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十幾年一晃就過來了,如今淑媛忽然撒手離世,淑珍得了信兒,忙忙趕來,又見到了建洲,還名正言順地住進了韓家的大宅,守了幾年寡的她心思忽然活動起來。
她見韓家雖然當年被劃了富農,沒了地裏的進項,可是除了這個以外也沒有什麽別的妨礙。而建洲仍然有本事,一直在縣裏的小學當校長,體體麵麵,家裏過得還是比他們村兒裏好。
現在他和淑媛的孩子們也都大了,除了最小的之文還在家,不過她頂多也就剩半年也要考學走了,其他的孩子個個有出息。之華和之怡不用說,在大城市裏當大夫,而且也都嫁了人,聽說不但不用家裏貼補還能經常給建洲錢。而長水和長空都上了大學,以後也都是國家管給分配工作的,是吃皇糧的人,這樣看來建洲家日後的日子是準保錯不了的。
淑珍仔細計算了半天,覺得建洲仍然是棵大樹,如今沒了淑媛,看建洲那個手足無措的樣子,一個人必定過不下去。她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她當年的夢現在終於有實現的可能了。
雖然半輩子都過去了,可是淑珍永遠也忘不了當年第一次進韓家見淑媛和建洲的情形,那種自慚形穢的自卑深入骨髓,那種恨和無力感曾讓她寢食難安。她現在覺得這一篇兒終於可以翻過去了,淑媛再得意也沒能熬得過命,淑珍想,自己這次一定要抓住建洲,正大光明地取代淑媛,成為韓家的女主人。她暗地裏有了這個想法,於是就借著給淑媛守孝的名義安安穩穩地在韓家住了下來。
開始時她還不敢太露相,每天都隻是勤快地幫襯著之華和華姑做飯收拾家,對長水他們兄妹也是溫言細語,小心殷勤。 見到建洲因為想念淑媛不思茶飯,她就變著法地想出些話來勸他吃飯。
之華因為之前沒怎麽同這個二姨打過交道,並不了解她的為人,現在看到她這樣熱心體貼,幫著自己照顧家人,心中十分感激,就放心地把大半的家事都交給她幫忙,自己騰出空來到父親的學校去幫他處理缺席這些日子的事情,並順便打聽關於他工作調轉的事。
華姑卻同之華不一樣,她這些年一直呆在韓家,解放後那幾年見過淑珍來找淑媛的情形。因為早就聽說過淑媛之前常接濟這個窮妹妹,所以彼時看到淑珍因著韓家敗了就疏遠了淑媛的嘴臉,心中很是不忿,從那時起她就認定淑珍不是個好相與的人。
如今看到她在淑媛死後忽然像一盆火似的扒住了韓家,便知道她心裏打了什麽算盤。華姑很瞧不上淑珍那個裝腔作勢的樣子,不過因為她和之華不睦,所以就忍著沒提醒之華。華姑並不怕淑珍真的能得償所願地嫁給建洲,她心裏不屑地想,淑珍這就是異想天開,虧她也不找麵鏡子照照自己,就她那土掉渣的樣子建洲哪隻眼睛看得上!
可是,淑珍並沒有這樣的自覺,她也不在意華姑心裏是怎麽想的,她壓根沒把華姑看在眼裏。她想,一個外來的老姑娘,韓家肯留她就算是她燒了高香了,日後自己嫁給了建洲少不得華姑還得看自己的臉色過活,所以淑珍對華姑一直淡淡的,並不正眼瞧她。
華姑心裏好笑,也懶得理她,這兩個人就這樣各懷心腹事,倒也相安無事地處下來了。
長水和長空因為要給母親守孝,都跟學校請了一個多月的假,準備過完了五七再走。期間舒雅給長水發了一封電報詢問他母親的情況,長水含淚給她回了一封長信說明了母親已逝,自己夙夜難眠的情形。
他在信中寫道:“母親的離去好像帶走了我的半條命,我不能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殘忍的事情,一夜之間,那個疼我愛我的媽就這麽無聲無息地去了。永訣是個太令人絕望的字眼,我幾乎無力承受,但是它就這樣毫不留情地撲麵而來,讓我窒息,讓我無處可逃。
這些天來,我幾乎夜夜都會夢見媽媽,每次都夢見她還沒有走,她總是站在大門口等著我回家,看著我笑。我在夢裏又見到她,如獲至寶,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小心,放輕聲,不要吵到她的,也不要吵到自己,仿佛隻要我們能安安靜靜地彼此相望著,這個夢就永遠都不會醒,媽媽也就永遠都不會離去。
可惜,哪怕我百般去維護,夢終歸都會醒。午夜夢回,我都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想她想得心疼!在夢裏感覺觸手可及的母親,醒來後就在我的指尖上慢慢地消散了。這種痛,絕望得讓人無可奈何!‘奈何!奈何!’古人創的這兩個字真是刨心挖肝,這世上還有多少令人痛不欲生的事讓人隻能徒呼奈何!
淚,流多少也不夠填滿這悲傷的陷阱,我感覺自己的神經快要被這痛磨斷了!百轉千回也換不回母親的命,我不甘心!舒雅,這骨肉親情讓我該怎樣割舍啊!”
這封信他寫得哀傷欲絕,涕淚橫流。隻有跟舒雅,長水才能徹底敞開心扉,他把自己全部的悲痛都傾吐了出來。他知道,舒雅會懂得這離喪的滋味,她會站在他身邊陪他慢慢品嚐。
時間的腳步仍然一格一格按部就班地走著,它不會因為誰的離去而停止哪怕一秒。悲傷隻是人的一種情感,不管它怎樣的強大都抵不過萬年不變的時光的衝刷。很快就到了給淑媛燒三七的時候,也是之華必須要回去的時候了。
這天,建洲帶著他們所有人一起到淑媛的墳上去祭拜,焚了香,燒了紙錢,當然也少不了大哭了一場。不過隨著時間的流走,最初的震驚,痛苦,掙紮都慢慢的平靜下來了,所有人包括建洲都開始接受現實,學著適應沒有淑媛的日子。
回到了家,大家都默默的,相對無言。因為之華明天就要走了,建洲心中更似失了主心骨,沒著沒落的。不過他不能把這個話說出來,而且說了也沒用,之華不可能一輩子呆在家裏陪著他,下麵的日子怎麽過還得靠自己。想著這些,建洲更是沒了精神,便對大家說累了,想去躺一會兒。
他沒想到之華卻跟在他身後進了裏屋,她扶他躺下,幫他蓋上被子,然後坐在旁邊,慎重地開口對他說:“爸,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建洲愣了一下,隨即就想坐起來,之華連忙擺手說:“你躺著歇著,我就這麽慢慢說給你聽。這個事我已經想了幾天了,我想,現在媽沒了,你一個人帶著之文在家可怎麽能行。我和之怡離的又遠,難道要把你們交給華姑和建業照顧不成!所以我打算把你和之文一起接到煤城去,”
不等她說完,建洲卻躺不住了,他一下坐了起來,瞪著眼睛說:“那怎麽能行!難道要你以後一直都養著我們嗎?現在家裏還有兩個大學生要供,之文今年也要考學,以後家裏用錢的地方還多的是,我怎麽能扔了這裏的工作,到你那兒去!
再說就算你有這個心,你的那點工資怕也不夠支應的,更何況這讓東城怎麽想,你們自己的日子還過不過了?!你這個主意是萬萬不行的,我不會去的。留在這裏,我會想辦法自己照顧自己。你也別再為我們操心了,有功夫就想想自己的事兒!
你媽沒走時,常跟我念叨,說你也是老大不小的,該要個孩子了。蔣東城不著急,是因為他前麵有兩個兒子了,可你呢,總得也有個自己的孩子才像樣。這話本來你媽打算跟你說的,可誰想到,我一個眼錯,她就走了,”說到這兒,建洲又是悲從中來,掉下了淚。
他擦了一下淚,勻了勻氣兒,接著說道:“如今你媽走了,我這幾天就想著得跟你說這個事。之華,你為這個家做的夠多了,該想想自己了。你別擔心爸,沒了你媽,我自己雖說過得難些,但是總能過下去的。你放心吧。”他這一番話說完,不但自己已經淚水漣漣,惹得之華也心痛地哭起來。
想著淑媛,兩個人對著落了好一會兒淚,才漸漸止住。之華起身幫建洲披上件棉襖,然後對他說:“爸,你聽我說,你剛才說的這些事我都已經想過了。我說讓你們搬到煤城並不是讓你立刻辭了這裏的事過去。現在不比舊社會了,我已經打聽過了,你現在在咱們縣裏的教育局有工作關係,我隻要回到煤城給你找到一個肯接收你的對口單位,你是可以從這兒調轉過去的。之文就更容易了,直接轉學過去就行。
所以你去了煤城也不會失業的。至於房子,這邊的老宅就先這麽放著吧,小叔建業現在也有工作了,我聽說過一陣也要結婚了,到時候這老宅就讓他們和華姑先住著,也算是幫咱們守著。煤城那邊,等你的工作落實了,單位會根據咱們的情況給你分房子的。
這之前你們就先住在我和東城那兒,上次我不是跟你和媽說了嘛,因為東城和我的級別都夠了,我們兩個分到了一處不錯的院子,就在我們醫院的後麵,你們去住完全沒問題,地方是絕對夠的。另外,這個事兒我也跟東城商量過了,他是讚成的。”
說到這兒,她看到建洲的臉色緩和了不少,知道這些話他聽了進去,為了打消他之前怕拖累自己養不成孩子的顧慮,她於是繼續說下去:“爸,你看,這樣一來除了搬個家換個地方其實什麽都不影響。你照樣有工資拿,之文也有學上。我還能就近方便照顧你們,省得像現在這樣兩頭跑,總是懸著心。
你和媽不是惦記著我生孩子的事嗎,這樣一來,我沒了後顧之憂,也可以安心要自己的孩子了不是。到時候,你有空還可以幫我們照看照看孩子,豈不是一舉兩得嗎?”
建洲這次是真的沉默了,他發現之華並不是異想天開,她真的是經過了認真地思考,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當當,這讓他想反對都無從開口。好像真的沒有不去的理由,但是建洲的心卻很難過。
這個家他同淑媛住了差不多半輩子,這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上麵都留存著他們的痕跡。這裏是他們長大的地方,成親的地方,第一個孩子出生的地方;這裏到處還都彌漫著淑媛的氣息,她常常在裏麵忙碌著的廚房,她做針線時愛倚著的炕牆,還有她親手繡的花門簾,這一切的一切上麵還滿滿的都是淑媛的影子,難道就這樣舍了嗎?建洲不願意。
可是他又沒辦法對著這些影子過下半生,他這輩子除了在北平讀書的那兩年就從沒一個人單獨過過,之前跟之華說的那些大話,不過是為了安她的心,事實上,今後的日子要怎麽過,建洲心裏一點譜都沒有。現在他為難了,走還是留,都讓他心痛。
他思量了好一會兒,才抬頭對之華說:“我現在心裏亂的很,你雖然說的有道理,可是我卻難舍這個家。讓我再想想吧。”
之華聽到建洲答應考慮,先鬆了口氣,她立刻說:“我也知道你舍不得和我媽一起辛辛苦苦經營起的這個家,我也舍不得。而且搬家是個大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辦的,所以爸你不用著急,慢慢考慮。我這邊回去後先幫你聯係著煤城的對口單位,要是成了咱再說搬家的事兒,你看怎麽樣?”
建洲聽了有理,點點頭說:“也好,那你就先辦著,我這些日子再好好琢磨琢磨,回頭也問問你弟弟和妹妹們的意思。”
之華也點頭說:“好,那就這麽定了。之怡那邊你就不用問了,她走之前我跟她說了,她是同意的,就是也和我一樣怕你傷心。”
建洲長歎了一聲說:“傷心有什麽用啊!要走的不還是走了嘛,這就是命!以前你媽老說‘人的命天注定’,我還笑她太迷信,現在看來人是真的拗不過天呐。你媽熬不過她的命,我也跳不出我的命。我如今算是看破了,任你聰明絕頂,富有四海,最終都逃不了這注定了的命運。這就是人的一生,可悲可歎!”
之華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倒引出了建洲這一番關於人生與命運的感慨。雖然她覺得父親這樣說是太悲觀了些,不過也未嚐沒有一些辯證的道理:人一出世就開始巴結學習,掙紮著向上爬,總以為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裏,隻要肯努力就能贏得這場同命運的賽跑。而很多時候這也是對的,這是我們追求理想的原動力。
可是一旦我們卡在了命運預先設下的某個節點後,才會發現人的力量是多麽的渺小,我們妄想挑戰的命運其實早就為我們設計好了軌道,而我們就隻能一直沿著它跑下去,永遠也回不了頭。生活是不能夠重來的,這讓人絕望,但是也正因如此,人生才有了它獨一無二的價值,這就是生命的價值。
建洲和之華的這番關於搬不搬家的討論最後竟以哲學上的大題目而做結,也確實是機緣巧合,讓他們始料未及。無論如何,之華說動了建洲考慮搬家,她便放下心來,第二天坐車回煤城去了。而建洲在絕望中又看到了第二條路,這讓他的心情也稍稍放鬆了一些,有的選擇終歸是好的。
之華走後的第二天建洲就在飯桌上給長水他們說了之華的提議,別人聽了還沒怎麽樣,唯獨淑珍嚇了一大跳,這對她來說就好像是晴空裏打了個焦雷,徹底把她的美夢給震醒了。她意識到,如果這次建洲就這麽搬走了,那她很可能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他了,她一直以來的夢想將再無實現的可能。
淑珍腦子裏嗡嗡作響,等她回過神來,聽到建洲正對華姑講:“我們要是真的搬到之華那邊去,你也不用多想,之前答應幫建業照顧你生活的事我不會反悔,韓家你還是想怎麽住就怎麽住,都和以前一樣不會有變化。”
華姑點著頭感激地說:“我知道了,謝謝大哥!大哥,你也跟之華說一聲,讓她放心,隻要是你們還在家一天,我都會幫你們做飯收拾屋子的,好好照顧你和之文。大嫂走了,以後家裏的事我會多出力的。”
建洲對華姑的態度很滿意,想著隻要大家都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商量日後的事,這個家還是有的過的。
長水,長空和之文都沒說話,他們心裏都有不約而同的淒涼,這種心情大致同之怡剛聽到之華的這個主意時的想法差不多,他們都有種“媽沒了,現在家也要沒了”的感覺。尤其是之文,她本來還有半年就要高中畢業了,這個時候卻要搬家轉學,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學校去,雖然姐姐在那裏,可是在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學校裏重新開始還是讓她忍不住地難過和害怕。
雖然長水他們三個人心裏都有不同程度的難過,但是反對的話卻誰也說不出口。他們都清楚,感情上確實難以割舍,但是客觀上又不得不承認大姐的這個提議是當下最好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所以他們三個都保持了沉默,直到建洲忍不住問到長水說:“長水,你看你姐的這個主意行嗎?”
長水這才抬頭說:“我姐想的很周到,你和小妹搬到她那兒去,有她親自照顧自然是好的。隻是——”長水說到這兒,心中一酸,眼圈微紅地接著說:“隻是,媽的墳還留在這裏,今後我們都走了,就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地裏,我想著心疼。”
這一句話惹的建洲和長空,之文他們都掉下淚來,建洲半晌不語,之後站起來說:“搬家的事兒以後再說吧。”說完就走回裏屋去了。
其他人也都慢慢地吃好下桌了,華姑和之文忙活著收拾碗筷,隻有淑珍還坐在那兒,愣愣地想心事,一動也不動。之文奇怪,正想出聲喚她,華姑就在後麵拉住了之文,她對之文詭秘地一笑說:“別管她,估計嚇傻了,還得半天才能回神呢!咱們去廚房收拾去,讓她一個人呆著吧。”
之文也沒聽明白華姑話裏的意思,隻是覺得今天大家都怪怪的,不過她也沒深問,轉學的事就夠讓她心煩的了,她這會兒才無心理會別人的煩惱呢。所以她便跟著華姑一起去廚房了,堂屋裏就剩了淑珍一個人。
淑珍這時真是氣得頭暈,華姑剛才的那兩句話她聽得清清楚楚,她知道華姑那是笑她癡心妄想,到頭來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看看建洲剛才那個樣子,對每個人都有商量詢問的意思,可唯獨眼角都沒撇她一下。她在這兒就是個外人,連華姑都比不上!人家老韓家搬不搬家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就是個兩姓旁人,沒人把她當回事!
現在華姑這個外姓的養女也敢嘲笑她,這種感覺讓她又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第一次來韓家的時候,那樣窘迫,那樣低賤。淑珍憤怒了,她絕不能再像當年那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韓家人高高在上地可憐自己了,這次她一定要把韓建洲抓到手裏,她要在韓家當家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