動態開放並具有相當自主性的高等秩序體——‘熵增法則’下人類作為高等秩序體‘逆水行舟’的秩序擴展本能——作為直接‘擴展秩序’的政治權力秩序和作為間接‘擴展秩序’的資本權力秩序……以上三點構成了人類文明與這個世界的基本輪廓,多少文人墨客為這種文明著上了偉大壯麗的色調,認為世界的改造和征服、社會的開創和激蕩,無疑印證了人類文明秩序正走在通向光明永恒的康莊大道上,但熵的定律卻提醒我們,‘無論在地球上還是宇宙或任何地方建立起任何秩序,都必須以自身周圍更大的混亂為代價’,換句話說,人類在不停減少自身熵值建立起一種大規模‘擴展秩序’的同時,卻在同時加劇著身邊甚至自身內部各種熵值的惡化,一邊在創造秩序、一邊卻在製造更大的混亂,在走向興盛的同時也在為自身的衰亡埋下種子。這在自然界表現為人類文明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在社會環境中則表現為少數社會上層有條不紊的豪華奢侈與廣大社會底層的淪喪亂象間的鮮明對比,孕育著社會一次次動蕩和走向衰亂的種子。資本權力將優渥井然的生活賜予了資產階級,留給無產階級的隻是一片狼藉的殘羹剩飯;權力將享有大多數資源的優先權賜予少數統治階級,而身為大多數的人民則為了爭奪剩餘有限的資源道德崩亂、不擇手段;然而底層或基層的崩亂必然導致整個社會的沉淪,一言蔽之,無論是權力還是資本,建立在任何一方主導下的社會秩序,都在不可忽視的反噬著自身,都不可持續的難逃周期性的覆滅,皇權的興亡周期律和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性都正是這種不可持續性的體現。”

  “你的觀點不正是印證了我的階級鬥爭理論和階級觀?壓迫和反抗會讓人類社會沸騰激蕩,被壓迫的底層勞動人民終會覺醒!他們會在烈火中完成脫變,無產階級將變得比一切階級更進步更崇高更團結,然後聯合一致將壓迫推翻,讓階級消亡,把世界解放,最終建立起沒有壓迫沒有階級的理想社會。”

  “可惜你的話隻對了一半,就如同你的社會理論隻盯著資本權力的影響卻忽視了政治權力的另一半影響,甚至是更重要的影響!在烈火中誕生的並不一定保證是崇高和進步,也有可能是怒戾、暴烈甚至是倒退。邵凡說道,如果我說無產者對資產階級的革命勝利過後不僅不會是人類文明光明的新生,反而會是進一步的淪落,你會信嗎?”

  “說出你的道理。”

  “道理再簡單不過,人類文明的‘擴展秩序’必須要有兩者來支撐、來製衡,政治權力秩序和資本權力秩序,共同支撐著人類社會這一文明的‘擴展秩序’,當其中一方消亡,就隻能全力依賴於另一者,必然導致另一方的獨大,因此資本權力的消亡必然導致政治權力的獨大,資本權力社會崩塌之後,等待著前方的必然是一個專製集權社會,這是已然被近百年來的世界曆史反複印證的事實,近百年來不堪壓迫的無產階級在一個接一個國家推翻了資本權力的統治,但卻紛紛陷入了集權專製。在這一點上,你的預言無疑是錯了。如果資本權力的秩序崩塌,那麽它一定是走向專製集權,而不是什麽沒有階級和壓迫的理想世界。你給人類指向的那條通往天堂的道路,可能恰恰是地獄的方向!”

  導師的神色些許複雜道:“無產階級一旦取得統治權,就不能繼續用舊的國家機器來進行管理,而是‘以新的真正民主的國家政權來代替’,因此誕生於無產階級領導下的會是一個真正民主的製度,而不是專製集權。”

  邵凡把導師曾起草的《宣言》中的段落一字一句背了出來:“無產階級將利用自己的政治統治,一步一步的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一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裏,並且盡可能快的增加生產力的總量。要做到這一點,當然首先必須對所有權和資產階級生產關係實行強製性的幹涉……它通過革命使自己成為統治階級,並以統治階級的資格用暴力消滅舊的生產關係……”又接著說道:“這是由你起草的《宣言》中的原話,不管你怎麽辯白,都無法否認這是專製手段而非民主手段的事實。”

  “是,這種手段是談不上多麽民主,甚至有些專製,但它隻是一種不得已的過渡,因為當無產階級奪取了政權,一定會受到內外部力量的聯合絞殺,必須以軍事化手段團結成一股強大的力量與之對抗,保衛無產階級的革命勝利果實,當無產階級政權穩穩立足,自然會脫離這種狀態實行真正的自由民主。”

  “自然?”邵凡可歎可笑道,“我看這隻是你的想當然,就像資本家不可能輕易放棄資本一樣的道理,當專製者獲得了專製權力,拿什麽讓他輕易放棄到手的權力?難度比讓資本家放棄資本還要難上何止數倍,要付出的代價又何止數倍?資本是隻狼,專製卻猛於虎,一個人要多胡塗才能想出用專製這隻猛虎來趕走資本這頭餓狼的餿主意呢?”

  “你認為資本是隻狼,專製卻猛於虎。可我看來資本才是最大的惡魔,權力隻是它的附庸罷了,無產階級連資本的統治都可以推翻,對付那些可能出現的專製者更不在話下,無需你為他們多慮。”

  “你的自信有多滿滿,現實的落差就有多諷刺。近兩百年來,幾乎所有推翻了資產階級統治的國家都陷入了這種專製狀態無法自拔,有的甚至陷入極權,淪為現代文明下的奴隸製社會,看不到絲毫自由民主的光亮。”

  “那是因為外部的國際資本勢力依然強大,資本以它數百年來靠掠奪世界而積攢的強大實力,無時不在試圖顛覆新生的無產階級國家政權,所以才造成這種軍事化或半軍事化專政過渡期的持續至今,這是麵對敵對勢力的威脅所迫,不是無產階級的錯。”

  “就算沒有外部力量的威脅,專製統治者們也會想方設法製造外部的矛盾和威脅來延續這種專製統治的!”邵凡痛切的說,“馬克薩斯,你縱覽書海、腹中萬卷,可卻太不了解人性了。權力欲和金錢欲一樣,是人類進化中藉以對抗自然界熵增法則的殘酷無情而滋生的野蠻本能,它們是人性的黑暗一麵中最本質、最有決定性的本能衝動,當它們還很弱小即權力還不夠絕對集中、資本還不能無限增殖的時候,人性中光明的一麵可以製衡著它們不至於產生太大的危害,但當讓它們吃飽了肉、吸足了血之後,產生的力量就是壓倒性的了,而權力的集中甚至比金錢的壟斷對人性更具有碾壓性,大權在握的感覺是這個世界上最刺激最美妙的毒品,你見過一個癮君子在沒有外力的影響下自動把毒癮戒掉嗎?沒有外界的壓力根本做不到!正因為有外力的作用,因為有社會規則的製約,癮君子們才不敢那麽明目張膽,隻敢偷偷摸摸的過把癮,就像現在的某些專製統治者們無論行多少專製之事,嘴上還是要高喊自由民主的,因為他們無法不顧忌國際影響,不能不考慮到那些外部力量的譴責甚至製裁。所以說‘因為外部威脅的存在而不得不長久實行專製’這種邏輯是站不住腳的,恰恰相反,如果沒有外部環境的製約,恐怕專製統治者們隻會對內更加有恃無恐,甚至對人民像對待豬狗一樣更加肆無忌憚的壓榨了!”

  導師淡然一笑,從容說道:“剛才你還說由政治權力或資本權力主導的社會秩序都存在嚴重的缺陷,無論是資本還是專製的統治都難逃崩塌,這會兒倒說一旦陷入專製統治中如何難以自拔,你不覺得自己前後矛盾嗎?”

  邵凡也淡然回應道:“一種社會製度的崩塌,既可能是向另一種社會製度的重建,也可能是同一種社會製度的反複崩塌洗牌,就像羅夏數千年的曆史,就是不停的從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向另一個封建專製王朝的崩塌洗牌,一個封建專製王朝崩潰了,重新建立的還是一個新的專製王朝,這是典型的專製社會的崩塌模式。它不同於資本社會的崩塌模式,推翻資本的統治隻要一次革命的勝利就夠了,人們可以通過把一切資產和生產數據公產化的方式令資本勢力消亡,但要像對待資本一樣讓公權力徹底消亡則是不可能的,因為政治權力是社會最基本秩序的根本維係,沒有最基本的政府強製組織,生活中的一切都會失去保障;也因為一個社會的崩塌往往伴隨著暴力,專製權力使民眾淪為順民而易於統治,而被壓抑的順民往往最易成為失去理智的暴民,讓專製社會的崩塌伴隨著極為劇烈的暴力動蕩,而暴力是最適宜專製權力生長的土壤,甚至可以說是專製權力之母。更因為資本社會的建立需要一定的物質發展基礎,而專製社會在崩塌中曆經暴力動蕩的洗禮後,勢必導致物質基礎的大倒退,使之不具備轉變為資本社會的條件,隻能繼續沿著專製社會的老路子打轉。因此要推翻專製權力的統治,必然要曆經反複甚至艱難無期,就像陷入一種很難跳出的死循環,有人稱之為封建專製的興亡周期律。就像你腳下這片土地的曆史,用了數千年的時間也沒能走出專製集權,沒能擺脫極權的影子。每一個王朝的周而複始伴隨的社會崩塌之後,都是更完備的專製製度出現,更心狠手辣的權力狂人一統江山。還有很多例子,就像曾經德意誌第二帝國的滅亡卻帶來了更極權的第三帝國,就像如今當代沙皇普拉基米爾治下的羅斯國……一個文明一旦跳入專製集權中,就好比染上了毒癮,總是在一代代專製朝代的興亡循環中回旋打轉。能跳出嗎?能,但隻是理論上的,可現實中,實在太難太難了。”

  “你還是相信能走出的對嗎,不然你一步步拚到這一步到底為了什麽?沒有堅定的信念和信心,你根本不可能支撐到現在。”

  “我是相信能走出專製的興亡周期律,但走出之後迎來的會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我們的看法並不相同。你認為那個理想社會中生產資料私有製會消亡,我認為包括生產資料在內的一切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才是公民社會而非奴隸製社會的根本保障;你認為在那個世界中階級會消失,我認為階級永遠不會消失,恰恰相反,並非懸殊的階級差異正是人類社會發展進步的動力之一,讓階級在一種合理可控的範圍內適度存在,讓各階級間轉換流通的橋梁縮短擴寬,讓權力和資本都在製度的製約中平衡運轉才是最可行的方案。至於壓迫和剝削,撇開專製社會對一個人公民權力的剝奪才是最大的壓迫和剝削不說,如果有人向你宣稱,他可以建設一個沒有犯罪的理想世界,你會相信嗎?還是會感到不寒而栗呢?就像《美麗新世界》那樣,一個沒有犯罪的社會其實整個社會都在犯罪……壓迫和剝削是有罪的,但罪惡和犯罪一樣難以被完全消滅、徹底根絕,任何時候都會有人選擇以身試法、鋌而走險,如何去反製和製裁它才是現實的考慮而不是童話般讓它徹底消失的想象,一個能夠有效反製壓迫和剝削的社會才是有現實意義的理想社會,而不是想當然的空中樓閣。

  這條邏輯適用於在你理論中多次反複強調的諸如消滅、消亡、滅亡這類充滿了絕對的措辭,事實證明,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象。你看不慣的一切,你厭惡仇視的一切都不會永遠徹底消失……無論何時,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江湖,有人類的地方就會有善與惡,如何努力去抑製去反製‘惡’而不是不切實際的想著去徹底消滅‘惡’,才是一個成熟社會的理智選擇。而你所設想的那種均貧富或沒有沒有貧富差距的理想社會在現實中根本不存在,它隻存在於一個個竊國大盜籠絡人心、煽動民意的謊言之中,不僅是因為‘惡’不可能徹底消滅,更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不可能消亡,由此累積產生的貧富地位的分化也不可能消亡:人與人之間的差異性產生了最初的分化,漸漸累積和擴大才最終形成了地位和財富的懸殊差異——階級或階層差異。有的人天生善於指揮,有的人善於弄權,有的人善於征戰,有的人善於交易,久而久之,這些人注定會在群體中嶄露頭角,在競爭中顯示出自身的優勢,最終個體的差異性匯聚成群體的差異性,並通過資源世襲和對後代的熏陶教育使這種分化越來越明顯。因此階級或階層是人與人之間差異性的固化和擴大化,它既是人類社會最可惡的誅心之痛,卻又是最無奈的自然法則,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正是人類社會一種多樣性的體現。正如哈耶克所說,‘更豐富的多樣性帶來更大的秩序’,越是一種規模浩大的秩序體越需要更豐富的群體多樣性來支撐。這與‘耗散結構理論’的原理相當吻合,‘耗散結構理論’是一種研究如何在‘無序中產生秩序’的科學,它研究的是動態的活的秩序——耗散結構。微觀如無數的原子怎樣在一定條件下協作有序的產生一束激光,宏觀如人類社會這種超大規模的‘擴展秩序’如何得以運轉……形成耗散結構必須具備幾個必要條件:開放的係統、非平衡態、漲落和非線性回饋。

  而非平衡態和漲落其實是個相似的概念,即是差異性和無法達到一種統計學平均狀態的個體多樣性,就人類社會這種‘耗散結構’來說,包括每個人內在的主要是思想意識的差異多樣和外在的主要是資產和地位的差異多樣,其實說白了就是個體的差異多樣與群體的差異多樣,因為每個人的思想意識都是獨一無二的,而地位資產卻同屬於某一階層。

  雖然差異性和多樣性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它們在某種程度上是統一的,群體的差異多樣性由個體的差異多樣性而來,是個體差異多樣的擴大化,是通向整個社會係統宏觀秩序的子係統和階梯,個體的差異多樣既然是形成秩序的必然條件,那麽群體的差異多樣性又怎能避免?由此產生的地位和資產的顯著差異(由地位資產的不同而產生的階級或階層的差異)也是如此道理。

  當然,無法避免並不意味著聽之任之,因為差異性和多樣性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矛盾的。過度的群體差異會相對擠壓個體差異多樣的、表現的空間,令個體間的差異多樣簡化為涇渭分明的兩極,減襯了個體差異的豐富性和意義,對整個社會係統的宏觀秩序有害無益。

  做個不十分恰當的比喻,好比所有人一起跳個人舞,觀察者能夠很容易發現跳得最好的那個人並被其所吸引,但當廣場上的人分成兩隊開始跳需要協同配合的集體舞,觀察者就更容易看出哪隊人跳得更好從而被跳得更好的隊伍所吸引了,即使論個人水平跳得最好的人在另一隊人中也不容易看得出,這就是群體差異對個體差異的泯滅效應,而一隊跳得越優秀、另一隊跳得越平庸,這種效應便越明顯,從而導致個體的差異在觀察者視野中越容易被泯滅。

  因此一個正常健康的社會必須對過於懸殊的財富和地位差異加以製約,但製約的目的卻是為了保護個體之間財富和地位一定多樣性的差異。在人類社會這樣一種巨大的耗散結構下,人類文明的發展既需要這種非平衡態的差異性和多樣性,但也要合理的限製這種差異。為此要限製權力的張牙舞爪,擴寬階層之間溝通流動的橋梁,讓政治資源對每一個有誌有為者敞開,讓富豪和財團的財富不至於世世代代無限積累膨脹不再是一句空談,限製資本世代積聚的滾雪球效應和門閥化趨勢,將階層的差異控製在有限的範圍,不至於讓它過於懸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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