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連載《此世,此生》第九章上

一九五七年終於過去了,這一年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嶺。有人從此被烙上了政治犯的烙印,付出了青春,事業,婚姻乃至生命的代價;

而另一些人則在當時或是後來背上了心靈的枷鎖,因為他們曾親手斷送了身邊同學,同事或朋友的人生。僅僅用幼稚和偏激是很難搪塞的,把全部責任都推給曆史也沒法過良心的關。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將會為這段過往愧悔終生,不僅僅是愧對那些遭受挫折的人們,更會悔恨自己在那一年失去了獨立的人格。

 

一九五八年是“大躍進”的一年,五月召開的黨中央八大二次會議製定了“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這是大躍進的任務和目標。八月在北戴河的擴大會議上黨中央又通過了在農村普遍建立人民公社的決議。

這一年,我們的黨發揮了詩人一樣浪漫的情懷,無限地放飛了理想的翅膀,工業上提出了“十五年內超英趕美”,農業上提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等等的口號。為此全國上下齊動員,到處都豎起了土爐用以大煉鋼鐵,而各地的農村公社則幾乎是每個月都會放出無數的高產衛星。

一切聽起來都是那樣的美好,我們的社會主義中國不但要挺起腰杆站到世界強國之林中,我們還要以最快的速度超越那些老牌帝國主義國家,把他們遠遠地拋在後麵,最終我們將站在世界的巔峰。這樣的藍圖讓每個中國人陶醉,盡管很多人當時其實並不知道英國和美國是什麽樣子的。他們對這兩個國家的印象大多都是從報紙上讀來的,他們想象著,在英美這樣的帝國主義國家裏麵,應該充斥著弱肉強食的鬥爭,勞動人民過著朝不保夕的痛苦生活。

他們從大躍進的藍圖中看到了更神聖的未來,我們的共產主義中國馬上就要強大起來了,我們總有一天會去解放全世界的勞苦大眾,讓紅旗插滿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激情澎湃,幹勁十足,跟黨走,聽黨的話,發誓要實現我們集體的中國夢想。

 

東北人民大學的校園裏當然也在躍進,各個係都停了課,爭先豎起了煉鋼高爐。長水他們數學係還特別派了兩個同學去鋼鐵學院學習,回來後在係教學樓旁邊的空地上挖了個土坑,用耐火磚搭起了一座高爐,邊上放上風箱。準備就緒後就放進去焦炭和鐵礦石,還有同學們找來的形形色色的鐵質的小零件,開始點火煉鋼。

這樣的勞動,還是很辛苦的,他們係的男生多,都排了班,輪流拉風箱,填料,捅風眼。因為爐子溫度高,又是在夏天,他們每個人都幹得汗流浹背,不過大家都很開心。對這些青年學子們來說,在經曆了殘酷的政治運動後,這樣的生產運動更像是一場放鬆身心的遊戲,而且是有著崇高目標的遊戲。他們又可以同心同德地來做同一件事了,集體的歸屬感和使命感再一次充斥了他們的胸膛,他們又開始大聲地說笑,恢複了青年人正常的朝氣。

長水當然喜歡看到這樣的場麵,勞動使他的心靈變得輕鬆了一點,雖然他再也找不回之前的那種發自內心的自豪感了,但是能看到眼前這樣團結而愉快的場麵,哪怕就隻是表麵的現象,也還是讓他感到高興。

最有趣的是,晚上大家還要挑燈夜戰。從宿舍樓望出去,校園裏到處都是紅閃閃的爐火光,同天上的星星交相輝映,非常好看。 長水看著這樣的畫麵,心裏竟不自覺地蹦出兩句古詞“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賬燈。”之後他才意識到這是納蘭性德的《長相思》,除了千帳燈相似以外,別的可是同當下的生產運動風馬牛不相及。

他低頭自嘲地笑了一下,中國文學的古典主義,西方文學的浪漫主義全都深入到了他的靈魂深處,常常會不聽管製地隨意冒出來,在如今的社會裏全都是不合時宜的。但是他不會割舍它們,更不會厭棄它們,因為這些舊文化早已成為了他精神世界的底色,他所能做的從來都是守護它們,珍視它們,必要的時候隱藏它們。

長水這時才發現,自己確無批判舊思想,要求政治進步的自覺。更有甚者對這個之前令他無比崇拜的新社會他如今有了疑問,他知道這樣的傾向很危險,可是他卻控製不了自己的頭腦。不要說之前的反右運動,就是現在,他望著樓下一閃一閃的爐火,心裏卻在問,做這一切真的有價值嗎?他們煉出來的真的是鋼嗎?

他看過每個係最後煉出來的東西,都是一些帶著氣泡的鐵疙瘩,全都紮上紅綢拿去市政府報喜了。他忽然覺得他們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形式大於內容。他們的夢想可能最終是空的!刹那間,他也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不會的,這絕對是自己胡亂的猜疑!為什麽自己現在不能全心地相信黨的話了呢?我們的黨怎麽會給全國人民一個空想?這絕無可能!全是“千帳燈”惹的禍,他想,他低頭又看了看表,快到他的班兒了,他拿起床上的套袖戴上,下樓去了。

 

比起別的係都在賣力氣地煉鋼鐵,舒雅她們新聞係搞的躍進更為有意思。她們係充分發揮了自己的特長,不但在係內辦了份報紙,還聯係了各大工廠和農村的黨委,同他們聯合辦起了基層報紙。舒雅的任務是通訊員,她開始每天在學校和市裏的幾個工廠之間穿梭,搜集新聞素材,周末的時候還要下到長春周邊的鄉裏去,體驗生活,和那裏的農民黨員一起研究辦報。

這樣有創造意義的工作讓舒雅從之前的頹廢和猶疑的狀態中振奮起來,她再一次看到了人生的希望,雖然她還沒有大學畢業,但是現在的工作讓她提前體驗到了,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的價值,她為此感到自豪。並且在周末下鄉的時候她第一次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農民的生活。

 

時下就快到秋收的季節了,田裏麵的莊稼都已經長好了,放眼望出去,滿眼都是深紅色的高粱和金黃的玉米。她每次去鄉下采訪的時候,中午鄉黨支部都會安排她到農民家吃飯。這讓從小就生活在城裏洋房中的舒雅有了全新的體驗。

她最常去的是老王村的農民黨員王玉柱家。玉柱嫂是個能幹又熱情的女人,每次舒雅到她家吃飯,她都會親親熱熱地給舒雅盛上滿滿一大碗高粱米飯,笑眯眯地說:“吃吧,吃吧,多吃點,看你瘦的!”

舒雅每看到她樸實的笑容,都很感動。她想,黨是對的,我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應該到勞動人民中來,這裏的農民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們對人的好卻是發自內心的,是無比真誠的,這讓人覺得踏實和溫暖。因此,舒雅很喜歡在玉柱嫂家吃飯,雖然那滿滿一大碗的高粱米飯讓她有些為難,她總是趁玉柱嫂去田裏給玉柱和她公公,小叔送飯的時候,偷偷撥出大半碗去給大梁和二梁,他們是玉柱家的兩個孩子,一個十歲,一個八歲。

每次舒雅來,玉柱嫂都會多做兩個菜,有時候甚至還會炒兩個雞蛋,而且舒雅來的時候還會給孩子們帶水果糖和小點心,所以隻要她來,大梁和二梁就都跟過節一樣高興。玉柱嫂每每發現舒雅又把飯菜撥到了兩個孩子的碗裏,都會埋怨她太慣著孩子,舒雅也不申辯,隻是彎著眼睛笑咪咪地看著兩個小家夥。

吃完飯後,玉柱嫂常會拉著舒雅坐在炕頭嘮嗑,問她城裏有什麽新鮮事兒沒有?大學裏上課又是什麽樣子的?甚至有一次還直截了當地問她有對象了沒有?麵對玉柱嫂毫不掩飾的好奇心,舒雅總是覺得很可愛。她很有耐心地解答玉柱嫂的所有問題,講到長水的時候,她說:“嫂子,等到秋收的時候,我喊他來,我們一起幫你幹活,好不好?”

玉柱嫂睜大了眼睛,高興地說:“那敢情好!讓嫂子好好相相,看像你這樣俊的閨女,那得是啥樣的小夥兒才能配得上!”

舒雅想起長水給自己讀詩時的樣子,心想,也不知道玉柱嫂看了,滿不滿意,想到這兒就忍不住笑起來。玉柱嫂還是頭一次看到姑娘家說起對象來這麽大方的,也跟著笑著說:“這傻閨女,也不知道害羞,到底是大城市來的,見過世麵。”

舒雅就不跟她鬧了,拉著她說:“嫂子,咱們說正事,你還是跟我說說咱們村子裏最近都發生什麽事了吧,我有采訪任務的。”

玉柱嫂一聽有任務,趕緊認真地說:“最近,我聽著村委會的大喇叭裏說,中央要搞人民公社了。以後我們各家的地都要歸公社,我們都要當社員的。還要組織什麽生產隊,以後大家一起下地幹活。還說日後也不用自己在家開火做飯了,公社要建食堂,到時候大家夥兒都上食堂吃飯,在一個鍋裏攪馬勺呢。你說新鮮不新鮮?”

關於建立人民公社的政策,舒雅當然是知道的,她這時關切地問:“那你覺得這樣好不好?以後公社幫你們統一規劃種地,大家幹啥都有一致的目標,勁兒往一處使,這樣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浪費,幹活就會又快又省,是不是?”

聽了她的話,玉柱嫂想了半晌,然後猶豫地開口說:“你說的這個意思,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這裏麵有點事我怎麽都想不通,你看,就像我們家,有玉柱,我,我公公還有玉柱他弟弟玉根四個壯勞力,那下地幹的活肯定比我們隔壁的紅斌他們家多呀,他們家可是就紅斌和他媳婦兩個壯勞力,他媳婦還得常在家伺候癱在炕上的紅斌他娘,紅斌他爹是個瘸子,就算下地也幹不了啥。那你說,要是成立了生產隊,是不是大夥兒就都一樣了?幹多幹少都一樣,最後反正都是在一個鍋裏吃飯,那不是有點不公道嗎?”

舒雅聽愣住了,她從沒想過,這裏麵還有這樣彎彎繞繞的道理。不過玉柱嫂說的好像也沒有錯,勞動力在每家每戶分布得並不均勻,那麽硬性地搞平均分配是否合理呢?她繼續往更深層想,如果這是不合理的,農民就會覺得不公平,這樣恐怕就會大大傷害他們的勞動積極性,那麽這對於我們的農村建設是有害的呀!

舒雅緊皺著眉頭,她覺得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她應該立刻把它反映到係報社的編輯部去,這是農民切身的意見,應該引起重視。想到這兒,她便匆匆同玉柱嫂說:“嫂子,我覺得你反映的這個意見很好,我現在就到縣裏搭車回學校去,把你的意見整理匯報給我們主編。”說完,就站起來想走,

沒想到玉柱嫂卻神色慌亂地一把拉住了她,說道:“小方姑娘,你可千萬不要去匯報,我剛才就是隨口胡說的,你別當真!”

舒雅不明白,她看著玉柱嫂害怕的神情,問她說:“嫂子,你怎麽啦?你能想到這樣的意見很好呀,我們現在把它報道出去,會幫助我們的黨完善農村政策的,這是大好事啊。”

玉柱嫂還是死死地抓住舒雅的胳膊,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不是,不是,閨女兒,你不知道,我聽說,我們隔壁李家村兒前幾天有個人不知道對這個公社政策說了點什麽不中聽的話,結果被當成反對人民公社的壞典型批鬥了。嫂子剛才那是嘴上沒把門的,胡咧咧的,你這要是一去匯報,我可就完了!嫂子平時對你那麽好,你就行行好,把我剛才說的話都忘了吧,千萬別去匯報啊!”

說完這番話,玉柱嫂小心地打量著舒雅的神情,看到她還是愣愣的,也不知道在想啥,就使勁晃了晃她的胳膊,然後有點賭氣地說:“你要是非得去告我,那我可先把醜話說前頭,到時候有人來找我,我可是不會承認我說過那些話的!”

舒雅被她搖醒,回過神來,聽她正說“不會認”的話,便歎了口氣,一種疲憊感湧了上來,隻好對她說道:“嫂子,我明白了,你放心,你剛才的話我不會再告訴第二個人了,就當你沒說過。”

玉柱嫂這才放下心來,繼而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剛才對舒雅的態度太差了。她忙把話往回拉,說:“閨女,你別生氣,剛才是嫂子急了,把話給說差了,你別往心裏去。你是有大學問的人,別跟我一般見識。”

舒雅勉強微笑著對她說:“我都明白,嫂子,你不是衝我,我沒生氣,再說也怪我,沒考慮到你的處境。”

玉柱嫂聽到舒雅這麽善解人意的話,眼淚差點掉下來,她忙拉著舒雅的手說:“真是個好閨女,咱可說好了,真不生氣,往後可還得到嫂子家來吃飯,秋收的時候也一定要帶對象來給嫂子看。你要是不來,那就是還生嫂子的氣呢。”

舒雅這才真心地笑了,她說:“好,秋收的時候我們一定來的。”玉柱嫂也就跟著笑了起來。

 

舒雅在農民王玉柱家的這場風波看似平靜地過去了,可是她的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當她坐在回城的汽車裏,望著窗外的高粱地,心想,幾個小時前,她看到這大片大片成熟的莊稼,心裏還充滿了喜悅和自豪。那時她認為隻要無限地接近這片大地,她就可以實現真正的自我價值,為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民,她願意奉獻自己的青春和智慧,因為大地是真誠的,自由的,而人民是簡單和快樂的。

可惜,這一切都是她天真的想象。事實上,政治鬥爭無處不在。之前在學校裏,異見分子遭到管製和清除,而在這她以為還是淨土的農村,同樣的事情一分不差的每天也在上演。是呀,為什麽不呢?農村曾經是我們黨的基礎,這裏各級黨委,黨支部一樣不少,她有些自嘲地想,自己之前憑什麽就認為農民會同她們這些知識分子不同?因為他們中大多數人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自己就覺得他們不配搞政治運動嗎?可笑自己之前還曾悲天憫人地想過,像玉柱嫂這樣的農民懂得雖然不多,但能質樸簡單的活著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而事實上,真正愚蠢的是自己。玉柱嫂的政治敏銳度何其之高,她聽說了有人被批判,便立刻斷定,對於黨的農村政策,任何意見都是不能提的,否則就會倒黴。她不會像舒雅他們那樣,去考慮哪些意見的出發點是好的,哪些是壞的。相反她一下就抓住了這件事情的重點,那就是不能提意見,誰提意見誰就倒黴。所以她後來不惜使出威脅的手段對待舒雅。

能說她的手段幼稚可笑嗎?不,舒雅細想,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把這個意見反映給了係裏,不管結果如何,黨委都是會找玉柱嫂核實情況的,到時,若玉柱嫂真像她說的那樣,翻臉不認,那麽舒雅的境況將會是多麽糟。她將會被認為是偽造農民意見,惡意攻擊人民公社,還有離間黨同農民關係的說謊者。

當然罪名絕不會就隻有這些,聯係到她的資產階級出身,這就會變成資產階級對無產階級的進攻,那麽最終反黨,反人民,反革命的帽子將會毫不費力地落在她的頭上,那便將是她人生的終結!

想到這裏,她連自嘲的心情都沒有了,切切實實的痛苦齧咬著她的心,她那剛剛鼓起的工作熱情和對未來重燃的信心此刻全都化為東流。麵對著這張即便是上天遁地也擺脫不了的無形的大網,她再次生出絕望。呆不下,也逃不掉,她人生的出路在哪裏?他們這一代的出路在哪裏?

 

舒雅回到學校裏以後,心灰意冷地沉寂了幾天。可是,生活還是要繼續的,長水每天還是要煙熏火燎地在小高爐前煉鋼,而她,仍然要跑到各地去采訪。他們都充實地忙碌著,盡管隻有他們彼此知道,他們真實的內心裏空空蕩蕩,一片荒蕪。

 

到了秋收的時候,舒雅還是帶著長水一起去了老王村玉柱嫂家幫忙,一方麵她不想讓玉柱嫂覺得自己還生她的氣,另一方麵舒雅覺得如果拋開那天的事,不去細想那些隱藏在後麵的算計和狡黠,單隻是表麵的相處,玉柱嫂他們一家人仍然算得上是質樸可愛。所以她就像完全不記得那天的事一樣,依然帶著長水,態度可親地來看玉柱嫂。

玉柱嫂當然高興,那天之後,她一直有些不安,既怕舒雅不守信用去告發她,又怕舒雅雖然不說,但會在心裏記恨她。現在看到舒雅若無其事地像從前一樣待她,還遵守前言,真的帶著對象來家幫忙秋收,她這才徹底放下了心,並從心底裏對舒雅生出了感激和喜愛之情。

她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和妹夫那樣招待舒雅和長水,笑吟吟地上下打量著長水,直到看得長水臉紅,才轉過頭去拉著舒雅的手到一邊悄悄對她說:“真是個精神的小夥兒,一看就知道,準是滿肚子的學問,你們兩個站在一起,那就兩個字兒:般配!就是——他太瘦了,要是能再長壯實點就更好啦。”

舒雅抿嘴笑,偏過頭去看了一眼坐在炕上不太自在的長水,心裏想著,一個長得壯壯實實像王扶林那樣的長水會是個什麽樣子的呢?她頑皮地對著玉柱嫂點頭笑著說:“嫂子,你說得對,我回頭就跟他說,讓他以後努力長得胖一些。”

玉柱嫂也知道她是開玩笑,用手指點了點她的額頭說:“你呀,又逗嫂子開心。”她們兩個親親熱熱地說笑著,好像心中對彼此都再無芥蒂了一般。

之後玉柱和他兄弟玉根便喊他們一起下地幹活去,他們今天要去收苞米。舒雅和長水就和玉柱他們一起背上玉柱嫂現從鄰居家借來的竹筐下地去了。秋收的時節是農村最熱鬧的時候,家家戶戶,老老少少都在地裏忙活著。活計雖累,但年成好,大家越累越高興。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滿了豐收的喜悅,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笑容。

舒雅和長水都是第一次幹農活,他們看到一穗穗被半黃的幹葉子包裹著的苞米,順著稀疏的穗子頂開了外衣,露出裏麵一排排金黃色的苞米粒,覺得好看極了。這時已是深秋,這些苞米蒸發了多餘的水分,一粒粒沉澱濃縮了糖分,變得結實幹甜。玉柱嫂告訴長水他們,用這樣的苞米磨出來的苞米麵做貼餅子,又甜又香,別提多好吃了。

長水和舒雅興奮地握著一個個圓滾滾的苞米棒,笨拙地使勁把它們掰下來,扔進身後的竹筐裏。豐收的喜悅簡單而真實,他們全身心都被吸引住,完全忘記了勞作的辛苦。甚至中間舒雅的手指,長水的額頭先後被鋒利的苞米葉剌傷都沒有妨礙他們的好心情。他們兩個緩慢地在地裏麵前行,送出一筐又一筐的苞米堆在地頭上。

雖然同玉柱他們比起來,長水和舒雅的速度慢得簡直像蝸牛,可是他們兩個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還是喜笑顏開,這種收獲的成就感是他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之後,他們兩個都感覺通體舒泰。玉柱嫂在他們的身後飛快地用鐮刀把苞米杆一片片的割倒,收堆兒。大地就又露出了它本來的麵貌,這黑色的土地讓人覺得幹淨,踏實。

 

晚飯的時候,玉柱嫂用前幾天新磨的苞米麵在大鍋裏貼了餅子分給大家吃。這苞米麵餅子甜甜軟軟的,因為是用今年新打下來的苞米磨得所以還外帶了一點新鮮的清香,特別好吃。舒雅和長水在辛苦勞作了一天後,吃著這樣香甜的餅子,感到異常滿足。他們暫時忘掉了這一年來壓抑在心裏麵的煩憂,放鬆了身心,全情地投入到這最自然,最原始的快樂中來。

因為今天幹活耽誤的晚了,玉柱嫂恐怕他們趕不上縣裏回城的車,所以就勸他們在她家裏將就睡一晚,明天趕早兒再走。“被褥都是幹淨的,你們別嫌棄。”她說。舒雅和長水也有點舍不得這美好的田園時光,又見玉柱嫂說得誠懇,不留下來難免會辜負了她的好意,於是便欣然同意了。

 

晚飯後,他們兩個攜手到田間散步,地裏的莊稼大部分都已經收完了,大片大片的黑土地上整齊地碼著一堆堆的苞米杆和高粱杆。空氣中彌漫著甜香的氣息,那是泥土和著這些秸稈的香氣,是大自然的味道。舒雅他們走進了地裏,靠著一垛高粱杆坐了下來。長水抽出一支杆子,從上頭細細的地方把杆子上綠色的皮剝掉,露出裏麵白白的一小段頸,用手掰下來遞給舒雅。

舒雅疑惑地看著他問:“做什麽?”

長水笑著說:“你嚐嚐,這高粱杆兒就像甘蔗一樣,很甜的,農民都管它叫甜杆兒,很好吃的。”

舒雅半信半疑地接過來,挑了挑她好看的眉,看著長水說:“真的?你還懂這個?”

長水笑著說:“放心吧,大小姐,我不會騙人的。我中學的時候在老家,秋天時常跟我弟弟去附近的田裏撿這個吃,可甜了,比吃了水果糖還甜!”

他笑眯眯的,最後一句話就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樣,讓舒雅覺得,還沒吃到這個甜杆,心就已經甜了。她把這一小段白白,水水的杆子放到嘴裏麵,慢慢地嚼著,果然一股清甜的汁水湧出來,充斥在她的唇齒之間,讓她感覺異常的爽快。

她驚喜地睜大眼睛,向長水連連點頭,口齒不清地說:“果然好吃,好甜!”

望著像個小女孩模樣的舒雅,長水打心裏喜歡。他一邊伸手幫她摘下落在頭發上的高粱葉子,一邊又順手抽出一根杆子來剝開,自己也放在嘴裏大嚼起來。這時他們兩個仿佛回到了他們的少年時代,簡單,恣意,快樂。

 

因為說起了小時候和長空一起玩耍的事,長水偶爾動了談興,他給舒雅講起了他的家庭,他的姊妹弟兄。他的大姐之華去年就已經同姐夫蔣東城結了婚,過年時他們兩個一起回了長水家。蔣東城個子很高,黑黑瘦瘦的,人比較沉默,不太愛講話。長水的父母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好,畢竟蔣東城年紀大一些,表現的成熟穩重一點也是正常的。

隻是長空不大喜歡這個姐夫,覺得他有點像舊時學堂裏的老夫子,古板又無趣。他私下裏跟長水抱怨說:“大姐怎麽找了這樣一個枯樹杆兒回來,又悶又無聊!”

長水趕緊用手中的書輕拍了他後腦勺一下說:“胡說什麽?讓大姐夫聽見了成什麽樣子!每個人的性格不一樣,你當人人都像你這樣好動貪玩的嗎?大姐夫已經是醫院裏的副主任了,當然不會是像你這樣的小孩子心性。”

長空不服,撅著嘴說:“那怎麽二姐的對象李則書就不這樣,他現在也是二姐他們醫院裏麵的主治醫生了呢!”

他這樣說,是因為二姐之怡去年夏天跟她們醫院的內科大夫李則書處了對象,並在長水暑假的時候帶了則書回家來見父母。則書是個溫和愛笑的人,又很有耐心,讓人一見便覺得親切。長水和長空都喜歡跟他說話,他的見識也高,看什麽問題都很精準,很多意見往往能夠一語中的。所以不止是長空,就連長水都覺得,雖然和則書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卻好像是相識了多年的老朋友,可以暢快地同他海闊天空地聊天,不必顧忌什麽。

另一方麵,則書又剛好有像運動員一樣的體魄,腿長手長,陪著長空打了幾場球下來,便已經被長空引為知己了。這次過年則書帶著之怡回了他老家去見父母,所以他們就沒能回來,長空本就有些遺憾,再加上看到了這個嚴肅的大姐夫,心裏就不痛快起來。

雖然長水也更喜歡這個未來的二姐夫,不過他還是一本正經地跟長空說:“不好這樣比的!這種話你以後不要再說了,這讓則書聽了也會尷尬的。”

長空也知道剛才自己是有些失言了,便不再多說,隻是點點頭算是同意了長水,不再繼續發牢騷了。

 

舒雅聽到這裏,好奇地問:“這麽說,你這個未來的二姐夫倒是個妙人,好像無所不能一樣!以後有機會倒要認識認識。”

長水聽了,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微笑著說:“那是自然的,以後我家的人,你都會認識的。”

舒雅看著長水在鏡片後麵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話裏邊的深意,臉一下紅了,攥起拳頭捶了長水一下說:“不害臊,你怎麽就斷定,我以後一定要認識你家裏的人?你就那樣篤定,我以後嫁你嫁定了嗎?”

長水順勢握住她的拳,笑看著她問:“不是嗎?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以後是嫁定我了呢!”

舒雅本以為自己剛才失了言,竟衝口說出“嫁給長水”的話,原怕被長水說笑,可沒想到他竟握住自己的手,追問坐實了這一句。舒雅的心怦怦直跳,她強作鎮定輕聲問:“你這算是跟我求婚嗎?”

長水最喜歡這樣的舒雅,就算是害羞也不會逃避,總是遵從本心,大膽地麵對自己的愛情。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輕輕把她拉進了懷裏,然後才柔聲說:“應該算是吧,隻是這樣的求婚太簡薄了些。不過,你知道的,我的這顆心早就全都給了你,我此生自然是非你不娶的。

其實,我早就想好了,我們一畢業,不管各自的工作分配到哪裏,哪怕不能被分到同一個城市,我都要同你結婚。因為,我相信,時間和空間都不可能阻隔我們的愛情。所以,舒雅,這一世,我是注定了,要和你相守一輩子的。你願意嗎?”

舒雅的頭靠在長水的胸口上,聽著他娓娓道來,訴說著對自己的愛和許了她一生的承諾,她的眼淚一點點湧了出來,打濕了長水的衣裳。她想,就算周圍形式再嚴峻,未來的路再難走,她都沒什麽好怕的了。因為這一生,她有親愛的長水相伴,這便足矣!哪怕他們的身邊將變成荒蕪的沙漠,隻要能握著長水的手,她的心靈之泉就不會枯竭,她的精神世界就能夠得以保全。

她閉上眼睛,輕聲但堅定地說:“我願意,因為你,隻有你!”

長水低頭輕吻了舒雅的頭發,他很明白舒雅為什麽流淚,那不隻是激動的淚水,那還是為了,在嚴厲的現實下能夠與他相依為命而流下的淚水。在當下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中,他們這兩個出身不好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可是他們都在用力維護著自己那一點小小的人格之光,希望它不要被湮滅在巨浪之中。而在這一點上,他們的堅持是高貴的,雖然有相依為命的孤苦,卻正因如此,反而更凸顯出了兩顆心的契合。舒雅的淚是為這高貴而流,為這孤苦而流,更是為了心的契合而流下。這一切,長水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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