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港生攥緊可憐的小六奶奶的手滿心傷感時,陳默跟隨李畢春在一片嘈雜混亂中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裏。
一個小時後,陳默回到事發現場,發現港生幾乎還是保持著同一個姿勢。老人已經平靜下來了,一顆滿是白發的蒼老頭顱無力地垂落在港生的胸前。老人的大半個身子佝僂著幾乎全都靠在港生身上。港生的雙手與老人幹癟瘦削滿是老繭的手掌相互交疊著。少年人透過冬衣傳遞過來的強有力的心跳和灼熱的體溫仿佛給了老人一個避風港,她緊抓住少年的手就好像要抓住另一個已經逝去了的最疼愛的靈魂。
陳默的目光投落在這對老少身上,心裏微微一動:他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柔軟的人。。。
“我有事要和畢春出去一趟,你們不要等我。”
陳默的身影已經飄出去幾十步了,港生才魂不守舍地回過神來:等等,你叫他什麽,不是 ‘李秘書’ 嗎,什麽時候成了 ‘畢春’ 了?
沒想到,這 “出去一趟” 竟是沒有設定歸期的那種。
禮拜一陳默曠課了。港生上課不定時走神,有事沒事眼角總會向教室門口那兒掃一遍。身邊那半邊冷冰冰空蕩蕩的書桌不知怎的比坐著一個能說會笑的有溫度的人還要惹得人心神不寧。
下午第二節課結束後,港生再也憋不住了,壯起膽子來到校長室門口。
“港生,別探頭探腦的,有事就進來吧。” 裏麵傳來劉天宇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港生硬著頭皮走進了校長辦公室這個讓他有心理陰影的地方。他坐在劉天宇對麵,低垂著頭飛快地一抬眼對正在奮筆疾書的校長進行了高速全息掃描分析。嗯,坐姿正常,筆速正常,一張國字臉上紋路舒展臉色紅潤,好像,心情還不錯?
劉天宇見他磨嘰,便放下了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來問陳默的?”
港生打心眼裏覺得校長其實是皮笑肉不笑。於是小心翼翼的賠上笑臉:“對,陳默同學從來沒缺過課,今天,這個,。。。”
“哦,這個你不用擔心。他今天缺課是我批準的。” 劉校長波瀾不驚地說,“通成石化的李秘書打過招呼,需要借用他幾天。” 說完,劉天宇又拾起筆來,大有要送客的意思。
校長大人您要麽別交代什麽細節,既然說了,倒是拜托說清楚點兒啊!什麽叫 “借用” 啊?通成石化出了事故,不是已經有人民警察介入了嗎?能有陳默什麽事兒啊?港生心裏特別沒底,想再賴著套套話。
劉天宇見港生沒有要走的樣子,索性語重心長地關心起他的功課來:“港生啊,我前幾天在教育局的會議上碰到你的母親顧校長,她還是很關心你的學業的。這樣吧,你放學以後到校長室來,匯報一下近期的情況。回頭我和你們班主任湯老師給你製定一個具體方案。”
這就叫做 “薑是老的辣”。港生有苦說不出,隻好悻悻地離開了校長室。
接下來的幾天,陳默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杳無音訊。
一開始,港生還去他的四合院蹲過點兒,可是一連兩晚,除了同樣一無所知的小浣熊少偉,連個人影子都沒見到。慢慢的,港生從最初的抓狂緩過神來,知道自己就算急出了焦慮症也沒有用,索性把精力消耗在別處。
他一下課就輪流去造訪小六奶奶和文心。多數時候,隻需要扮演一個聆聽者、陪伴者的角色。幫老人搬搬煤球,聽老人絮叨那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青人有多愛吃她包的菜肉大餛飩。在文心家,當母女倆忙家務的時候賠文心爸爸下盤象棋,或者給他翻翻身拍拍背。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港生覺得仿佛有一片寧靜的江河淌過原本焦躁不安的胸口,說不出的平和開闊。
與此同時,一條關於通成石化的傳聞開始在通城的大街小巷流傳。
禮拜三的時候,這條小道消息終於飛到了港生家的早餐桌。
“老王啊,您有沒有聽說啊,通成石化出了大事情了。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說是有人玩忽職守,出了人命,接下來的工程要叫停了!” 林芝一邊上新鮮出爐的油條,一邊端上熱乎乎的“新聞“。
王建安放下晨報,從眼鏡上沿的縫裏看了一眼老伴兒:“林芝,這又是從賣油條豆腐腦的張老板那兒聽來的?我平時都說什麽來著?不傳謠,不信謠。。。”
顧林芝對於說教有點不耐煩:“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整個菜市場和小區都傳遍了,你去問問,鄰居們沒有不曉得的。這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啊。”
王建安隻好偃旗息鼓,但又不甘心地低聲嘟囔了一句,“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啊。“
冷不丁地聽見父母提起他這兩天心心念念的事情,港生含在嘴裏的一口豆腐腦一不小心全都出溜 進了食道,燙的他齜牙咧嘴。仔細品品這條 “新聞”,港生覺得造謠者的語文造詣還真是不一般。“出了人命” 是真,可是 “工程叫停” 是假,而 “玩忽職守” 則是尚在調查,未能蓋棺定論。一條看似普通的謠言,竟是把真真假假的內容剪輯嫁接的天衣無縫,不知內情的民眾霧裏看花,不信也有三分信。
就在港生以為自己快要習慣沒有同桌的校園生活的時候,禮拜五早晨一邁進教室,他的課桌上赫然端坐一人。
陳默同學非但沒有被綁架、被虐待(港生也許是受迫害幻想狂輕度患者),反而四肢健全,精神飽滿,美貌更勝從前了。一雙清澈明媚的美目衝港生友好地眨了眨,好像他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似的。
語文老師一整堂早讀課兢兢業業的三十分鍾 “出師表”像是刮了耳旁風,港生愣是一句都沒聽進去。連日來情緒上經曆的不安,焦慮,恐懼,擔憂,和悲傷就好像洪水決了堤,一股腦地湧上來,填滿了他的整個胸腔。明知陳默就近在咫尺,能感受到他的小動作,他衣服上傳來的淡淡的香味,和他時不時投向自己的視線,可就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身旁坐著的是一個幻影,不知什麽時候就會消失在空氣裏。
早讀課結束後的晨練時間,陳默連拖帶拽地 “脅迫” 港生缺了席。
“你怎麽回事兒啊,你?魂掉了嗎?” 陳默用指頭戳了戳有點象塊木頭的港生。
港生沒有防備被他戳的晃了晃,有點尷尬地幹咳了兩聲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好半天才勉勉強強憋出了一句:“這,不是你的吧?” 他手指著陳默外套下麵露出來的淡藍色襯衣。襯衣有八分新,領子漿得筆挺,柔和的藍色在陽光下折射出好看的水波紋,衣服上還隱隱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有別於樟腦丸或者洗衣劑的好聞香味。
“這?” 陳默的眉頭蹙了蹙,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可還是低頭檢驗了一下自己,好像並不太記得自己穿著打扮。“可是。。。你難道不是應該問我這幾天都去哪兒了,幹了些什麽嗎?”
兩人僵持了片刻,陳默隻好歎了口氣,讓步了:“我走得匆忙,沒帶什麽換洗衣物,這是跟畢春借的。”
見港生好像掉進了冰窟窿依舊沒什麽反應,隻得再讓一步:“你不喜歡?那我們可以去隔壁天星港小學找顧校長要一件你的備用襯衣來換上。這件脫了就是。”
話說到這個份上,小心翼翼到這個份上,港生心裏點著了的得意的小火苗蹭蹭地往上竄,終於形成了燎原之勢。他再也撐不住,有點不好意思地嗬嗬樂了。
一塊人高馬大的凍木頭好不容易被捂暖了,哄開心了,陳默總算鬆了口氣。
“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他的眼睛因為興奮而閃閃發亮,“通成石化同意給文心提供一筆助學金,保障她從現在到大學畢業的學業。還有,李畢春將私人資助文心爸爸的醫療費用。”
而港生的表情就有點一言難盡了。他先是開心,轉而有點難以置信,再接下來變得有點欲言又止、眼神閃爍。想了想索性還是豁出去說了:“阿默,這,這麽大的一塊餡餅,你怎麽談下來的?該不會是那誰逼你簽了什麽喪權辱國的條約吧?”
“喪權辱國?” 陳默聞言愣了片刻,似乎一時沒能領會港生的腦洞開到哪裏去了。
港生烏溜溜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湊上前去,附在他耳邊輕聲嘀咕了一通。
陳默從脖子到耳朵騰的一下紅了,一把把他推開。隨即又不可遏製地大笑,笑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的時候罵了一句:“滾!”
港生被他笑得發毛,正準備把自己收拾利落滾了,身後傳來一句 “我長這麽大隻有碰見你才真的是喪權辱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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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六的中午,太陽懶洋洋地曬在城南北閣新村的街心花園,人造湖在陽光下波光粼粼,暖烘烘,明晃晃的 ,讓人有一種太平盛世,君王不早朝的錯覺。
偶爾有一兩對情侶壓馬路壓到花園的一角,也馬上會像觸到了電網似的繞道而行。
花園中心的石桌椅上,一對十分養眼的年輕人正在棋盤上博弈。年長些的執白子,此時正輪空,他約有二十七八,打扮精致刻意,表情清冷專注。而年青執黑子的正全神貫注於棋盤上焦灼的局勢,一隻骨節分明、清瘦修長的手似乎要落子,卻又抬了起來,猶豫不決。他一襲黑衣,一張碩大的黑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來的部分可以看出他皮膚白皙,眉眼走勢微微往上,屬於不用經營也眉目含情的那一卦。
“丹丹,我看這局不如我們合了吧。” 李畢春終於打破了沉默,向對手做了一個握手言和的手勢。
程丹把手裏的黑子落在了棋盤上。他直起腰來,向後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春哥,我這塊棋可是做活了,雖然目前你有優勢,但是繼續走下去,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李畢春聞言,把手裏本來已經拿好的白玉棋子放了回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繼續玩下去,又或許是兩敗俱傷呢?”
兩人的目光膠著了一陣,程丹的臉色終於軟了下來,他把一雙好看的手大剌剌地往棋盤上一攤,幾乎觸及到了李畢春的手背。
“春哥,這次你把我的人送進去了,保不準是要在裏麵呆幾年了。你可真夠狠心的呀。”
“唔,證據確鑿,想要撈出來恐怕不容易。” 李畢春眉梢一挑,“不過你的人骨頭挺硬的,一口咬定了是為了報私仇才在腳手架上做的手腳,而且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有有人證。我查過,他的確是和工頭為了女人酒後打過架 —— 佩服啊,你們的戲做得夠全套的。警察那邊隻要不嚴刑逼供,估計查不到你的頭上。”
“隻不過,要說狠心,你的人隻不過進去蹲幾年,我的工地上可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沒了。” 李畢春說著,眯起眼來,整個上身的重心都向前壓去,“丹丹,你知道一個人的身體裏麵有多少血液嗎?你見過白發人送黑發人嗎?那個出事的年青人比你大不了幾歲吧,他奶奶的哭聲我每天晚上都能聽見。。。還有鮮血從身體裏慢慢流盡的聲音。”
程丹稍稍往後靠了靠,眼睛裏掠過一絲一閃而過的不快,“春哥,你這是做什麽?想親耳聽我的懺悔嗎?”
他漂亮的手指從棋盒子裏撚起幾顆黑色的玉棋子把玩著,眼睛裏泛起了一片薄霧,有點自嘲地說,“你知道我對這些事情沒感覺的。。。他們怎麽說的?怪胎?”
李畢春並沒有馬上接他的話。他的眼睛往棋盤上掃去,手裏指向棋盤一角,那裏黑白子殺的硝煙四起,裏三層外三層地將彼此重重阻斷,沒有半寸的生機。“丹丹,你看這裏,你為了全力截殺我,把自己的生機也斷送了。其實如果放棄上麵的那片戰場,在下麵你完全可以做出個眼來做活下去,那樣我就奈何不了你了。”
他說著話鋒一轉,眼神淩厲起來:“丹丹,你總是不能學會適可而止。這幾天傳言滿天飛,都說通成石化攤上人命了,要涼了。傳的沸沸揚揚的,連我公寓門口報亭的大爺都開始鄙視我了。丹丹,你說這是誰在控製、製造輿論呢?”
“哦?這個我倒是也有耳聞。“ 程丹並不去咬這個餌。他欣賞著自己修長的手指,聳了聳肩,”這就是民眾的劣根性呐,春哥。出了事情,人們總不放過任何機會去全民娛樂。自古以來愛吃人血饅頭的不是多的是嗎。“
他並不給李畢春反駁的機會,一把扣住了李畢春放在棋盤上的手,“春哥,你想要和我坦誠以待,那好,咱們先談談機床廠那件事吧。“
李畢春把程丹八爪魚似的手指扒開,整個身體靠在椅子背上,笑了,“怎麽,我不是幫你打通關節了嗎?是嫌我辦事的速度不夠快,還是某人太貪心,獅子大開口,把你咬疼啦?“
程丹的桃花眼一挑,“謝謝春哥關心。咬的還不算太深。“ 他頓了頓,”那後來有人聚眾鬧事是怎麽回事?“
“你這麽問,就是認為這事兒和我有關羅?“ 李畢春依然笑眯眯的不動聲色。
“不錯,我已經查到,你的鍾點女工是一個叫穆瓊花的機床廠女工。據說,她可是當天的焦點人物!“ 程丹步步緊咬。
“丹丹,真是什麽都瞞不住你。不過,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程丹注視著李畢春,眼神冷了一下:“春哥,你的血可真夠冷的。你故意刺激一個精神本來就在崩潰邊緣的可憐女人,教唆她去幹出極端的事情。。。這又與謀殺有什麽不同呢?可我不明白,這對於你又有什麽好處呢?難道為了給我設置一點障礙,你就可以去隨便犧牲一條性命嗎?還是說,她於你而言隻是個無足輕重的棋子?“
“你其實是不是信奉:所有人生而平等,隻不過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加平等?“
程丹突然一把摟住了李畢春的肩,態度親昵得近乎促狹地對他耳語:“你別傻了,你我從來都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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