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臉,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在唐·喀斯特公園的最南邊,溪水潺潺,當我掬起一捧泉水,心裏就冒起了這句話。
然而我很快感到歉意和羞愧了,歡快奔流的溪水,嶙峋龐大的巨石,綿密細軟的落地鬆針,它們似乎都不需要我從外部強加這種關聯和意義。
而頓河之水呢?
這幾天,148萬字的頓河之水一直在我的靈魂裏奔流和燃燒,我仿佛回到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俄羅斯的長篇小說在我的頭腦裏如戰車般碾過,掀起一場又一場風暴,它們鑄造了我年輕的靈魂—而此時,我已經是一個正當壯年的作家,一次又一次,我的靈魂情不自禁地下跪,這不是奴才的臣服,而是敬神的儀式—《靜靜的頓河》作者—他當然不會是肖洛霍夫—這位哈薩克軍官,就是真正的繆斯之神—隻有神才能在創造的時候呈現出這種完美和巧奪天工。
當然,我也聽到了關於他的反對意見:一位年輕的俄羅斯女孩告訴我,這是她最厭惡的一本俄羅斯古典小說,因為她對書中女性的際遇感到無比的憤怒和不平,這是一本歧視和侮辱女性的書!我在內心莞爾,因為在我的年輕時代,我也同樣厭惡托爾斯泰作品裏散發出的那種厭女味道。
然而這種意見從一個側麵證明了這位哈薩克軍官身為作家的偉大不凡—描繪事物本來就有的樣子而不是應該有的理想狀態—做到這點很難。
從這個角度來說,“滄浪之水”的吟哦包含了一種天真的自戀和狹隘,而“頓河之水”則無情而冷酷地奔流,不動聲色地孕育萬物,不因堯存,不以桀亡。
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和這本書失之交臂?因為它是蘇聯時代的作品,而我閱讀反烏托邦小說的經驗讓我沒有任何質疑就把它掃入了意識形態的垃圾堆。
對於斯大林為何能夠放過這本書,我百思不得其解,這難道不是“打著紅旗反紅旗”最典型的代表?可是聯想到這位紅色暴君非常欣賞反賊尤金娜的傳聞,我似乎又不再感到難以理解了。
我一向是在長篇小說中學習曆史的,這本書很好地演繹了布爾什維克是如何摧毀沙皇專製並企圖在廢墟上建立人間天國的—謊言、煽動、鮮血!
作為一個記性極好的,多年以前的《群魔》讀者,我回憶起它是在描繪蘇維埃政權“星星之火”的狀態,而頓河之畔已經勢可燎原,而到了《大師與瑪格麗特》,無非是證明血流漂杵之後,人間並不能迎來地上天國,反而會成為群魔亂舞的樂園。
這位哥薩克軍官作者是如此地熱愛這片土地,頓河流域的草原、林木、朝霞、牛羊,哥薩克的民歌、舞曲,像野獸一樣情欲奔湧,殺人如麻,野蠻嗜血的哥薩克族人,他們又是莊稼地的好把式,興旺家業的當家人。那些哥薩克女人們不能逃脫被騎被打的命運,卻仍然有著彪悍旺盛的生命力,地母一般成為家園的守護神,或者是男人一生的牽掛和激情源泉。
作者仿佛是司管文學的神靈本尊,撒豆成兵,在紙麵用語言文字雕塑了頓河之畔的眾生相,動態的,壓根就是用筆拍了一部史詩電影!
潘苔萊去世的時候我哭了,似乎他已經成為我的朋友和親人。雖然他僅僅是個哈薩克農民,粗野,精明,暴躁,然而他是多麽可愛多麽有溫度和熱氣啊!他已經老了,知道自己正在落伍,被新時代拋棄,然而他的勤勉頑強,他身上展現出來的,帶有幾分虛榮心的父愛是多麽感人!
阿克妮西亞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人,美麗而野性柔韌,可是在戰火紛飛的大時代裏,這朵野花還是無情地夭折了。
葛利高裏是全書的靈魂所在,我再沒有看見過一個這樣的主人公!如此的心理健康,人格健全,幾乎沒有任何知識分子的味道。
這就是這本書讓我感到極為與眾不同的地方—我讀過的所有其餘長篇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知識分子:詩歌啦!藝術啦!上流社會的社交啦!極度敏感細膩的靈魂啦!熾熱的愛情啦!形而上的思考啦!終極價值的追求與自我反省啦!可是這部書全沒有這些!
上天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它隻有這種態度,我幾乎看不出作者的任何傾向性!
他挺白軍嗎?顯然不是,那些腦滿腸肥又自以為是的貴族老爺們,並不是作者同情的對象。書裏兩段上流社會貴族和知識分子的愛情故事,幾乎可以看作對前輩作家們經常描繪的楚楚動人的貴族、知識分子式愛情的譏誚反諷:那個大學生日記裏,自由戀愛的,讀過大學的未婚妻是多麽放蕩、貪婪與凶悍,而葉甫蓋尼·利斯特尼茨基的浪漫愛情—遵其遺囑,從犧牲的好友那裏接手了他孀居的妻子,最後卻因為被一位將軍送了綠帽子而羞憤自殺。
那麽作者挺蘇維埃紅軍嗎?字麵意義上似乎是這樣,然而施托克曼是一個多麽不討喜的人物啊!神秘的陰謀家,悲劇的煽動失敗者。他沒有家庭也沒有親人,像一個四處遊蕩的幽靈。
米什卡則是一個特別陰騭的弄權者,狠心殺死了白軍隊伍的鄉親彼得羅,竟然沒有任何羞愧,又去瘋狂地追求被害人的妹妹杜妮亞什卡,迎娶之後又想追殺妻子唯一在世的親人葛利高裏。
那麽作者是站在哥薩克一方嘍?似乎勉強可以成立,然而他毫不留情地揭露了這些馬背上的農民的短視和毫無信仰。國內戰爭爆發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哥薩克都不願意離開故鄉打仗,這是戰爭失敗的一部分重要原因。他們軍紀渙散,在農民和軍人的角色中任性地切換。主人公葛利高裏在白軍與紅軍之間左右搖擺,因為出色的軍事天賦,他立下赫赫戰功,然而他其實並不知道為何而戰。最後他厭倦了戎馬倥傯,唯一的心願就是回到故鄉和心上人一起男耕女織。
那麽這是一部散發著悲觀、陰暗與絕望的書嗎?不,再沒有一本書比它賦予我更大更多更強的力量。
因為作者特別地洗滌了那種知識分子,文人氣的自戀與狹隘,奔流不息的頓河之水就向他展現了全部的廣闊而恢弘的奧秘。
下層階級的火熱生活,全部的愛、粗魯與野蠻,都如火如荼地呈現出來了。這裏的生機,這其中的道理,這種生活運轉的全部潤滑劑,一切都栩栩如生。
此時我理解了為什麽紅色蘇維埃政權給予了這部傑作如此多的認可與榮譽。
由下而上的革命之所以爆發,是有基礎和原因的。在屠格涅夫筆下那些被描繪被俯視的農奴和農民,在托爾斯泰筆下那些看不見的下層人和各種空想社會主義實驗的對象,他們都在這位哥薩克軍官作家的世界裏誕生與湧現了,他們不但成為被看見和聽見的人,還成為和貴族、知識分子完全平起平坐的人。
由於作者那輝煌得耀眼的才能,他恪守了一個作家的誠實,完全沒有被他的政治立場左右,於是他也寫出了這種時代大動蕩之下所有隱藏的漩渦……
自下而上爆發的革命必然會失敗,人們將會因為狂想和狂暴付出代價。因為建設一個新世界比用槍托砸爛舊世界要困難許多,甚至,並不存在涇渭分明的新舊對立,強行的分裂切割隻會自食其果。而葛利高裏作為一名普通人,卻仍然是我心中失敗的英雄—因為他使出全部的力氣駕馭自己的生活,在所有的階段忠實於內心的激情,並且毫不遲疑地付諸行動。人的一生就應當這樣度過!我不想辜負上帝賜予我的自主與自由!
當我恢複了年輕時代那種手不釋卷的習慣,在頓河之濱狂熱地愛著韃靼村的父老鄉親,現實生活裏我也開始馬不停蹄,奮不顧身地奔赴我作為移民的新生活。
感謝上帝的恩賜,學習和工作並沒有給我帶來分身乏術的困窘,反而兩條道路相得益彰。
入職手續漫長而瑣碎麻煩,不過也正好給我挪出了上學的時間,而必修的數學課也簡化了我的入職手續。我對這個學習的機會充滿了狂熱的期待,我幾乎愛每一門課程!
不管是哪條道路,都會幫助我從古老的東方移植到這片新大陸。
因為許多原因,我越來越遠離自己誕生的那種文化,它有太多的內耗,親族之間,親子之間,而我不管是因為疑似阿斯伯格症還是靈魂太年輕而熾熱,我完全格格不入。
雖然我同樣認為俄羅斯人也是野蠻人,但是這個結論絲毫不能撲滅我學習俄語的熱情,我決定開始自學俄語。
我已經進入不惑之年,明天和意外誰先來到?唯一抵抗衰老和死亡的辦法就是仿佛明天就要死亡那樣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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