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生活就在長水和舒雅的柔情蜜意裏一天天平靜的過去,天又慢慢的變冷了,寒冷的冬天再次襲來,又到了放寒假的時候,舒雅去車站送了長水回來,也回宿舍收拾自己的衣服,準備回家。
忽然宿舍的門被很大聲地拉開,她的舍友於萍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叫著舒雅說:“方舒雅,係裏剛接到你家裏的電話,說你父親突發心髒病現在正在第一人民醫院搶救,他們叫你趕快過去!”
舒雅覺得耳邊嗡嗡作響,身子一軟,差點摔倒,手裏的衣服散了一地。於萍被她嚇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她,急切地問:“舒雅,你還好吧?”
舒雅的心撲撲亂跳,雙手無法控製地顫抖,她勉強穩了一穩神,借著於萍的力量站直,然後飛快地說:“我沒事,我這就去。”說完,便快步跑出了宿舍。
舒雅一口氣跑到車棚,拿了自己的自行車,在開鎖的時候幾次把鑰匙滑落,她緊咬著嘴唇,告訴自己要冷靜,終於打開了車騎上,一路飛快地奔向醫院。路上她不停地想“怎麽會這樣,爸爸的心髒是不太好,但是發作到要去醫院搶救的程度還是從來沒有過的。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刺激到了他!”
舒雅的父親是個見慣大場麵,經受過大波折的人,他熟識生活的各種波瀾起伏,決不會因為一點小事而被刺激得心髒病突發,那麽一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了,大到父親已經無法跨越,無法承受了。
舒雅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害怕,心裏就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爸爸,您一定要挺住!我來了!”她胡亂擦了一下臉上滾滾而下的淚水,向著醫院的大門衝去。
到了醫院的搶救室外,她在門口沒有看到任何人,舒雅急得手心裏全都是汗,她不管不顧地衝進了搶救室裏,可是那裏並沒有人,床上空蕩蕩的。舒雅眼前發黑,險些坐倒在地上,這時從門外走進來一個護士,看到舒雅很吃驚地問:“你是誰呀,怎麽在這裏?不是醫護人員不能進搶救室的!”
舒雅立刻轉頭問她道:“我是患者方萬山的家屬,我接到電話說,我父親剛才因為心髒病突發在這裏搶救,如今他人呢?”
那個護士聽了舒雅的話,又看到她用焦急甚至有些恐懼的眼神望著自己,便明白了舒雅心中的害怕,她用安慰的口吻對舒雅說:“你別怕,你父親剛才是在這裏搶救,我也在場,因為送來的及時,所以現在已經恢複過來了,如今被送到內科住院部留院觀察了。我就是剛剛送他去又回來的。”
舒雅長舒了一口氣,心終於放下了,她連聲向那位護士道謝,又問了她父親的病房號,急急走去住院部。
到了病房,她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爸爸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媽媽默默地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低頭垂淚。舒雅心中一陣酸楚,曾幾何時她那意氣風發,儒雅幽默的父親竟逐漸變成了這個沉默寡言,蒼老虛弱的病人!
她心中正苦,冷不防身後有人扶了她的肩一下,說:“姐,你來啦。”
舒雅回頭看到她弟弟弟舒浩正站在身後。舒雅衝他點點頭,然後把他拉到一邊,問道:“到底怎麽回事?爸爸怎麽發病的?現在怎麽樣了?”
舒浩知道她著急,忙安慰她說:“姐,你別著急,爸爸現在已經好多了。剛才是比較危險,還幸虧龐叔叔反應快,及時找車把爸爸送到醫院來進行了搶救,好歹是保住了命。”說到這兒,他想起剛才在搶救室外,他和媽媽心驚膽顫地等待,也不禁眼圈一紅,低下頭來。
舒雅當然明白弟弟的後怕,她又何嚐不是呢。不過她此時已經冷靜了下來,特別是當她聽到是龐叔叔送父親來醫院的,就接著問道:“龐叔叔也在旁邊?這麽說爸爸是在市政府的辦公室裏發的病了?”他們口中的這位龐叔叔正是政協的秘書長,所以舒雅才有此一問。
舒浩點了點頭說:“是,今天爸爸在家接了一通電話,是陳姨打來的,她在電話裏說,說·····”舒浩有些說不下去,
舒雅臉白白的,她望著弟弟,顫聲問道:“是王叔叔出事了嗎?”
舒浩點頭,隨即滾下淚來,說道:“陳姨說,她剛剛接到通知,王叔叔已經在兩個月前在勞教農場裏自殺了!”
雖然剛才舒雅已經有了不詳的預感,但是親耳聽舒浩說出來,她還是感覺好像是被一根刺瞬間穿透了心肺,疼痛和悲傷交織在一起在她的心中彌漫開來。他們的王叔叔是父親這輩子最要好的朋友。他曾是長春日報的副主編。
王,方兩家也是世交,父親同王叔叔從小一塊長大,難得的是兩個人學識相當,脾氣相投。當年他們麵對滿目瘡痍的祖國,一個立下了實業救國的理想,一個以筆為矛,希翼能夠喚醒民眾。他們共同的夢想就是希望日後能生活在一個獨立,民主,自由的中國。舊的政府讓他們失去了信任,他們轉而支持共產主義的新生力量,他們雖然出身資產階級,可也同樣為了這個共產主義的新中國傾注了自己大半生的心血。
可惜讓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這個新的中國裏,他們竟漸漸的沒有了立足之地。王叔叔在五七年針對政府脫離群眾,脫離實際,官僚作風嚴重的問題提筆洋洋灑灑寫下了萬言的批判文章,也因此最終為自己掙來了一頂右派帽子,被送往勞教農場。
舒雅沒有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時間,那個爽朗灑脫的王叔叔竟然尋了短見!是怎樣的折磨和絕望讓這個曾經經曆了戰亂,鬥爭都沒有失去信心的人最終選擇了自我了斷?舒雅已不敢再深想下去了。
她聽到耳邊舒浩的聲音繼續說著:“爸爸放下電話,便用手按著胸,叫了一聲‘仁華’,然後就失聲痛哭起來。我和媽媽聽到動靜過去看他,才知道了這件事。媽媽也掌不住哭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爸爸才平靜下來,他說‘不能讓仁華就這樣白白地死了,否則這世上還有天理可言嗎?!’,說完就穿上大衣要到市政府去,媽媽攔不住他,就叫我跟著爸爸一起去,好有個照應。
到了政府,我們碰見了龐叔叔,原來是媽媽不放心,給他打了電話。後來他就陪爸爸去找了黨委李書記,讓我在門外等。我聽見裏麵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後來就好像吵起來了一樣。
我聽到爸爸激動地大聲說‘這哪裏是我們當初理想中那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這分明就是專製,是欲加之罪!仁華何辜,竟在自己曾經為之奮鬥過的理想中自殺!早知今日我們仍然要匍匐在強權高壓下沒有尊嚴的活著,當初我們又何必前仆後繼地反帝反封建!’
緊接著我就聽見李書記砰的一聲拍桌子的聲音,然後聽到他叫嚷著‘方萬山!你瘋了!你這是徹頭徹尾地反革命,是資產階級的反攻倒算!你聽著,王仁華他是死有餘辜!他敢自絕於人民,強硬到底,我們就是要讓他滅亡!’
再接下來,我就聽見撲通一聲,然後就是龐叔叔‘老方!老方!’地大叫,我才知道出事了。進去就看到爸爸已經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 還是龐叔叔立刻打電話叫來了急救車,好在醫院也離得不遠,這才把爸爸給救回來。”
舒雅聽完舒浩這長長的一篇講述,心越來越涼,她想,完了!爸爸雖然被救了回來,但是就憑他之前因為激憤講的那些話恐怕之後會有大麻煩。以爸爸現在的身體狀況,如果也被送去勞教,那隻怕就再也回不來了。這豈非是在劫難逃!
想到這兒,舒雅的腦子裏一團的亂,她還沒開口說話,身後的病房門卻打開了,她的媽媽神色憔悴地走了出來,看著他們姐弟輕聲說:“都進去吧,你爸爸有話對你們說。”
舒雅和弟弟一起走進了病房,方萬山虛弱地躺在床上,看著一雙兒女進來,他示意妻子扶自己起來,舒雅趕緊把枕頭豎起來幫他墊在身後,讓他坐得舒服些。他對他們點點頭說:“都坐吧。今天嚇到你們了吧?”
舒浩低頭不語,舒雅伸手去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溫柔地說:“爸,我們沒事的,隻要你能好起來就好,一切都會過去的,你別再多想,好好養病是最重要的。”
萬山看著眼前乖巧懂事的女兒,心中一陣難過。他當然知道,今天這事的後果是什麽,自己恐怕是免不了要被整治了。一旦自己倒下,全家都會受到牽連,即便他和妻子美惠能挺住,孩子們怎麽辦?他們的人生還長,難道讓他們一世都要受自己連累不得出頭嗎!
想到這裏,萬山有些後悔,自己剛才不該那樣衝動,衝口說出那些埋藏已久的心裏話,也是大逆不道的話。可是一想到和他親如兄弟的仁華竟在兩個月前不堪忍受折磨撒手人寰,他又怎麽能忍!他好恨好悔當年沒有像他大哥那樣逃離這片土地去香港,之後去英國。
他和仁華當年還是太年輕,太理想化,對這個黨這個國家傾注了太多的愛和希望,如今仁華已經將一腔熱血全都灑予了無名,而他,每天都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這就是他們為了自己的理想所付出的代價嗎?世道滄桑,萬山已經看不到出路了,仁華已逝,自己的路也已走絕,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也許就是祈求老天,不要禍及妻兒。
他望著舒雅明亮的眼睛說:“小雅,爸爸這次怕是過不了這一關了。你是我們家最大的孩子,也一向是個冷靜聰明的人。今天這件事李書記不會輕易放過我,一旦黨委和政協開會有了決議,爸爸恐怕就要像你王叔叔一樣被帶走了。”
不等他說完,舒雅就搖著頭說:“不會的,爸,你先不要想這些,現在身體要緊,我們在政府裏的故交也不少,我會去想辦法,決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萬山對她笑了笑,心想,舒雅雖然聰明,但是還是太年輕,總還相信那些靠不住的人情。若是一般的情況靠一些老朋友力保一下也許還有用,但是在當下這個言者有罪的形勢下,誰還敢奮不顧身地來保自己這個資本家!
所以萬山對舒雅擺擺手說:“你不要再去麻煩別人,那樣隻會讓人家為難,而對我的事也不會有什麽實質上的幫助。爸爸這一生也就這樣了,好在我沒有做過什麽對不起良心的事情,我和你王叔叔都是理想主義者,一輩子跟著自己的夢走到了最後,現在夢醒了,也是我們該退場的時候了。
隻是要累你們跟著一起受苦,這讓我情何以堪。所以,我剛才已經想好了,一旦處理決定下來,我就和你媽媽離婚,你們也都要表態同我劃清界線,希望如此能夠保全你們,我便再無所求。”
他這番話說得平靜坦然,三言兩語便交待了自己的身前身後,這其實是他這一年多以來一直在心底裏反複翻滾著的想法。自從仁華被帶上右派帽子送去勞教,他上下奔走救助無果後,他就一直在想,下一個恐怕就會輪到自己。
他越來越清楚地看到這殘酷的政治鬥爭,從中央到地方已經徹底地偏離了治國的軌道,毫無改正的希望,隻能一路偏離下去直到災難的暴發。他對自己的人生和這個國家都已經失去了信心,今天得知仁華選擇了自盡,他便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絕望,索性就此揭開自己人生的末章吧,生死不過呼吸之間,精神都已經垮了,這個身體交付何處又有什麽所謂呢。
當然美惠,還有舒雅和舒浩都不會理解他的這種想法。當美惠聽到萬山說要跟她離婚時,感覺好像是被萬針攢心一樣,痛不可抑,也顧不得孩子們還在麵前,就用手捂著嘴嗚嗚地哭起來。舒雅和舒浩聽著媽媽的哭聲也都忍不住哭了。
可是舒雅心裏很清楚,現在不是抱頭痛哭的時候。她強忍著內心的悲痛,像發誓一般堅定地說:“爸爸,你相信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想辦法救你!我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被那些人帶走!”
萬山看著堅強的舒雅,心中有無限的悲涼,但也有一絲驕傲。他的女兒真的長大了,如今她頑強地拉住自己的手,想要用她微薄的力量來拯救他的人生,雖然全無成功的可能,但是這份勇氣和堅持讓他欣賞並為之自豪。
萬山不願意妻子兒女再更多地牽扯進來,所以他很認真地對舒雅說:“小雅,你明不明白,爸爸的路已經走盡了,我是個失敗者,在人生的舞台上,已經到了謝幕的時候了。早一天還是晚一天,是因為這件事還是那件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可是不等他說完,美惠就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手,哭著說:“萬山,你怎麽能這麽說!你的人生難道就隻有你的那些理想嗎?你還有我們啊!你是我的丈夫,是小雅,小浩的父親,這些難道就不足以讓你生活下去嗎?我不管這個世上是哪裏出了錯,但是我們沒有做錯什麽,為了我們你也要堅持下去!就聽小雅的,好不好?我們去上上下下找關係,一定有辦法過這一關的!”
萬山看著淚流滿麵的妻子,忽然醒悟過來,他現在還並沒有絕望的資格。是呀,他不隻是他自己,他還是她的丈夫,一雙兒女的父親,這家庭的責任他怎麽能隨便推脫掉。人活著並不總是為自己活著,相反的,很多時候我們更多的是為別人活著,為了那些至親的人,他必須把死路做活。
萬山不禁長歎了一聲,伸手替美惠輕輕擦拭著淚水,然後說:“你別哭了,是我剛才想差了。好,咱們就聽小雅的,上下活動試試,隻不過——讓我卑躬屈膝地認罪我卻做不到,所以你們也要有心理準備,咱們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看到父親終於回轉過來,舒雅這才放下心來。她叮囑弟弟留下來陪護爸爸,她先送媽媽回家休息,然後再回學校把自己的東西拿回家,“晚上我給你們送飯來,然後換你回家,我來陪夜。”她這樣安排給弟弟,之後就陪著母親回家了。
萬山在醫院裏修養了幾天,心情也慢慢恢複了平靜,醫生給他做了檢查,確認他的心髒已無大礙,便放他出院回家了。接下來的日子萬山請龐秘書長到政協請了假,留在家裏靜養。他放開心情,將一切工作人事都置之度外,想著不過就是引頸就戮,抓他的人哪天來哪天算吧,趁著自己現在還自由,不如多陪陪妻子和兒女,也算是給他們一些安慰。
而舒雅卻不肯向父親一樣放棄努力,她這些天一直在外奔波,打聽消息,托人求情。好在接近年關,市裏忙著這一年來的農工商學大躍進的總結工作,暫時還沒時間開會討論萬山的事情。並且萬山當時說的那些話也並不是在會上的公開發言,知道的人不多,影響也不廣,所以隻要李書記不加追究,還是有可能被輕輕放過的。
但是正是這位李書記很難講話,因為在當時仁華寫的批評政府工作的文章裏,曾提名道姓地直指李書記思想僵化,工作作風強硬,好搞一言堂,個人主義傾向嚴重等等。所以在後來,將仁華劃成右派的這件事可以說是李書記一手操控的。萬山為了此事曾多次去找李書記理論,言語衝突也不是第一次了,因此這次的事,若想讓李書記輕輕放過萬山,還是很難的。
舒雅托了很多人打聽到,李書記有意等過完年就開會討論她爸爸的事情,並且計劃把這件事當作一次典型,嚴肅處理,以此來給政協裏麵其他的資本家委員敲警鍾,讓他們都能更好的認清形勢,擺正自己的位置。這讓舒雅心急如焚,她一直在琢磨,怎麽樣才能讓李書記放過父親?需要什麽樣的條件,走誰的關係才能打通李書記的關節?
為了這個,她又去找了政協的龐秘書長,希望能再從他那裏打聽到一些也許是之前忽略了的信息。這龐秘書長跟她們家的私交很好,他在解放前就已經入了黨,曾在長春市裏麵做過一些地下工作,那時他對外的掩護身份就是方家麵粉廠的會計。舒雅的父親萬山曾經通過他給共產黨提供了很多幫助,並且也成功地保護了他和他家人的生命安全。所以解放後,龐秘書長仍然同萬山保持了很親密的關係,特別是這幾年他調到政協做了秘書長便同方家走得更近了。這次發生的事情,他也是當事人,他雖然心裏也是站在萬山這一邊的,但是在這樣嚴峻的大形勢下,僅靠他的力量是絕不可能救下萬山的。
這些天,他看到舒雅為了她父親的事不停地奔走,也很同情她,所以隻要舒雅來找他打聽情況,出主意,他都是知無不言的。今天他聽完舒雅說的情況後,思索了一會兒,說道:“說起這個李書記其實也不算是鐵板一塊,他雖然常常獨斷專行,但是有一個人的話他應該還是會聽的。”
舒雅眼睛一亮,忙問:“是誰?”
“就是市裏宣傳部的李副部長。”龐秘書長說,“這個李副部長和李書記是本家的遠方親戚,他們兩個當年一起參加的革命,都曾在老四野打過仗,據說這個李副部長還曾經救過李書記的命,所以這兩個人的關係非比尋常。如果能夠找到李副部長為你爸爸說句話,在李書記麵前力保他一下,我覺得肯定有用。畢竟你爸爸的事還沒正式開會討論,沒有定性,在這之前能讓李書記轉變態度那麽一切就都好辦了。隻是,”
龐秘書長看了一眼舒雅,接著說:“我跟這個李副部長也不熟,說不上什麽話。據我所知,他跟你爸爸也沒有什麽交情,要想讓他替你爸爸說話恐怕很難。”
舒雅緊皺著眉頭,腦子裏飛快地轉著,想怎麽樣才能接觸到這位李副部長。她想他既然是宣傳部的副部長,那麽去找自己大學新聞係報社的王主編聯係他一下不知道行不行?她記得他們的係報也曾上報到過宣傳部,當時還得到了部裏的肯定和鼓勵。她立刻對龐秘書長說了自己的想法,問他這樣是否可行。
龐秘書長愣了一下,然後醒悟地說:“哦,對了,我差點忘了,你在東北人大新聞係讀書!要是這樣的話,我看你不必找你們係報的主編啦,你認不認識你們係裏有個叫李建軍的學生?他就是這個李副部長的兒子!我還是前些天在政府大院裏看見過這個年輕人來找李副部長,才知道的。好像是說快畢業了,當時我身邊的人還說,父親是宣傳部長,他學新聞的畢了業可是不愁沒有好工作。”
說到這裏,龐秘書長好像想起了什麽一樣看著舒雅問:“舒雅,你是不是也快畢業啦?這個李建軍會不會和你同班啊?”
舒雅自從他說出建軍的名字來,心頭就是一震,她沒想到原來建軍的父親就是李副部長!她的眼前浮現出建軍那殷勤地看著自己的樣子,猛然聽見龐秘書長喚自己,她抬起頭來說:“李建軍我認識的,他是我們班的同學。”
“那就好啊!”龐秘書長高興地說,“你跟他關係怎麽樣?”還沒等舒雅回答,他又飛快地打量了舒雅一下,緊接著問:“舒雅,你,有男朋友了嗎?”
舒雅徹底愣住了,她想,龐叔叔這樣問是什麽意思?龐秘書長看舒雅愣愣的不回答,便自己說下去:“我剛才忽然有個想法,我想,如果舒雅你還沒有男朋友,能不能考慮一下這個李建軍?以你的條件,我想李建軍是一定沒問題的。一旦你們兩個人談了戀愛,那麽李副部長力保你爸爸的事情不就順理成章了嘛。到時候李書記也不會有什麽話講,畢竟李副部長保的是自己未來的親家嘛。”
舒雅聽完龐秘書長的這番話,簡直有如五雷轟頂,原來是可以這樣做交易的!她沒想到命運在這裏給她挖了一個大大的陷阱。早在剛上大學的時候,她就知道李建軍喜歡自己,可是那時的她從沒在建軍身上下過任何關注,她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同這個默默無聞的男人有任何交集。如今命運竟然要她兜轉回來,把這個本來對於她來說什麽都不是的男人變成了自己父親唯一的救星,而這救贖的代價就是她的愛情和終身幸福!
舒雅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從龐秘書長家走出來的,她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著,腦子裏亂亂的,她想努力理出一條線索,找到一個出路,一個可以兩全的出路。龐秘書長是對的,想要救父親,找李建軍幫忙是最實際的辦法。可是一定要自己以身相許,建軍才肯幫忙嗎?
舒雅多少了解一點建軍的性格,他應該是個善良又有正義感的人,好像上次在批判右派的會議上,他就曾經為自己說過話。舒雅相信,如果這次自己去相求,建軍應該也會答應幫忙的,他不會卑劣到用這件事來跟她做交易。她也相信,建軍有這個聰明,會知道通過交易得到的感情一錢不值,除了侮辱了他們兩個人的人格以外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
可是,李副部長會這樣想嗎?他會僅僅憑兒子為自己的一個普通同學求情,就不顧原則,甘冒政治風險去力保舒雅的父親嗎?這樣的假設連舒雅自己都覺得沒有說服力,很明顯,李副部長不會答應的!
除非——舒雅不由地攥了攥拳,怎麽可以呢!她美麗的愛情,她剛剛開啟,還沒來得及展開的人生!這代價太昂貴了,昂貴到讓她窒息!舒雅盲目地站在街頭,望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流,沒人能幫助她,沒人能救救她!她周圍的世界好像變成了一片荒蕪的沙漠,無情地包圍著她,她抬頭仰望青天,心中在無聲地呐喊:“長水,我的愛,你在哪裏?救救我!救救我!”
被舒雅呼喚著的長水,此時還毫不知情地在家裏與家人們一起準備過年。今年他們家這個年過得略顯冷清。他的大姐和姐夫回白城了,二姐也已經在年初和李則書結了婚,今年也跟著則書回他老家過年了。現在家裏就剩下他和長空還有之文陪著父母過年,當然還有華姑和建業。
建業也在夏天的時候經人介紹同副食品店的一個店員確立了戀愛關係,雙方家人也都見過麵了,定了過完年就結婚。姑娘家對華姑的存在多少有些介意,不過幸虧建洲保證,華姑以後的生活韓家會照料,不會讓建業一個人負擔的,這才成就了這門親事。華姑為此很感激建洲一家,所以對待長水,長空他們也都熱心起來。
長空在今年秋天的時候也考上了沈陽的一所輕工中專學院,雖然他沒能像哥哥姐姐們一樣考上名牌大學,但就這樣的成績而言他高中最後一年的努力還是取得了成效的。這所中專是大姐之華讓他報考的,她說,學校在沈陽,離自己近,這樣以後她就方便照應他了。長空很聽話,他也知道自己的成績去考大哥長水的學校是不可能的,所以便乖乖服從了大姐的安排。
這所專科學院雖然不能同東北人民大學相比,不過對於一直窩在梨樹縣的長空來說,也已經算是眼界大開了。他在學校裏的各種文體活動中大展拳腳,才剛半年的功夫,就已經成為了足球隊的副隊長。又因為字和畫都好,也立刻被吸收進了學校的宣傳部,出版報如今已經成為了他每天的固定任務。總的來說,長空在他的大學生活裏可以算是如魚得水,樂在其中了。
長水他們一家今年過年雖然人少了些,不過也還算是其樂融融。隻是在大年初二的時候,長水的母親淑媛忽然覺得胸悶氣短,之後一頭栽在炕上,短暫失去了意識。當時把建洲和長水他們都嚇壞了,還是華姑快手快腳地上去狠命地掐了淑媛的人中,淑媛才醒過來。長水慢慢扶她坐起來,她緩緩地勻了勻氣,覺得沒什麽不適,這才放下心來。
建洲卻無法放心,堅持要送她到縣裏的醫院去檢查一下,淑媛不願意,說是大年下的,醫院也都在放假,就一個值班大夫,估計也看不出什麽來,還不如等過完了年再去。建洲本來是常順著她的,可是這次卻沒有答應。剛才淑媛短暫的昏迷讓他心驚膽顫,他忽然意識到他和淑媛都老了,他們的人生可能快走到盡頭了,而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想象如果淑媛先他一步走了,他該怎麽生活下去。所以,不管淑媛怎麽不願意,他還是堅持跟長水一起把她送到了醫院去檢查。
縣醫院裏麵值班的醫生聽了他們講述的情況,又給淑媛量了個血壓,然後對建洲他們說:“一切正常,血壓也不高。剛才之所以出現那種情況,可能是因為大媽最近比較勞累,大腦短暫的供血不足,沒什麽大礙,回去好好休息幾天就行了。”
建洲這才放下心來,隨即感覺渾身輕鬆,笑眯眯地跟著長水和淑媛回家了。走在路上,淑媛還抱怨他說:“你看,我說沒事兒,不用來看大夫,你偏不信。現在好了,白花了五分錢的掛號費。”
建洲任她埋怨,笑而不語。長水在旁邊接話說:“媽,你就別心疼那點錢啦!你來檢查一下,我們大家都安心,你可不知道,剛才你一下暈過去,把我們都嚇成什麽樣了,我爸手都哆嗦了!現在查了沒事,才是皆大歡喜呢,你就別抱怨了。”
淑媛聽了長水的話,想了想說:“也是的,就當花錢買個放心吧。”
說完,她看了看高高興興走在身邊的建洲,好像才發現,他的頭發也白了不少了。他們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相偕相伴地走了大半輩子了,兒女雖多,但終歸是要離他們而去的。說到底,最後還是他們兩個人要在一起相守走完這一世,她和建洲誰都不能丟下誰。
想到這兒,她看建洲的眼神越加柔和,就好像是當初他們新婚的時候一樣。建洲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目光,轉頭過來看著她,笑了笑,說:“走慢點,小心腳底下,大夫不是說了嘛,讓你好好休息。等回到了家,你就在炕上躺著,有什麽事你告訴我和孩子們做。”
淑媛點頭笑著回答他說:“好,都聽你的。”
長水看著情好如初戀般的父母,感受著他們簡單平實的話語裏麵流動著的濃濃的情意,他的心暖暖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說的應該就是像他父母這樣的夫妻吧。但願老天成全,讓他和舒雅也能像他的父母一樣,一路偕手走到白頭。
想到舒雅,長水的心便忍不住飛起來,他想快快回去,回到舒雅的身邊。還有半年他們就要畢業了,一有了工作,他便可以兌現承諾,和舒雅結婚,多麽美好呀!他感覺,命運在前方向他招手微笑,舒雅,我的愛,等著我,我就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