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傍晚的時候,長水終於到了家。果然,他看到母親正站在老宅的大門口向著來路望著。也不知道她已經在那裏等了多久,冷風把她梳得平整的發髻吹得有點亂,她的臉凍得發紅,這時她正用手揉著迎風流淚的眼睛,一抬頭就看見長水笑容滿麵地站在了她的麵前。
淑媛喜出望外,忙接過長水手中的帆布包,又用手幫他拍打大衣上的灰塵,高興地說:“我就想著你這幾天該回來了。天天這時候在這兒望著,今天總算是看到你了。”
長水又從母親手中搶過了帆布包,說:“媽,還是我拿著吧,不重。你也是的,這麽冷的天,還天天站在門口等著,看,你的臉都凍紅了。走,咱們快進屋!”
淑媛歡喜地笑著說:“好,進屋進屋,你一路上也凍壞了吧,先進大屋去,那屋炕燒得好,可暖和了。”
長水就和母親一路穿過前院兒,繞過影壁,要到他們家的上房去。在路過前院的時候,還碰到了出來倒水的二爺爺家的大堂叔建山,建山看到他就笑著說:“大學生兒回來啦!你媽這兩天等你等得可著急啦!”
長水也笑著打招呼說:“建山叔好!等我到家收拾好了,再去給二爺問好。”
建山笑著點點頭說:“好!”然後又轉頭去跟淑媛說:“大嫂,這上了大學就是不一樣啊,你看你們家長水,現在多大方展樣,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靦腆啦!”
淑媛笑咪咪地說:“是呀,這孩子還得放出去,讓他們見見世麵的好。”
建山點頭說:“正是呢,不過也得是那樣的孩子才行啊,咱這一家子除了在城裏當大官的四叔家,誰還能像你們家一樣,孩子個個有出息,都能上大學的。你看我家的那兩個小子,不是都念完了中學就找事兒做了,不是咱們不願意供他們,是他們自己念不出來。”
淑媛忙說:“那裏有你說得那樣差,我看你家的兩個孩子也都很好,在家這邊做事,就守在身邊,不用像我這樣牽腸掛肚的。”
建山聽了,就看著長水說:“你媽說的這是實話,打你上大學走了以後,她哪天不念叨你,牽掛你的。你以後有出息了,可得好好孝敬她。”
長水望著母親鬢角悄悄變白了的頭發,心中長長歎了口氣。是呀,他們都長大成人離母親而去了。他們都有自己要去追求的世界,而母親就永遠站在他們的身後,殷勤地望著他們,盼望著他們走遠走好,又盼望著他們能回回頭,再看看她,再讓她抱一抱。他的眼睛有些濕潤,為了不失態,他連忙回答建山說:“我知道,等我畢業了以後一定好好孝敬爸媽。”
淑媛和建山都笑了,建山說:“快回屋去吧,這外麵太冷了。改天你歇過乏兒來,到我家來,咱們好好嘮嘮。”長水和母親一起說好,就和他分手,回到後院他們的家去了。
進到父母的大屋,他看到二姐之怡正坐在炕上跟之文和父親講話,看到他回來了,就笑著對他說:“你可算回來啦,媽這兩天都盼著呢。”
長水笑著點頭叫“二姐”,然後又望著建洲說:“爸,我回來了。”
建洲微笑地看著他說:“路上凍壞了吧,脫了大衣上炕暖和暖和。”
長水答應著,放下了箱子,脫了大衣上炕坐下。之文在炕上站起來說:“大哥,把大衣給我,我幫你掛起來。”
長水把衣服遞給之文,然後笑著看著她說:“你又長高啦,我看明年要趕上二姐啦。”
之怡聽了在旁邊拍打了他一下說:“你也學壞啦!我看你上了大學,別的不知道怎樣,這個嘴可是變得伶俐起來啦,現在連我都打趣!”
大家聽了都笑了。原來,不知怎的,韓家的孩子個子都挺高,隻有二姐之怡沒有長起來。所以長水打趣說,來年之文都要超過二姐去了。
這時長水又問母親:“長空呢,這麽晚了還沒回家?他們不也放假了嗎?還有大姐,她回來了嗎?”
淑媛正準備出去做飯,聽了長水的話,立住腳歎了口氣說:“長空那孩子,我們是沒招兒啦,一放假就天天跑出去玩。這外麵天寒地凍的,我說,你出去有什麽好玩!不如在家裏暖暖和和地溫溫書,等你哥回來。結果他說,他約了朋友,要一起上河上溜冰打冰嘎兒去。然後就一溜煙兒地跑了。這會兒天都快黑了,還沒回來,一定是又玩瘋啦!”
建洲聽了就站起來說:“我這就去喊他回來,也快吃飯了。”說完就下炕邊穿鞋邊對長水說:“你大姐之前就來信了,說是今年晚回來兩天,醫院事兒忙。我估摸著,明後天也就差不多該回來啦。”
長水點頭,又忙起身攔父親說:“爸,你呆著吧,我去找長空。”
建洲搖頭說:“你剛回來,還沒暖和過來呢,先歇著吧。我也就是去外麵迎迎他,估計這會兒他也是正往家走呢。”說完就掀開棉門簾子出去了。
他還沒走出堂屋,長水就聽見長空的聲音在院子裏喊道:“媽,是我大哥回來了嗎?”邊喊著邊往裏走,正好迎麵碰上出來找他的建洲。他叫了聲“爸”,然後又問:“我大哥回來了吧?”
建洲點頭說:“是啊,你怎麽知道?”
長空一邊往裏走一邊說:“我看媽沒有在大門口等著,就知道,應該是大哥已經回來啦。”他嘴裏說著話,這邊用手一掀門簾鑽了進來。
長水看見弟弟一手拎著冰鞋一手拿著冰嘎和鞭子,渾身冒著熱氣走了進來,不覺好笑。這個長空,真是個動不停,大冷的天兒,別人都凍得哆嗦,他倒好,竟能玩得流著汗回來。
長空看見他高興地咧嘴笑了,把手裏的東西放下說:“大哥,你終於回來啦!我這兩天就等著和你一起去溜冰呢。還有早上起來,你陪我一起去沿著河邊跑步吧。現在沿河的柳樹都長起來啦,早上河邊可好看啦,到處都是樹掛!你看了一定喜歡,沒準兒還能詩興大發,寫幾首好詩出來呢。”
長水望著長空那神采飛揚,充滿活力的臉,笑吟吟的剛要答話,旁邊母親先嗔怪地對長空說:“一回來就呱啦呱啦地叫嚷,你又玩瘋了,看看外邊天都快黑了,才回來!”
長空對長水和之怡伸伸舌頭,然後轉過臉去摟著淑媛的肩膀笑嘻嘻地說:“我知道啦,下回不這樣晚回來啦。可是,媽,我餓了,飯好了沒有啊?”
淑媛無奈地戳了他額頭一下,然後說:“還沒呢,華姑正切酸菜呢,我再去切點烀好的大肉,今天咱們吃川白肉。”
長空聽了一聲歡呼,高興地說:“好哦!今兒開齋啦!”
之怡下炕說:“媽,我跟你一起做去。咱再化塊凍豆腐,切了燉裏頭,更好吃。我在醫院宿舍住著,就想吃咱家的凍豆腐!”
淑媛笑了,她是真的開心,還有什麽能比離家的孩子思念著家裏的飯菜香,更讓一個母親高興的呢。她點著頭說:“好好,凍豆腐咱有得是,你在家這幾天敞開兒了吃。等過完年走的時候,我再給你帶幾塊去。”說完就和之怡一起去廚房做飯去了。
長水這回家後的第一頓飯吃得很是熱鬧,大家坐在燒得熱熱的炕上,圍著一大鍋川白肉和幾個醬拌的小菜吃得不亦樂乎。建洲還罕見地給長水和後奶奶生的小叔叔建業都倒了點白酒,說他們也長大了,今天高興,少少喝一點沒關係的。
因為有老話兒說“出門餃子歸來麵”,淑媛特意給長水煮了碗麵來應景兒。建洲喝了一點酒,看到全家團團融融,有說有笑地圍坐著吃飯,開心起來,剛好看到淑媛給長水端上來了麵,就笑眯眯地看著他們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外國人是怎麽吃麵條的?”
之怡看著父親微有點泛紅的臉上露出興致勃勃的神情,便知道他心情好,要說故事,於是就笑著湊趣說:“外國人不會用筷子,這麽長的麵條他們怎麽吃呀?爸,你給我們講講!”
建洲看大家捧場,更來了興致,他放下酒盅兒說:“我以前在北平念書的時候,”
還沒等他說完,長空就插嘴說:“爸,哪裏還有北平,現在是北京!”
建洲對他擺擺手說:“你不要搗亂,我上學的那會兒就叫北平,我叫習慣了。而且一想到我上學時的事,想到那座城市的時候,腦子裏就隻有這個名字啦。你們小孩子是不懂這種感覺的。”
長水看到父親回憶往事的樣子,心裏一動,他想,真的,父親曾經也有意氣風發,年少輕狂的時候啊。他那時是不是也像我們現在一樣,心中充滿了偉大的理想,覺得自己以後一定會於國於家於己成就一番了不起的事業。那時的他可會想見,他的未來原來竟又是回到了老家住回了老宅,安靜而平庸地過剩下的每一天。
是啊,這世上大多數的人難道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平庸,既是生活的底色,現實中的偉大也許並不存在,所以理想才隻能叫做理想。長水順著這條線胡思亂想著,心底裏泛上了一絲苦味。隨即他又有點鄙視自己,為什麽要做這種無病呻吟?人生之事千變萬化,他一個年紀輕輕,涉世不深的學生又能看得透什麽!父親也許沒能實現他當年理想中的宏圖偉業,可是他如今為自己的妻子兒女支撐了一個幸福的家庭,誰又能說,他不是樂在其中呢。
收回了這些不著邊際的想法,長水聽父親興趣盎然地繼續說著:“北平那時候雖然是在戰時,可城市仍然是很繁華的。王府井大街上什麽店鋪沒有!我們當時幾個要好的同學有空的時候便常常去那邊逛。那時最喜歡去的是王府井大街上的東安市場,那裏南北兩條街,商鋪是一家挨一家,門臉兒雖都不大,但賣的東西五花八門無所不有。我們最愛去的就是書店,尤其愛逛舊書店,一是便宜,二是還時不時的能淘登到一兩本古籍孤本,實在是其樂無窮。”
說著他笑著望向長水說:“我現在還保留著幾本當年淘來的古書,以後你若是有興趣便送你去讀。”
之怡聽了笑著打趣他道:“爸,你這可就偏心啦!怎麽隻給大弟一個人,難道我們都是不會讀書的嗎?”
大家聽了都笑了。建洲高興地說:“你們都有興趣看嗎?若是這樣,那自然好!回頭給你們一人一本!”
長空卻搖著頭說:“誰耐煩看那些老古董!二姐,你別打岔!爸,你接著說,王府井大街上還有什麽好玩的?”
之文在他旁邊眯著眼睛笑著說:“二哥你就想著玩!我要聽爸講外國人是怎麽吃麵的。”
淑媛聽了緊接著說:“可不是,你爸喝了點酒,說話就越來越囉嗦!說要講洋人吃麵,怎麽我們聽了半天還連個洋人的影兒都沒聽見!”
她這一說,大家全都大聲地笑起來,連總是不太愛說話的小叔叔建業都笑了,他中學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如今在縣裏的藥房做會計。這時他也聽起了興趣,催著建洲說:“是呀,大哥,你快講!”
建洲不理會淑媛的打趣,接著說道:“我們那時在東安市場的邊上發現了一家大的西菜館子,叫東華飯店,據說是當年莊王府的大總管裴玉慶開的,門臉兒很氣派。當時很多洋人在裏麵進出。我們那時好奇,又都沒吃過西餐,於是就幾個人商量要進去嚐嚐,見見世麵。
進去找了位坐下,就有夥計上來給我們介紹,說這家館子做的意大利菜最是正宗,我們那時都是窮學生,點不起太高檔的菜,就每人要了一份最便宜的意大利麵。等夥計把菜端上來的時候,我們都有點傻眼,一盤子長長的麵條,給我們的餐具就隻有刀叉。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該怎麽下手。
當時我的一個同學叫王森的,很機靈,他說,‘你們看看鄰桌的那兩個洋人,有一個也叫了這個麵,咱們看他怎麽吃。’然後我們就都偷偷瞄著那個洋人,隻見他一手拿著叉子挑起麵,一手用刀在旁邊幫忙籠著,然後就開始不停地擰叉子直到把整根長條麵都纏到叉子上,然後放進嘴裏文雅地吃了。
我們看得明白,就自己也跟著學,說來好笑,一頓飯吃下來,滋味好不好全不知道,大家就好像都學了個技術活,累得夠嗆!”他說到最後,想起當時的樣子,自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大家也都覺得有趣,全都笑了。之怡說:“原來外國人是這樣吃麵的,還真是麻煩!長水,快,用你的筷子給我們纏根麵條看看!”聽她這樣一說,大家更是都笑了起來。
淑媛笑著搖搖頭說:“像你說的這樣文雅的洋人,我們就沒福氣見到。不過日本人剛被打走那會兒,咱們城裏可盡是些老毛子的蘇聯兵。一個個都長得人高馬大的,最能喝酒。我還記得當時我在肉店買肉,就碰上過一個。他比比劃劃地跟肉店掌櫃要了塊肉,然後往自己的軍裝褲兜裏一揣,一手還拎著瓶酒就走了。我當時看著新鮮,還有把肉直接揣褲兜裏的,也不怕油了褲子!”大家聽了,又是一陣哄笑。
他們就這樣說說笑笑地聽建洲和淑媛回憶些往事。長水覺得這頓飯自己吃得有些熏熏然,也許是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他舒坦地靠牆坐著,看著昏黃的燈下圍坐著的家人,心想,其實平凡的活著也沒什麽不好。這一夜他睡得很好,連半個夢都沒有做到。
長水在家呆了兩天,大姐之華終於回來了。長水也快有一年沒見到她了,這會兒看她已經把頭發剪成了齊耳短發,沿著兩邊的鬢角各別了發卡,顯得利索又幹練。她穿了件暗紅色的套頭毛衣,襯得臉色很紅潤。這時她正安靜地坐在炕桌邊上,低頭想事情,微微皺著眉,嘴角緊抿著,從側麵看,她的嘴角上方已經有些若隱若現的細紋了。
長水這時想到,大姐的年紀也不小了。他回家的這幾天就常聽母親念叨,說大姐什麽都好,就是還沒有個可心的對象。她雖然自己要強,可是這年紀一天天大起來,總歸還是要成家的。但是母親也知道,大姐的事,她和父親是鞭長莫及,管不了的。何況大姐一向自己有主意,母親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信裏問一問,催一催她罷了。長水想,不知道日後誰能配得上自己的這個有殺伐決斷的姐姐。
這時候母親掀起門簾進來了,她拿著個針線笸箕也坐到了炕上,拿起針來給長空的衣服上縫扣子。邊縫著邊同之華說話。她看到長水正坐在地下的椅子上麵看書,就對他說:“別坐那椅子上了,冷。你回你和長空的屋去,你們那屋的炕我也給燒上了,這會兒也暖和著,你去那邊炕上看書去吧。”
長水知道母親定是又要和大姐說讓她快成家的事,所以支開自己。他也不說破,隻是站起來說好,然後出門往他們的屋走。他剛出來,就聽見母親對大姐說:“你不要嫌我嘮叨,我還是想問你,在那邊可有什麽合適的人沒有了?”
長水聽了,微笑著想,果然,母親還是一直操著這個心。他剛想抬腿走,卻聽到了大姐又快又幹脆地回答:“有了。”長水嚇了一跳,立在當地,豎起耳朵繼續聽下去。
屋裏淑媛也很是意外,睜大了眼睛驚喜地問:“真的!是什麽樣的人?你怎麽之前信裏也沒跟我提起過?”
之華笑了笑說:“信裏說不清楚,我原本就打算這次回家來直接告訴你們的。”
淑媛聽了,真是意外之喜,忙著問:“這麽說,是真的了?你心裏看定了?快跟我說說,是個怎麽樣的人?多大了?做什麽工作的?家是哪裏的?家裏姊妹幾個?”
她這一連串的問題,不要說問得之華目瞪口呆,就連在外麵聽著的長水也忍不住好笑,他想,母親看來是真的著急大姐的婚事,如今聽說她有了對象,竟高興成這樣。
屋裏麵,之華稍稍吸了口氣,笑著握了握淑媛的手,然後說:“媽,你別著急,我慢慢告訴你。隻是你聽了不要吃驚。”
淑媛聽了,更加焦急,問道:“怎麽說?”
之華伸手攏了攏頭發,然後緩緩地說給她聽:“他叫蔣東城,家是黑龍江雙城縣的。他也是哈爾濱醫學院畢業的,說起來我們還是校友,不過他比我大著幾屆,我上學時他已經畢業了,所以我們在學校沒有碰上,東城現在是我們礦務總院婦產科的副主任。”
淑媛聽了,心裏滿意,笑著點頭說:“聽著不錯呀,人肯定很能幹吧。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主任。”
之華靜靜地看了她一眼,接著說道:“他比我大十歲。曾經成過家。”
淑媛愣愣地望著之華,半天才說:“你說什麽?!你竟找了一個成過家的人!”
之華長長出了口氣,然後果斷地點頭說:“是。他原來在老家結過婚,還有兩個孩子。後來他工作調轉到了煤城,他的愛人和孩子留在老家沒有跟過來。時間久了,兩人感情淡漠,他去年年初的時候回家同他愛人辦理了離婚手續。”
淑媛聽完,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覺得心一直往下沉,眼前有點發黑。她最能幹的大女兒,從來都不用人操心的之華,竟然在婚姻這樣大的事情麵前,犯起了糊塗。她竟然找了一個有家有孩子的男人!淑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好,一陣心痛讓她沒法坐直身子,她用手拄了拄炕桌。之華忙伸手扶住了她,看到母親這樣痛心,她的心底裏也是一片黯然。可是,她馬上想到蔣東城在煤城車站送她回來的時候,那殷切注視著她的目光。她知道,他是認真愛著她的。
之華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和蔣東城之間有了這種說不清的情愫。也許是在她兩次三番遞交入黨申請書而被組織拒絕的時候。她韓之華學曆高,業務水平過硬,思想覺悟也不比任何人差。她熱愛她的事業,一心撲在工作上,在醫院裏沒白天沒黑夜地苦幹,可是就因為她的出身被定義為富農,她便多次被拒絕於黨的大門之外。她不服!
之華的性格剛強且有決斷。她直接去找了醫院黨委的陳書記。那天她下了夜班,並不回宿舍休息,脫下白大褂拿在手裏,徑直穿過住院部的大樓,到後院的機關樓上找到了書記辦公室。當時辦公室裏不隻陳書記一個人,之華進來後看到一個高高瘦瘦穿著白大褂的人拿著一杯水站在窗邊。之華認得他,他就是婦產科以醫術高明而著稱的副主任蔣東城。
這時,陳書記從桌邊站了起來,望著之華說:“小韓呀,這麽早來找我有事嗎?”
他看了一眼之華手上的白大褂,了然地說:“哦,你是剛下夜班啊。”
之華點點頭,然後從容地說:“陳書記,我有事想找您談談。”
陳書記馬上明白了之華 的來意,他點頭說:“我知道,是為了你入黨的事吧。”
之華愣了一下,她沒想到陳書記一下子就挑明了她的心思,她點頭答道:“是的。”
陳書記就伸手指著他對麵的椅子說:“坐吧。”
然後又轉頭看了一眼蔣東城,微笑著說:“其實,我剛才和蔣主任正在討論你的事情。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你竟自己找來了。”
之華很是意外,她知道蔣東城也是黨委的委員,看著他還沒有脫下去的白大褂和眼睛下麵有些泛青的陰影,之華就知道,他一定也是剛下夜班。她沒想到,這麽一大早,她,陳書記還有蔣東城,他們三個人竟然同時想到了要討論關於她入黨的事情。之華在來之前,心裏那一點點的憤懣不平一下子都消失不見了。她想,無論如何,組織是關心她,重視她的。入黨並不隻是她一個人的事,原來陳書記和蔣主任也同時在關注這件事情。
她長舒了一口氣,坐下來說:“這樣說,我是來對了。陳書記,我這次來,是想很認真地向您表明,我作為一名普通的醫生,一個在精神上向往追求共產主義偉大事業的人,對於加入黨組織的殷切渴望。我願意接受組織上對我的任何考驗,我非常想知道,組織上覺得我到底有哪些不足,哪些問題,如果您能坦誠地給我意見,我保證,我會堅決地改正這些錯誤。我想告訴您,我真的是發自內心地熱愛黨,愛我們的這個國家,我無比熱烈地祈盼黨組織能夠接納我。如果僅僅是因為我富農的出身,——”
她的話還沒說完,蔣東城忽然走了過來,很快地打斷了她,說:“小韓同誌,不要懷疑組織,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自己的信仰。組織上已經在認真的考慮你入黨的事情了。”
陳書記也點頭說:“是呀,蔣主任剛剛還跟我說,你業務能力很強,作風硬朗,思想覺悟也很高,是個好苗子呀。”然後他又身子前傾,靠近之華一點,略低聲說:“你先不要聲張,回去再寫一份入黨申請書來,我們黨委的幾個常委之前已經碰過一次頭了,基本上確定了發展你做我院預備黨員的提議,等你寫好了申請書,我們再正式開會討論通過就行了。”
之華猛抬頭望向陳書記和蔣東城,他們兩個都微笑地看著她。她覺得頭有些暈,巨大的狂喜慢慢的在心底裏蔓延開來。她被接受了!她將要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了!一瞬間,她的眼裏湧出了淚水。她想,黨是公正的,沒有因為她的出身而拋棄她,她的一切努力在這個時候都得到了回報,她被黨組織接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書記辦公室的,站在醫院的院子裏,雖然前麵仍是灰突突的住院部大樓,可是她感覺自己看這個世界的樣子都不同了。她終於可以自豪地站在這個醫院裏,以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
“很高興吧。”一個聲音從她的身後傳來,她這才意識到,蔣東城也同她一起走了出來。“要回宿舍嗎?我們正好順路,一起走吧。”他說。
之華回頭望著他,她第一次注意到東城瘦削的臉上有一雙很黑很亮的眼睛。他的顴骨很高,襯得眼窩深陷,這時可能是因為剛下夜班的緣故,他的臉上略顯出疲憊的神色,可是明亮的眼睛裏卻透露出了一種精神亢奮的樣子。
一直以來之華從沒好好打量過他,在她的印象中,蔣東城是個做事嚴肅認真,話雖不多,但應該是個極有城府的人。這時她看到他有些興奮地望著自己,忽然覺得原來他也是個普通人,起碼現在在她的麵前,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他此時就像是一位兄長,簡單而認真地在替她高興。
之華發自內心地笑了,說:“是呀!我甚至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這麽久以來一直祈盼著的事情,今天終於成真了。我很激動。”
她很高興這時候能有人同她分享這巨大的快樂,她望著東城真誠地說:“謝謝你。”
東城搖搖頭,微笑著說:“我沒有做什麽,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努力。你知道嗎,當我那天看到你不假思索地上前為窒息的患者吸痰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真正的醫生,是個了不起的人道主義者。你配的起一個共產黨員的身份。”
之華愣住了,她想起了那天的事。當她在門診走廊裏,看到那個被痰卡住而窒息昏厥的患者時,她的確沒有多想。救人是她腦海裏唯一的想法。她甚至沒有看清患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就衝了上去。她並不知道當時蔣東城也在場。這件事對於之華而言,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她隻是覺得她盡了一個醫生應盡的職責。在一個醫生的眼中,患者的命就是她的事業,在這裏沒有性別,美醜,地位,貧富,髒或者不髒的差別。之華是這樣理解她的事業,也是這樣去完成她的事業的。所以,在從她上去給患者吸痰的那一刻,到救活了患者之後,她都沒有想過任何多餘的事情。
今天她聽到東城提起這件事,意外之餘,心底裏忽然湧起了知己之感。因為他沒有用任何浮誇的字眼來稱頌她,他隻是說,她是一個真正的醫生。可是沒有什麽稱讚,能比這句話更得之華的心。她意識到,蔣東城懂她,他們好似心靈相通。
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之華感覺到自己的心同蔣東城走的近了。經曆過大家庭裏的鬥爭和幾次三番的世事戰亂變遷,之華的心早就堅強如鐵了。在愛情來臨時,她也不像那些情竇初開的少女一般方寸大亂,懷春懷秋。她很清醒地知道,自己需要同一個,目標一致,理想相同的人組建家庭。蔣東城是有過一段婚姻,甚至有兩個孩子,可是他成熟的心經受得起生活的衝擊,這樣的人,才配站在她韓之華的身邊,同她相知相得,共同麵對未來人生路上的風風雨雨。
她知道這些話很難同母親講清楚,這時她握著淑媛微微有些顫抖的手,心中也覺得難過。她說:“媽,你不要這樣。請你相信我,我有能力判斷自己未來的幸福。社會已經不同了,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屬品。婚姻也不再是女人的全部。我首先是一名醫生,然後才是蔣東城的愛人。我同他是因為誌同道合才走到一起來的,我們沒有衝動。他很成熟,對未來的生活考慮的也很周到。我信任他,也希望你們相信我。”
淑媛勉強地讓自己平靜下來,理了理腦子裏亂成了麻的思路,望向之華。她在之華的眼中看到了堅定。她知道,她是攔不住她了。是呀,之華從小到大,從來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她下的了決定,也承受得起後果。讓她一個人在外麵闖蕩了這麽久,現在他們作父母的,再來反對她對於自己婚姻的決定,無疑是多餘的。之華說得對,他們應該相信她的判斷。
想到這裏,淑媛長歎了一口氣,在這樣自信又能幹的之華麵前,她這個做母親的略微有一點挫敗感,她說:“我知道,你自己決定了的事,是改不了了。這個蔣東城,我們沒有見過,不過聽你這麽說,應該是很合你的心意了。算了,人這一輩子最難得的也就是“合心意”這三個字。你日後若能同他夫妻想得,也算是件好事。隻是,”
她沉吟了一下,之華聽母親轉過彎來,不再強求自己,心中大石落地。這時見她仍有顧慮,就趕緊問道:“隻是怎麽樣?”
淑媛直直地望著她說:“你真的想好,一結婚就給人當後娘嗎?”
之華見她關心的是這件事,不禁長舒了一口氣,搖頭說道:“孩子並不跟著東城。他們還是同他前妻留在老家,當然東城每月會給他們寄錢去的。我同東城說好了,結婚以後,工資還是各自花的。他寄錢去養兩個孩子,我也可以照樣負擔弟妹的學費,這方麵我們兩不相幹。”
淑媛聽說,他們並不同孩子住在一起,先鬆了口氣,後來又聽她說,結婚後兩人經濟獨立,不禁又有些心酸,她想,夫妻本是一體,像他們兩個這樣可算是哪門子的夫妻!也許世道是真的變了,她已經不能理解年輕人的世界了。
她沒有再說別的,隻是點點頭說:“你們既然都想好了,那就這樣吧。回頭我跟你爸說,他一向很信任你,想來也不至真的反對你們。既然這樣,你找個時間把這個蔣東城帶來給我們瞧瞧吧。畢竟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人,媽總得親眼看看才放心。”說到這裏,不禁悲從中來,眼淚便落了下來。
之華的心也酸了,她知道讓母親接受這件事是多麽地使她為難,她用手幫淑媛擦淚,聲音也有些哽咽地說:“那是當然的,我回去就找個時間跟院裏請兩天假,帶他來見你們二老。媽,你放心,我會過好自己的生活的。”
淑媛落淚點頭,她看到之華眼裏也蓄滿了淚水,便想,不能讓孩子心裏難受,所以就控製了自己的情緒,勉強笑著說:“無論如何,這也算是件好事。你的終身大事終於解決了,媽還是高興的。”
之華的眼淚流了下來,不過,她也笑著說:“還是媽好。”母女兩個握著手,望向對方,心裏同時都釋然了。
一直在門外聽著的長水,這時心中百感交集,他不想去打擾母親和大姐,一個人拿著書回房去了。坐在炕上,他卻再也看不進去手裏的書了。他想著大姐的話,想著她對感情冷靜而客觀的描述。他承認,誌同道合,相互信任是愛情的基礎,可是為什麽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他感覺大姐講了很多道理,好像都是圍繞著她的愛情,可實際上又全不相幹。倒是母親的那句“合心意”才是一語中的,短短的三個字卻道盡了愛情裏麵飽藏著的無數情思愛意。
他不知道,大姐找到的是不是真正的愛情,不過,他可以肯定,這樣有道理的愛絕不是他想要的。他再一次認識到了,人與人的不同。他本以為每個人雖然看待世界的視角不同,可是我們感官的觸角是一樣的,我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裏麵應該包含著激情,光亮和火焰,還有一種瘋狂,讓人情難自禁,忘記自我。可是,看來他錯了,大姐和蔣東城好像並不需要這些,他們的愛是理解,是信任,僅此而已。他希望大姐真的能滿足於這樣的愛情,想到這兒,他仰麵躺在了炕上,雙手枕著頭,望著屋頂輕聲自語道:“希望她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