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前夜(下)

  雷霆聽罷卻不禁搖了搖頭,“我能理解你所說的平等化限製,根據出生年份的奇偶數實行隔屆普選也確實是因為我國人口眾多,一場普選下來要耗費太長的時間和太多的人力物力,所以實行選民隔屆分流既是務實也是無奈之舉,這樣更快速更便捷,也更可以堵上那些以我們人口眾多為借口宣稱普選實行起來太困難、不現實的人的嘴巴。但關於多級選舉的整合,我倒是有些疑問,不少人說專製體製的弊端是層層向上負責而不是向民眾負責,沒有了縣級、市級和省級選舉,隻剩下彈劾的權利,那縣級、市級和省級行政長官不還是由上級任命、層層繼續向上負責?還是等級森嚴的金字塔那一套!”

  “縣級、市級和省級隻有彈劾權當然是不行的,還要有與之配套的取代機製。舉個例子,比如A省B市C縣的滿意度全部飄紅,那麽A省的省長下台由該省滿意度最高的D市市長上任,B市的市長下台由該市滿意度最高的E縣縣長上任,C縣的縣長下台後由其他省市地區的優秀鄉鎮長人選調任補上,至於得以晉升的D市和E縣的縣長空缺則由原來的常務副縣長遞補。不過這種機製隻能限於縣市和省級,國家元首絕不能依這種機製,因為國人地域觀念太重,肯定全力推選本省或本籍的行政長官問鼎大位。”

  雷霆再次搖了搖頭,“這等於是讓少數滿意度高的地方官直接從正處級跳到正廳級,從正廳級跳到正部級,這不都亂套了?少數人鯉魚跳龍門,多數人徒有羨魚情,這樣勢必影響整個官僚係統的積極性,弊端很重。”

  “我還沒有說完,你聽我舉完下麵這個例子就明白了,還是之前的A省B市C縣和D市,如果其它條件不變,隻有A省的省長滿意度變為不會被罷免,那麽市級中成績最好的D市市長雖然升不到省長之位,但晉升優先級可以提升一級,同時提升一級的還有同省成績排在二三名的其它兩市市長,待下次普選年時若有機會提升為本省或其他省份的省長,優先從這三個市的市長中競優上任,市級到省級如此,縣級到市級亦然,這樣一來就讓地方官的逐步晉升成為常態,不至於產生亂套的局麵。”

  雷霆依然若有所思,“可是官僚係統可不止隻有地方行政長官,各種局、委、辦,這些單位的領導才是官僚係統的大多數,他們的流動機製又該如何解決?另外還有,我們目前在地方實行的是黨委和政府並存的兩套領導班子,可不僅僅是省長、市長、縣長這三級這麽簡單。”

  “就像你說的,跳龍門的優秀鯉魚隻是少數,那麽同樣,被罷免的倒黴鯉魚也隻是少數,大多數地方官都是在仕途的緩慢滯留狀態,但地方官員的任期是有限的,任期到了卻一直晉升不得怎麽辦?那就隻能去打附加賽了,繞一條彎路,走‘一般局委——重要局委——常務局委——副縣、市長——常務副縣、市長——縣、市長’這條競爭相對平緩卻更漫長的道路。至於你說的目前地方都是黨委和政府兩套班子運行的現狀,完全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因為要談民主必須先將這種不正常的現象變得正常!甚至於什麽正部、副部、正廳、副廳這些官僚等級都應該統統拋棄,因為一個正常的國家不應該是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更不應該存在什麽等級森嚴的官場,這些都是封建餘留的糟粕!”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個設想聽起來很大膽也很巧妙,不過實際操作起來肯定會有一些想不到的困難需要解決,我們幾千年來的官僚製度確實存在太多的糟粕,這麽大刀闊斧的變革談何容易。”

  “要論幾千年來的官僚製度,其實除了糟粕,還是有幾點可取之處的,比如‘仕官避籍’製度,我認為就是一項雖說無奈卻實屬偉大的開創,尤其放在今天看來,它對於彌補民主製度的短板可以說是天作之合,也是剛才我未曾提到的實行‘地方及中央一體式彈劾選舉製’的大前提和基本盤。”邵凡深思熟慮的說,“自漢武帝首創了‘任官避本籍’製度,以杜絕‘州郡相黨,人情比周’的官場腐敗。到隋唐時代,避籍製度進一步完善,除了一縣主政官員不能任用本縣人,連主管文書、財政、稅收、刑法的官員也不能用本縣甚至臨縣人。到了明朝,直接極端的規定‘南人官北、北人官南’,讓官員穿越半個國家去做官。到了清代,雖隻規定了不得本省為官,但官員任職地必須在本籍地500裏之外。可到了今天,避籍製度這種官僚製度的閃光點越來越式微,相反官僚製度的糟粕卻越來越大行其道。”

  “避籍製度對於官員是苦了些,對於老百姓卻總體來說利大於弊,但我不太明白,它和民主製度就怎麽成了天作之合?”

  “確切的說,是和民主製度的轉型是天作之合。”邵凡做了個無奈的表情道,“就像一池長期漂浮著層層垃圾的水,僅把垃圾撈出來也不可能長出蓮花來,因為水體已經被汙染了,它反過來會汙染重新投入水池的東西。幾千年的專製社會,造就了我們如今的人情社會、關係社會、權錢社會,甚至造就了某些依附於權力發展壯大進而有一定地方影響力、乃至於對選舉公正產生威脅的社會勢力,對此,僅靠澄清官場是難以立竿見影的,必須斬斷地方官場和地方社會上已然沆瀣一氣的人情聯係和權錢勾結,有效杜絕在這種關係網下地方官場和社會繼續相互汙染的惡性循環,這就需要把全國目前的官僚係統全部打散整合,重啟已然式微的‘仕官避籍’製度,在全國範圍自縣級官員起,實行異省加500裏之外任職,鄉鎮級官員實行異市任職,個別地區甚至達到鄉鎮級便可以實行異省任職。”

  雷霆想了想,忽然話風一轉道:“如果這套以地方官員‘避籍製度’為前提的地方和中央一體式‘劾舉製度’真能夠順利運行起來,甚至可以解決長期以來困擾黨和政府高層改革派的一項難題。”

  “什麽難題?”邵凡疑惑的問,“你要明白我隻是在談我的設想,而不是在給這個腐朽的體製量身定做什麽嫁衣!”

  “我當然明白,但我要說的難題既是他們所麵臨的也是你們必須要麵對的,那就是怎樣的民主變革才能不給某些分裂勢力以可乘之機。因為民主通常來說,不僅意味著中央政府要靠選舉上台,地方政府也要靠選舉上台,既然搞地方選舉就不得不忌諱邊疆地區有可能選出來個民族分裂分子上台,若是選出一個分裂分子成為邊疆某地的市長、省長,他上台後再振臂一呼,鼓吹民族分裂,這將是國家難以承受的。但若是實行‘避籍製’和‘劾舉製’,就等於加上了維護國家統一的雙保險,不給某些人以借國家民主轉型而製造分裂的可乘之機。”

  “我對‘避籍製度’的理解隻是以配套保證‘劾舉製度’的公正運行為出發點,從這個角度來說,兩者才稱得上是天作之合。”

  雷霆又轉念一想,“可你想過一個問題沒有,影響‘劾舉製度’公正運行的並不一定隻有地方上的人情利益關係網,還有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資本,放眼世界,這已經是個廣泛存在的問題,不管是民主選舉也好,民主劾舉也罷,資本的影響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民主運行的公平公正,沒有具體的應對之策,你的所有設想隻能淪為空談。”

  邵凡思索片刻,認真答道:“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表達一個基本看法,在一種民主製度下,人民手中的選票本就是對資本、對權力的一種製約,因為無論何時,平民百姓始終都占多數,當權者和富人則占少數,而民主選舉正是一種最傾向於維護多數人利益的製度,它本身就是一種最能彌補平民與富人差距的工具,更是一種對資本的製約。之所以反過來被資本影響,很大程度上是候選人手中的競選經費在掣肘,我們沒有必要將這種掣肘和影響擴大化、絕對化,因為競選的最終決定因素還是每個候選人的實力,但同樣它也不可忽視,在各方候選人勢均力敵時競選經費的差距便會顯露出來,有了充足的競選經費就可以進行鋪天蓋地的競選宣傳、招兵買馬擴充競選團隊、拉攏媒體背書站台,反之則步步捉襟見肘,因此由國家提供競選專項經費、禁止私人募捐,是一項在某些國家已經實行、對我們來說也較為可行的方法。”

  “但金錢的力量是無處不在的,體現在競選經費上隻是冰山一角罷了,在某些發達國家,比如南朝國,資本的力量甚至強大到根本不在乎去影響操縱選舉,因為選誰上台也要看他們幾分臉色。當然我承認,這與他們背後的宗主國——合眾國的故意扶持某些財團脫不了幹係,但這種資本在一個國家隻手遮天的現象還是發人深思的。”

  邵凡也不由深思的回答道:“由於各種曆史因素,南朝國本質上是一個受國際財團控製的殖民化發達國家,才出現了這種畸形的現象。哈耶克說過,一個富人得勢的社會,總好過一個隻有得勢才能變成富人的社會。但曆史不該隻有這種比爛的選擇。當推翻了一座權力的帝國,取而代之的絕不應該是一座金錢的帝國,絕不能讓一個社會從官僚們的餐桌變成富人們的海天盛筵,否則就是從一座火坑跳入另一座火坑。所以我們在限製權力的同時,也要做到對資本的限製,絕不能任其發展到隻手遮天的地步。”

  “哈耶克說得不無道理,一個富人得勢的社會雖說好不到哪裏,但總強過一個隻有得勢才能變成富人的社會。一直以來,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正是在被權力和資本所主導著,資本是一頭狼,強權則猛於虎,實行民主即為扳倒了強權這隻猛虎,卻也等於替資本除去了最大的宿敵,很可能使其一方獨大,使好不容易得來的民主再次麵臨威脅,所以這便是民主改革的一項巨大挑戰。”

  “記得有位前人說過:真正的改革就是,不讓有錢的人有勢,不讓有權的人撈錢。這句話我認為直切要點,說白了就是斬斷資本與權力之間的聯係,構建一個杜絕權錢勾結的社會。資本很大程度上是通過權力做媒介或掩護來實現自身的目的,攝取了權力或攀附於權力的資本才能張牙舞爪,沒有權力做後盾的資本在人民的力量麵前並沒有那麽可怕,在有些民主國家,僅僅是充分組織起來的工會力量就能在勞資談判中使其一再退讓。”

  “所以你的解決之道是讓商人不得從政或者不得涉政?”

  “這就等於是剝奪政治權利了,是對待犯人的手法,可擁有財富並不是犯罪,更不是什麽原罪,憑什麽去這樣對待他們?難道我們曆史上重農輕商的教訓還不夠沉重嗎!曾經激進的極左路線造成的災難還不夠慘痛嗎!”

  “那你倒說說怎麽才能不讓有錢的人有勢?”

  “首先還是要把權力徹底關進籠子,使資本對權力無從著手,所以我們才需要一套行之有效的自由民主製度為基礎,在自由民主製度的主幹上進行修枝剪葉,將資本的爪牙和羽翼逐次剪除。

  其次是公正健全的法製,富人相較於平民百姓的優勢,除了衣食住行等生活方麵的直接體現,還很大程度體現在司法優勢上,比如可以高價請得起金牌律師,又比如可以繳納高額的保釋金取得保釋……所以有些不公正的司法現象亟待修整完善,尤其是需要完善對於平民百姓和富人產生訴訟糾紛的司法援助製度。對於這點,可以由政府成立數千人規模的司法援助律師團,在最高法院設立下屬的‘千人律師司法援助執行司’,簡稱‘千法司’,專職處理平民百姓和某些巨富或者大型企業間的訴訟糾紛,向需要幫助的人提供資費低廉的專項司法援助,改變目前平民和富人間這種不對等的司法現象。

  第三,培養強大的對手,對企業主們來說,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最能引起他們不適的莫過於麵對一個強大獨立的工會組織,而我們目前的工會,跟紅十字會、慈善總會一樣淪為了政府麾下的擺設和貪汙腐敗的溫床,要改變這種現狀,就必須從保證工會的民間獨立性開始。

  第四,在健全現有的反壟斷法和累進稅法規之外,新增一項關於巨額財產繼承權的立法‘推恩繼承法’。漢武帝當年為了削弱藩王頒布了推恩令,它被稱為曆史上最無解的陽謀,用在資本身上可以有效削弱資本世代積聚的滾雪球效應和門閥化趨勢。即個人遺產均等的分給第一順位繼承人繼承,這個第一順位繼承人既包括婚內的子女、配偶,也包括婚外的子女,再不會出現類似某個富豪將大部分資產交給某個欽定的子女接班,杜絕個人資本世世代代無限膨脹累聚的現象。

  第五,提起某些飛揚跋扈的資本家形象,人們腦中往往會浮現出這樣的畫麵,首先是官商勾結的酒酣耳熱、觥籌交錯,其次便是資本家如何被一群殷勤聽話的手下們前呼後擁的樣子。某些私企的安保力量,儼然已經成了企業主個人看家護院的私人武裝,根本不講什麽法律原則,隻以聽從於企業主的命令為天職,對維權的職工或個人極盡打壓,甚至還製造過某些刑事案件。這種以企業安保力量為主體的私人勢力,對一個自由民主的法製國家來說是種巨大的隱患。因此可以對應的設立‘安保管理司’為政府特設機構,將所有社會安保力量統一收納,需要安保力量的企業繳納一定的安保費以獲取勞務派遣服務的形式得到安保服務,禁止任何規模以上企業私自招納安保人員,以杜絕某些企業的保安充當私人看家護院的家丁和打手。

  以上就是對資本如何進行製約的一條前提、四條舉措,介於溫和與嚴厲之間,也是私以為社會雙方還算能夠接受的,再過嚴厲的話,就難免有左傾的苗頭了,而資本是流動的,在一個自由的社會,過於左傾的政策等於是在逼資本出逃,掀起一股向海外轉移資產和移民的浪潮,這會使社會經濟不堪承受。”

  雷霆不禁長籲了口氣道:“你的長篇大論聽起來倒像那麽一回事,尤其是那條效仿古代‘推恩令’的‘推恩繼承法’,先不談能不能對資本起到分化的作用,對限製富豪們的個人生活作風肯定能起到一定的效果,讓他們難以再肆無忌憚的沾花惹草,若是不小心多了個私生子出來,就不是一筆撫養費能夠打發的了。”

  “說到‘推恩令’,其實民主又何嚐不是一種‘推恩令’,西方發達國家之所以在全世界推廣民主製度,其實也是出於民主製度是一種精密複雜的社會製度,簡單的推行效仿,很容易畫虎不成反類犬,使得社會混亂、國力衰退。西方社會用了上百年的時間不停調整糾錯才讓這套製度得以順利運行,因此他們有足夠的底氣斷定其他新興國家一時半會駕馭不了這套製度,因而它成為西方發達國家的一種‘推恩令’在全世界推行,為的是讓可能後來居上仍未擺脫專製影響的競爭國家從內部鬥爭瓦解,淪為他們霸權收割下的弱國或附庸國,以此達到他們的戰略目的。”

  “這點我非常讚同,民主既是大勢所趨,也是西方國家大力推廣的一種‘推恩令’,這是一種無解的陽謀,也是所有新興國家在從傳統政治到現代政治的發展中必須麵對和邁過的一道坎,不是自我革新就是等待被革命,除了這兩條路沒有第三條選擇,而我們的國家如今不幸正處於後者。”說著雷霆忽然話鋒一轉道,“既然今晚我們暢所欲言,我也想直白的問你一句,目前的政府在你看來還有邁出後者的困局,重新選擇前者的希望嗎?”

  邵凡略有驚訝的望著雷霆,“既然我們都已走到了這一步,這種問題還有什麽意義。”

  雷霆無所謂的一笑,“當然隻是純屬好奇。”

  邵凡收回視線,望著夜色中的起伏山影道:“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過是一種理想化的想當然,試問假如一個人幹盡了惡事,在最後即將受到懲罰的關頭忽然說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這種說辭豈不成了今後所有惡人先盡情把壞事做盡再在最後關頭選擇‘改邪歸正’的絕好借口和理由。既然當初選擇了舉起屠刀,甚至刀口都沾上了鮮血,就必須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如果當前的政府馬上選擇交出權力給予人民進行政治改革,並且讓之前倒行逆施的最大責任人也就是教統部長徹底下台,在我看來還有幾分挽回的餘地,否則,任由教統部長繼續穩坐江山,則沒有一絲緩和局勢的可能。”

  雷霆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對待這個問題,我們的看法基本一致,這個國家最大的問題在於體製,而體製最大的問題在於教統部長,雖然教統部長也是被體製所造就的,但他如今的作為卻早已超出了體製的掌控,完全是要根據他個人的一意孤行來改造這個國家。”

  “體製最大的問題絕不隻在於教統部長,還在於千年專製的傳統在國民心中根深蒂固,人們自下而上選擇層層順服,即使眼看一位擅於弄權卻治國無道的人謀得大位也隻能唯唯諾諾、任其擺布。不管是被革命還是自我革新,體製的改變往往在旦夕之間,可人心的改變卻非朝夕之事,所以怎樣從人心著手盡快改變這種麵對權力深入骨血的奴性,讓民眾得到思想上的成熟啟蒙,也是保證民主製度能夠順利有效運行的重要一步。”

  “那這一步又該怎麽走?”

  “大的方麵當然還是保障言論自由下的解放思想、百花齊放,至於小的方麵,將黃宗羲曾經的一個設想某種程度上加以實現,不失為一項好的策略。他在《明夷待訪錄》中提出了:‘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於學校’和‘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於學校’的主張,其意在於,讓天下是非的評判歸於天下學子,天下政事的得失由天下學子共議,使學校成為社會的輿論中心,甚至成為類似議會的機構,發揮議政輔政的作用。這條主張的提出在那個時代是破天荒的開創,甚至放在如今也屬於劍走偏鋒的激創思想,因此結合實際選擇部分加以實現是比較穩妥的做法,比如在電視台設立一個獨立的節目,以電視仿真議會的形式從各所高校中遴選出幾百名學生代表時評政事、暢所欲言,以此監督政府、引導輿論,啟蒙人心和民智,通過廣泛的傳播來影響社會風氣。”

  “模擬議會?”雷霆不由思慮道,“若是這種設想真能發揮作用,實際上已經部分實現了議會的功能,所以為什麽要采用這種模棱兩可的手段,而不幹脆直接實行議會製?”

  “這一設想的重點並不在於發揮類似議會的作用,而是在於啟蒙的作用,在於給國家的未來也就是年輕人一個思想展現和成長的舞台,既參與政治又遠離政治,避免卷入政治旋渦,被權力汙染腐蝕。所以它的內容也不隻限於時評國內的當下之政,而是盡議上下千年、兼合東西之政,比如對於大明之所以覆亡,目前社會存在兩種看法,一種是閹黨亂政,一種是東林黨爭,而且各有各的道理和擁躉,再比如王安石變法,曆史評價也是褒貶不一,這就需要一場大討論或者大辯論,理清了曆史的真相,才更助於我們看清眼前的真相,撥開了曆史的迷霧,才能更助於拂去人心蒙上的那層塵土。”

  “高校這樣遠離經濟基礎的象牙塔,通常是政治浪漫主義的溫床,也是左翼的大本營,難道你就沒有一絲顧慮,在那些高校學子們的影響下,人民的思想會越來越脫離現實而愈發左傾?”

  “政治有時是需要一些浪漫的,但正如你的提醒,立足於現實才更重要,所以有必要引進一些沒能進入高校深造的年輕人加入這個節目,給所有年輕人一個思想展現和成長的平台和空間。”

  “那這個節目是以直播還是錄播的形式麵向公眾?”

  “錄播就等於可以暗箱操縱,直播則可能會發生各種意外事件,所以比較現實的辦法是采用短暫的延時直播形式麵向公眾。”

  “不管是‘劾舉製’‘避籍製’‘千法司’,還是‘奇偶選舉年’‘安保管理司’‘推恩繼承法’和‘電視仿真議會’……拋開這些想法有沒有現實的可行性,我都欣賞你心中的格局,但捫心自問,你對這套設想能否順利運行究竟有幾分把握?”

  “沒有任何把握。”邵凡坦然的說,“因為一種行之有效的製度絕不可能僅僅出自某個人的設計,更因為人類的命運從來不是任誰去設計、任誰去謀劃的私有財產,我提到的所有設想,如果沒有經過自由公開的討論和質疑、補充和完善,它們都隻是不堪一用、不值一文的妄語。”

  雷霆朝邵凡露出期許的表情,“如今我們勝利在望,距離開啟一個新的時代指日可待,你對這個國家的未來既然有很多設想,想必將來應該會走上從政之路以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吧?”

  “實現政治抱負不一定非要走上從政之路,再說那也算不上什麽政治抱負,當成拋磚引玉還差不多,百花齊放永遠勝過孤芳自賞,於我來說,探尋這個世界的真相遠勝於從政之路更有意義。”

“哪有什麽世界的真相,這個世間的眾生之相不過是爭來爭去罷了,無論專製還是民主都改變不了這一本質,頂多改善一下原有的規則,而規則從來都是強者所創造的。”雷霆語氣凝肅道,“讓我推心置腹的說吧,如果你有從政之意,我甚至可以協助你實現那個幾乎所有男人最大的平生之願,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邵凡聽出了對方試探的話語,“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可以爭來爭去,有些東西卻絕不可淪為人們爭來爭去的利益品,比如公民的正當權利,比如生而為人的尊嚴,在專製社會,統治者和他們的依附者們占盡物質資源的好處也就罷了,連公民的正當權利和尊嚴都要被特權和壓迫所踐踏剝奪,這樣的社會是沒有底線的,它已不僅僅是爭來爭去,而是淪為一場人人自危而不得不將所有的安全感寄托於不顧一切追逐權力和金錢去做人上人的饑餓遊戲……而一個理想的社會則是一個存在底線的社會,拚命努力的人當然可以靠努力過上更好的生活,但不那麽拚命努力的人也應該能夠保全起碼的尊嚴和體麵,強者任由他強,弱者依然有不受欺淩和壓迫的底線,競爭是永恒的存在,但人們卻可以有不用靠做人上人才能獲得成就和滿足的選擇,可以免受不去做人上人便會陷入永世不得翻身之命運的焦慮和恐懼。我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什麽強者,也從來對所謂人上人沒什麽向往和好感,而且我相信跟我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他們所想的隻是怎樣才能在平凡中更好的生活,隻是什麽樣的規則才能讓每一個普通人更好更有尊嚴的活著,權力也好,地位也好,本為他們所鄙視、所厭惡,隻是在專製社會這種饑餓遊戲的脅迫下才不得不去追尋某些違心的選擇,而這些根本不是他們內心真正渴求的,也根本不是我所需要的。待推翻專製暴政之日,就是我遠離政治之時,現在卷入政治漩渦純屬我身不由己,卻在身不由己中發現一種類似於使命的東西,待推翻專製的使命已了,如果有自由選擇的機會,我寧願脫離任何政治勢力,再不和政治有任何交集。”

  雷霆不禁搖了搖頭道:“我不信一個男人會對權力、對那個位子不感興趣。如果你隻是這麽回答我,我隻能認為這是在自欺欺人或是不夠真正成熟的體現。”

  邵凡彎了彎嘴角,“和你的理解恰恰相反,我對權力很感興趣,但我的興趣不在於掌握它,而在於推翻它,在於讓它馴服於法律、馴服於天下人,這個天下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

  雷霆不禁略微一笑道:“你的興趣還真是獨特,卻又讓我不得不歎惜。”

  “一代人隻能做一代人的事,一個人也同樣隻能做一個人的事,民主不可能是靠某個人建立起來的,而是要靠所有渴望民主的人共同建立起來的,天下人的事最終還是要靠天下人來塵埃落定。”

  兩人說著說著夜已至深,夜風攜卷著遠處的陣陣鬆濤,仿佛暗影中無邊無際的大海波浪起伏。邵凡和雷霆又天南海北的談了一陣,直到雷霆欠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道:“今晚聽你講了很多,當真收獲不小,我的腦細胞也很久沒有這樣活躍過了,要是再這麽談下去,恐怕今晚我真睡不著覺了。”

  邵凡看了看表,“是該回去休息了,明天還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說罷邵凡站起身來,跟雷霆道了聲晚安,準備沿著屋脊往閣樓出口處折返。

  “最後我還想問你個問題……”雷霆忽然叫住邵凡道。

“哦?”邵凡回過頭,卻看到雷霆緊皺眉頭,一臉深沉的樣子。

  “每個人都有兩麵性,你也不會例外。如果有一天,當你發現這個世界並不是你想的那樣,當你所執著的一切都轟然崩塌,你心中黑暗的另一麵會不會被釋放出來,使你蛻變為比當今的部長大人,甚至比曆史上那些最冷酷的暴君還要不顧一切去掌握權力、還要酷烈無情的人?”

  邵凡有些驚訝,卻又感覺雷霆似乎話裏有話。他望著雷霆身後的夜空道:“我們終究隻是凡人,正因為我清楚自己心中同樣有黑暗的一麵,也因為前方道路漫漫,可能存在太多的天意弄人,所以拋開那些華麗的說辭,我才一定要讓自己遠離權力、遠離政治,做一個不至於當局者迷的局外人。”

  說罷邵凡繼續沿著屋脊朝閣樓折返而去,直到腳步聲徹底消失於夜色的靜謐之中。

  雷霆望著邵凡漸漸離開,臉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似乎在玩味著什麽,又似乎陷入了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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