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人性·獸性

第五章 黯然輟學

奚秋瀟調到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後心情好了許多,上班時間看書看報已經從偷偷摸摸變成了工作需要,他辦公室的對麵有一個規模不小的資料室,人文社會科學的中外學術名著、中外文學名著、各類各種雜誌一應俱全,奚秋瀟徜徉其間如魚得水,他就再也不用到圖書館去借閱書報雜誌了。這一段時間是奚秋瀟全部職業生涯中最有規律最是自由最為清閑的。

奚秋瀟調到學校兩個多月後,也就是本學期最後一個工作日,教務處周處長正式通知他從下學期開始就被安排到教研室了,在全日製中專班開《中共黨史課》,可以不再坐班了,隻需在自己有課的時候和每星期二每星期五的上午到校就可以了。坐在下班回家的電車上,奚秋瀟的心情好極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大把大把的自由支配的時間了、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一個上班族了、突然覺得自己終於成了自己的主人。

在本學期即將結束前,奚秋瀟從周處長那兒獲悉學校領導曾有意讓他在暑假中,到北京參加中國人民大學舉辦的《中共黨史培訓班》並為他報了名,後來因為全國報名人數太多,中國人大沒有給奚秋瀟寄來報到通知。奚秋瀟聽到這個消息很是興奮,北京是他十分向往的地方,他從周處長那兒要到了中國人大的聯係方式,自己向人民大學有關部門表示了參加培訓的強烈願望,人大方麵終於同意破例補發一個報到通知,奚秋瀟自己為自己爭取到了一個到北京參加學習的機會。

按照當時的有關規定,出差坐火車硬座可以獲得火車硬臥與硬座差價的一半作為補貼,另外每天出差還有誤餐補貼。奚秋瀟在學校的幾年裏,每年暑假都有機會參加各類培訓,他每次出差不論距離多遠時間多長都坐火車硬座,每天都吃比較簡單的飯菜,這樣一來出差的補貼與他自己的支出相抵後,奚秋瀟的每次出差不僅不需自己掏錢還可以獲得一些補貼收入。

這年的七月下旬,奚秋瀟有生以來第一次以因公出差的名義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盡管一夜無眠,當奚秋瀟看到北京前門的箭樓,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毛主席紀念堂時心情非常激動久久難以平複。不僅後人無法理解以奚秋瀟的出身經曆、社會地位,他同中國大陸政治的聯係程度,何以會在北京產生一種類似於朝聖一般的虔誠激動,即使是幾十年後,奚秋瀟自己都無法理解他第一次到北京時的那份激動和感慨,隻有用信仰的神秘力量才可能解釋這一切,哪怕這種信仰是建立在無知和盲目的基礎之上的。

中年以後的奚秋瀟寫過一篇小文章深情地描述了自己在幾次遊曆中的震撼,曲折隱晦地表達了對宗教信仰的尊重和敬意。

奚秋瀟在青海看到過這樣一幅真實的畫麵——在炎炎烈日下,天蒼蒼,野芒芒,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草原上隻見三三兩兩的牛羊懶懶散散地在漫無目的移動,前方忽然看見有一個藏民五體投地匍匐前行,奚秋瀟所乘的巴士疾駛而過,除了這位藏民,他目光所及之處見不到一個人影,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是什麽樣巨大的力量支撐著這位藏民呢?

奚秋瀟在西藏拉薩時,導遊兼司機指著一對母子告訴他,這對母子是從四川甘孜步行過來的,據說是一路乞討過來的,已經走了幾個月了,隻是為了到拉薩布達拉宮朝聖,又是什麽樣巨大的力量能使這對藏民母子曆經艱辛百折不撓呢?

奚秋瀟在雲南香格裏拉的一個清晨,在草原上極目遠眺時,隨團導遊走到了他身邊,與他攀談起來。年僅17歲的藏族女導遊很健談,她告訴奚秋瀟,自己一生最大的心願是到拉薩去一次,到布達拉宮去朝拜。眉宇間的那種純真堅毅讓奚秋瀟久久難以忘懷,都說16歲的花季,這個17歲的花季姑娘心中對藏傳佛教有一種怎樣的頂禮膜拜啊!這樣一種對信仰的篤信虔誠會怎樣影響她的一生呢?

奚秋瀟所看到和接觸到的藏民都是極為普通甚至是比較貧窮的藏民,物質生活的極度匱乏絲毫沒能折損他們對精神生活的不懈追求,這究竟是一種愚昧呢?還是一種覺悟呢?藏民對藏傳佛教的那份執著虔誠和對宗教聖地拉薩布達拉宮地神往給了奚秋瀟長時間極大的心靈震撼!他一直將這三個畫麵同自己第一次到北京的莫名興奮進行著比較,他那時不認為自己同藏民在這些方麵有多少本質的區別,區別似乎僅僅在於為了心中崇高的信仰,究竟願意犧牲多少現實利益?

第一次北京之行,奚秋瀟有兩方麵的大收獲,其一是《中共黨史培訓班》邀請了當時幾乎所有著名的中共黨史權威專家講課,這使奚秋瀟大開眼界,盡管他並不完全讚同專家在課堂上的某些觀點,但專家披露的重大史實、專家對中國黨史一些重大事件之間相互構建關係地分析、專家對中共黨史上一些熱點難點三言兩語的點撥,都給奚秋瀟撥雲見日耳目一新的感覺;其二是在遊覽觀光中放飛了心情。

當時的奚秋瀟還是非常循規蹈矩的,培訓班安排部分學員(因參觀人數有限,隻能先滿足距離北京較遠地區的學員參觀,來自東昱的所有學員均被安排參觀)到剛剛對外開放的中南海參觀,這也是奚秋瀟心馳神往的地方,培訓班規定的課程時間是10天,奚秋瀟想利用從北京回東昱火車票可以簽票的政策(當時火車票上印有在某年某月某日前到達有效的規定,也就是在有效期內在同一方向的車站可以下站簽票,然後在同一方向的以後其他車次繼續登車)登泰山,又擔心晚回東昱影響不好,所以隻能割愛放棄了參觀中南海。可惜,中南海對外開放參觀隻維持了很短時間,所以奚秋瀟放棄了這次機會等於是放棄了參觀神秘的中南海的機會,為此奚秋瀟後悔不已,因為登泰山的機會遠遠多於參觀中南海的機會。後來,奚秋瀟接觸到了機會成本理論之後,感慨良多。機會成本理論闡釋的是在兩個以上的選擇中,放棄的那些個選擇就是最終選擇的機會成本,顯然奚秋瀟的這次選擇登泰山的機會成本太高了,高到了從此完全失去了參觀中南海機會的程度。剩下的全部問題就是,失去參觀中南海的機會成本究竟有多高?

奚秋瀟是提前一天從北京回東昱的,那天晚上十時許火車駛離了北京站,次日清晨七時許抵達了山東泰安站。

那時的泰安站非常簡陋,奚秋瀟在車站寄存了行李,匆匆登山,從岱廟開始攀登中天門,稍稍休息便衝刺十八盤,躍上南天門後沒有休息,就直插玉皇頂,在五嶽獨尊的玉皇頂上奚秋瀟充分領略了“會當淩絕頂,一攬眾山小”的雄大氣魄,他在玉皇頂上破例買了一個茶葉蛋作為加菜,一個麵包一個茶葉蛋,這是他在泰山玉皇頂的全部午餐。

午餐後,奚秋瀟開始下山,等走到泰安車站時,奚秋瀟感覺自己有點不舒服,沒有食欲,他買了一個西瓜,吃完西瓜就在車站的長條板凳上躺了下來,沒想到這一躺,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昨天在火車上一夜未眠,又在白天從岱廟到玉皇頂,又從玉皇頂回到岱廟,不到十個小時,在海拔1545米的泰山,馬不停蹄地打了一個來回,又加上正值酷暑,實際上這就是出現了輕度中暑的症狀,隻是年輕力壯反應不太強烈罷了。

晚上十一時許,奚秋瀟在睡夢中被車站喇叭吵醒:“西寧前往無錫方向的XX次列車就要進站了,有前往無錫方向的旅客趕快檢票上車了。”奚秋瀟凝神一聽無錫方向一骨碌起身,奔向行李寄存處取出了自己的行李,飛快地衝向檢票口,等到奚秋瀟剛剛登上火車,火車就徐徐啟動了,奚秋瀟得意地像登上了專列一樣,在空蕩蕩的車廂裏繼續睡覺。

第二天白天,養足了精神的奚秋瀟又在南京下了車,遊覽了中山陵夫子廟明孝陵等著名景點,晚上又匆匆登車,在火車停站時買了一個符離集的燒雞,想給父母和林蓁蓁嚐嚐,可惜到東昱後,經奚秋瀟母親和林蓁蓁共同鑒定,符離集燒雞已經變味了。就這樣,奚秋瀟的第一次出差既沒有給父母帶什麽禮物也沒有給林蓁蓁帶任何禮物,隻帶回一個變了質的燒雞。這在很大程度上使奚秋瀟的第一次出差打了一個大的折扣,好在林蓁蓁通情達理,絲毫沒有責怪奚秋瀟。

奚秋瀟的這次利用出差旅遊大體上反映了當時相當一部分中國人的旅遊方式,停留在路過經過到過的狀態,用後來比較形象的順口溜就是:下車拍照,上車睡覺,停車吃飯,回家忘掉。旅遊遠遠沒有進入享受生活擁抱自然的境界。隻是,奚秋瀟這次表現得比較極端,像他這樣用半天多一點的時間,從泰山岱廟到玉皇頂打個來回的遊覽,即使算不上空前絕有,也一定是不多見的。他再一次明顯違背了他後來一直很推崇的機會成本理論,假定從東昱到泰山的成本是相對不變的話,他舍棄了從容登頂細細品味,而選擇了匆匆爬山粗粗一瞥,這個機會成本絕對是夠高的!

從被分配到教研室,正式開始上課,奚秋瀟盡管已經可以不坐班,但他還是每天一早就到學校,學校裏坐班的同事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在嘀咕:明明可以不來上班,天天來幹嘛呢?這人有點怪!

奚秋瀟之所以天天準時去上班並不是要有意做給領導看的,奚秋瀟是一個孤傲自信的人,他不屑於這種小伎倆。他天天到校是因為他家裏住房擁擠,14平方米沒有衛生設備的住房,父母都退休了整天在家,奚秋瀟缺少一個自己的空間,相比之下學校的條件要好得多。

那時他的作息製度很有規律,早晨到校拿個暖水瓶到辦公室泡一杯茶,然後拿張報紙上洗手間,回到辦公室喝茶看書備課,到中午10﹕30分以後就到資料室看書報,11﹕30分吃飯,吃完飯和同事打牌,下午1點同事上班,奚秋瀟回辦公室繼續看書備課,下午3︰30分騎自行車離校去等林蓁蓁下班,陪她一起回家,就這樣日複一日,奚秋瀟的心裏卻覺得很踏實很知足了。

奚秋瀟當時不太願意待在家裏還有另一個原因,奚秋瀟的哥哥與大學裏一個從杭州來的女同學正在艱苦地戀愛中。女同學的父親是浙江大學的教授而且是中國著名詞學專家夏承燾先生的高足,在唐宋詞的研究方麵已經在國內是屈指可數的年輕權威,出了好幾本專著,所以家庭條件比較好。在奚秋瀟哥哥的眼裏,他的女朋友是百裏挑一的,要什麽有什麽,所以追得很辛苦。夏天奚秋瀟最怕哥哥的女朋友來家裏,她一來,奚秋瀟隻能拿個竹椅到弄堂裏乘涼,一去就是一個下午。說實在奚秋瀟也挺佩服他哥哥的女朋友,怎麽說也算嬌生慣養的姑娘,夏天即使是白天,和男朋友的父母兄弟擠在沒有衛生設備隻有一間房的奚家,該有多麽不方便啊!隻有初綻的愛情才能覆蓋掉這一切,要麽就是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熱戀中的人智商都低得出奇。

奚秋瀟天天去學校還有一個秘不可宣的理由就是,可以在學校吃一頓免費午餐。在學校還沒實行免費午餐時,奚秋瀟中午是回家吃飯的,盡管來回乘坐公交車很費時間,但他有的是時間,而缺少的是金錢,他使用的是公交月票,以時間來交換這頓午餐費,奚秋瀟那時覺得絕對劃得來。

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上級十分關心學校的發展,隨著招生規模地擴大,原有的校舍就顯得十分捉襟見肘了,領導果斷決定將原東昱製藥廠老板的別墅置換出來作為新校舍。

原東昱製藥廠老板在1949年前是東昱屈指可數的實業界大亨,他在20世紀30年代在東昱造了兩棟大別墅,一棟大的別墅是自己和父母居住,小的別墅給弟弟妹妹居住。他在1950年離開中國大陸時將帶有大花園的大別墅賣給了國家,後來經過幾次輾轉,成了東昱紡織品采購供應站下屬的一個門市部。有關部門覺得將別墅作為學校的辦公樓更有價值,為提高教學活動的質量,另在大花園的南側新建教學樓,在大花園的西側建一個多功能的會議室。原來還準備化巨資買下那棟小一點的別墅,可那棟小別墅的住家比較多,因為操作上困難重重,隻能作罷。

這幢大別墅確實氣派不凡。整幢別墅坐北朝南,從寬闊的馬路上拐進一條能容兩輛汽車輕鬆交匯行駛的大弄堂,就能看見一扇大鐵門和四周高大的圍牆,沿著圍牆邊筆直的水泥路直通到車庫,水泥路的西麵是一片大草坪。

別墅的正麵有雕刻著圖案的四根石柱子,沿著石級而上是幾米寬的內走廊,底樓的東西兩側廂房的門就開在內走廊上。中間推開兩扇大木門裏麵是一個四方形的天井,天井的正中有一個石架子上麵是座假山石。麵對天井有一排十扇鑲嵌著彩繪玻璃的落地木門,推開木門裏麵是一個大客廳,客廳足有100多平方米,地麵是上好的大理石。這裏過去實際上也是一個舞廳,底樓東廂房是會客廳,底樓西廂房是中西餐廳,中式餐廳在北側西式餐廳在南側,別墅的西側是鍋爐房廚房,從餐廳有一扇門穿過廊道可以通向廚房。舞廳四個角有四扇門,東側的兩扇門分別通向客廳,西側的兩扇門分別通向餐廳和走廊。推開通向走廊的門就能看見粗壯結實做工精良的木樓梯,木樓梯旁有一個帶有浴缸的盥洗室,樓梯的牆上裝有考究的牆燈。

二樓是主臥室,推開做工考究的厚重木門,是一個30多平米的起居室,起居室的北側有一扇門裏麵是一個帶按摩浴缸的盥洗室,起居室裏有一扇門通向臥室,東西兩間對稱的臥室各有40平方米左右,推開朝南的鑲嵌有彩繪玻璃的落地木門,外麵是二樓的內走廊。

沿著樓梯到三樓,三樓朝南有四間廂房,東廂房最大有近30平米,西廂房因樓梯的影響麵積次之,有20多平米,兩個中廂房麵積差不多各有15平米。朝北有兩間各有10多平米的保姆房和儲藏室,三樓東廂房門外有一個不帶浴缸的盥洗室,裏麵隔了三小間,一間是淋浴房,另外兩個小間各裝有一個抽水馬桶。三樓東西廂房朝南的鑲嵌有彩繪玻璃的落地木門通向大露台。

學校搬進來後新校舍建成前,底樓大客廳被改建成教室,底樓東廂房建起了資料室,西廂房成了教務處,二樓東廂房裏間是院長室,外間是學院辦公室,西廂房成了教室,三樓東西廂房和西麵的中廂房是教研室,東麵的中廂房是財務處,總務處和其他部門則擠在車庫等。

奚秋瀟被分在西麵的中廂房,這件辦公室隻有他和教語文的資深蔣老師兩個人。因蔣老師社會活動比較多,隻在教師返校和有課的時候來學校,所以平時奚秋瀟享受的是一人一間辦公室的待遇。

這個時期成了奚秋瀟心情最舒暢的時期,而從另一個意義上也是他大把大把虛擲光陰的時期,他似乎很滿足於這樣的生活方式,知足常樂小富即安。每天早上比坐班的同事都到得早,中午照例打牌,每隔十天左右就要值班,每次值班都會邀幾個同事打牌。他自己值班要同事陪自己打牌,同事值班也不能不陪啊,所以每周總有幾天晚上很晚才回家,與林蓁蓁約會減少了,去夜校等林蓁蓁也減少了。也許是奚秋瀟覺得他同林蓁蓁的關係已經穩定了或者說是確定了,但奚秋瀟看到的隻是這種水麵上的風平浪靜,他根本沒有意識到水麵下的暗潮湧動,一係列的危機正在漸漸醞釀、正在悄悄向他襲來。奚秋瀟最先受到的重大打擊是老父親病倒了。

那天晚上,奚秋瀟正在聽談之梁教授的講座《19世紀俄羅斯文學》,奚秋瀟參加的東昱師範大學中文專業自學考試的本科階段已經完成,本科畢業文憑也已經拿到,隻是在寫學士學位論文,等待答辯,但出於對談老師學識的仰慕還是去參加了。談老師確實是滿腹經綸,他在台上用俄語聲情並茂搖頭晃腦地朗誦起普希金的詩歌,全場鴉雀無聲,課間休息時奚秋瀟擠進圍著談老師的人群,揀了一個空檔問談老師:“談教授您和烏謙疆老師是在哪裏分別的?”談之梁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架:“噢,同他在機場分別的。”奚秋瀟見談之梁沒有認出自己便再次提醒他:“您還記得東昱五中嗎?”“噢,是西南麵的那個中學吧。”談老師說完就去回答別人的問題了,奚秋瀟這才猛然意識到,談老師可能是不願回憶起當年,而有意閃爍其詞的。想法單純的奚秋瀟,此時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此一時彼一時的道理,談老師已經是東昱甚至是全國知名的俄羅斯文學權威普希金權威,他今天的一堂講座課有兩個研究生在錄音,整理成文後就會發表在下一期的《東昱師範大學學報》上,他現在的時間他的講話都是應該計價的,他已經不屑於東昱五中這樣的話題了。奚秋瀟靜靜地聽完了談教授的精彩講座和課後與同學們的有限交流,這也是他最後一次聽談教授的講課,談教授斷然地送走了那個時代,奚秋瀟偏偏在大庭廣眾,提起了不堪回首那個時代那個學校,那就隻能是自討沒趣了。

奚秋瀟回到家裏,母親告訴他父親午睡後覺得身體麻木,等到他哥哥下班回家,才把他送進東昱第九人民醫院。奚秋瀟連忙趕到醫院,父親躺在病床上口齒含糊地說著什麽,原來值班醫生在給奚惠屏吊了一瓶葡萄糖鹽水後,就要他回家,奚惠屏似乎想告訴奚秋瀟,自己有病不能這樣回家。奚秋瀟找到醫生,急診醫生看來是因為病人太多而有些不耐煩:“回家觀察觀察吧,現在還不能確診病因。”

毫無醫學常識的奚秋瀟隻能無奈地陪伴父親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奚秋瀟心疼地發現老父親回家一路踉踉蹌蹌的,竟然在電線杆子旁。旁若無人地解起了手,這個動作令奚秋瀟感到瞠目結舌,父親以前不是這樣啊!奚惠屏在公共電車上也是站不穩坐不住。

第二天早上,心裏滿懷期待的奚秋瀟問父親感覺如何,父親搖搖頭。奚秋瀟發現父親點煙的手不太靈便,幾次都點不著煙。

奚秋瀟到學校後,在教務處談起父親的病情,衛老師立即提醒奚秋瀟:“小奚,你父親可能是微細血管病變,就是中風,趕快送醫院!”奚秋瀟立即趕回家中將父親送到醫院。在一個比東昱九院小得多的區中醫醫院裏,奚惠屏被確診為腦血栓,這時他的右半身已經偏癱。由於錯過了腦血管心血管意外的黃金搶救時間,奚惠屏生命中的最後兩年就是在腦血栓後遺症的折磨下艱難度過的。

在父親患病的這一段時間,奚秋瀟同林蓁蓁見麵的次數和時間相對更是減少和縮短了。奚家與林家雖然相隔隻有幾百米,可在奚秋瀟看來,這中間似乎有著層巒疊嶂。奚秋瀟明顯感到林蓁蓁的父母並不待見自己,他曾多次暗示要上林家見見她父母,林蓁蓁既不反對也不安排。奚秋瀟隱隱約約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他在內心裏祈禱著:他和諶靜雨曾發生的一切別再重演。由於沒有上過門,奚秋瀟聯係林蓁蓁就極不方便,隻有在上班時間打電話約定,否則就很難找到林蓁蓁。戀愛中的人絕大部分都是性情中人,想一出是一出,有時白天想好了要堅持住,過幾天再找林蓁蓁,可到了晚上卻火燒火燎地想見到林蓁蓁,那就隻有打公用電話。奚秋瀟經常是在林蓁蓁家的一個弄堂口公用電話上打一個傳呼,然後火速奔到林家的門口附近強占有利地形,所謂有利地形就是他能看見林家後門口又不易被林家其他家人發現的地方。等待公用電話傳呼員來傳喚林蓁蓁,林蓁蓁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奚秋瀟用聲音或手勢引起林蓁蓁的注意,兩人才算接上頭。如果發生林蓁蓁正好不在或是林家其他人在門口等等情況,奚秋瀟約見林蓁蓁的這一次努力就隻能是瞎耽誤功夫。

那天晚上,奚秋瀟在家中有些坐立不安,他知道是自己想林蓁蓁了,今天晚上應該是她上夜大的時間,可最近不知為什麽他去夜大校門口等林蓁蓁的成功概率明顯下降了。他又不想讓林蓁蓁知道這一切,今天他想試試運氣,事不宜遲,奚秋瀟果斷地走出了家門,一切順利地來到夜校門口時,學校好像還沒下課。不一會兒,學生陸陸續續走出校門,奚秋瀟那時的眼睛還挺尖的,盡管校門口的燈光是昏暗的,他還是在學生群中一眼看到了林蓁蓁,他興奮地奔上前去招呼林蓁蓁,林蓁蓁看到奚秋瀟稍稍一愣,隨即閃身朝另一方向疾步而去,奚秋瀟不知如何是好,隻能尾隨著她,林蓁蓁平時走路很少有這種急匆匆的樣子,奚秋瀟很是納悶還是繼續跟著她,直到在黑弄堂裏拐了好幾個彎,林蓁蓁的腳步才慢了下來,才逐漸和奚秋瀟平行。奚秋瀟問林蓁蓁怎麽回事兒,林蓁蓁也不回答,奚秋瀟隻能猜測:是怕被同學看見嗎?林蓁蓁點點頭,奚秋瀟沒再繼續問下去,可心裏卻蒙上了一層陰影:幹什麽呀,我這個人就這麽不招人待見嗎?

奚秋瀟和林蓁蓁一起在回家的一路上話語很少,林蓁蓁本就是個不善辭令的人,而奚秋瀟剛才的勃勃興致,已經早就被在黑乎乎的弄堂裏的幾個彎給拐沒了。林蓁蓁看出奚秋瀟有些不高興,可也真不知該怎麽去安慰他,兩人在林家的弄堂口告別了,奚秋瀟轉身離去了,林蓁蓁一直目送著奚秋瀟,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昏暗的路燈下,林蓁蓁的眼睛有些濕潤了。

奚惠屏患病後的一段時期對自己的康複還是充滿信心的。當時,奚秋瀟的哥哥已隨同結婚後的妻子調往杭州,家中隻有奚秋瀟和母親照顧奚惠屏,母親分管燒飯等家務,奚秋瀟則負責需要勞動力的一切事宜。那時東昱居民家中很少有熱水器,洗澡都是到公共浴池去的。每星期一次的洗澡是奚惠屏最開心的日子,卻是奚秋瀟比較艱難的時光。右半身偏癱的奚惠屏從奚家那逼仄的樓梯走下去是第一個難題,奚秋瀟隻能連攙帶抱將父親帶下樓;從奚家到最近的公共浴池健康人至少要走15分鍾,奚秋瀟必須小心翼翼地攙扶著父親,一般要走近半個小時,這是第二個難題;第三個難題是進了浴室以後,奚秋瀟必須先脫光自己的衣服,再幫父親脫光衣服,每次幫父親脫衣服時,奚秋瀟都已經冷得有點哆嗦;第四個難題是在浴池裏幫父親洗好澡後,因擔心長時間在澡池裏氧氣不夠,必須先將父親攙出來,幫他穿好衣服後,自己才能再進澡堂洗澡,這已是第二次冷得哆嗦,而且這次是從溫度很高的澡堂出來的,一熱一冷感覺上很不舒服,但看到老父親穿上衣服後,紅彤彤的臉上綻放著難得的笑容,開心得像一個小孩似的,奚秋瀟所麵臨的所有難題都已經被父子之情熔化掉了。從奚惠屏患病到他與世長辭的兩年多時間裏,除了最後一個多月外,奚秋瀟每星期一次,雷打不動地陪父親洗澡,這也是在父親去世後,奚秋瀟內心裏一直存有的一絲寬慰。

奚惠屏是在奚家的三層閣樓上去世的。天不假年,他沒能住進奚秋瀟從學校分到的住房,更沒能住進奚秋瀟買好的商品房,這是奚秋瀟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心的隱痛。奚惠屏在世時,奚秋瀟的經濟條件還沒有得到明顯改善,所以奚秋瀟一直為父親沒能享受到自己後來能夠提供的較好生活質量深感遺憾,這裏固然有曆史條件的不成熟、社會發展的階段性製約,但絕對不能排除牢牢盤踞在奚秋瀟心頭的錯誤觀念陳舊觀念。奚秋瀟在還清了在農場旅遊向哥哥借的100元錢後,對自己消費的限製也近乎苛刻,因為他深知自己將來結婚不可能得到家庭的任何資助,一切都得靠自己,既然沒有能力充分開源,那就隻有四個字——處處節流。這個根深蒂固的觀念時時掣肘著奚秋瀟、左右著奚秋瀟,使得他的消費觀念至少落後時代好些年。在每月工資加附加工資41元時,每月30元以零存整取(當時中國大陸銀行儲蓄的一種形式,即每月固定時間存入固定數額的貨幣,整取期限到後才能支取)形式存銀行,交給家裏5元,自己隻剩下6元,既要買單位食堂的飯菜票,還要抽煙,他根本就沒有本錢孝敬父母善待戀人。後來令奚秋瀟無限痛惜地是,他如此節衣縮食犧牲愛情親情積攢起來的那些數字,在個體戶異軍突起、巴拉巴拉東渡(到日本打工)、洋插隊(到西方發達國家打工)、留學潮移民潮、股票市場的迅速發展、房地產市場地急速膨脹房價日新月異等潮流的輪番衝刷稀釋下,貶值縮水到了連自我安慰都十分勉強的程度。

至少在經濟條件這一層麵上,奚秋瀟仍然被拋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仍然被蜂擁而起的各種潮流裹挾著時起時伏。他剛剛調入學校時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自信自豪正在慢慢被蠶食被銷蝕,奚秋瀟心中的一個問號越來越大越看越清晰:這麽多年過去了,這麽多人的生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可我為什麽還是掙紮在貧困線的周圍?

更令人可悲的是,他由於長期貧困養成的某些習慣已經成自然了,在物質生活上基本脫離貧困之後,他的心理上並沒有完全脫離貧困,說得委婉一點是勤儉節約,說得直白一點是吝嗇苛刻,而且吝嗇苛刻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奚秋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後期開始已經在外麵兼課,九十年代中期已經是中外合資企業中層管理人員,年薪在當時的東昱省已經不算低了,二十一世紀初已經成了企業總經理,一直到他被免去職務,他連續任職企業總經理十多年,應該是已經基本脫貧了,可是奚秋瀟企業的一個總務采購員也是他的好朋友到他家為他清理魚缸,見盛夏季節奚家竟然沒開空調,那個采購員隻能滿頭大汗地幹活,幹完活後,當奚秋瀟問他:“這麽熱的天,魚是否會死掉?”時,他終於對他的總經理說了一句話:“奚總,開開空調吧,人舒服,魚也舒服。”奚秋瀟聽了心裏的滋味有些怪怪的。林蓁蓁當時已去了加拿大,在視頻時聽說了這句話後難得的開懷大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一直拿這句話調侃刺激奚秋瀟。

這一年的暑假,奚秋瀟爭取到了一個參加在四川成都舉辦的《管理心理學》培訓班的機會,奚秋瀟早就知道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這麽一說,他早就想到“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三峽一遊,他經多方詢問知道乘坐上水(江河的下遊溯流而上的船稱為上水船,上遊順流而下的船稱為下水船)客輪船經過三峽是觀光的最佳選擇,他選擇了從東昱到上海再到重慶的路線,於是他買了上海到重慶的輪船票,他聽說船上的飯菜價格很貴,就買了幾十包方便麵,後來又在武漢碼頭補充了一些方便麵。就這樣,在從上海到重慶的七天六晚的時間裏,奚秋瀟以每天五包或六包方便麵維持著身體熱量營養的最低需求,在此之後的好多年,奚秋瀟隻要一聽到方便麵這三個字,就會出現條件反射似地出現強烈反胃。

在從上海到重慶的船上,奚秋瀟飽覽了長江沿岸的旖旎風光,尤其是進入長江三峽的一整天,從湖北宜昌的南津關到秭歸香溪的西陵峽首先映入眼簾,長江似乎突然變窄了,水流開始湍急,漩渦隨處可見;巴東官渡口至巫山的巫峽是長江三峽的精華,兩岸高山對峙崖壁陡峭,黛溪至白帝城的瞿塘峽是上水遊三峽的最後一峽,在這整整一天時間裏除了泡方便麵和吃方便麵以外,奚秋瀟站在甲板上一動不動,貪婪地享受著眼底的無限風光,在經過巫山時,他心中默誦著元稹的絕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自從和諶靜雨相愛以後,奚秋瀟的心中根本已容不下其他任何女性了,即使是在諶靜雨已經與他分手之後的相當長時間裏,奚秋瀟還是從沒認真地注意過其他女性,因為諶靜雨是第一個走進他心裏並占據了他很大心靈空間的女性。在奚秋瀟看來諶靜雨是十分理想的女性,有一種和諧美、自然美、安靜美。直至進入老年,他一直珍視著當年的這一段純情。

奚秋瀟即使是在職業生涯的峰巔時,也從沒有對諶靜雨滋生過“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得意;在人生的穀底也沒有派生出對諶靜雨“嫌貧愛富”的怨恨,他對諶靜雨剩下最多的就是理解、就是對青春歲月的純情追憶。奚秋瀟知道後人必定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一個男人對一個與之從沒有過一次肌膚相親的女性會是如此地情牽夢影!

林蓁蓁的出現在奚秋瀟看來是老天爺對他情感生活不幸的最佳補償,在奚秋瀟眼裏,林蓁蓁不僅具備了諶靜雨的一切優點,還多了一分已經十分稀缺的天真。有了林蓁蓁,奚秋瀟心裏已經沒有任何空間了,所以他對元稹的這首絕句經常吟誦非常珍愛。

在長達一個星期的客輪旅途中,除了觀光之外,奚秋瀟還經常和同客艙的旅客聊天,有一位老年旅客是奚秋瀟最忠實的聽眾,他從不插話,但隻要奚秋瀟談起曆史談起文革,老人總是神情專注。輪船過了瞿塘峽之後距離終點重慶已經不遠了,那天在甲板上,老人走近奚秋瀟和他攀談,奚秋瀟熱情地與老人聊起天來,不聊不知道,這一聊讓奚秋瀟增長了不少見識,也廓清了心中的許多迷霧。

這位老人是重慶人,已年過古稀,1949年前是運輸船上的水手,1949年隨船漂洋過海留在了台灣,同老家重慶的親人近30年不同音訊,進入老年之後,思鄉心切盼望落葉歸根回到重慶頤養天年。當時台灣和大陸戰爭狀態尚未結束,老人為實現這一夢想可謂煞費苦心驚心動魄。他當時已升為船上的大副,他先是每次船經香港時存一筆錢在當地的銀行裏,在他認為已經存得差不多時,開始了他的冒險計劃。他報名參加了東南亞的旅遊,那時據他介紹,為防止台灣居民私自前往大陸,台灣當局製定了一種類似於連坐的政策,即要參加出境遊必須有擔保人,如果被擔保人在出境旅遊時私自回到大陸,擔保人就要被處罰,這樣就使得老人的出境遊遇到了障礙。善良的老人也不想因為自己回大陸而連累擔保人,他出境遊就此被擱置了起來。老人有一個摯友深知他早就有回大陸的夙願,想以一己之力成全老朋友。這個摯友告訴他,自己已得了絕症,不久於人世了,願意做他的擔保人完成他的夙願,於是老人的東南亞之旅得以成行。旅遊的最後一站是香港,在此之前,老人一直未能覓到脫離團隊的良機,據說帶隊的導遊就是台灣當局的軍情人員,旅遊團成員所有的護照都由他一人保管著。

老人躊躇再三,覺得再不果斷出手就沒有機會了,於是在香港的一次午餐後裝病,團隊又等著出發,情急之下,導遊竟然把老人的護照還給了他,以備就醫等等的不時之需。老人等團隊出發後,什麽也不拿隻拿著一本護照,直奔新華社香港分社,在說明來意後受到了熱情的接待。老人被安置好以後,對有關人員表示想急於回大陸,香港分社的有關人士告訴他,台灣在香港的情治人員正在四處找他,必須等到風聲已過才能行動。在新華社香港分社隱蔽了一段時間後,老人終於被安全地送回了大陸,根據老人的願望他回到了故鄉重慶,被安排在政協,當時有每月100元的生活津貼。他在台灣的全部資產都被凍結了,隻能動用在香港的存款,為兒女添置了當時緊俏昂貴的家用電器,可惜的是,老人所做的一切沒有得到兒女們的感恩,兒女們眼中盯著的是老人手中尚存的現金,老人渴望得到的親情卻還是像籠罩在山城重重迷霧之中一樣看不見摸不著。

奚秋瀟一直難以忘懷老人在說到兒女們為幾件家用電器,爭得不可開交時的那種言語哽咽老淚縱橫大失所望痛心疾首的表情。奚秋瀟曾問老人回到大陸後的感受時,老人遲疑了一會兒才表示:比他想象得還要差,他尤其不習慣大陸住房沒有衛生設備,尤其不適應大陸公共廁所的髒亂差,他自己出錢在家裏安裝了衛生設備。奚秋瀟看著眼前這位滿臉溝壑飽經風霜的老人不知說什麽好,重慶已經到了,不然老人一定還有更多更精彩的故事會充實奚秋瀟的內心世界,奚秋瀟請老人保重,老人的眼中閃爍著淚花,顫顫巍巍地點著頭。輪船終於抵達重慶了,奚秋瀟問老人是否需要幫忙搬行李,老人搖搖頭,示意奚秋瀟先走,下船人多,自己想等一會兒再下船。

奚秋瀟下了船,沿著朝天門碼頭的石級攀登時曾幾度回首,每次都看到老人隱隱約約的身影還在甲板上,奚秋瀟咬咬牙不再回頭,不能再流連忘返了,每個人都有自帶的風水,就在心中默默禱念老人平安康健吧!

多年之後,已經重病在身的奚秋瀟偶然讀到了台灣著名作家龍應台寫的一段文字“我不管你是哪一個戰場;我不管你是誰的國家;我不管你對誰效忠、對誰背叛;我不管你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我不管你對正義或不正義怎麽詮釋;我可不可以說,所有被時代踐踏、汙辱、傷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姐妹?”“太多的債務,沒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沒有回報;太多的傷口,沒有愈合;太多的虧欠,沒有補償﹍”“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來,沒有一聲‘對不起!’”讀完這段文字後,曾經是個中共黨史教師的奚秋瀟不能不聯想起一些曆史往事。

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和中國的抗日戰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滿目瘡痍的中國迎來了寶貴的和平希望,曆經磨難的中華民族渴望著民主自由。可惜和平民主自由隻是曇花一現,“兩個中國之命運”的決戰就在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開始了。1949年,中國共產黨取得了在中國大陸絕大部分地區的軍事勝利,國民黨敗退台灣。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第七艦隊進入台灣海峽,中國大陸和台灣的分治局麵實際上形成,從那時起中國人民一定要解放台灣和國民黨反攻大陸就一直在台灣海峽兩岸不停地喧囂,滲透於反滲透、破壞與反破壞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直到20世紀80年代,兩岸才逐步結束戰爭狀態﹍

想著想著,奚秋瀟眼前頓時浮現出了那位飽經滄桑曆經艱險才得以回歸大陸的台灣老人,這位台灣傳奇老人如果還在世,應該是百歲老人了,他後來的生活怎麽樣?他後來又是怎樣麵對當年曆經風險地回歸行動?留給奚秋瀟的隻有無解、隻有不勝唏噓無限感傷﹍

奚秋瀟乘坐當天晚上重慶開往成都的火車,那次列車價格是最便宜的。當地拖兒帶女的農民、肩扛手提的小販都乘那次車,乘客超員非常嚴重,地上都坐滿了乘客,要上一趟洗手間必須左右迂回曲線前進。那時這趟火車還是蒸汽機車頭牽引,重慶到成都要穿越許多山中的隧道。在穿越較長隧道時,當車頭和車廂都在隧道裏時,整個車廂都彌漫著濃濃的煙霧,乘客的咳嗽聲和小孩的哭叫聲此起彼伏,有點像一台缺乏指揮的交響音樂會,這個景象很可能是當時中國大陸西南部鐵路交通的一個縮影,也折射著中國大陸改革開放前夕的交通狀況。

在成都《管理心理學》培訓班報到時,奚秋瀟與學院哲學教研室的樓芳不期相遇,遠在幾千公裏之外能遇到一個學校的同事,奚秋瀟感到很高興,樓芳是坐火車直接到成都的,比奚秋瀟晚離開東昱好幾天,卻比奚秋瀟早到成都一天。

樓芳是被東昱財貿幹部管理學院選送到東昱大學哲學係開設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幹部專修班學習的,這個專修班後來被承認為大學專科學曆。樓芳原是東昱省五金機械公司教育科的工作人員,與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有一些業務關係,東昱五金機械公司要選送幹部職工接受學曆教育和其他培訓一般首選財貿管理幹部學院,所以樓芳與學院的不少領導教師很熟悉。

樓芳出生於20世紀50年代後期,那時結婚不久,中等略高偏瘦的身材,膚色白皙,她對自己有個評價:每個零件都不十分出挑,但組合得體,所以總分比較高。樓芳具有較強的人際交往能力,嘴巴特別甜,基本上可算得是人見人愛的女性。樓芳見到奚秋瀟也顯得比較興奮,她埋怨奚秋瀟為何不早告訴她,不然兩人可以一起過來了,一路上還能有個伴,不過她表示坐船時間太長受不了。奚秋瀟暗想幸好沒與她同行,否則就錯過了舉世聞名的長江三峽,更可惜地是與台灣老人無緣相遇了,也不可能親聞這位台灣老人回歸大陸的曲折驚險故事了。

可能是受製於人的智力精力,大凡專業以外能力較強的人,其專業能力都比較平庸。樓芳的哲學課課堂效果不甚理想,學生多次向教務處反映,樓老師照本宣科枯燥乏味,甚至有學生在課堂上當眾發難讓樓芳下不來台,教務處周處長已經幫樓芳做了不少學生的工作,周處長還專門找了那個領頭向樓芳發難的學生樊雪康談話,希望他顧全大局,給周處長一個麵子,樊雪康表示周處長的麵子一定給,從此不再會為難樓芳老師了,並會協助做好其他學生的工作。

與樓芳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奚秋瀟在同一班級開設的《中共黨史》卻大受學生歡迎,學生們專程找到周處長要求增加奚秋瀟的課時,這實際上給了樓芳和其他一些專業功底不夠紮實或口頭表達能力欠缺的老師出了難題,無形中給他們施加了壓力。

樓芳這次在和奚秋瀟一起參加培訓的幾天裏,一直在與奚秋瀟探討怎樣駕馭課堂的問題。樓芳認為相比較而言中共黨史課因為有人物有故事還可能有懸念所以學生愛聽,而哲學是形而上的東西、是抽象的東西、是經反複提煉高度概括的東西,所以一定是枯燥乏味的。奚秋瀟也認為哲學比較抽象晦澀,曆史比較具象通俗,但含蓄地表示中國大陸的教育從根本上是存在重大缺陷的,教育的本質是認識自然、認識社會、認識自身、承前啟後繼往開來、開發智力培養智慧、發現真理傳播真理的事業,而不能停留在詮釋前人理解前人、更不能將真理定於一尊畫地為牢。中國教育這種根本性的缺陷是學生不喜歡聽課不喜歡學習的最根本原因。樓芳認為奚秋瀟的這個分析鞭辟入裏。奚秋瀟見樓芳與自己有不少同感便興趣大增,表達也越來越鬆弛大膽,他表示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辯證唯物主義教育我們是物質第一認識第二,先有事實後有概念,可我們在教書時往往是先入為主,先有概念再有事實。學生還在雲裏霧裏時,就告訴他們並要他們牢牢記住什麽的對的,什麽是錯的;誰是正確的,誰是錯誤的。這不像是現代教育,而更像宗教傳經布道。比如你講馬克思主義哲學如果一點不講黑格爾、費爾巴哈、康德、海德格爾、薩特、帕斯卡爾等,是很難在對比中講出馬克思主義哲學特點的。

樓芳專心地聽著奚秋瀟高談闊論,她開始對奚秋瀟刮目相看了,但她表示她這點課時不可能講得太多,而且可能還有風險。奚秋瀟表示同意,在當下的課堂上還是要安全第一,他給樓芳看了他隨身帶的康德的《判斷力批判》,找出了其中的一段話——美的藝術是天才的藝術,它不是一種能按照任何法則來學習的才能。天才這個字可以推測是genius(拉丁文)引申而來的,是一個特異的,在一個人誕生時賦予他守護和指導的神靈。一切科技是人們能學會的,在研究與思索的道路上按照法規可以達到的,但人們不能巧妙地學會做好詩。在科學裏麵最偉大的發明家和最辛勤的追隨者和學徒隻有程度上的差別,獲得美術天賦的人和他們卻有種類上的區別。奚秋瀟玩笑似地說道:“這段話用我們傳統的標準來衡量近乎黑話,唯心主義天才論的帽子怎麽都可以扣上,但又有什麽意義呢?康德試圖揭開的是人類本質層麵的迷,而我們糾纏的卻是意識形態的分歧,我們與康德似乎並非隻有程度上的差別,倒更像是有著種類上的區別。”樓芳被逗樂了,奚秋瀟認為學習一門學科一定要進得去出得來,一定要融會貫通,死抱著幾個概念是事倍功半的。樓芳深表同意,表示回學院以後,要向周處長推薦讓奚秋瀟開哲學課。奚秋瀟擺擺手表示吹吹牛可以,搶別人飯碗是不道德的,至少是不厚道的。

在《管理心理學》培訓班上,在培訓班結束後到峨眉山樂山大佛眉山三蘇祠的遊覽中,奚秋瀟和樓芳探討了許多哲學和成人教育課堂教學的問題,樓芳感到受益匪淺,暗暗慶幸自己在學校裏找到了一個知音。

培訓班結束後,樓芳要回東昱了,奚秋瀟則要利用這個機會看看秦嶺和西安古城,奚秋瀟知道從成都坐火車到西安是要翻越秦嶺的,他在東昱就買好了成都至西安的車票,樓芳隻能失望地同奚秋瀟告別。

從成都坐火車取道西安回東昱雖然是一路硬座炎熱難耐,但苦中有樂,氣勢雄偉的秦嶺給奚秋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火車車廂窗戶看出去,火車頭艱難地牽引著一節節車廂蜿蜒在巍峨聳立的群山之間,一會兒爬上山梁,一會兒墜下穀底,仿佛像一條長龍和著一陣一陣節律性的汽笛聲在翩翩起舞。幾年之後奚秋瀟讀到陝西作家陳忠實先生的不朽名著《白鹿原》時,當年翻越秦嶺的雄渾畫麵配上陳忠實先生娓娓道來的絕妙畫外音,真是不可多得的人生享受啊!

西安給奚秋瀟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秦始皇兵馬俑,奚秋瀟徜徉在兵馬俑館久久不願離去,奚秋瀟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實際上是在同2000多年前的曆史對話,奚秋瀟想起了清康熙年間張英那首著名的讓牆詩——千裏休書隻為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裏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看著栩栩如生的兵馬俑,奚秋瀟不由得感歎到:人對一切的身外之物真的是不值得太在乎!曆史真是可以把一切都蕩滌得幹幹淨淨!不是嗎?唐人杜牧有七絕為證——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回到東昱不久,奚秋瀟從媒體上讀到美國時任總統羅納德·裏根在參觀秦始皇兵馬俑時的趣聞,裏根站在兵馬俑前問講解員:我可以摸一下他嗎?我想他是不會踢我的。結束參觀走到門口時,裏根突然停住,回過頭來嚴肅地揮揮手說:解散!儼然像美國武裝部隊總司令在檢閱部隊一樣!奚秋瀟為秦始皇兵馬俑被譽為“世界第八大奇跡”自豪、為秦始皇兵馬俑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驕傲,也為美國人俯拾即是的幽默感慨不已,我們幹嘛要活得那麽一本正經呢?

若幹年之後,奚秋瀟又從中國大陸官方媒體上讀到了美國時任總統小布什回母校耶魯大學的趣聞,小布什對耶魯大學學校成績優異的青年才俊表示了敬意的同時詼諧地說:學習成績一般的學生也大可不必灰心,也有希望當總統,像我一樣。切尼(美國時任副總統,也在耶魯大學念過書)沒有畢業所以隻能當副總統。奚秋瀟由此還想起小布什悼念裏根時講的一段話——由信念而生自信,由個性而生力量,由謙虛而生優雅,由智慧而生幽默。奚秋瀟再次深深感到有信仰有文化有智慧的人,鬆弛到了一定境界才會自然流露出幽默,這樣的人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

奚秋瀟意猶未盡地回到東昱的第二天一早,林蓁蓁就推著自行車來到了奚秋瀟家。當時東昱的自行車還是屬於憑票供應的緊俏商品。奚秋瀟學校裏有一個學生搞到了幾輛東昱自行車廠輸出技術在外地生產的自行車,奚秋瀟以林蓁蓁的名義買了一輛。那時東昱省會中心市區買自行車也是要在交通管理部門實名登記的,自行車也有一個類似於機動車行駛證之類的證件。因林蓁蓁還不會騎自行車,奚秋瀟正在教她騎自行車,所以這輛自行車放在了奚秋瀟家裏,在奚秋瀟出差的這段時間就讓林蓁蓁把自行車帶回了家。今天早晨林蓁蓁這麽急把自行車推來使奚秋瀟有些納悶,因他現在平時上班是不騎自行車的。林蓁蓁看見十多天不見的奚秋瀟有些激動,兩人緊緊擁抱了一會兒,林蓁蓁就離去了,奚秋瀟發現今天林蓁蓁欲言又止,還發現她臉上有淚痕,奚秋瀟想當然地認為這僅僅是情人久別後的激動,並沒引起足夠的重視。

就像鍾欣馳當年預料的那樣,奚秋瀟在學校當教師最大限度地發揮了他的特長,他開闊的眼界、對人文社會科學的敏感和極強的記憶能力、對人文社會科學各學科的融會貫通能力、出色的表達能力(文字表達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俱佳,有些人文字表達能力很強語言表達能力稍遜,有的人語言表達能力超群文字表達能力不佳,奚秋瀟在這方麵有得天獨厚的稟賦)使他在課堂上舉重若輕揮灑自如。他備課的時間比大多數教師要少很多,學生的評價卻始終在學校所有教師中名列第一,他輔導的學生參加校外的統一考試成績也在學校名列前茅,再加上他個人對人文社會科學的強烈興趣,奚秋瀟正在向成為學術功底深厚課堂效果良好的教師穩步地努力著。

幾年來,他除了《中共黨史》課,還應學校要求相繼開了《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選》;《形式邏輯》;《市場營銷學》等課程,都取得了良好的教學效果。奚秋瀟在這幾年連續被評為從學院到東昱財貿係統的各級各類先進,東昱財貿黨委委托財貿管理幹部學院舉辦的幾期係統處以上幹部輪訓班,奚秋瀟還被指定作為唯一的學院教師給領導們開講座,這個講座給領導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時間奚秋瀟在東昱財貿係統聲譽鵲起,不少著名商業企業的領導非正式地向奚秋瀟伸出了橄欖枝,奚秋瀟對此不可能無動於衷,他開始心猿意馬了。

在學院所有教職員工的考評中,在學院中青年教師的考評中奚秋瀟一直保持著桂冠,學院領導在找奚秋瀟反饋考評情況時明確提出:聽說奚秋瀟有到企業去的想法,學院希望奚秋瀟顧全大局暫時不要離開學院,你現在是學院的教師台柱之一,現在又是學院發展的關鍵時期,很多單位都指名要你講課,說得再直接一些,有些單位委托學院辦班就是衝著你奚老師的,你現在離開學院,對學院的負麵影響比較大,再說你在學院教職員工分房排隊中列在第一位,隻要你結婚立即給你分房。

對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奚秋瀟一直是心存感激的,是那些領導冒了一定的政治風險承擔了一定的政治責任果斷引進了奚秋瀟,才使得他的職業生涯出現了根本性的轉機,也使他的人生揭開了嶄新的一頁,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奚秋瀟向學院領導鄭重表示:確實有不少企業有引進他的想法,他自己也確實有些心動,今天領導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正式表一個態,隻要學院真的需要我,我是不會離開的,我這個人說話是算數的,請領導放心!

奚秋瀟非常崇尚中國古代先哲孔子的“言必信,行必果。”思想,也非常仰慕己諾必誠不愛其軀的俠義之士,1972年,奚秋瀟在報上第一次看到“言必信,行必果。”這六個字,這是周恩來總理在中日邦交正常化時,對日本時任內閣總理大臣田中角榮說的,幾十年風風雨雨一晃而過,但奚秋瀟始終將這六個字奉為自己的座右銘。在以後的一段時間裏,奚秋瀟也確實沒有食言,他一直等到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被並入東昱商學院,他才離開了學校,告別了他一生都戀戀不舍的教師生涯。

當然,奚秋瀟不離開學院確實也有在學院工作,能分到住房的因素。奚秋瀟不想僅僅因為學院分房就催促林蓁蓁匆忙同他結婚,但林蓁蓁不同他結婚,奚秋瀟的分房理由就很牽強,這又是一個悖論,最近一段時間,奚秋瀟同林蓁蓁談論結婚的次數和時間明顯增多了,可是林蓁蓁卻一直模棱兩可含糊其辭。

就在奚秋瀟學校的事業蒸蒸日上之時,一連串的打擊接踵而來,先是父親的病情逐漸惡化。父親在第一次出院時對自己的康複充滿信心,奚秋瀟一直在幫助父親做康複訓練,他的氣色也漸漸紅潤,半年多後的一天晚上,奚秋瀟聽父親說自己身體有發麻的感覺,細問緣由卻是父親減少了藥量,在恢複正常用藥幾個月後的一天晚上,奚秋瀟發現父親說話含糊不清,語言功能出現了明顯的障礙,再次將父親送進了醫院,這一次在醫院的陪護,奚秋瀟發現父親不再配合治療,由於父親的表達出現了困難,奚秋瀟在很多情況下不知道父親想要幹什麽,父親的脾氣也變得焦躁不安,身體也每況愈下。那時奚秋瀟的哥哥已經去了美國,好在奚秋瀟學校的工作彈性比較大再加上年輕,他一個人承擔了醫院的陪護,白天老父親一直昏睡,晚上就難以入睡,於是就與奚秋瀟鬥智鬥勇,搞得奚秋瀟哭笑不得,很是苦惱。醫院已經無能為力了,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隻能選擇出院,奚秋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親背上了三層閣。

回家以後的父親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在難得的清醒時間裏向奚秋瀟吐露了最後的心願,希望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小兒子結婚,因為在此之前,父親曾多次流露出對林蓁蓁的擔憂,他覺得這麽長時間不結婚不正常,必有隱情。奚秋瀟則寬慰父親沒有房子在哪裏結婚呢?請他放心,林蓁蓁絕不是絕情之人。此時奚秋瀟非常矛盾,他希望天假以年,父親能夠看到他同林蓁蓁結婚,能夠在改善了的住房幸福生活一段時間,然而又不忍心看到父親每時每刻承受的巨大痛苦,在奚秋瀟看來,父親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現在生命對於他老人家已經基本上隻剩下折磨了。

那一天對奚秋瀟來說刻骨銘心的,父親臥床不起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今天奚秋瀟上午校內有課,下午校外有課,他隻能匆匆向父親告別,他晚上回到家時母親告訴他,遠在北京的父親最小的弟弟今天剛到東昱,大概是冥冥之中的暗示,他一定要來探望久違的二哥,於是他在三哥的陪同下來探望二哥了。奚秋瀟給父親喂了幾口樂可福,安慰父親:“爸爸,小叔來看過您了,真不容易,好好睡吧,明天會好點的!”奚秋瀟邊說邊用手安撫父親蒼老消瘦的臉龐和雙眼,父親的雙眼剛閉上又馬上睜開了,等到奚秋瀟把盛有樂可福的杯子洗淨再回到父親的床前時,老人已經與世長辭了,這一天正是冬至日。

父親病倒以後,由於奚秋瀟教師工作的彈性比較大,所以奚秋瀟和父親有過一段近距離的親密相處。奚惠屏雖然文化不高寡言少語,但經曆和閱曆讓奚秋瀟長了不少見識,奚秋瀟對京劇的喜愛和熟悉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父親的影響,隻是父親喜歡的是馬連良,而奚秋瀟更癡迷餘叔岩。奚秋瀟永遠不會忘記在他14歲時同父親的一次對話,奚秋瀟那時十分崇拜周恩來,對父親口出狂言長大了要當總理,父親抿了一口酒,慢慢地吐出了三個讓奚秋瀟無限失望的字:“不可能!”奚秋瀟問為什麽,父親沉默不語。

多年以後,奚秋瀟在大眾傳媒上看到過幾篇報道,說美國前總統肯尼迪如何慧眼識才發現青年克林頓的巨大潛力、中國總理周恩來如何伯樂相馬,預測當時還很年輕的中曾根康弘在日本政壇將來會前途無量,這些可能都是真實的,也可能都是後人的溢美虛美之詞。

中國有一位盛極一時的學者在回答為何不從政時,引用了《論語》中的一句話:“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這句話曾讓奚秋瀟久久回味,父親當年的“不可能”三個字其實同孔子的箴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奚秋瀟的不斷努力之下,林蓁蓁終於同意和他一起遊覽杭州。杭州是一座讓奚秋瀟百看不厭的美麗城市,在奚秋瀟看來,杭州不是壯美而是柔媚;不是動人心魄而是沁人心脾;不是呼嘯而是靜謐;不是濃妝而是淡抹;杭州以“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境界將她的美無私地賜予了每一個遊客。

在奚秋瀟眼裏,林蓁蓁身上顯現的美,有點像杭州有點像西湖,是一種靜靜的默默的美。奚秋瀟和林蓁蓁興致勃勃地到了杭州,卻找不到合適的旅館,那時酒店賓館還很少,大部分旅館都同旅行社簽約,一般不接待散客,奚秋瀟和林蓁蓁終於在一個防空洞改建的招待所登記了住宿,兩人遊覽了西湖及周邊的主要景點,晚上吃飯時,奚秋瀟為了讓林蓁蓁把剩下的番茄炒蛋吃完而發了脾氣,其實奚秋瀟不了解女性,林蓁蓁在乎的是吃得舒服不舒服,而奚秋瀟可能更在乎的是會不會浪費。林蓁蓁顯然對奚秋瀟的粗暴態度感到很委屈,她流淚了,奚秋瀟哄了好長時間才使林蓁蓁破涕為笑。晚上臨睡前奚秋瀟到林蓁蓁的房間看到她一個人孤單地躺在床上,心裏很不是滋味,讓她住這樣簡陋的招待所,更感到心中很是不安。

奚秋瀟林蓁蓁那一代人的很多想法做法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後人會有許許多多的不可思議。那時婚前的性行為於男方至少是不負責任,於女方至少是為人輕浮,婚前同居是一種不恥的行為。奚秋瀟和林蓁蓁兩人同遊杭州時,奚秋瀟從沒想過要與林蓁蓁同房,林蓁蓁也是堅信奚秋瀟是正派人,不會有非分之想更不會有非分之舉,才敢與他同行的,可是林蓁蓁孤單一人,穿著牛仔褲躺在低矮的髒兮兮招待所裏的那一幕,在奚秋瀟的腦海裏久久地揮之不去,構成了他對林蓁蓁不可原諒難以忘卻的歉疚,這一幕後來成了奚秋瀟幾十年裏盡力讓林蓁蓁過上高質量生活的原始動力。

奚秋瀟認為這次杭州之旅是一次失敗之旅,至少不是一次成功之旅,住宿條件那麽差還是其次,奚秋瀟在林蓁蓁麵前第一次發了脾氣,而且這脾氣發得有點莫名其妙。是為那盤番茄炒蛋嗎?顯然不僅僅是!是為了父親去世心情不好嗎?也不全是!是林蓁蓁遲遲不肯同自己結婚嗎?也不全是!是杭州之旅花了一點錢心疼了嗎?也不全是!那究竟是為什麽呢?其實奚秋瀟根本無法說清楚這個無名之火從何處而來往何處而去,但對林蓁蓁的傷害是顯而易見的,雖然林蓁蓁後來從未提起過此事,奚秋瀟以自己對林蓁蓁性格的了解,他知道林蓁蓁不喜歡脾氣暴躁的男人,林蓁蓁也多次對奚秋瀟直言相告:不喜歡他的脾氣!

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盡管是一個獨立的事業單位,但不是一個獨立的建房單位,學院教職員工的福利分房都是跟在在財辦機關後麵進行的,奚秋瀟遲遲沒有結婚,所以機關沒有將他列入分房範圍,而奚秋瀟在學院分房隊列中排在第一名,他還沒分到房,機關分房部門和學院領導對學院教職員工的分房感到有些為難,為排在後麵的教職工提前分房怕奚秋瀟有想法,一直拖著又擔心其他住房困難戶有意見,所以最佳辦法是催促奚秋瀟結婚。林蓁蓁到學院來過幾次,學院上上下下對林蓁蓁的印象都不錯,可就是不理解兩人為什麽遲遲不結婚,學院教職員工中議論紛紛:中國八年抗戰都勝利了,奚秋瀟戀愛時間都超過八年了,這個戀愛馬拉鬆的終點在哪兒呢?奚秋瀟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了,他決定找林蓁蓁好好談談,爭取早日完婚。

福星公園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公園,距離鴻雁紡織廠不遠,是奚秋瀟同林蓁蓁經常約會的地方。這天奚秋瀟約林蓁蓁下班後見麵,奚秋瀟到得比較早,他在長長的閱報欄前瀏覽著報紙。林蓁蓁下班後匆匆趕來了。奚秋瀟比較詳細地談了學院分房的情況,希望她能盡快同他結婚,林蓁蓁遲疑了好一會兒,卻說出了這樣一句話:“算了,奚秋瀟,我一時不能同你結婚,也不能總這樣耽誤你,你另找別的女朋友吧。”林蓁蓁說著流下了眼淚。奚秋瀟對林蓁蓁的話大感意外,一再追問這是為什麽,林蓁蓁隻是哭,而且哭得很傷心。奚秋瀟後來的問題變得直截了當了:“你是不是有了別的男朋友?”在奚秋瀟的再三追問下,林蓁蓁點了點頭,這一點頭把奚秋瀟著實地打回了“原型”!這個“原型”差不多就還原了十年前諶靜雨同奚秋瀟分手時的情形。

天已經完全黑了,奚秋瀟和林蓁蓁還在小樹林中,人還是原來的人,樹還是那幾顆樹,可奚秋瀟整個人像掉進了冰窟,從上到下從裏到外透著陣陣寒意。他想起他看到過的北京大學中文係一位教師的回憶文章,文章講的是在給毛澤東念唐詩時,念到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當念到“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時毛澤東站起身來,久久地吟誦著﹍是啊,景物雖然依舊,人事已然全非。天太晚了,奚秋瀟已經不可能奢望得到所有的謎底,他隻能將林蓁蓁送回家,在分別時,他問林蓁蓁:“我們還能再見麵嗎?”林蓁蓁毫不猶豫地回答:“能!”說完撲到奚秋瀟懷中失聲痛哭。

在以後一段時間裏,在林蓁蓁斷斷續續地敘述中,奚秋瀟整理出了事情的大致來龍去脈。林蓁蓁的父母也在紡織行業工作,他們能夠輕易地了解到奚秋瀟的家境,也能從他們的渠道了解奚秋瀟的為人,了解的結果是堅決反對林蓁蓁同奚秋瀟的戀愛,林蓁蓁幾次提出讓奚秋瀟上門以便父母能近距離進一步了解,遭到了父母的一致拒絕。

父母在其他方方麵麵幾乎都有分歧,林蓁蓁感到十分驚訝地是,在自己戀愛的問題上,父母怎麽會如此高度地保持一致?父母平時待人處事給她的印象是比較軟弱的也不是很固執的,可在自己戀愛問題上怎麽會變得這麽強硬這麽不可轉圜呢?父母平時對自己並非關懷備至,可在自己戀愛問題上為何如此大包大攬呢?林蓁蓁的性格比較內向比較隨和、有想法缺主見、有主意缺定見,見父母如此鐵板一塊,也就不再同他們談奚秋瀟了,她開始是想以時間換空間,可惜奚秋瀟對這一切毫無察覺,也從未鍥而不舍地要求到林蓁蓁家去拜訪她父母,林蓁蓁也就隻能維持著這種微妙的現狀。

時間可以沉澱精華也可能積澱糟粕,時間可以累積感情也可能銷蝕感情;時間可以是一種積極地堅持,也可能是消極地煎熬。林蓁蓁和奚秋瀟就這麽堅持著煎熬著。就在這個時候,白新出現了、介入了。

白新是林蓁蓁夜大的同學,白新的母親是東昱第九人民醫院整形外科的副主任醫師,父親是東昱整形醫學科學研究所的副研究員。夫妻倆在東昱整形外科領域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專家了,白新是他們的獨子,從小與外婆生活在一起。白新的外婆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白新受到外婆的耳濡目染,從小就打下了較厚實的英語基礎,白新沒有參加高考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家人不願意他離開東昱。當時高等學校的畢業分配在理論上是麵向全國的,白新是獨子而且是兩代單傳,在家中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外公外婆都是疼愛有加,家中商量的結果是寧願上成人高校也不願麵料將來被分配到外地的風險。白新後來考取了夜大的英語專業,由於白新的英語底子紮實,在班級裏很快就成了許多同學的專業輔導員,他在輔導中遇到困難就回家請教更專業的外婆。林蓁蓁在學習上得到了白新的不少幫助,兩人的接觸不斷增多,白新實際上在上夜大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林蓁蓁,他處心積慮地設法接近林蓁蓁,好在他有接近林蓁蓁的機會,也有博得她好感的本錢。白新早就含蓄地向林蓁蓁表示愛慕之意,林蓁蓁也早就心領神會,兩人就是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在學習碰到一些困難時,白新就會適時地將林蓁蓁帶到了自己家向外婆請教。

白新的外婆年過古稀一頭白發,但耳聰目明幹淨利落,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出身的美人坯子,流利漂亮的英語口語更是讓林蓁蓁欽羨不已,白新的外婆幾乎就是林蓁蓁的偶像。白新的外婆也十分喜歡清新美麗的林蓁蓁,將她視作年輕的自己,一老一少很是投緣。林蓁蓁到白新家的次數和時間逐漸增加,白新的父母也幾次見過了林蓁蓁,對林蓁蓁滿意有加。白新母親關切地詢問林蓁蓁想不想去除臉上的胎記,如果想,她來做手術,用最先進辦法可以確保萬無一失,而且不留任何痕跡。林蓁蓁左臉上的一個小胎記一直是她的心頭之患,也有不少人介紹她去做美容手術,但她生性膽小,怕遇上庸醫而因小失大,現在一顆小胎記至多是白璧微瑕,一旦手術失敗則可能破相,所以林蓁蓁對這種關心一概婉言拒絕了。現在白新母親的關心應該另當別論,首先,東昱九院的整形外科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是極具盛名的;其次,白新母親是東昱九院整形外科的知名專家,專家級醫生對病人說話一般都留有很大的餘地,現在白新母親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應該是有絕對把握的;再次,林蓁蓁最近一段時間明顯感覺到白新一家人都已經把自己視為白新的戀人了,在這種情況下,白新母親一定會對這次手術格外重視,這就是三重保險。林蓁蓁難得地果斷地第一次作了一個她認為很大的決定。專家就是專家,林蓁蓁手術的結果非常理想,胎記不翼而飛了,臉部了無痕跡。在白新一家人眼裏,林蓁蓁從白璧微瑕上升到白璧無瑕了,白新和林蓁蓁的婚事自然而然地提上了議事日程,白新已經購置了林蓁蓁最心儀的當時最流行的一套白色組合家具。

在林蓁蓁父母這邊,白新已經上過幾次門,無論是白新的人品還是他的家境,都得到了林家高度地一致地認可。就這樣,白新和林蓁蓁盡管一直沒有捅破那層所謂的窗戶紙,可林蓁蓁又實實在在地默認了白新和他家庭為兩人結婚所做的一起準備,林蓁蓁也確確實實給了白新和他的家人一個天大的錯覺,使得兩人的關係事實上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這個東風是什麽呢?是奚秋瀟嗎?顯然不應該是!白家根本就不知道他奚秋瀟這個人,林家父母態度從不含糊、從沒承認過奚秋瀟,十分脆弱地維係著奚秋瀟與林家關係的僅僅是奚秋瀟和林蓁蓁的感情、是林蓁蓁對奚秋瀟的依戀愧疚。正是林蓁蓁心中難以割舍的這份感情和難以泯滅的這份依戀愧疚,促使她一直以未知可否的曖昧來維持著白新和奚秋瀟兩邊的平衡,這個東風就是這種平衡的被打破,而打破這種平衡的人恰恰就是奚秋瀟,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個東風也就是奚秋瀟本人!

可悲地是這一切奚秋瀟一直都被蒙在鼓裏,當他知道十年輪回之後,自己不幸地再次回到遭遇戀愛婚姻困境的原點時,他的心情悲涼到了極點。他經常背誦那首烏謙疆當年布置他們背誦的文天祥的七律詩《過零丁洋》——辛苦遭逢起一經,幹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灘頭說惶恐,零丁洋裏歎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奚秋瀟深感自己就是一個無所依傍四處漂流的浮萍任憑風浪無情地吹打,時起時伏。奚秋瀟心裏十分清楚:唯一能夠理清這團亂麻的隻能是林蓁蓁的取舍,隻要林蓁蓁態度明朗,她與白新即刻可以領證結婚,但果斷幹脆一刀兩斷雷厲風行就不是林蓁蓁了,優柔寡斷藕斷絲連慢條斯理才是林蓁蓁。一邊是白新明顯優越的家境、是與白新的感情、是自己父母地極力促成,一邊是與奚秋瀟這些年來的感情,這個天平是明顯傾斜的,為了這個天平能夠實現哪怕是十分脆弱的平衡,林蓁蓁可謂是心力交瘁,她一直在期待某種奇跡的出現,她無法預測這種奇跡會給她的一生帶來什麽?她寧願讓奇跡來化解她的婚姻兩難!她寧願讓時間來磨洗內心的愧疚!

林蓁蓁同奚秋瀟是有感情的,不然兩人維持不了這麽多年。林蓁蓁對奚秋瀟又是不滿意不滿足的:不滿意地是奚秋瀟強硬的性格急躁的脾氣;不滿足地是奚秋瀟的家境。林蓁蓁同白新也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會走到談婚論嫁這一步的,林蓁蓁對白新也是不滿意不滿足的:不滿意地是白新懦弱的性格和若有若無的脂粉氣;不滿足地是白新對家庭的過度依賴。

林蓁蓁雖然不善言辭但心裏卻明鏡似的,看奚秋瀟,是要看他的將來,這是一個可能會在將來帶來驚喜的男人,看白新,主要是看現在,將來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林蓁蓁的判斷是準確的:大富人家的子弟要麽是將相之才光宗耀祖、要麽是滿腹經綸家道中落,或者是揮霍祖業蕩盡家財;赤貧人家的子弟要麽勵精圖治發奮圖強、要麽渾渾噩噩遊手好閑,甚至橫行鄉裏落草為寇;小康之家的子弟則大多數平庸,成為社會多餘人的概率最高。

在林蓁蓁看來,她同奚秋瀟的性格是互補的,但她不懂奚秋瀟的專業,無法欣賞奚秋瀟的才華,在專業方麵兩人共同語言太少;而她同白新的性格沒有互補性,但她和白新都是英語專業,在專業上兩人可以切磋探討,這方麵的共同語言較多。

在當時的中國大陸,還有為數不少的女青年在擇偶時是重情輕利的,林蓁蓁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如果沒有自己父母的強力幹預,林蓁蓁的愛情天平可能會向奚秋瀟有所傾斜,現在父母像防賊似地防著奚秋瀟,客觀上加重了白新的砝碼,林蓁蓁的愛情天平漸漸變成了婚姻天平,呈現了向白新一邊倒的趨勢。

這一年的9月30日晚上,奚秋瀟和林蓁蓁一起在福星公園度過了又一個兩人都很不好受的夜晚。自從奚秋瀟知道在他同林蓁蓁之間還有一個白新存在,兩人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討論怎樣徹底結束這種三角戀情。為了避免刺激林蓁蓁,奚秋瀟從不再林蓁蓁麵前說三角戀情這個詞語,奚秋瀟的意思很明確:“你離不開白新,我就離開你。”林蓁蓁每次和奚秋瀟在一起都哭得很傷心,她的意思也很明確:“我也離不開你,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解決好這個難題。”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奚秋瀟越來越感覺到,林蓁蓁同白新分手並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被卷入在這種三角關係中,對他的自尊心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所以,他多次痛下決心,自己快快離開林蓁蓁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每次這種堅強決心,都會被林蓁蓁的淚水稀釋掉溶解掉。而當好幾次,林蓁蓁好不容易同意分手了,當奚秋瀟看到林蓁蓁留在家裏的一些東西時,都會睹物思情心如刀絞,忍不住打電話約她相見,兩人一見麵一個擁抱一次親吻,都會使一切的煩惱暫時煙消雲散。

人的純潔情感經曆這樣的跌宕起伏循環往複,奚秋瀟和林蓁蓁都備感無奈無助,奚秋瀟又開始失眠了,人急劇地消瘦。學院領導還以為是奚秋瀟為分房而焦急,幾次寬慰他,學院有房子第一個就分給他,學院領導還同學院教務處一個職工商量,讓她把一套空置的小住房借給學院,作為奚秋瀟的婚房,學院以後有了房源,再分給她稍大一點的房子作為補償,這個職工也欣然同意,把房門鑰匙爽快地給了奚秋瀟。奚秋瀟還專程帶著林蓁蓁去看過這套住房,條件挺不錯的,就是離林蓁蓁的單位遠了些,奚秋瀟看出這套住房並不能使林蓁蓁做出什麽決斷,他又不想讓學院知道他同林蓁蓁關係的現狀,就以離單位太遠,林蓁蓁上下班不方便為由,婉言謝絕了領導的美意。

這天晚上很晚,奚秋瀟才把林蓁蓁送回家,在弄堂口臨別時,奚秋瀟問林蓁蓁國慶節兩人是否能見個麵,林蓁蓁回答除了10月2日沒空,其他時間都可以。奚秋瀟敏感地判斷出,10月2日這天她已經同白新有約了,當奚秋瀟的判斷被林蓁蓁證實時,奚秋瀟的心裏非常難受,他不是一個能夠與另一個男人分享同一個女人感情的男人,他斷然放棄了國慶節同林蓁蓁約會的念頭,悶悶不樂地告別了她。林蓁蓁知道奚秋瀟的心情不好,可她知道現在唯一能夠使奚秋瀟心情好起來的,就是她同白新徹底結束戀愛關係並立即同他領結婚證,而她現在還做不到這一點,所以她沒有叫住奚秋瀟,含著眼淚看著奚秋瀟瘦削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林蓁蓁是一個情感比較豐富的姑娘,也是一個思想比較簡單的姑娘,她從沒想到過戀愛的自由選擇有任何的不道德,她以為在兩個男青年中選擇一個作為自己的終身伴侶,這是她的神聖權利,何況她沒有給過其中任何一個人任何承諾,她何錯之有?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的這個選擇會給自己帶來如此之大的痛苦,她不想繼續有負於奚秋瀟白新任何一個人的善良本性,使她作出了一個令三個人都加重和延長痛苦的選擇:拖延,她想以時間換空間,一直拖到奚秋瀟白新兩個人中的一個自動退出為止。這樣做或許可以稍稍減輕自己迅速作出的決斷,對其中一個人可能造成的傷害,這樣做的更深意義可能在於,這也許是對他們兩人的一次最大最後考驗,看誰更在乎她?

奚秋瀟遲遲不結婚,在學院領導和職工中開始有了議論,有說奚秋瀟就是貪圖美色,其實林蓁蓁從沒想同她結婚;也有說林蓁蓁傍上了大款,一腳蹬了奚秋瀟;更有甚者,說其實林蓁蓁本來就不是奚秋瀟的女朋友,隻是他鴻雁廠的同事,奚秋瀟是為了分房才讓林蓁蓁扮演他女朋友的。常言道:流言止於智者,事實勝於雄辯。但智者畢竟不多啊,結婚的事實畢竟又一時難以實現啊!奚秋瀟無法堵住別人的嘴,他隻能動自己的嘴,他決定直接去找林蓁蓁母親傾訴衷腸。

林蓁蓁的母親餘雯茜20世紀50年代前期大學畢業後,一直在東昱紡織行業勞動工資部門工作,在機關工作過,也在企業工作過,幾十年換了不少單位但隻做了這一種工作,從一個意義上可認為是資深的專家級人才;從另一個意義上也可以被認為是平庸無奇碌碌無為,浪費了20世紀50年代十分稀缺的名牌大學畢業生所接受的訓練所獲得的知識。

餘雯茜是十分典型的東昱女人。任何一個人的智力精力都是十分有限的,稟賦一般的人智力精力更是沒有多少剩餘,你在某些方麵用多了,隻能以犧牲其他方麵作為代價,但如果這某些方麵僅僅是耍小聰明占小便宜玩小伎倆搞小動作,那這個人的人生可能就虧大發了。當然人各有誌,也確實有不少人對此一輩子津津樂道。餘雯茜對於人名、人與人之間禮尚往來的精準計算、哪個人在何時說過哪些話、對自己家裏和別人家裏什麽東西放在什麽地方、對別人辦公桌上出現的新東西、對擦肩而過的人都有著超強的記憶力和極度的敏感。餘雯茜在這些方麵的超強天賦確確實實犧牲了其他方麵,使她在其他方麵根本不像一個20世紀50年代中國名牌大學生。

餘雯茜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這一代也算是大戶人家,後來家門不幸出了賭徒,輸盡了家財,到餘雯茜的父母這一代隻能勉強算作小康之家了。餘雯茜從孩提時代的錦衣玉食到成年後的量入為出,她深刻地認識了金錢的至關重要。她對自己不到50歲就提前退休讓大女兒林蕾蕾頂替,一直喋喋不休地追悔;她退休後憑著自己在東昱紡織行業的人脈關係和勞動工資職業特長,實際上一直返聘工作到近70歲,這中間有幾年正是林蓁蓁父親病重,身邊離不開人之際,餘雯茜再艱難也不舍得放棄返聘工作,餘雯茜的幾個女兒私下議論過:如果母親能放棄返聘,回家精心照顧父親的話,父親很可能不至於在66歲就離世。

餘雯茜十分重視麵子和虛榮,精於算計,她送給別人禮物的價值從來都略低於於她收到別人禮物的價值,她送給別人的禮物一般都是保質期將到的,保質期已過的東西,她會精心地去除能顯示保質期的一切痕跡。她對自己的生活質量尤其是吃飯還是頗為講究的,她無葷特別是無豬肉不吃飯,她主食吃得很少,副食吃得很多。她為了能使自己盡量少花錢,在幾個女兒之間反複地傳遞不對稱的信息,即在任何一個女兒麵前都說其他兩個女兒給她買了多少多少東西,以促進女兒們在孝敬母親方麵的良性競爭。

餘雯茜對任何人說話都不會直截了當,都是轉彎抹角的,有時還要雲裏霧裏繞上一大圈。比如她想要這個女兒陪她上街,她就會說你姐姐或你妹妹一直要陪我上街。她要某個女兒來幫她做一件事,她就會說物業的某某師傅看我年紀大了,他要幫我做這件事,女兒聽了就很不自在。女兒們永遠別想從母親嘴裏聽到她曾有過任何過失,餘雯茜的所有過失,都會被她以各種精心設計的理由掩飾掉。女兒們也很難判斷她們的母親,哪一句話是真的?哪一句話是參了水分的?哪一句話是心口不一的?餘雯茜是一個膽小的人,不是一個惹事的人,也不是一個有意使壞的人,但事實上卻經常給人設套,她的女兒曾形象地說過好多次:回到家裏想來想去,才想到今天老娘又給我下套了!餘雯茜形象的真假與她人際關係的距離有著有趣的邏輯關係,因為生性膽小怕事,所以她的絕大部分伎倆僅僅是針對女兒的,關係愈是遠,餘雯茜的假象就愈是真;關係愈是近,餘雯茜的形象就愈是假。她的幾個女兒一致公認,母親幸虧生了幾個女兒,若是生個兒子,很難想象她能同媳婦相處好,由此,她們也就更加相信每個人的命都是非常神秘莫測的。

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尤其是人文社會科學將馬克思主義定於一尊,在倒洗澡水時,將命運機遇心理等等一概視為唯心主義髒水一起倒掉了。人莫名其妙地變得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篤信人定勝天,否定天人合一;自信能創造任何奇跡,漠視自然社會客觀規律,作了多少傻事蠢事啊!解鈴還須係鈴人,1978年以後,中國大陸人民終於對不適應社會生產力發展的生產關係、對不適應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進行了史無前例的改革;中國大陸終於向世界敞開了大門,中國大陸才逐步匯入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的世界潮流。所以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曆史意義怎樣估計也不會過高,而且隨著時間地推移,人們會越來越珍視其不可估量的巨大價值,人們會更加痛切地認清深化改革擴大開放對中國大陸的現實緊迫性曆史重要性。

奚秋瀟找到了餘雯茜返聘工作的紡織廠,在廠勞動工資科見到了餘雯茜。那時的餘雯茜50開外年紀,由於生得矮小,所以更顯年輕,餘雯茜雖然個子不到1.5米,但身材勻稱比例協調,五官端莊膚色白皙,眼睛不大但很有光彩。

奚秋瀟作了簡單自我介紹後,餘雯茜將他引到了一間小會議室。餘雯茜冷峻地對奚秋瀟說:“過去我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現在看看你各方麵也都還可以,可為什麽要當第三者呢?”奚秋瀟用驚異的目光看著餘雯茜他盡力克製著自己:“餘老師”奚秋瀟覺得用老師的稱呼最得體也最能體現自己的職業性質:“我怎麽成了第三者呢?我同林蓁蓁相愛遠在她認識她那個同學之前,那時她還沒上夜大,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我承認你同小蓁認識比較早。那僅僅因為你們是在一個廠裏,至於你說的你們早就相愛,至少我那時並沒聽小蓁說起過,後來是聽說過,但小蓁從來沒答應過你什麽吧。我和小蓁父親了解到的情況的是,她已經同白新一起買好了家具,裝修好了婚房。”餘雯茜果然是非普通女流之輩,說話滴水不漏而且三言兩語,就把自己幹預女兒同奚秋瀟來往摘得一幹二淨。奚秋瀟強壓心中的憤懣:“我是在一個月前剛剛知道這個白新的,我今天來就是想讓您知道我同林蓁蓁的交往超過了八年,我不是一個第三者。希望您和林蓁蓁父親公平地對待我,讓林蓁蓁在沒有其他壓力的情況下,自由自主地作出選擇,我一定會尊重她的任何選擇的。我知道自己家境貧寒,但我也有自己的尊嚴,我一定不會糾纏她的,請您放心!”餘雯茜認真地聽完了奚秋瀟的話,她的臉色比剛才緩和多了,奚秋瀟感到餘雯茜似乎有點同情他了:“好的,我們會讓小蓁自己作決定的。”餘雯茜客氣地送走了奚秋瀟。

奚秋瀟從餘雯茜廠裏出來,就給林蓁蓁打了一個電話,通報了與她母親見麵的情況,林蓁蓁有些意外,兩人相約等林蓁蓁同母親談話後就見麵通報。第三天,林蓁蓁約奚秋瀟在公園見麵了,一見麵林蓁蓁沒說一句話,就一直在流眼淚,奚秋瀟感覺她同母親的談話不順利,就寬慰了她幾句,他心裏決定要再去找餘雯茜,但他沒有把這一想法告訴林蓁蓁。

奚秋瀟第二次去找餘雯茜所受到的待遇,與第一次有了明顯地下降,餘雯茜隻在廠門口接待他,而且態度冷淡,就像不認識他這個人似的:“你怎麽又來了?我上次已經說了,小蓁快結婚了,你別再去打擾她了!”奚秋瀟不明白餘雯茜的臉,怎麽會像川劇的絕活變臉一樣變得那麽快,他仍沒有對餘雯茜放棄最後一線希望:“餘老師,我可以沉默,但如果林蓁蓁最後選擇的是我呢?”餘雯茜的雙手交叉在胸前麵帶譏笑地回答道:“你想得太簡單了。”餘雯茜給奚秋瀟的印象是她不想再同他說任何話了,既然如此,奚秋瀟知道自己的任何努力對餘雯茜不會再發生任何作用了,他臉上十分勉強地擠出了一絲笑容:“那好,餘老師打擾您了,再見!”奚秋瀟沒再看餘雯茜的臉色,因為他很不習慣她剛才的姿勢,餘雯茜的個子要比奚秋瀟矮了許多,可她的這個姿勢給奚秋瀟的感覺還是盛氣淩人居高臨下的,這個姿勢透露出來的輕視蔑視歧視給他很強很強很深很深的刺激。過去了好多年,餘雯茜的這個姿勢都沒能從奚秋瀟的記憶深處抹去。

為了不給林蓁蓁增加新的負擔,奚秋瀟沒把他第二次見餘雯茜的情況告訴她,奚秋瀟已經非常清楚他同林蓁蓁的關係不可能指望從她父母那兒得到任何正能量,他同林蓁蓁的關係有沒有未來,就看林蓁蓁最終怎樣選擇和自己能夠堅持多久了。

奚秋瀟和林蓁蓁開始了一段旁人難以理解後人更難以理解的艱難苦澀的愛情婚姻拉鋸戰,奚秋瀟要求林蓁蓁快刀斬亂麻,林蓁蓁要求奚秋瀟給她時間,好讓她心中的一些東西自生自滅,也好讓等不及等不起的那個人自動離去,奚秋瀟的苦惱在林蓁蓁淚水的浸泡下時而發酵時而化解,林蓁蓁的兩難在白新和奚秋瀟的雙重壓力下時而膨脹時而萎縮,這一段男女間普通的愛情婚姻交響樂出現了多重變奏。

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領導對奚秋瀟一直關心有加,即使他遲遲未能開出結婚證,學院還是將解決奚秋瀟的住房困難擺上了議事日程,在討論時,學院教育長魏青山說了一句極為關鍵的話:“奚秋瀟總是要結婚的,幹嘛這麽小家子氣,非要盯著那張結婚證呢?我們分給他住房很可能有助於他早日完婚,這無疑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事。”老魏的話一錘定音,奚秋瀟分到了東昱省會中心市區一間29.8平方米的住房,奚秋瀟在年過而立之後,終於告別了14平方米的三層閣,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獨立空間。在此之後,奚秋瀟同林蓁蓁的約會就不用再到外麵去了,每周總有幾天,林蓁蓁下班後直接到奚秋瀟家,晚飯就在奚家吃,吃完後總是要談起傷心事,林蓁蓁總是痛哭一場,然後睡著了,然後是奚秋瀟硬推醒她,用自行車將她送回家。盡管奚秋瀟對這樣拖著很不滿意,盡管林蓁蓁每次都以淚洗麵,盡管兩人也多次分分合合,但毋庸置疑這一段時期,兩人雖然還是沒有跨越男女間的最後一道屏障,但畢竟像一般夫妻一樣生活在一起,實際上是感情日增,林蓁蓁心裏的天平在慢慢向奚秋瀟傾斜,對這一點,奚秋瀟是有所感知的,隻是他還不滿意林蓁蓁緊拉慢唱的節奏。

樓芳自從在成都和奚秋瀟共同參加《管理心理學》講座之後,同奚秋瀟的關係隨便多了,她覺得自己在專業上可以得到奚秋瀟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奚秋瀟年輕有為,被學院上下公認很有潛力,所以在學院教職工開會學習時,樓芳有意無意經常同奚秋瀟坐在一起,兩人聊的話題也越來越多,奚秋瀟明顯感覺到,樓芳在自己心中是有位置的,有時開會不見樓芳還會有失落感,他也感覺樓芳對自己和對別的同事有些不一樣,顯得隨便無拘束,更不同尋常的是樓芳開始在他麵前直接表示對丈夫的不滿。

那天上午學院召開教職員工大會,奚秋瀟到的稍稍晚了點,當時與會者都有個習慣,先到的人總是坐在後麵,越是後到就越是坐得離領導近,越是難以開小差。奚秋瀟進門一掃會場,後麵的位置全滿了,正當他準備坐在院長們的眼皮子底下時,他看見最後一排的樓芳在向他示意,樓芳旁邊竟然留著一個空位子。奚秋瀟退出了會議室的正門,推開會議室邊門,走進會議室,坐在了樓芳旁邊。

今天會議的內容是傳達市委全會精神。這種一個會議自上而下層層傳達也是中國大陸會議文化的特色,所有被認為是重要的會議都要層層傳達,而且其內容早就見諸報端。兩天前在大眾傳媒上已經公開披露的信息,兩天後再一本正經地聽傳達真是有些荒唐,更滑稽的是奚秋瀟後來還曾多次遇到過這種情況,同一個內容他不僅早在大眾傳媒上詳細地看過了,還必須在係統內聽傳達兩次以上,他作為集團公司重點企業的把手先在集團聽一遍,然後在所屬的股份公司再重複聽一遍。奚秋瀟隻能這樣安慰自己:一是內容太重要了;二是自己太重要了,所以得不斷地被重複灌輸,像廣告學裏講的那樣,不斷地重複才能強行進入人的大腦、長久占領人的大腦。

樓芳關切地問起奚秋瀟什麽時候結婚,並告訴他學院裏議論紛紛:奚秋瀟同女朋友已經吹了。有些人真是精力過剩,奚秋瀟對此很是反感,他對別人的事不太感興趣,也從不在別人背後嚼舌根。奚秋瀟還是太書生氣,他沒有深刻體會一個真理——誰人背後無人說?誰人背後不說人?這也許就是人情,這也許就是江湖。潔身自好獨善其身這些都是好的,也是一種境界,但大千世界你更多麵對的還是世俗。奚秋瀟隻是告訴樓芳,他同林蓁蓁的婚事在林蓁蓁的父母那裏還有些障礙。樓芳表示自己猜對了,她告訴奚秋瀟,自己父母當時也反對她的婚事,隻是她堅持了,父母也無可奈何,不過現在看來,薑還是老的辣,父母的反對是有道理的。奚秋瀟見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問樓芳她是否不滿自己的丈夫。樓芳的臉上出現了一層紅暈,她點了點頭。得到了證實的奚秋瀟想不出說什麽話好,一時無語。樓芳看著奚秋瀟,猶豫了好一陣,才終於低聲問了句:“明天你有空嗎?到我家裏來玩。”奚秋瀟很快點了點頭。

從這時開始,會議上傳達的內容,奚秋瀟一句也沒再聽進去。這天晚上他很晚才入睡又醒得很早,他一直在糾結著一個問題——他到樓芳家去後,他同樓芳會發生些什麽?最近以來,他同樓芳走得很近,彼此無法回避,兩人的感覺都已經有些曖昧了,此時到她家去合適嗎?每次同樓芳聊得不亦樂乎時,奚秋瀟都會想到林蓁蓁,奚秋瀟一直在捫心自問:樓芳得以進入他心裏,是不是因為林蓁蓁有了白新?自己是否無意識地是在對林蓁蓁實施某種報複?如果真是報複,這樣做道德嗎?這對林蓁蓁和樓芳公平嗎?

奚秋瀟第二天一早,還是騎著自行車找到了樓芳的家。樓芳的家坐落在一個幹淨的小區,五樓的一室一廳布置得時尚前衛,奚秋瀟對家居裝潢不敏感,他看到的是難得看到的樓芳一身居家休閑裝,樓芳今天化了淡妝顯得風姿綽約,她告訴奚秋瀟丈夫出差了,今天可以暢所欲言聊個痛快。

樓芳隨意地坐在了沙發上,用手輕輕拍打身旁的沙發,示意奚秋瀟坐在自己身邊,奚秋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做到了樓芳的對麵,樓芳看到奚秋瀟左右為難的樣子笑了,她便岔開了話題問奚秋瀟是否學過哲學,怎麽會對康德這麽熟悉?

奚秋瀟對今天他與樓芳的對話是作了充分準備的,他是很想讓樓芳全麵了解自己的學術功力的。他從口袋裏掏出了幾張紙,與樓芳切磋起枯燥的哲學命題。他坦然相告自己根本沒有係統學過哲學,隻是對哲學有濃厚的興趣,感到哲學可以幫助自己思考一些深層次的難題。他知道康德是因為讀過李澤厚先生的大作《批判哲學的批判》。這些大哲學家思考的都是人類的終極關懷,比如我在個人遇到精神苦悶時常常想起德國哲學家尼采的一句話——有的人將自己的傷痛化成了哲學,有的人將自己的富足化成了哲學;在知人論事追求學有成效時,就會想起法國百科全書派代表人物德尼·狄德羅說過的話——知道事物應該是什麽,說明你是一個聰明的人;知道事物實際上是什麽樣,說明你是一個有經驗的人;知道怎樣使事物變得更好,說明你是一個有才能的人;比如說,我自己知道自己脾氣比較暴躁,就常常背誦雅典曆史學家修昔底德的一句名言——在所有展示力量的方式當中,克製給人以最深刻的印象;再比如,我在麵對社會現實感到困惑不解時,就會想到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三百多年前說過的一句箴言——權力不能私有,財產不能公有,否則人類就進入災難之門;看看三百多年來這世界發生的一切,這是怎樣地一種遠見卓識啊!當我讀書做學問比較盲目時,德國哲學家約翰·費希特說過的一段話使我茅塞頓開:一個真正的學者必須具備關於人的全部天資的知識;要具備關於人的全部意向和需求的科學;要對人的整個本質有一個全麵的估量。隻有這三種知識緊密結合,才構成所謂的學問;當我思考中遇到困難想打退堂鼓時,法國哲學家帕斯卡爾的話不斷地鞭策著我——人是宇宙中的一顆微粒,但人的大腦卻可以包容整個宇宙;當我精神苦悶時交友不慎時,常常會想起美國政治家科學家也是美國獨立宣言起草人之一的富蘭克林的幾句話:讀書使人充實;思考使人深邃;交談使人清醒。對所有人以誠相待;同多數人和睦相處;和少數人常來常往;隻跟一個人親密無間。真是既淺顯通俗又寓意深刻!現在正是中國文化熱,對文化的概念越說越玄,可是康德對文化的闡釋簡單至極卻深刻無比——文明是外在的,文化是內在的;文明是看得見的,或者是做出來給人看的,文化是精神深處的。高人和高人是相通的,中國當代哲學家華東師範大學教授馮契先生認為認識分為三層:以我觀之的意見、以物觀之的知識、以道觀之的智慧。這才真正稱得上言簡意賅。中國古代哲學家荀子在《大略》中寫到——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國寶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國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國用也;口言善,身行惡,國妖也。治國者敬其寶,愛其器,任其用,除其妖。你認為說得精辟嗎?莊子——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钜。孔子——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等至理名言一直激勵著我。蘇軾在《賈誼論》裏有句名言也對我觸動很大——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望者大,則必有所忍。馬克思有一段話我也一直在思考,實際上對現實有很強的針對性,隻是我們有些人不願正視罷了——無論哪一種社會形態,在它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係,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細胞裏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奚秋瀟手上拿著幾頁紙在照本宣科侃侃而談,樓芳靜靜地聽著有點入神,她的臉上露出了欽佩的光彩:“你可真喜歡上課!備課備得太認真了!你看的書真多!”奚秋瀟這才覺得自己說得太多了也太遠了:“為了到哲學老師家裏來特地備課的呀,平時很少有機會和別人說這些,看來又是書生氣了,又在掉書袋了。”樓芳連忙解釋:“不,不,我真的很喜歡這些,這幾張紙能送給我嗎?你好像有些偏愛西方哲學。”奚秋瀟邊把幾張紙遞給樓芳邊說:“我認為總體而言西方哲學是深厚,中國哲學是寬泛;西方哲學是雄渾磅礴,中國哲學是靈秀纖細;西方哲學更濟世,中國哲學更修身;西方哲學更獨立,中國哲學更依附;西方哲學更成體係,中國哲學相對零碎;西方哲學像西醫手術一樣刀刀見血,中國哲學像中醫調理一樣慢條斯理。這幾張紙送給你當然可以,抄下來就是送給你的,秀才人情紙半張嘛。別人作客都會帶些禮物,可我總是不習慣帶禮物,隻能借花獻佛了。”樓芳哈哈大笑:“哪裏啊,這可比那些禮物價值高多了,這得讀多少書,才能提煉出這些精華啊!”

奚秋瀟看著樓芳,樓芳也看著奚秋瀟,兩人的眼光都有些迷離,是奚秋瀟先轉移了視線,他望著窗外歎了一口氣:“‘你好比明月空放亮,你好比明珠土內藏,你好比鮮花空開放﹍’”樓樓芳沒聽清楚追問道:“說什麽?”奚秋瀟臉微微一紅,他連忙掩飾道:“噢,沒什麽,哼了幾句京劇唱詞”樓芳問:“你的林蓁蓁也挺崇拜你吧。”“沒有,她是學英語專業的,不喜歡這些。”樓芳笑著揶揄奚秋瀟:“那你挺浪費的,那同她在一起談些什麽呢?”“談談電影小說啊,不瞞你說,我從不在她麵前談京劇,她笑話我,說京劇是老頭老太們喜歡的玩意兒。”樓芳故意說:“她怎麽這樣?我知道好多有層次的人都喜歡京劇,不懂京劇還被人家看不起呢?”奚秋瀟有些欣喜地問樓芳:“你也喜歡京劇嗎?”樓芳調皮地說:“我可以開始喜歡,條件是你必須教得我喜歡。”奚秋瀟一口承諾:“好的,先從大家都熟悉的樣板戲說起吧。我比較接受現代京劇的提法,什麽東西成為樣板了就固步自封了。我們撇開樣板戲的政治背景,這個話題有點敏感。我認為現代京劇的方向是對的。現在有人在做英語京劇的探索,我認為這個方向是有問題的。你有興趣聽嗎?”樓芳今天請奚秋瀟到家來,就是因為平時三言兩語不過癮:“今天你敞開說,有的是時間,我喜歡聽你講。”樓芳說完臉上有一絲羞澀,被奚秋瀟敏感地注意到了,樓芳的羞澀刺激了奚秋瀟,他便放開了思路:“中國京劇能夠興盛兩百年,同清朝宮廷不無關係,據說慈禧太後隻給宮廷外的三個人送過牛奶,一個是恭親王,一個是袁世凱,第三個竟然是京劇演員譚鑫陪,可見清廷同京劇的淵源了。譚鑫陪就是《沙家浜》演郭建光的譚元壽的曾祖父,是京劇老生的第一塊裏程碑。我認為京劇的精髓有三點:一是寫意性;二是聲腔美;三是程式化。其中我最癡迷的是京劇的聲腔美,而京劇的聲腔美恰恰同漢語的發聲特點緊密相聯,漢語有聲母韻母,不同的演員有不同的嗓音條件、不同的發聲部位、不同的發聲方法,從丹田發出的氣,衝擊聲帶用胸腔口腔鼻腔腦腔共鳴,才會產生天籟般的聲音,真是此曲隻應天上有啊!”奚秋瀟搖頭晃腦地說著,樓芳凝神貫注地聽著。難得有人這麽耐心地聽他講他心目中的京劇,奚秋瀟越說越話越多:“所以英語京劇不是創新而是扯淡。但京劇的缺陷也是十分明顯的,內容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總體上規範不嚴品位不高節奏拖遝,樣板戲在內容上在規範上在格調上都將京劇大幅度地提升了,尤其是采用了交響樂器,音樂形象的塑造手段豐富多了,大氣磅礴的東西也有了,像《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還有後期的京劇《紅色娘子軍》《平原作戰》,特別是《杜鵑山》更是音樂精品。清末民初有個說法——滿城爭說叫天兒。這個叫天兒就是小叫天譚鑫陪。20世紀60年代開始也是老老少少都能哼幾句樣板戲,當然同當時娛樂形式單一有關,但樣板戲也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雅俗共賞,這不容易啊!”樓芳接過話茬:“看來你對樣板戲是情有獨鍾啊。”“不,就聲腔藝術而言,樣板戲那幾個演員同老藝術家差距太大了,而且我對三突出高大全很不以為然。”“奚老師,中午想吃些什麽啊?”樓芳提醒奚秋瀟該吃飯了,奚秋瀟一看表已經快12點了,就起身想離開了:“好了,以後有機會再吹,我回去了。”樓芳真誠地挽留他:“如果你能將就的話,就在我這裏隨便吃一口吧。”奚秋瀟沒停住腳步還是走到了門口:“吃什麽我倒不在乎,就是在這兒吃飯有點別扭。”他回頭看到樓芳站在自己身後,看著他一聲不吭,兩人的目光對峙了一會兒,奚秋瀟看到樓芳對自己匆匆告別有些失望,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就簡單吃一口吧。”“就蛋炒飯吧,你喜歡嗎?”“喜歡的。”樓芳高興地去張羅了,奚秋瀟看得出樓芳是不大進廚房的,他奚秋瀟今天的麵子可真夠大的。

奚秋瀟和樓芳麵對麵坐著吃蛋炒飯,樓芳看得出奚秋瀟有點不自在:“奚秋瀟,你那麽緊張幹嘛呢?要麽你還是談談京劇吧,我看你談起京劇來是滔滔不絕旁若無人,可吃起飯來卻好像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局促不安。”“和你一起吃飯有點不自在。”“在學校裏不是經常在一起吃飯嗎?”“這能一樣嗎?”樓芳聽奚秋瀟說了這句意在言外的話,連忙低下了頭。兩人默默地低頭,各自吃著飯,還是樓芳挑起了話題:“你同林蓁蓁﹍你們怎麽樣了?”“這個時候,能不提她嗎?”“回避能表明強大嗎?”樓芳毫不客氣地頂了他一句,奚秋瀟無言以對。

奚秋瀟快速吃完了飯,在樓芳到廚房收拾碗筷時,看著她的背影,心裏彌漫著一股強烈的衝動,今天他眼中的樓芳有一股十足的女人味,他此刻耳旁回響著許遙對他說過的一句話:早點結婚吧,別為此犯錯誤。現在他越來越明白許遙這話的意思,每個人都是有生理周期生理本能的,控製是必要的,壓抑是痛苦的,過度壓抑是要出現反彈的。奚秋瀟早就知道他與樓芳至少是互有好感的,今天樓芳在丈夫出差把自己約到家裏來,既是對奚秋瀟人品的絕對信任,也是給奚秋瀟一個明確的信號。事實上大談特談京劇,是奚秋瀟轉移自己注意力平複自己激動心情的一招,他曾有幾次衝動地想摟住樓芳,現在他注視著樓芳的背影有些蠢蠢欲動了,他慢慢地走近了她,樓芳轉過身來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奚秋瀟的神情,嫣然一笑:“看傻了?沒林蓁蓁漂亮吧!”“林蓁蓁”三個字,生生地把奚秋瀟從沉迷夢景般的虛幻中拉回到了現實的清醒中,他連忙走回到沙發,坐了下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承認林蓁蓁是座橫亙在我麵前的高山,她擋住了我的視線。不瞞你說,人家為我介紹過幾個條件不錯的姑娘,我也去看過,可總也提不起興趣。”樓芳有些嫉妒地回了奚秋瀟一句:“是啊,你眼睛裏隻有一個林蓁蓁啊,哪還裝得下第二個人。”樓芳從廚房裏出來時,已經脫下了休閑外套,上身穿了一件粉紅的緊身的羊毛衫,盡管身材偏瘦,但隆起的胸部還是十分顯眼,下身穿著一條當時很流行的緊身踏腳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腰部臀部腿部的優美曲線,奚秋瀟的小眼睛亮了,他咽下了一口口水:“不,有第二個人,隻是她已經結婚了!”樓芳的眼神裏既激動又失望,她想不出能用什麽合適的話回答奚秋瀟,她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柔情和期待,奚秋瀟也看著樓芳,眼睛裏充滿了激情和渴望。

兩人誰也沒再說什麽,任何話語此刻都是多餘的﹍“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兩人足足相互凝望著幾分鍾,奚秋瀟終於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來:“我該回去了!”他站起身來,向門口走去,樓芳沒有答話,也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樓芳走到門口時卻沒有開門,轉過身來,靠在了門上,臉色緋紅,兩眼直盯著奚秋瀟,奚秋瀟一看樓芳這個動作不知如何是好,他隻能直挺挺地站在樓芳的麵前,眼睛卻不敢看她,耳邊響起了樓芳的聲音:“奚秋瀟,告訴我,你同林蓁蓁就沒有做過那個嗎?”奚秋瀟一下子就聽懂了樓芳的問題:“沒有!”“那為什麽不把生米做成熟飯呢?我們那位就是這樣做的。”奚秋瀟注意到樓芳在說這些話時,胸脯有些起伏,他不敢一直盯著她的胸部看,隻能將自己的頭壓低,聲音也顯得很低:“我不想這樣做。”“你好像說過,在農場還有一個女朋友,你們也是什麽也沒有做過嗎?”樓芳提到了諶靜雨,奚秋瀟微微一震:“那時就更別提了,我們倆連手都沒有拉過一次,說起來沒人會相信,信不信由你吧!”樓芳的胸脯的起伏越來越大了,聲調都有些變了:“我信!看你今天那樣,我怎麽會不信呢?真是夠——清純的。”樓芳盯著奚秋瀟,目光掃視著他的全身,忽然她清晰地發現了奚秋瀟身上明顯的生理反應,奚秋瀟自己也注意到了,連忙想以改變身體的姿勢來掩飾,樓芳壞笑著眯縫著眼睛:“你真想回去嗎?”奚秋瀟沒有回答,樓芳懶洋洋地邊走向自己的臥室邊說:“你要走,就走吧,我要午睡了。”樓芳走進臥室就躺在了床上,奚秋瀟即使站在原地,還是能看到躺在床上極盡媚態的樓芳,在他麵前有兩扇門,一扇是樓芳的臥室門,另一扇是樓芳家的房門,奚秋瀟的靈與肉在激烈地撕扯著,他僵持在那裏足足有一分多鍾,最後還是沒敢邁進樓芳的臥室,他氣喘籲籲地說了聲:“謝謝你,樓芳!”自己打開門,逃跑似地離開了樓芳的家。

 奚秋瀟騎上了自行車,像要找回自己丟了的魂一樣離開了樓芳的小區,他的自行車越騎越快,離得越遠,樓芳對他的吸引力就越弱,他這是對自己的控製能力缺乏信心,他怕自己會反悔,掉轉身再上樓芳的家。他一路狂蹬自行車,企圖用這種方式使自己的欲望發泄殆盡。很快,奚秋瀟就回到了家。可他還是坐立不安火燒火燎的,幾次衝到了公用電話亭,想打電話給樓芳,幾次又都沒有勇氣撥打電話。

晚飯後,奚秋瀟終於下定了決心,再次走到了公用電話亭前,想給樓芳打個電話,他在公用電話亭前久久地徘徊著,他想了很多很多﹍自己剛過而立之年,心靈上卻像是千瘡百孔,別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有負於我,我還有必要這麽苛求自己嗎?林蓁蓁有負於我嗎?諶靜雨有負於我嗎?我真的了解樓芳嗎?我了解她的家庭和她的丈夫嗎?我今天要是跨出了這一步,在發泄完了肉欲之後呢?即使是還算得上抒發了些許情感之後呢?該怎樣麵對樓芳和她的丈夫?該怎樣麵對林蓁蓁為他的付出?該怎樣麵對諶靜雨對他的期望?還是在樓芳家裏,當樓芳提到他農場戀愛時,奚秋瀟就想起了諶靜雨,當然,奚秋瀟現在做什麽事,諶靜雨都無權指責他,但諶靜雨當年在七連民兵連辦公室裏對他說的那句話:“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些年來時時回蕩在他的耳旁,他對諶靜雨的承諾也同樣時時回蕩在他的耳旁:“不管將來怎麽樣,你今天講的,你深信我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句話,我會記住一輩子的。”此時漸趨冷靜的奚秋瀟清晰地意識到,今天要是和樓芳跨出了這一步,他奚秋瀟就無論如何談不上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為了做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最終沒有走進公用電話亭。後來,奚秋瀟素性走到了昱江邊,任憑夜晚的江風長時間地吹拂,他的身體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終於徹底地冷卻了。

奚秋瀟終於沒有同樓芳突破男女之間的最後樊籬,不同價值觀的人對此會有完全不同的解讀,有人認為奚秋瀟是艱難地戰勝了自己;有人會認為奚秋瀟是認真地折磨自己也殘酷地折磨愛自己的人;也有人會認為想那麽多幹嘛呢?大家都跟著感覺走從心所欲不是皆大歡喜嗎?

回到家以後,在江邊冷卻下來的奚秋瀟,躺在床上後還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滿腦子都是樓芳的影子,他發現樓芳其實挺有魅力的,他過去沒有仔細地打量過她,他想來想去自己可能有點傻了,樓芳今天叫自己去她家,就說明她已經做好了發生一切事情的準備,這對一個有追求的女人是多麽不容易啊,可自己還是辜負了她的一番美意。奚秋瀟也想到了林蓁蓁,她在他懷裏傷心落淚,對他戀戀不舍的樣子,奚秋瀟此時又覺得自己今天還挺像個男子漢,樓芳真同自己有緣,絕不在乎這一天,如果她隻是一時的衝動或一時的軟弱,那麽她平靜下來之後是要後悔的,也會認為自己有點趁火打劫的嫌疑,這樣反而會把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美好都褻瀆了,想到這裏,奚秋瀟慢慢地平靜了入睡了,可這天奚秋瀟出現了夢遺,夢遺中出現的卻是個陌生女人。

第二天,樓芳見到奚秋瀟悄悄地問了一句:“昨天晚上我要是打電話給你,你還會來嗎?”奚秋瀟回答道:“會的,昨天我幾次在電話亭前徘徊,也想打電話給你,昨天我其實很不想走,可再不走怕不行了,走了以後又想再回來!”奚秋瀟輕輕地歎了口氣,樓芳露出了自豪甜美的微笑,這個笑容給奚秋瀟很美的印象。樓芳看著奚秋瀟一會兒,像是下了決心:“告訴你吧,你知道那年,樊雪康為什麽帶頭難為我嗎?”奚秋瀟不知道此時樓芳怎麽會想起那個中專班的學生,他搖搖頭。樓芳的臉微微有些紅暈:“他一直追我,我一直拒絕。認為自己有幾個錢,就可以為所欲為了,真是太不量力了。這些錢就想買我的感情了?真是﹍”奚秋瀟望著樓芳吃驚地說:“原來還有這個故事!”“這事兒就到你這裏為止了,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奚秋瀟點點頭,他知道在這個時候,樓芳告訴他這件事的用意是在提醒他,我樓芳的感情是十分珍貴的,請他奚秋瀟要十分珍惜。奚秋瀟也確實如樓芳所期望的那樣,十分珍惜他們之間已經有些朦朧的情誼。

奚秋瀟自從到樓芳家去過之後,兩人之間的關係比過去親密隨和了許多,樓芳也經常讓奚秋瀟幫她幹事。那時學校有一個浴室,水箱安裝在房頂上。夏天洗澡問題不是太大,冬天洗澡則必須在廚房燒好水後,提著水桶爬到房頂上倒在水箱裏,女性洗澡需要的熱水比男性要多出幾乎一倍,每次樓芳洗澡,需要的熱水量更多,至少要提著滾燙的開水桶爬上爬下五六次。每星期一次,奚秋瀟雷打不動地要為樓芳承擔這個任務,奚秋瀟做得無怨無悔,樓芳卻是受之泰然,久而久之,學院有為數不少的不少同事都認為兩人的關係非同一般。

奚秋瀟後來一直認為,他當年同樓芳的關係實際上是處在非婚男女正常非正常關係的臨界點。奚秋瀟當時已過而立之年,作為一個生理正常的男性,他對性是非常渴望的,在加上與諶靜雨林蓁蓁兩次戀愛的坎坷挫折,他是多麽希望能得到來自女性的心理生理撫慰啊!但由於烏謙疆孫雋事件在他心靈深處的陰影在時時作祟,他的人性被高高在上的神性控製了一大半。他決定到樓芳家去,實際上是好不容易才下了決心,而他不想主動邁出這一步,是因為他對女性還不夠了解,他深怕自己是想多了判斷錯了。而當在樓芳家裏,同樓芳相處了半天多以後,他已經差不多認定他以前的判斷沒有錯,就在他即將衝動的那一刻,樓芳一句:“看傻了?沒林蓁蓁漂亮吧!”幾乎像是掐中了他的人中,使他一下子從迷糊中驚醒:今天,我邁出了這一步,心靈深處就永遠留下了對林蓁蓁的無限愧疚而難以得到救贖,也許樓芳這也是在善意地提醒我!而當樓芳提起他農場戀愛時,諶靜雨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又開始不斷地在他耳旁回響。所以,奚秋瀟基本上是“逃離”了樓芳的家。而從樓芳想打電話又沒打這一點來看,奚秋瀟認為自己的“逃離”以及徘徊在電話亭子前,終於沒有勇氣打電話給樓芳還是正確的,樓芳的內心看來也是充滿著激烈的思想鬥爭,既然這樣,兩個人要是真的邁出了那一步,在激情褪去之後也許都會後悔。奚秋瀟這個人太想要追求完美了,他要的絕不是一夜情人,而他所期待的那個美麗結局幾乎是不可能出現的,那與其說不可能有完美的結局,倒不如放棄這個浪漫的開局,這就是奚秋瀟作出的極具個性的選擇。

奚秋瀟同林蓁蓁的關係還是沒有實質性的突破,林蓁蓁基本上還是隔天就到奚秋瀟家來,總是很晚才回家,奚秋瀟感覺林蓁蓁的語氣有了微妙的變化,她絕口不提讓奚秋瀟另找女朋友的話了,隻是要求給她時間讓她圓滿地解決難題,漸漸地奚秋瀟也了解了林蓁蓁的心思,她是想用拖延戰術讓白新主動放棄,以此減輕她對白新和白家的愧疚,這多少給了遭受愛情重創的奚秋瀟些許安慰,也使得他對自己沒有與樓芳最終突破男女關係的最後禁區感到莫大的慶幸。

奚秋瀟作為一個教師,一個主要從事成人教育的教師成熟得比較快,在行業裏已經享有盛名,不少單位慕名到學院辦班,慕名請奚秋瀟到單位講課,可惜那時還是公事公辦的,單位是不給教師個人講課費的。那次奚秋瀟是給東昱文化用品批發總公司的員工班講課,課間休息時,奚秋瀟照例點燃了一支煙,有個年輕女性走近了他:“奚秋瀟,你當老師真是有模有樣啊,眼睛高高在上,不認識我了?”“諶靜雯?你在文化公司嗎?”諶靜雯高興地說:“還有良心,沒忘記我。”

奚秋瀟從諶靜雯的敘述中得知,她回東昱後是通過母親周絲芬的關係調到了文化用品批發總公司的,現在紙張用品批發公司銷售部工作。奚秋瀟關心地問:“怎麽樣,還好嗎?”“好什麽呀,聽老職工講,過去那才真叫好,開開單子就賺錢,經濟效益非常好,職工福利也好得很。而且進批發公司都是幹部編製。現在人家都自己進貨了,我們還要自己搞銷售,還有指標…”諶靜雯因為同奚秋瀟很熟,所以說話口無遮攔,她見奚秋瀟笑嘻嘻地聽著自己發牢騷有點不好意思:“好了,不說了不說了。說說你,你現在很好吧,學校旱澇保收的,經濟效益好嗎?”奚秋瀟點點頭:“比效益差的企業好點,比效益好的企業可差遠了,像東昱百貨公司這樣的企業,學校可是望塵莫及啊。”“是的,現在批發企業經濟效益比零售企業差遠了,零售商店可是鹹魚翻身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嘛,諶靜雯,你要有思想準備,批發企業會越來越困難,過去的好是建立在集權式計劃體製基礎上的,而這個體製已經坍塌了,回不過去了。”“你還是一套一套的,做老師正合適。”“如果你有什麽困難需要我幫忙的,就找我,我現在認識不少企業的頭,有的還真能說上話的,怎麽也不能忘記東昱農場那段友誼啊,你還經常往我碗裏倒菜啊,那可都是雪中送炭啊!”諶靜雯聽了有點動情:“那都是我姐讓我送的。”奚秋瀟尷尬地笑了。“奚秋瀟,你結婚了嗎?”奚秋瀟搖搖頭。看著奚秋瀟,諶靜雯的臉上表情有些不自然,成人教育沒有統一的上下課鈴聲,都是教師自己掌握的,奚秋瀟見狀就說:“以後有機會再聊,要上課了。”諶靜雯在移動腳步的同時留下了一句話:“我姐也在文化公司。”奚秋瀟在後麵一節課中盡管還是深入淺出談笑風生,但眼光每每掠過諶靜雯時,總會想起諶靜雨,耳旁總是回響著諶靜雯的那句話:“我姐也在文化公司。”

諶靜雯地出現和她的那句話:“我姐也在文化公司。”將奚秋瀟已經塵封在心底多年的情感又啟開了,他前後左右地思忖要不要到文化公司去看看諶靜雨,諶靜雨肯定已經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了,見到她能說些什麽呢?敘舊無疑是揭開自己的老傷疤,諶靜雨也未嚐不是,不敘舊又能說些什麽呢?說自己的戀愛長征嗎?那無疑是又一次揭開剛愈合的新傷口,這個新傷口尤其不能讓諶靜雨看到。說說文化公司和諶靜雨的前途嗎?諶靜雨還會感興趣嗎?自己能幫到她什麽呢?周絲芬有能量把兩個女兒都調到商業係統,她也會有能力幫助女兒的。說說自己的事業嗎?自己僅僅是坐井觀天,局促在一個小小的成人學校,滿足於學生的吹捧和領導的鼓勵,這就能證明自己價值了嗎?這就能證明諶靜雨當年是身在寶山不識寶嗎?奚秋瀟實在想不出任何一條能說服自己去看望諶靜雨的充足理由,而在奚秋瀟的潛意識中還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懼怕,他怕自己舊情複燃又無法實現從而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麵,這樣既無法麵對諶靜雨,更無法麵對林蓁蓁。奚秋瀟終於沒有去看望諶靜雨也沒有打電話給她。

可是,這天晚上,很多年沒有夢見諶靜雨的奚秋瀟竟然又神奇地夢見了她,夢中依稀是奚秋瀟想要托諶靜雨在蜜月旅途中,從國外替他帶一件羊絨衫,一個像是諶靜雨哥哥的男士責問奚秋瀟:你這件羊絨衫就那麽重要嗎?你知道嗎?她丈夫可能已經知道你們的關係了,也已經知道那件羊絨衫是為你帶的,如果這樣,你還想要諶靜雨為你帶這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嗎?

奚秋瀟從夢中驚醒之後,心裏很是一陣難過和傷感,他不知道這個夢究竟要告訴他什麽,但有一點似乎是十分清晰的:是神靈在托夢給他——他和諶靜雨的感情隻能停留在神性世界裏,他絕對不能介入到諶靜雨的現實生活中去!

文化用品公司辦的這個班每周一天,由奚秋瀟上半天課,其他兩位老師上半天課。一周以後的課間休息時,諶靜雯把奚秋瀟叫到了教室外:“奚秋瀟,你想不想見見我姐,想見的話,我來安排,到我家去你們倆可以好好談談。”奚秋瀟實在沒想到諶靜雯會有這樣的安排,直覺告訴他這不可能是她的主意,更可能是諶靜雨的主意。諶靜雯了解姐姐同奚秋瀟分分合合的全部過程,她至多隻是告訴姐姐,在學校裏見到了奚秋瀟,絕不會主動提議姐姐同奚秋瀟相會的。以自己對這姐妹倆的了解,諶靜雯沒得到諶靜雨的授意,絕不會發出這種邀請,他被感動了,諶靜雯清晰地看到奚秋瀟的雙眸亮晶晶的。奚秋瀟沒有馬上回答,他猛吸了幾口煙才下了決心:“靜雯,謝謝你的好意,從農場到現在你一直在幫我。我也很想見見你姐,可是這些年大家都發生了很多很大的變化,我自己現在也有很多難題需要處理,我害怕見了以後會破壞了彼此的念想,會留下更多更大的難題…”諶靜雯見奚秋瀟激動地說不下去了,便連忙安慰他:“我明白了明白了,以後再看機會吧。”諶靜雯說完就往教室方向走了幾步後,又停了下來轉過身朝奚秋瀟走來:“奚秋瀟你是否一直在生我姐的氣啊?我告訴你,我姐真的一直心裏有你,她不見你,是因為怕自己離不開你又無法同你結婚。你在農場的最後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後,她就失聲痛哭了好長時間,第二天一大早就不知跑到哪兒去了,我找得她好苦啊,我了解她,她一直深深愛著你,這夠了嗎?”奚秋瀟聽完諶靜雯的話,並沒顯示出驚訝和激動:“靜雯,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不是我還在生靜雨的氣,而是你誤解我了。你不知道農場的那天早上你姐上哪兒去了,可我知道,她去車站送我了,那時公交汽車剛駛出車站,我從車窗看見你姐了,我還猜得出她後來又去了哪裏,你回去告訴她,那天一早,我也去了那個地方——我同你姐定情的聖地!現在你還認為我一直在生她氣嗎?”奚秋瀟說完就徑自走向學校的大草坪,把孤寂的身影留給了諶靜雯,諶靜雯無奈地歎了口氣。

其實,奚秋瀟在婉拒了諶靜雯轉達的來自諶靜雨的美意之後,就陷入了深深的後悔之中,他幾乎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就脫口而出拒絕了呢?多少次在夢中與諶靜雨相見,夢醒之後就會更加孤寂失落,“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蘇東坡悼念亡妻的那首詞,奚秋瀟十分喜歡,經常吟誦。盡管他同諶靜雨隻是短暫的初戀情人,盡管兩人並沒有陰陽兩隔,可不知怎麽,每當想起諶靜雨時,這首詞的情感意境總是會強行浮現在奚秋瀟的眼前…這些年,諶靜雨就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奚秋瀟的心,而當夢想成真時,他又為什麽退縮了呢?是因為林蓁蓁嗎?是,又不全是!是為了無法排解心中多年的鬱悶嗎?是,也不全是!是為了報複諶靜雨的薄情嗎?是,又不全是!是為了保全諶靜雨在他心靈深處留下的美好形象嗎?是,也不全是!是為了充分展示一個男人的自尊自強嗎?是,也不全是!是為了踐行諶靜雨的那句話:“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嗎?是,還不全是!即使是再能說會道的奚秋瀟、即使是再下筆成章的奚秋瀟,其實都別奢望能詮釋清楚這一切,因為神性人性和獸性尤其是它們的邊界,不是任何語言或文字能夠輕易闡釋清楚的。

即便是奚秋瀟自知在神性人性獸性這樣艱深的命題麵前,自己的認識能力表現能力都隻能是泛泛涉獵,但直到進入老年和重病,奚秋瀟還是一直在思考為什麽諶靜雨會如此深地楔入他的心坎裏?因為諶靜雨是他的初戀,是除母親以外,第一個走近他走進他的女性,他對女性的全部期待和依戀始自諶靜雨,這絕不僅僅是先入為主,而是樹了一個美麗的標杆,後來者都是以這個標杆作為參照的;因為他同諶靜雨沒有過任何形式的肌膚相親,所以,諶靜雨對他的性吸引是巨大的持續的,而且會長時期地活躍在他的性想象之中;因為初戀的短暫,諶靜雨其實並沒有真正走進奚秋瀟,特別是兩人沒有任何柴米油鹽家長裏短的糾葛,更沒有經曆所謂的七年之癢,諶靜雨的形象在奚秋瀟那裏沒有受到過絲毫的汙染;因為奚秋瀟的戀愛婚姻之路過於崎嶇,每當失意失戀情緒低落時,諶靜雨的形象和與諶靜雨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都會從記憶深處情不自禁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奚秋瀟多年來經常想一個問題,自己當年是否太書生氣了,如果與命運死磕,不輕言放棄的話,或許就和諶靜雨成就了姻緣,自己也許就沒有後來那麽多的痛苦磨難了;因為失去諶靜雨的愛情滋潤,是奚秋瀟剛剛成年剛剛踏上社會就遭遇到的一次重創,也是促使他認清自己卑微社會地位的、認識婚姻家庭與愛情是剪不斷理還亂關係的一個很重要節點,所以用刻骨銘心來形容是絲毫不為過的;在很多場合,奚秋瀟也不得不清醒地認識到:他和諶靜雨的初戀怎麽看都極像一幅抽象畫,他和諶靜雨的關係正是因為沒有經曆現實生活清流濁流的磨洗侵蝕,所以許多年後還僥幸得以保持初戀的原色,而且由於彼此心中存在的那些愧疚悔恨與現實生活的種種磨難粗俗調和出了一種全新的顏料,這種顏料被兩人看似隨意地潑灑到了這幅抽象畫上,意外地使這幅畫更加鮮豔奪目意境深遠也更加色彩斑駁朦朧迷離,從這個意義上說,諶靜雨奚秋瀟的這種神性之戀在人性世界裏是難以保鮮的,在獸性世界裏更是無法存活的!還有很多很多的因為和所以…

正如奚秋瀟感覺到的那樣,諶靜雯是應諶靜雨的授意邀請奚秋瀟的。諶靜雨已經同鞏衛國結婚並有了一個兒子,同天下所有的夫妻一樣,在浪漫褪去之後,夫妻間麵臨的就是柴米油鹽,相互麵對的就是新鮮感地漸漸消失和無情地老去。鞏衛國的眼中,諶靜雨的姿色已經不如他們熱戀時那樣能令他怦然心動,現在看看諶靜雨的長相其實普通得很,以自身的條件實在不值得對她那麽遷就,鞏衛國對妻子越來越隨便了,而在夫妻生活中也是基本不考慮諶靜雨的感受,越來越向動物本能回歸,周期性地例行公事;在諶靜雨的眼中,鞏衛國對自己已經從百般嗬護到隨隨便便,尤其是鞏衛國身上的那種幹部子弟獨有的優越感、任性、蠻橫,伴隨著其父親從退居二線到離休,再到遠離權力中心直至門庭冷落車馬稀,最後竟演變成了巨大的失落感,對什麽都看不慣,整天罵罵咧咧的,擺出一副一個人敢同整個社會抗衡的架勢,這種狀態令諶靜雨看了很不舒服。在夫妻生活中,諶靜雨更看重的是質量是情調,她不太在乎次數的多少和時間的長短,她難以適應刻板地規律性安排,諶靜雨是慢熱型的女人,鞏衛國是快速型的男人,夫妻生活的和諧樂章出現了變奏的雜音,久而久之,鞏衛國覺得諶靜雨隻是在應付他,越來越沒有激情,甚至已經到了對他沒有什麽反應的程度,鞏衛國就素性不再考慮諶靜雨的感受了,自己發泄一通就完事兒。夫妻生活對於鞏衛國而言,成了男人周期性的生理動作,對於諶靜雨而言成了女人周期性的法定義務;在鞏衛國父母的眼裏,諶靜雨畢竟出身於普通家庭,這是一個不對等的婚姻,門當戶對的兒女聯姻是1+1>2的,而兒子娶了諶靜雨則好像是1+1<2了,鞏衛國父母有些後悔了;在諶靜雨的眼裏,公公婆婆在家裏也始終放不下領導的架子,在彬彬有禮的背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輕視,諶靜雨常常想起當年奚秋瀟因為自己字寫得不好,在請她幫助謄寫劇本時,曾對她講起中國一位著名書法家的一則趣聞,相傳這位先生早年字寫得不怎麽樣,陳獨秀先生批評他的字是“其俗在骨”,響鼓不用重錘,陳獨秀先生的一句重話大大刺激了他,卻因此成就了中國一代大書法家。多少年過去了,奚秋瀟央求自己鞭策他寫好字的情形還是曆曆在目,“其俗在骨”這四個字用在鞏家也算是恰如其分的。諶靜雨此時更多地想到,奚秋瀟的父母是絕對不會對她有這種輕視的,她從心底折服開一扇門會關一扇窗和關一扇門會開一扇窗的道理。人生在世,真的不能要的太多更不能什麽都要,有舍才有得啊!

當妹妹把在學校遇見奚秋瀟的情形告訴諶靜雨之後,尤其是在聽說奚秋瀟還沒有成婚時,諶靜雨的內心再也無法平靜了,她再也不想為鞏衛國和鞏家守住什麽了,如果因此而和鞏衛國分手,她也在所不惜。因為這些年來她想起了奚秋瀟所有的好;想起了自己對奚秋瀟的多次冷漠;想起了奚秋瀟在農場向她告別時,自己幾乎是把他趕走的;想起了在馬路上不期相遇奚秋瀟時,他的驚喜交加和自己對他的冷若冰霜,諶靜雨感到確實有負於奚秋瀟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她決定當機立斷不再猶豫,要給奚秋瀟一個愛情補償,也給自己一個愛情補償。她對諶靜雯說了一番肺腑之言:“靜雯,我和奚秋瀟的‘相見時難別亦難’你是都看在眼裏的。奚秋瀟當然不是完人,作為丈夫,他欠缺的還不少。但他是個錚錚男子漢,他當時對我傾注了全部的愛。可你知道嗎?相信嗎?我們倆連手也沒拉過,就是說我們倆沒有過任何肌膚接觸,別人可以說是他不諳男女之事,但我不能這樣說,我們在一起時我明顯感受到他對我的激情在燃燒,這種高溫強烈地輻射著我,他的克製是對我的尊重,也是更高意義上的愛!”諶靜雯聽著姐姐的話,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她顯然沒有想到,姐姐同奚秋瀟竟然連手都沒碰過,她無法理解這樣的戀愛,她看見姐姐早已熱淚盈眶。諶靜雨擦拭著眼淚,繼續一字一句地說著:“我們沒走到一起當然有很複雜的因素,但主要是我的問題,盡管我也無法斷定我同奚秋瀟結婚了,一定會怎樣幸福,但可以斷定的是,他一定會比鞏衛國更愛我、更在乎我、更尊重我,一個女人就是要的這些啊,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更值得要的呢?現在姐姐想請你幫一個忙,8月18日是他的生日,你把奚秋瀟約到你家裏,我要給他一個生日禮物,同時我也要他給我一個最珍貴的禮物,可以嗎?”諶靜雯完全聽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感到自己好像在接受一個艱難而又光榮的任務,姐姐把最私密的事情托付給我,說明姐妹情深,她像壯士出征一樣信誓旦旦地請姐姐放心,一定完成任務,她從心底裏想成全姐姐和奚秋瀟這一對特殊年代有著純潔無暇感情卻從無肌膚相親、始終心心相印卻又實實在在勞燕分飛的戀人:“我明白了,交給我吧!”

諶靜雯畢竟是諶靜雨的親妹妹,她在邀請奚秋瀟時用的主語是故意模糊的,你可以理解是諶靜雨的邀請,也可以理解是諶靜雯的邀請,諶靜雯也是奚秋瀟農場的戰友啊,於情於理也完全說得圓,可是奚秋瀟一口拒絕同諶靜雨見麵是諶靜雯沒有想到的,諶靜雯小心翼翼地選擇著合適的措辭安慰姐姐:“他…說以後有機會再說。”諶靜雨失望地盯著妹妹:“他沒說什麽嗎?”“他說他離開農場時,在車站看到你去送他了,他說他還知道你那天早上去哪兒了?反正他說他一直沒生你氣…”諶靜雨打斷了妹妹:“傻妹妹,是我衝動了,難為你了!噢,他看見我到車站了,也知道我後來又去哪裏了,我那天就知道他一定會去那裏的,靜雯,這就是感應啊!這個男人值得我這些年來夢勞魂想!”諶靜雯:“姐,我沒說是你邀請他的,是說我邀請他的,反正我老公也是他農場戰友,見見麵也正常。”諶靜雨擁抱了一下妹妹:“好妹妹,你自以為想得周到,你以為他那麽傻呀,這個人缺心眼時,傻得真夠可以的;可他認真起來,聰明得驚人!他知道是怎麽回事兒,真人麵前不要作假,假人麵前不要當真,這事兒過去了,從此不許再提起了。”諶靜雯見姐姐嚴肅起來了,就隻能裝了個鬼臉。

文化用品批發總公司委托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舉辦的培訓班是一種全員輪訓性質的班,半年時間分十期完成,這天奚秋瀟是去第十期的班級講課。那時奚秋瀟的眼睛已經近視加散光了,近視的度數隻有150度,而散光竟然也有150度,散光150度是比較嚴重的,眼睛的聚焦有困難,比較嚴重地影響了視線的清晰度。但奚秋瀟不喜歡帶眼鏡,經常會發生一種情況,有人遠遠同他打招呼,他卻視如陌人一臉漠然,人家還以為他架子大,其實他根本沒看清是誰,等到走近時,人家已經尷尬地轉過頭去了。

奚秋瀟在講課時,模模糊糊覺得教室後排有人一直盯著他,課間休息時,他點好了煙,朝後排那個人走過去——諶靜雨正坐在那裏看著他:“怎麽,不認識我了?”奚秋瀟又驚又喜:“模模糊糊中,我總覺得有點眼熟,怎麽會是你啊!對不起,我現在眼睛不好,近視加散光,散光比較嚴重。”“那為什麽不配眼鏡呢?”“我不喜歡戴眼鏡。”“還是那種倔脾氣!”諶靜雨的口氣不經意間暴露了他倆關係的熟悉程度。教室裏的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在開玩笑:“奚老師遇到老朋友了。”“諶靜雨,你怎麽從來沒說過呀?”“不會是談過戀愛吧,我們出去,讓他們好好敘敘舊。”其他人哄笑著走出教室,奚秋瀟在諶靜雨身邊坐了下來,好些年了,兩人沒有坐得那麽近了,彼此都有些拘束。奚秋瀟:“你…好嗎?”“我挺好的,你呢?”“我也…挺好的。”“怎麽說話又有些結巴了,這怎麽當老師啊?”奚秋瀟有點不自在:“我想了好長時間,想邀請你和靜雯一起到東昱農場去看看,就怕你不肯給這個麵子。”諶靜雨靜靜地看了奚秋瀟一會兒,她露出了奚秋瀟熟悉的笑容:“好的,我也想去那兒看看。”奚秋瀟沒想到諶靜雨會答應得那麽痛快,他高興地大聲招呼教室外的其他人上課了。

那是一個深秋的中午,天高雲淡。奚秋瀟和諶靜雨姐妹相約到東昱農場去追尋他們的青春歲月了。由於公路已經直通東昱農場場部,從東昱省會中心市區到農場的時間縮短了不少,在上公交汽車時,諶靜雯有意讓姐姐同奚秋瀟坐在一起,可被諶靜雨製止了,這一切都被奚秋瀟看在眼裏了,他對諶靜雯報以微笑致意。一路上的景物沒多大變化,越是接近東昱農場越是覺得景物依舊,可見中國改革開放的春風尚未將大地全部吹綠。奚秋瀟依稀想起他看到過的一個材料,說外國一位領導人恭維中國一位領導人:你改變了世界。中國領導人的回答是:我沒有改變世界,隻改變了中國北方周邊的一些地區。盡管材料的真實性是存疑的,可奚秋瀟仍然願意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他深信改變可以是非常容易的,也可能是異常艱難的。與東昱省會中心市區僅相隔幾十公裏的這個農場就幾乎沒什麽改變!

諶靜雯見姐姐和奚秋瀟都沉默寡言便想打開話匣子:“奚秋瀟還記得嗎?你同我們一起回家的那次?”“怎麽會忘呢?你主動與我換了座位,可今天人家不允許了。”諶靜雯看看姐姐笑了,諶靜雨一本正經地說:“人家不知道你奚秋瀟還肯不肯坐這個位子啊,強人所難,那多不好啊!”奚秋瀟這次反應很快:“求之不得,靜雯我們換一下。”奚秋瀟和諶靜雯換了個座位。奚秋瀟感慨地說:“這麽多年了真不容易啊!據說西方有個諺語——世界上最長的距離是從一個人的口袋到另一個人的口袋。形象地說明了賺錢和消費是那麽不容易。而我更欣賞戴高樂的那句話——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比地球和月亮的距離還大。靜雨,你說呢?”諶靜雨好久沒聽到奚秋瀟的高談闊論了,她從口袋裏拿出了已經有些泛黃的幾頁紙給奚秋瀟:“現在是不是該物歸原主了?”奚秋瀟一看是當年在公交汽車上,他隨手憑記憶寫給諶靜雨的幾首詩詞,他驚喜地看著:“你一直保存著?”他轉過頭看著諶靜雨真想摟抱住她啊!諶靜雨慢慢地轉過了頭望著窗外沒有回答他。奚秋瀟:“我也一直保存著你謄寫的所有文稿。”諶靜雨回過頭來觀察著奚秋瀟:“你好像有點變了。”“是嗎?”“變得不太愛說話了,不談談唐詩宋詞了?”“那時太年輕了,就是想在別人麵前,尤其是在你麵前賣弄,其實也就知道那些,翻箱倒櫃都倒騰出來了。”諶靜雨笑了:“就是那些唐詩宋詞把我迷住了,也把我的心俘獲了…”奚秋瀟把幾張紙還給諶靜雨:“還是你保存著吧,可惜我的字是——其俗在骨。可…那時真好啊!那時太單純,以為隻要有了你,就是天高雲淡,風和日麗,山清水秀…”諶靜雨非常敏感,她以傷感的語調歎道:“是啊,現在即使是我坐在身邊,你也是心如止水,波瀾不驚了!”奚秋瀟向身邊的諶靜雨投去驚訝失望的眼神:“你怎麽會那樣想呢?”奚秋瀟長長地歎了一聲:“昨晚上,我幾乎是一夜未眠,心潮起伏,輾轉反側,一直憧憬著等待著今天…我們兩人今天一起重返農場,機會極其難得,用奢侈來形容,根本是詞不達意的。因為任何一種奢侈都是有價的,而我們的情感是無價的。為了確保這種情感不被誤解、不受傷害、不會汙染,就隻能采取非常手段來維係,也就是說,我們的情感隻能靠心有靈犀心心相印來保鮮來增強!這對我們都是全新的艱難的考驗”諶靜雨完全聽明白了奚秋瀟的言外之意,她雖然頻頻地點著頭,但表情非常複雜:“我懂的,不就是靈與肉分離嘛!”奚秋瀟的臉上掠過一絲傷感:“我們還是一起來繼續那次從農場回家路上的話題吧!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那個曾國藩嗎?”諶靜雨點了點頭:“現在《曾文正公家書》火得很。”“是啊,可我還看到了完全不同於《曾文正公家書》的另一個曾國藩,他審問過太平天國忠王李秀成,並親自從李秀成大腿上割下一塊肉。”見諶靜雨一臉驚訝,奚秋瀟笑了笑:“吃驚吧,我們知道的實在是太少了!這就是人的多麵性,有時候是神性,有時候是人性,有時候簡直就是獸性。據說,曾國藩一直為內聖外王而困惑,久久地盤桓在仁義道德溫良恭儉讓和官場傾軋戰場殺戮之間,不能不使他人格分裂。在他生日之際,他的門生胡林翼送上一副對聯——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曾國藩看後熱淚盈眶。看看這個門生對恩師的理解是多麽深刻,對恩師的奉承又是多麽到位啊!”諶靜雨凝視著奚秋瀟,口中反複吟誦著:‘用霹靂手段,顯菩薩心腸。’她眼中當年坐在她身旁的那個奚秋瀟又依稀回來了,哪怕隻是一瞬間,回來總是美好的。兩人都沉浸在對往事地追憶中。

到了東昱農場,諶靜雨和奚秋瀟都沒說一句話直接走向了那片棉田,諶靜雯開始不明白兩人要到哪裏去,走著走著,她就忽然明白了,兩人這是要去朝聖了,於是對姐姐說她要去洗洗手有意避開了。

奚秋瀟和諶靜雨找到了他們兩人共同的聖地,許久說不出一句話。諶靜雨含著熱淚聲音顫抖地對奚秋瀟說道:“我知道,你邀請我到農場來,就是要帶我到這裏來,就是要懲罰我這個負心人。今天我跟你來了,你心理平衡了嗎?”奚秋瀟的眼睛也濕潤了:“你真是誤解我了,如果這是一片傷心地,那我傷心的程度絕不在你之下。而我一直將這裏看作是我生命中的聖地,是我第一次噴發感情的聖地。在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塵不染。你看現在到哪裏,還能找得到這樣幹淨的地方呢?”奚秋瀟從身上掏出了兩塊塑料袋,兩人將塑料袋墊著相挨著坐在了田埂上。

棉田的棉花已經被采摘完了,隻剩下枝幹頑強整齊地挺立在田野裏,像三軍儀仗隊那樣,接受著諶靜雨和奚秋瀟的檢閱。

奚秋瀟深吸了一口氣:“還是那樣!”諶靜雨凝望著棉田:“不一樣了,棉花都被摘完了,隻剩下殘枝敗葉了!”奚秋瀟聽出了諶靜雨感歎的弦外之音,他問諶靜雨:“你看過南斯拉夫電影《橋》嗎?”“看過。”奚秋瀟:“中國也有一部類似的電影,也是講為了戰爭的戰略需要必須炸橋的故事,可兩個電影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差別就在對人性的刻畫上。中國電影大部分是先有概念後有人物,而且人物被意識形態綁架了,人物性格被預先鑄造好的模子定型了,這種情況在樣板戲裏到達了登峰造極的程度。《橋》裏麵的那個造橋工程師和另一個參與建橋的遊擊隊員重新見到橋時有一段對話——遊擊隊員說:還那樣!工程師說:不一樣了,比過去漂亮多了,現在和峽穀渾成一體了。這就是寫人物的內心,工程師此刻正陷入激烈的情感衝突,他必須在盡力保護自己無比珍愛的第一個作品和為支持反法西斯戰爭又不得不親手毀滅這第一部作品中做出殘酷取舍,所以,一樣的橋在不一樣的心境裏,就會出現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諶靜雨感慨地說:“這就是你奚秋瀟啊,同樣看一部電影,想得就是比別人多。”奚秋瀟轉過臉看著諶靜雨,諶靜雨也看著他:“看什麽,老得你快認不出了吧。”奚秋瀟輕輕地搖了搖頭。諶靜雨自言自語道:“行了,你不用安慰我,不就是因為我已經不是當年的諶靜雨了嗎?”奚秋瀟低下了頭:“我好久沒有機會這樣看你了,隻有在夢中才能見到你,可是夢畢竟是夢啊,總有醒來的時候。”諶靜雨看著低著頭的奚秋瀟,用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奚秋瀟抬起來頭:“你不會不相信情人眼裏出西施吧?在我眼裏你還是你,我不會忘記,是你給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戀愛;我不會忘記是你第一次給了我母愛以外的異性關懷;我不會忘記,在那個特殊年代裏你給我的精神慰藉;我不會忘記,在一些關鍵時刻你對我的及時提醒;我不會忘記,你在艱辛的農田勞動之餘,嚴寒時裹著棉衣還瑟瑟發抖,酷暑時汗流浹背還不得不穿著高筒雨靴長袖襯衣,就是塗滿了驅蚊劑,還是經不起蚊子的輪番襲擊,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你幫我謄寫了三個電影劇本,十幾萬字的文稿啊!好些文稿上清晰的留有你的斑斑汗漬,這可能是你留給我唯一的DNA;我不會忘記,在我們不得不分手時你的痛徹心扉。你說你老得我快認不出了,你不是當年的諶靜雨了!可你哪裏知道,那天在教室裏,當我走近你,看清你時是一種怎樣的感覺?”諶靜雨抬起了頭,用那雙美麗的眼睛盯著奚秋瀟:“怎樣的感覺?”奚秋瀟沒敢正視諶靜雨,微微低下了頭:“眼睛一亮,比農場時更漂亮更豐滿了!你那天的那件連衣裙恰到好處映現了你的皮膚、襯托了你的身材。”“不就是說我胖了嘛,不就是說我穿得太露嘛!”“你一點都不胖,豐滿和肥胖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境界,環肥燕瘦,各有所好,可我喜歡豐滿,豐滿的女人更性感,你比農場時多了一種成熟女人難得的韻致…”奚秋瀟轉過頭去望著他難以忘懷的初戀情人,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低下了頭,吐出來了心中的秘密:“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後半夜好不容易睡著後又夢見了你,我…還夢遺了…”諶靜雨的眼神裏驚訝驚喜失望失落此起彼伏,她眼睛裏滲出了淚水:“那你為什麽拒絕我呢?那是我發自心底的呼喚啊!”奚秋瀟知道諶靜雨指的是什麽,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又深深地吐了一口氣,望著空曠的田野:“現在這個世界上好像隻有我們兩人,這裏真像脫離塵緣的清淨世界。你真的以為我不想到靜雯家去見你嗎?不瞞你說,這正是我這些年來朝思暮想的,可我為什麽又沒去呢?我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從那次在馬路上與你分手之後,我知道我們的緣分是真的盡了。後來,我又戀愛了,女朋友是一個廠的,相處了好幾年了,可誰料想還是遭到了她父母的堅決反對,她父母中意的是她夜大的同學,結果她猶豫彷徨了,現在好像是終於下定決心了,要與她同學分手,隻是希望我別逼得太緊,再給她一段時間,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呢?”諶靜雨吃驚地望著奚秋瀟,她沒想到他的戀愛竟會是如此地坎坷,她憐惜自己昔日的情人,為他的情路崎嶇唏噓,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才好,隻是不停地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奚秋瀟一邊被諶靜雨拍打著脊背,一邊低下了頭:“我們分手後的最初半年中,我經常夢見你,而且夢中的我們都是非常甜蜜的,從馬路上與你相遇後,夢就少了許多,但有時還會夢到你,也都是美好的夢。可是,那天遇見靜雯後,當得知你也在文化公司時,我很想打電話給你,甚至想來找你,正在猶豫彷徨時,那天晚上做了一個神奇的夢:你要蜜月旅行了,我提出要你從國外替我帶一件羊絨衫,後來受到了你哥哥的批評,他好像說你丈夫知道了我們過去的關係,也知道我要你帶東西,他責問我真有必要帶那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嗎?夢醒後,我再也難以入睡,心裏十分難受,我倆迄今為止的其他所有夢都是接近美輪美奐的夢,而這是第一個接近生活現實的夢。我知道以弗洛伊德為代表的精神科學家曾對人類的夢幻做過精細的解析,我不知道其他動物是否存在夢幻現象,但我清醒地意識到:夢境和現實是存在某種神秘聯係的,我更願意相信,是神靈在昭示著我:輕率地介入你的生活以至破壞你的生活,就是對我們純潔初戀的玷汙。我一直很認同情義無價四個字,如果我那樣做了,即使還算是有情的,但一定是無義的,還是失德的。我們的初戀是像水晶一般晶瑩剔透的,也是需要像對水晶一樣精心保養的,因為整塊的水晶很昂貴很難得,但一旦成了碎片,就毫無價值了!”諶靜雨那雙美麗的眼睛盯著奚秋瀟,她的手從拍背變成了撫背。

奚秋瀟沒注意諶靜雨的表情,卻很享受諶靜雨地撫背,他繼續傾訴著自己的衷腸:“你是了解我的,我是一個很執著的人,說難聽就是認準了一條道就走到底的人。當年我對浦月芳說,對我們當年為什麽分手,我隻弄明白了一半,那是因為我太年輕,後來才慢慢領悟到那另一半其實就是歲月沉澱的滄桑。有一個京劇大師教導學生40歲以前,別去動那些劇中人是中老年的戲,那是有道理的,中老年人之重病將死的感覺年輕人是無法體會的,硬要表演那就真是演戲了,不可能不假啊!當年長壽的人不多,人過七十古來稀嘛,錢玄同在五四時期曾說過一句過激的話——人過四十就要槍斃。我今年32歲了,當年在這塊聖地,我們定情時,我隻有18歲啊!我現在已經理解了很多事情。像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講的那樣——不笑,不悲,也不怨,隻是為了理解。當年,你即使排除萬難同我結婚了,我就一定能使你幸福嗎?你就一定不會後悔嗎?人總得要先解決柴米油鹽,才有興趣談唐詩宋詞的。即使是現在,我仍然掙紮在這個社會的底層,任何一個人如果能有機會脫貧致富改變現狀,幹嘛不呢?人在一般意義上的自私是無可厚非的,但人類之所以比其他動物高級,就因為人的情感比其他動物高級,人類的情感因為有理性的駕馭,所以是有方向有路徑有邊界的。說心裏話,我對林蓁蓁,就是現在的女朋友也很矛盾,分手舍不得,不分手又心裏沒底氣,人家現在已經明確表示,為了我,要放棄經濟條件比我優越得多的那個同學,你說我能怎麽辦呢?說實話,林蓁蓁現在每周有兩三天時間在我家,晚上很晚我才將她送回家,我要將生米煮成熟飯並不困難,可我沒那麽做。是我不想嗎?肯定不是!是不敢嗎?也肯定不是!說到底,還是不想背叛了我的初戀,要永遠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果沒有林蓁蓁,我會毫不猶豫地回到你身邊,一直等在你的身邊,一直等到你離婚的那一天!我知道我自己,也了解你,我們都不會滿足於一夜情的,可是進圍城不易,出圍城也許更難,現在,我這邊有一個林蓁蓁,你那兒還有一個丈夫,我們倆僅僅依靠感情真能戰勝一切嗎?如果不能,那不是就更痛苦了嗎?我現在算是知道什麽是陰差陽錯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和緣吧!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實話告訴你,離開農場以後的半年多時間裏,我經常做夢,每一次的夢裏都有挖河的場景,都出現了你的音容笑貌,都沉浸在熱戀之中,誰不想美夢成真呢?你說我怎麽會不想與你在一起呢?我實在是舍不得汙染了這塊聖地!我實在是不忍心折損了這塊聖地上綻放的花瓣啊!你能明白這一切嗎?”“你能這樣對待林蓁蓁,說明你奚秋瀟成熟了許多,至少比當年對我要成熟許多,也更有責任擔當,我為林蓁蓁感到高興!我相信,她一定會留在你身邊的!一個女人,讓你給她時間,就說明,她的心已經給你了!請相信另一個女人的直覺!”諶靜雨深情地繼續說著:“舍不得汙染了這塊聖地,不忍心折損了這塊聖地上綻放的花瓣。”她反複吟誦著奚秋瀟的這兩句話,她慢慢地把頭埋在了雙腿之間,雙肩不停地顫動,奚秋瀟把手輕輕地按在了諶靜雨的肩上,諶靜雨的身軀斜靠在奚秋瀟的身上。

夕陽的餘暉盡情地灑落在諶靜雨奚秋瀟的身上,在空曠的田野上投射出了一對緊緊依偎在一起的情人身影…諶靜雨的眼神有些迷離:“你同現在的女朋友到哪一步了,真沒做過那個嗎?告訴我實話。”“說實話,有時候真想做,挺壓抑的,晚上撲在床上,頂在硬床板上…可我又不敢…你說過的那句話‘我相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些年來一直回響在我耳旁,我一直在反複咀嚼頂天立地男子漢的內涵,我心目中男女情愛性愛交融的最大公約數和最小公倍數就是渴望無悔擔當,可惜,迄今為止沒有一個女人認為我達到了這個境界,同樣,也沒有一個女人能入了我的法眼。”“這麽說你還是個童男?那我可得注意,少說不說童男不宜的話。可你這個童男太能說了,男女之間那點事兒居然被你扯出了最大公約數最小公倍數。你啊你,有些事有時候想得太多太複雜,有些事有時候又想得太少太簡單!”諶靜雨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當年我等你的初吻,等得多艱難嗎?有多少次我們倆的距離僅僅就在毫厘之間,但就是可望不可即!我老公當年幾乎沒有什麽鋪墊,直奔主題,強行進入,就索取了我的初吻。當時我雖然大哭了一場,但還是接受了現實。你千萬別誤會,這並不意味著我欣賞這種做法。可你應該懂得女人是感性動物!”奚秋瀟臉上微微一愣,諶靜雨敏銳地覺察到了:“差不多從進中學開始,我就被所謂的追求者包圍得喘不過氣來,有同學有鄰居,也有親戚的朋友,到農場去也沒能躲清靜,你是一股清流,有著別樣的芬芳,沁人心脾。你是第一個讓我動心讓我牽腸掛肚的男人,這些年來,我媽媽一直問我,我也一再問自己,為什麽是你?我對小浦說過,你是有特殊味道的人。你是唯一一個追求我又不遷就我的人;你對我是靜水流深,水麵下波濤洶湧,水麵上卻波瀾不驚;你出身貧寒卻不慕虛榮不失尊嚴;你不願失去我卻又義無反顧地離我而去。所有這些都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裏了,永遠抹不掉了!實話告訴你,我老公給了我一個小康之家,我從無衣食之憂。從總體而言,我和老公的夫妻生活質量還是比較高的。我絕不是要想到你這兒尋求另類刺激的。我其實就是想以我們倆的的身心交融來補償你,也救贖我!你懂嗎?”奚秋瀟眼睛紅了,他連連點頭,竟無言以答。諶靜雨臉上現出幸福的神色:“我就知道,你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無話不談的人。哎,你有意淫對象嗎?我成為過你的意淫對象嗎?”奚秋瀟把頭深埋在雙膝之間:“我一直不忍心把你作為我的意淫對象,我認為那樣,對你就是一種玷汙。我的曾經意淫對象是過去廠裏的一個副廠長…”諶靜雨用手按在了奚秋瀟的肩上,將自己整個身軀靠在了他身上:“我知道,全知道,你什麽也別說了…可我卻希望成為你的意淫對象…”兩人就這樣久久地依偎在一起,在他們感覺中,空間是凝固的、時間是停滯的、整個世界是靜寂的。突然,諶靜雨感覺奚秋瀟出現了渾身的顫抖:“你怎麽了?”奚秋瀟看著諶靜雨,臉漲得通紅:“真不好意思…”“我明白,明白…”“你不明白,你明白什麽?”諶靜雨臉上也是一片潮紅:“你真還是老脾氣,非逼著人家說出來…”諶靜雨湊近奚秋瀟耳朵,輕輕地柔媚地說了句:“我下麵也濕了…”

這兩個初戀情人相互深情凝視了許久,奚秋瀟激動無比地說了五個字:“我們在神交!”諶靜雨柔情萬分地回了八個字:“幹幹淨淨,酣暢淋漓!”

在夕陽的輝映下,諶靜雨和奚秋瀟投射在曠野裏的身影正在慢慢地重疊,似乎變得越來越像是一個人的身影…

諶靜雨慢慢停止了抽泣:“奚秋瀟,告訴我實話,你恨過我嗎?”“恨過,但我更恨自己!”“恨自己什麽?”“恨自己的貧窮!恨自己的卑微!”諶靜雨傷感地安慰他:“你千萬不要這樣,那樣,我心裏會更難受。至少到現在為止,你所謂的貧窮卑微,主要不是你的錯!這也是我對你最內疚的地方。告訴你,《簡愛》這本書和這部電影,我不知看過多少遍,第一遍以後的每一遍,我都看作是在和你一起看的,簡愛對羅切斯特說的那段話,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要是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就要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在跟你說話,並不是通過習俗、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肉體——而是我精神在同你的精神對話;就像兩個人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麵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可惜,那時我太年輕了,我缺乏力量,我戰勝不了世俗!你知道什麽是真正壓垮我們美好初戀的最後一根稻草嗎?不是你的那句話,也不僅僅是你的家境,而是我太想盡快離開那個農場了!當時已經風傳退休可以頂替,我父親身體一直不太好,就決定提前退休,而我母親的單位效益開始蒸蒸日上了,她的事業正處在高潮,加上父母一起退休,對家裏的經濟狀況影響太大。所以,家裏反複商量後決定,父親一人退休,讓我頂替,靜雯隻能暫時還留在農場,當時靜雯已經和小孔確定了戀愛關係,小孔也決定頂替他母親了,我經常發現靜雯背著我,偷偷地流淚。你說我一個當姐的,怎麽能忍心把妹妹一個人留在農場,自己就這樣甩甩手,溜之大吉了呢?正在那個時候,他父親親口向我母親承諾,隻要我同他兒子結婚,立即把我調回東昱省會中心區,而且單位由我挑,就這樣,我把自己的婚姻抵押給了這個承諾!我不得不承認,說到底還是僅僅因為你的貧窮和卑微,我就離開了你,這就是我對你一輩子的一個心靈十字架。”奚秋瀟轉過頭凝視著諶靜雨:“言重了!言重了!我那時也太年輕了,說話做事也沒輕沒重的,也傷害到你了!”“是啊,那句狐狸尾巴的話,挺讓我傷心的。當時,你怎麽會那樣說呢?你不會是真認為我是在和胥峙峰談戀愛吧?”“有點,吃醋唄!熱戀中智商低唄!”諶靜雨用拳頭輕輕打了奚秋瀟一下:“你可真傻,傻到失去基本判斷力了。我怎麽會喜歡胥峙峰譚曉山那樣的人呢?噢,這樣說來,你也會相信這樣一種說法,說我是借你的力擋住了譚曉山的攻勢。你聽到過這種說法嗎?”奚秋瀟點點頭:“我聽到過,蔣欣之就對我說過類似的意思,其他人也說過差不多意思的話。可我不信。”“為什麽?”奚秋瀟沉浸在甜蜜的回憶中:“我們倆在這裏定情後,你就像變了一個人,這全排人都看出來了,可他們看不出來的東西更多,其實戀人間的很多東西是隻有當事人才能感受到的,我們雖然見麵不多,可是你看我的眼神,我懂事以後,隻在我媽媽那裏看到過幾次,而你和我在一起時,都會自然地流露出這種眼神,每次這樣的眼神,都會讓我幸福溫暖好幾天,我無法準確具體描繪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眼神,但肯定是一種能暖到我心裏的眼神、肯定是一種身心交融眉目傳情的眼神、肯定是一種放心托付全心依傍的眼神,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隻有很深很深的男女之愛才會有那樣的眼神。”諶靜雨聽了這一席話,臉上浮現了幸福滿足的笑容:“沒想到你這麽懂我,真沒白愛你一場啊!你知道嗎?我們那天在馬路上相遇,是我刻意安排的,我是第三天才等到你的。我想在我結婚之前再見你一麵,可見到你之後,我的心很疼很疼,我當時想隻有冷落你,才能快點離開你,可你離開了,我又後悔了…”諶靜雨又有些動情了。奚秋瀟聽了這話,顯然有些吃驚,更有些感動,他隻是深情地看著諶靜雨,不知說什麽好。諶靜雨沉默了一會兒,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說了下去:“這些年來,我實際上沒有離開過你,我是說,我的心沒有離開過你,我一直期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可又有些害怕你找到幸福,因為那樣,你就真正永遠離我遠去了!人啊,就是這麽自私!但我不知為什麽,沒有勇氣主動去找你。當靜雯告訴我,你還沒有結婚時,我不知哪來的勇氣,不顧一切地要在你生日那天和你單獨在一起,如果你想要,我會給你,給你你想要的一切。你千萬別誤解,我這樣做,並不是因為我同丈夫的婚姻真正觸礁了,我同丈夫那點磕磕碰碰,隻是一種七年之癢,抬抬腿也就過去了。在這個世界上,我隻對你一個人是欠了情債的,再不還的話,作為一個女人,可能就還不上了,我真的就是這麽想的,對你,我的想法是對的,是錯的,是幹淨的,是肮髒的,像竹筒倒豆子,全部倒出來了,可是你…”諶靜雨又有些哽咽了,她難過地低下了頭。奚秋瀟動情地用手輕輕拍著諶靜雨的後背:“是我的心太硬了,磕著你的心了!同你一樣,這些年來,你也一直在我身邊,你在民兵連辦公室裏對我說的那句話:‘我深信,我愛過的奚秋瀟永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無時無刻不迴響在我耳旁,這句話其實就成了我的護身符,使我好幾次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這句話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的最高讚譽和最高期待!這句話也是一個女性對她的情人說出的最癡情最動聽的情話!這句話是你諶靜雨親口對我奚秋瀟說的,你把你對男人的所有期待和一切情感都給了我,我還想要奢求什麽呢?我還能做還敢做那些猥瑣苟且的事情嗎?”奚秋瀟眼裏閃著淚花,諶靜雨眼眶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將身體緊緊地靠著奚秋瀟:“好的,我理解了。我還想你答應我一件事,我喜歡你的文字,希望你有一天能把我們之間的情路曆程寫出來,人生苦短,人生無常,我不記得在那一本書裏看到過一句話‘孩子是我們來到過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我覺得這句話不夠準確,應該改為‘孩子是我們來到過這個世界的唯一生物證據。’我們兩人很可能不會留下來到過這個世界的共同生物證據了,但我們絕對可以選擇留下其他證據,證明我們兩人來到過這個世界、證明我們兩人曾經相遇過、證明我們兩人曾經深深相愛過…你現在同意讓這些文字作為我們倆愛情的信物和見證,長留人間和雲間嗎?”“我答應你,一定寫出來,但必須得再增加些歲月的沉澱和滋養,我保證你一定是第一讀者,是不是唯一讀者,由你決定。”諶靜雨很嚴肅地叮囑道:“你還得答應我,一定要真實,是一種還原性的真實,好嗎?不然,我會很失望的。”奚秋瀟也嚴肅地點點頭:“我會努力這樣做的,這是我們兩人共同的價值取向。”諶靜雨滿意地笑了:“今天是我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天,以後我們見麵怕不是很容易,我想讓我的兒子長大一些後,拜你為師,這也算是感情的傳宗接代吧!你願意嗎?瀟?”奚秋瀟心裏明知這種感情的傳宗接代有點不太現實,但又不忍心拂逆諶靜雨的美意,隻能鄭重其事地承諾道:“雨,我很願意,隻要他願意,我一定會傾囊相授的,我也深信,他一定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

奚秋瀟朝著大海方向望了一會兒,回頭看著諶靜雨:“靜雨,向東是大海,我們隻有適當地超越現實,才能多少擺脫一些現實的困擾。最近,我一直被一個命題激蕩著,那是德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提出的,由哲學大師海德格爾闡發的哲學命題——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在《遠景》中,對那種詩意的棲居有過優美的描述:‘當人們的棲居生活通向遠方,在那裏,在那遙遠的地方,葡萄閃閃發光。那也是夏日空曠的田野,森林顯現,帶著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滿著時光的形象,自然棲留,而時光飛速滑行。這一切都來自完美。於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類,如同樹旁花朵錦繡。’這是人類接二連三掉入現代化進程中一個個異化陷阱時,對回歸自然返璞歸真的美好向往!靜雨,我們現在坐在這裏,是不是有點像是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多美啊!”

 諶靜雨的情緒明顯好了許多:“真想讓時間在這裏停滯,你看這兒多美啊!那時真傻,就是想快點離開這兒。現在想想,那時真單純,無憂無慮的,想到你,看到你,就很充實了。看不到你,為你牽腸掛肚的,也很有回味的!奚秋瀟,今天你不想讓她停留一下了嗎?”奚秋瀟的情緒也好了起來:“是啊,我那天脫口而出,‘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後來想想浮士德說出那句話時的語境,是否有點兒不吉利,今天不敢說了!”諶靜雨笑了,她的身體擠了奚秋瀟一下:“從現在開始,決不再說不開心的事了。你想,有幾對情人在分手後,不僅不相互傷害,而且還彼此夢影魂牽的,而且過了這麽多年,還能這麽情意綿綿,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這不是我們兩人共同創造的一個愛的奇跡嗎?這是天大的喜事啊!奚秋瀟,你懂得我的心嗎?”奚秋瀟激動地用手緊緊攬住諶靜雨的肩膀:“我懂,我怎麽會不懂呢?我們兩人的身體雖然天各一方,可我們兩人的心靈時時刻刻息息相通水乳交融!永遠彼此祝福相互牽掛…”

西下的夕陽把這一天最後的一抹紅色慷慨地灑落在兩人的身上,深秋陣陣的風夾帶著絲絲涼意吹拂著他倆,而滿天的晚霞則把這一天最後的溫暖賜予了他倆,田埂上映照出兩個相依在一起的身影,這是奚秋瀟和諶靜雨最親密的一次接觸,也是唯一的一次。

奚秋瀟向他的初戀情人深情地傾訴著:“今天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是一次最強烈最完美的情感釋放。”“我也是…”諶靜雨的回應被奚秋瀟有意打斷了:“我懂你,你也懂我,這是最珍貴的。今天是青春作伴之旅、是靈魂洗滌之旅。我們兩人都是強者,我們抑製了獸性、我們超越了人性、我們追慕著神性。我們把情感負債變成了情感資產,並使這種情感資產大大升值…”“情感負債情感資產,情感資產升值,說得真好!”諶靜雨正興致勃勃地回味著奚秋瀟的幾句話。奚秋瀟卻流露出些許惆悵:“靜雨啊,我們雖然喜歡仰望神性,但畢竟生活在人性獸性的現實世界裏,我們不得不遵守現實世界的規則,這是很無情的,也是很殘酷的…”諶靜雨作了一個捂住奚秋瀟嘴的手勢:“整整十三年了,我們的初戀從這裏開始,今天我們的愛情又在這裏繼續,不,應該說是重新開始!真得感謝你,奚秋瀟!你使我從負債累累的情感乞丐變成了家產萬貫的情感富婆,我不想再回到過去了。你也一樣,我也不會再讓你有任何情感負債,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隻在神性世界裏相親相愛守望相依慢慢變老,一起走向人生終點,相約在天堂…”諶靜雨的聲音有些哽咽了。“相約在天堂!”奚秋瀟深情地響應著諶靜雨的深情呼喚…

不遠處的諶靜雯一直坐在田埂上,在看著他們,她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了,她知道這兩個初戀的情人在離別了十幾年之後,有多少深埋在心頭的話語要向對方傾訴。不遠處的海麵上點點帆影映現著大海的遼闊,法國著名浪漫主義詩人雨果的詩句久久地在奚秋瀟諶靜雨的耳旁回響——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十三年過去了,還是那個收獲的季節,還是夕陽西下的時刻,還是那塊魂牽夢縈的棉花田裏,奚秋瀟和諶靜雨在跋山涉水之後終於重逢了,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可此時此刻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因為奚秋瀟已經向諶靜雨當麵傾吐完了——積壓多年在夢中也一直絮絮叨叨想對諶靜雨說的話;諶靜雨也向奚秋瀟傾吐了積壓在心頭多年愧疚悔恨;諶靜雨和奚秋瀟相互觸摸到了對方那顆真誠執著的心,更準確地說是諶靜雨和奚秋瀟都把自己褪盡了所有包裝、把自己清洗得幹幹淨淨、把自己解剖得鮮血淋漓肝膽相照之後,彼此向對方獻上了一顆晶瑩剔透的赤誠之心,這樣地心心相印親密無間是一般意義上的兩性肌膚相親所無法比擬的,諶靜雨問奚秋瀟:“你想說什麽?”奚秋瀟反問諶靜雨:“你呢,姐,你想說什麽?”諶靜雨聽到奚秋瀟充滿感情的一聲“姐”會心地一笑。兩人不約而同地喊出了一句話:“你真美啊,請停留一下!”

“你們倆喊什麽呢?這麽高興!”諶靜雯走了過來對奚秋瀟說:“奚秋瀟,謝謝你,我姐好長時間沒這麽開懷大笑了,女人人到中年就是要笑。”奚秋瀟覺得諶靜雯比過去成熟多了,看得出她對自己的生活現狀比較滿意。實際上在很多情況下,人就是活一個感覺,活一個心境。奚秋瀟很同意一個觀點並一直以此激勵自己:人是否強大主要是看內心是否強大,人的內心是否強大主要是看他自己為自己創造幸福能力的大小。

奚秋瀟一行三人朝海邊漫步過去,奚秋瀟向海邊極目遠眺了一會兒對諶靜雨姐妹倆說:“我同你們姐妹的相逢相識,我同靜雨的短暫相戀,既是那個特殊年代的饋贈,也受到了那個特殊年代的製約。當那個特殊年代遠去之後,遠離那個特殊年代的後人,也許永遠無法真正理解我們選擇的艱難、我們擁有的幸福、我們放棄的無奈、我們失去的苦澀!但我們卻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這一切!今天我們三個人還能相聚在一起是不容易的。我講一個故事給你們聽吧,這是一個傳奇故事,信則有,不信則無,反正我是深信不疑的。資本主義的故鄉意大利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丁,但丁同英國的莎士比亞德國的歌德一起被譽為世界三大文學巨匠。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對他有很高的評價——意大利是第一個資本主義民族。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現代資本主義紀元的開端,是以一個大人物為標誌的,這個大人物就是意大利的但丁。他是中世紀的最後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但丁在1274年,他剛近9歲時遇見一個8歲的小姑娘貝阿特麗采,竟一見鍾情,在他的詩集《新生》中曾描寫初次見到貝阿特麗采時內心的澎湃之情——這個時候,藏在生命中最深處的生命之精靈,開始激烈地顫動起來,就連很微軟的脈搏裏也感覺了震動。9年之後的1283年,在意大利古城佛羅倫薩阿爾諾河畔的廊橋邊兩人再次相遇,但丁在《新生》(第三篇)裏生動描述了兩人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的情形——在那位最高貴的聖女第一次現身之後,時間一晃就過了9年。﹍她又在我眼前現身了。這一次她身裹雪白的服飾,走在兩個比她稍微年長一點的女人中間﹍當她走過一條街的時候,她把目光轉向了我所站立之處。我頓時忸怩失措,萬分心慌。她竟然向我點頭示意,把她那不可言傳的款款深情傳遞給了我。這對我來說,可以視為一種天恩…那是這一天的九點整。但丁後來在他的傳世之作《神曲》(天堂篇)裏還對貝阿特麗采留下了那樣的詩句——自從初次在凡間一睹她的芳顏,直到最後一次在天堂與她相見,我對她的歌唱從來也沒有間斷﹍貝阿特麗采站著,全神貫注地凝望著永恒運轉的諸天;我的眼光也離開太陽注視她。在注視她的同時,我的內心發生了那樣的變化,好像格勞科斯嚐了仙草變成海中其他諸神的同伴一樣。然而,但丁對貝阿特麗采的愛戀,僅僅是一種單相思,是純粹帕拉圖式的精神戀愛。當但丁“迷失在人生的中路”時,維吉爾是遵從貝阿特麗采的意願來引導他的,《神曲》共有三篇(地獄)(煉獄)(天堂),在前兩篇裏是但丁尊稱為自己的導師、號稱智慧海洋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引導但丁遊覽地獄和煉獄的,而在到達天堂的第一重天時,引導者就變成了貝阿特麗采,是她把但丁帶入天堂的。在但丁心目中,貝阿特麗采的地位僅次於聖父聖子聖靈。但丁一生隻見過貝阿特麗采兩次,兩人從未說過一句話,而且貝阿特麗采不久就嫁人了,在1290年24歲時就去世了,可但丁終其一生都沒有放棄內心深處神聖的愛,可見人類摯愛和至愛的力量是多麽神奇偉大啊!在這種大愛的照耀下還會感覺黑暗寒冷孤獨嗎?還會擔心‘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嗎?因為明天太陽會照常升起!”

在一輪金色的火球漸漸接近地平線時,奚秋瀟用雙手鄭重其事地把份量很重的幾頁打印紙交給諶靜雨:“這是奚老師特地為今天做的備課筆記,留給你,做個紀念吧!”諶靜雨看到那些紙上記錄著荷爾德林的詩句,但丁的不朽詩句和永恒愛情傳說,諶靜雨看著看著,幾滴清澈的淚水掉在了那幾頁紙上,使但丁不朽詩句和永恒愛情的字跡漸漸模糊了…

奚秋瀟看著那幾張紙上的淚痕,心情十分激動:“靜,我自學考試《外國文學》的課程考試成績是86分,這在自學考試絕對是個高分了,我對但丁和他的這段傳奇故事很神往,我一直將你視作是自己心中永遠的貝阿特麗采,今天終於能當著你的麵,道出了這個深埋心底的夙願,希望你能答應我!我還一定要到但丁的故鄉去拜謁,在那裏,我一定會讓你感應到我的這份虔誠…”諶靜雨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眼淚,有的是一臉莊重:“秋,我答應你,隻有你還認為我有這個資格,我們約定——不論誰先到,都在天堂門口等著…”

夜幕早已悄悄降臨了,三個人終於踏上了愉悅的歸途,一路上,隻有諶靜雯的聲音,諶靜雨和奚秋瀟則一直在靜靜地聆聽,他倆絕不僅僅是在聆聽諶靜雯的種種趣聞,他倆是在回味這次農場朝聖之旅,他倆更是在掐算著分別的時刻。

已經到了東昱省會市區了,諶靜雨終於開口了:“你好像已經搬家了,新家和我們不同路了吧?”“新家就在昱江東路福建南路口。”諶靜雯高興地插了句話:“那地段太好了!”“地段是好,可沒有煤氣衛生設備。”諶靜雨在思考著什麽:“昱江東路福建南路口,那和爸媽家倒是順路的,靜雯,要不我們一起去看望一下爸媽?”諶靜雯會意地做了個鬼臉:“好吧,去看看爸媽,也順便再陪奚秋瀟一程。”

三個人一起乘上了電車,諶靜雨還是和奚秋瀟坐在一起,後座的諶靜雯推了推前座的奚秋瀟:“奚秋瀟,還記得嗎?第一次從農場回來探親,我們三人也是坐這路電車,哎,一晃就是十幾年過去了!”奚秋瀟沒有答話,諶靜雨也是默不作聲。“湯家灣到了!”售票員的報站聲,提醒了三人,諶靜雯想起身,可見前麵的姐姐沒有反應,她輕輕歎了口氣,又坐了下來。諶靜雨回過頭去:“靜雯,上次是奚秋瀟錯過了車站,送我們回家的。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次,我們也送他回家好嗎?再說,我還有幾句話,要對奚秋瀟講。”諶靜雯一臉理解的微笑:“姐,你不用解釋,我怎麽會不理解呢?你們如果今後有話要說,到我家來吧,挺方便的。奚秋瀟還幫過小孔的忙,他還沒謝過他呢。”諶靜雨和奚秋瀟都沒有答話,諶靜雯隻能伸了伸舌頭,馬上又縮了回去。

諶靜雨還是沒說一句話,奚秋瀟也是不知說什麽好,三個人陷入了沉默。電車從湯家灣拐進昱江東路,很快就到了福建南路站。三人下了電車,奚秋瀟指指馬路對麵的一幢老式樓房:“就是這幢,昱江東路262號,你們別穿馬路了,就在此別過吧!”奚秋瀟心裏想的是快速告別她們,可被諶靜雨一把拉住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到你家門口吧。”

三人穿過馬路,很快就到了昱江東路262號的後門口。諶靜雨在門口往裏張望了一下,回頭望著奚秋瀟,臉上慢慢露出了深情和難舍:“好了,奚秋瀟,千裏送君,終有一別。我們就在此分別吧!林蓁蓁不會在上麵等你吧,對她好點!你想對我有多好,就應該對她有多好!”奚秋瀟點點頭,諶靜雨猶豫了片刻:“有些話,我想了一路,不知道是否應該對你說。想來想去,還是說了吧!我們之間不應該藏著掖著什麽,不過,你聽了,別不高興。教師是最適合你的職業,從農場開始,我就一直這樣認為,這次,我聽了你在我們公司員工培訓班上的講課,你進步很大,我在夜大上課時,有些還是副教授,可比你差遠了,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這代人大多數是不幸輟學的,少數人在恢複高考後,考進了大學。但在我看來,有些人哪怕成了博士,身上也未必能徹底抹去輟學的痕跡。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我認為隻有你最可能徹底抹去這種輟學痕跡,現在外麵誘惑挺多的也挺大的,你一定要堅守住這份最適合你的職業,輕易地放棄了教師的職業,對你就是再度輟學。人能夠認識到、能夠找到最適合自己的職業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幸事。我媽媽對我說過抱樸守拙這個詞,你奚秋瀟在教師這個職業是最能接近這個境界的。在某些方麵你很聰明很敏感很靈活,但有很多方麵,你很愚鈍很木訥很死板,而且你是一個藏不住自己鋒芒的人,這在當下危險係數很高。現在有一句話很流行——我是流氓,我怕誰?我媽媽很多次對我說——中國政治在很大程度上是流氓政治;是隻問勝負,不問是非的政治;是會激發人的邪惡的政治;是壞人淘汰好人的政治。我過去對這些話一直不理解,現在慢慢有些理解了。我現在把這些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你,希望你能深思。奚秋瀟,你是流氓嗎?你不是!你是好人嗎?你是!那你就注定是要被淘汰的,與其那樣,你就千萬不要去趟這個渾水。在農場,你別忘了,你是怎樣被迫卷入到老丁邵奮霖和王間益鄭溫樺爭權奪利的漩渦中去的,你自己嗆了多少水?受了怎樣的傷?你自己心裏最清楚。王間益這種人在中國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鬥不過他們的,最好的辦法是躲得遠遠的!我媽媽還說過一句話,我覺得挺經典的——和時代較勁的人活得太懸!和自己較勁的人活得真累!這句話也送給你吧。”聽了諶靜雨的這番話,奚秋瀟臉上慢慢露出了凝重驚異的神色,盡管燈光很暗,諶靜雨還是看出了奚秋瀟的臉色,她笑了:“俗話說,話糙理不糙,你自己掂量著辦吧。好了,我們之間說感謝的話,就見外了。奚秋瀟,你讓我今天度過了非常非常愉快的一天,我會一直記得今天的,希望你也是!”沒等奚秋瀟有任何反應,諶靜雨一把拉過諶靜雯朝馬路對麵走去了。奚秋瀟愣愣地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們,諶靜雨背轉身去後,兩行熱淚滾滾而下…奚秋瀟一直等到她倆上了電車,在朦朦朧朧之中,他似乎看到諶靜雨在向他揮揮手告別,他也舉起手,揮揮手向她告別…

奚秋瀟諶靜雨兩人都清醒地意識到“相見時難別亦難”,他們的這次相聚是非常難得而短暫的,他們今後的再相逢將是十分渺茫遙遙無期的,奚秋瀟想方設法延長兩人的相聚時間,諶靜雨則千方百計推遲兩人的分別時刻,直至把奚秋瀟送到了家門口,在家門口還是千叮嚀萬囑咐,依依惜別!諶靜雯在一旁還暗暗感到好笑,以後又不是不能見麵,幹嘛要整得像壯士出征一樣?可真的是世事難料,人生無常,盡管兩人都一直生活在東昱省會中心市區,直線的物理距離相距不過十公裏左右,兩人的心理距離更是無限趨向於零,可就是有太多的陰差陽錯、有太多的雜音縈繞、有太多的交往障礙、有太多的心理羈絆,最終,他們兩人誰也沒有料到,下一次的重逢竟會是在二十多年以後,而且那時奚秋瀟已經沉屙在身昏迷在床了,這使他們的這次重逢真的彌漫著一種淡淡的生離死別的淒涼和悲愴、充溢著一層濃濃的人生無常無助無奈的陰霾…

在第二年春暖花開的季節裏,奚秋瀟同林蓁蓁的愛情也終於開花結果了,林蓁蓁破天荒地第一次勇敢地決定了自己的命運,她瞞著父母作著同奚秋瀟登記結婚的一切準備。林蓁蓁在鴻雁集團裏開了未婚證明,從家裏偷出了戶口本,同奚秋瀟在他戶籍所在的區民政局登記結婚了,這一天是4月6日,所以奚秋瀟林蓁蓁把這一天作為他倆的結婚紀念日。

奚秋瀟所在學院的教育長魏青山,此時已經升任學院黨委副書記,當老魏在4月5日得知奚秋瀟明天要登記結婚時,特地囑咐他明天登記完了哪裏也別去,先趕回到學院讓他看看結婚證。這樸樸實實的一番話使奚秋瀟十分感動,非親非故的一個領導對奚秋瀟的婚事如此關心,體現的是一份真摯的關懷。

奚秋瀟第二天在辦完結婚證後,果然馬不停蹄趕到了學院,在第一時間讓老魏看了結婚證,老魏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年輕有為的奚老師終於結婚了!”老魏在次年就離休了,他婉拒了學院所有的返聘挽留,一天也沒有在學院多待,離休後回到了老家頤養天年,可惜老魏這個好人沒有長壽,幾年後就罹患肝癌離世了。由於老魏離休後就回家鄉了,奚秋瀟也一直在尋找機會到他家鄉去看望他,可幾年後竟然從在學院擔任人事處長的樓芳那裏得知老魏已過世,他還埋怨樓芳沒通知他,樓芳告訴他,老魏生前有遺言:“單位一個人也不通知,喪事從簡。”奚秋瀟對自己沒能向老魏最後告別一直很內疚,但老魏的為人處事人格魅力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使他又一次認真思考了神性人性獸性的相關命題。

林蓁蓁拿出了她工作幾年的全部積蓄,用以購置一些結婚用品並在旅行社辦妥了到廈門的所有手續,給她父母留了一張條,就住到了奚秋瀟家。這一切奚秋瀟都看在眼裏,喜在心頭,他覺得這些年真沒有白等她,林蓁蓁對自己憧憬已久的非常神聖的婚事,沒向奚秋瀟提出任何要求,也沒對奚秋瀟提過任何與錢相關的事,隻是同奚秋瀟一起拍了幾張結婚照,沒有婚禮、沒有婚紗、沒有自己父母姐妹親戚的祝福,林蓁蓁就這樣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奚秋瀟,就這樣把自己嫁了出去。奚秋瀟認識到僅憑這一點,就說明林蓁蓁是個內心透明堅強的女性;僅憑這一點,他一輩子就不能有負於林蓁蓁。

奚秋瀟向學院申請了婚假,同林蓁蓁登上了蜜月的旅途。在東昱開往廈門的客輪上,林蓁蓁不知是因為暈船,還是身體其他不舒服,一直躺在床鋪上似睡非睡。奚秋瀟那時還瞞著林蓁蓁抽煙,林蓁蓁白天睡覺正中他的下懷,他可以過過煙癮了。

這天晚上旅客都睡覺了,奚秋瀟睡在上鋪迷迷糊糊中發現林蓁蓁起床了往艙外走去,他正要起床,林蓁蓁又折了回來上床睡覺了,因怕影響其他旅客休息,奚秋瀟也就沒問。第二天問林蓁蓁她昨晚到甲板上去幹嘛時,林蓁蓁竟然回答說想去看看大海,又因為漆黑一片而被嚇了回來,奚秋瀟聽後哈哈大笑,林蓁蓁真是有點可愛。

當時的廈門,盡管已經被列入中國四個經濟特區之一,但相比深圳還是要落後許多。從旅遊的角度看,景觀尤其是自然景觀吸引力同該地區的經濟發展並非是正比例關係,在很多情況下呈現的卻是一種反比例關係,經濟越是發展對自然景觀的破壞會越是嚴重,自然景觀的吸引力越是下降。奚秋瀟和林蓁蓁對集美和鼓浪嶼印象特別深刻。集美是著名華僑領袖、廈門大學創辦人陳嘉庚的家鄉,集美這兩個字深深地印在了奚秋瀟的心坎裏,後來奚秋瀟調到新昱公司工作時,在思考企業文化的核心理念時,斟酌再三,最後在“集美”兩個字上塵埃落定。

鼓浪嶼的環境,在當時的奚秋瀟和林蓁蓁看來簡直是世外桃源,建築風格各異的別墅三三兩兩自由散落在山坡上,島上街道狹窄短小縱橫交錯。在攀登日光岩時,奚秋瀟想一口氣爬到頂峰,可林蓁蓁想爬爬停停,奚秋瀟就批評她剛走幾步就停了,林蓁蓁委屈地說:我累了,休息休息不行嗎?奚秋瀟還抱怨說這樣走走停停反而累,林蓁蓁就不理睬他,奚秋瀟隻能停下來陪著她。當時遊人還相當稀少,林蓁蓁感覺很好,兩人走著走著就迷了路,林蓁蓁天性膽小就想問路,而奚秋瀟自以為隻要往下走就一定能到輪渡口,巴掌大的島嶼迷不了路,兩人發生了一些爭執。奚秋瀟在這種小事上都不會通融都沒有讓著自己的妻子,這說明他的心智還遠沒有成熟。心智成熟程度與知識多少社會地位高下之間沒有必然的聯係。林蓁蓁不理睬奚秋瀟自己去問路了,結果人家告訴她找渡口很簡單,島上的路你隻要往下走就一定是對的,因為渡口一定在山下。奚秋瀟一聽感覺來了:我說嘛,隻要往下走肯定沒錯。林蓁蓁瞪了他一眼。渡輪到了廈門,一輛旅遊大客車上有人在朝林蓁蓁奚秋瀟招手,奚秋瀟還沒反應過來,林蓁蓁就看到了是與他們同一客輪上的乘客,林蓁蓁像他鄉遇故知那樣,興奮地脫下頭上的旅遊帽朝大客車奔去,大客車揚塵而去,林蓁蓁隻能停了下來,奚秋瀟從背後看著林蓁蓁,覺得她就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一樣幼稚可愛。一天的遊程下來,林蓁蓁並沒覺得奚秋瀟真像大人一樣處處嗬護她,可林蓁蓁是一個大大咧咧的女性,而不是一個錙銖必較的女性,她並沒把奚秋瀟的一些無理抱怨放在心上,兩人的蜜月還是相當甜蜜的。

離開廈門奚秋瀟和林蓁蓁途經南平上了武夷山,兩人被武夷山奇異風光迷住了,兩人在山上一路觀賞著,林蓁蓁突然發現在他們眼光所及之處已看不見一個遊人,林蓁蓁頓時害怕了,她問奚秋瀟兩人是否走錯了路,奚秋瀟記得沒有走錯路啊,可確實怎麽會一個遊人也不見呢?大凡旅遊時總希望遊客越少越好,但肯定不希望看不到遊人尤其是在荒山野嶺,奚秋瀟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林蓁蓁的一路嘀咕也多少影響了他的情緒,他看時間已是下午2點過後了,如果太陽落山的話,在山裏迷路是有些麻煩的。

奚秋瀟清晰記得,他在帶中專班同學到井岡山考察後到廬山去遊覽,在廬山上,奚秋瀟提議走山間小路,後來一行人果然迷路了,一直在樹林中轉悠。人在樹林中的方向感極差,人的感覺會出現錯誤,走來走去還是在原地繞圈。那次多虧了一行人中有一個在東北當過兵的學生,他沉著老練地辨別著方向,堅持要往下走而堅決反對往上爬,結果終於發現了盤山公路,這個學生告訴奚秋瀟,在山裏走路最好走大路別抄小道。一旦迷路一定要往下走,方向就不會出現根本錯誤,而往上爬則有可能翻山越嶺越走越遠了。奚秋瀟決定順著公路往下走,可林蓁蓁更害怕了,她認為奚秋瀟根本不認識路在瞎走,而奚秋瀟認為現在不走天黑了更不好辦,隻能一路走一路哄她。

正在為難之時,他倆看到了一個10歲左右的小姑娘背著書包從後麵走上來,奚秋瀟便向她問路,小姑娘說你們跟著我走吧,我家就在那兒。林蓁蓁也放心了許多,兩人跟著小姑娘走了沒多久,就到了景點,那個景點就處在兩座大山的夾縫處,遠遠看去似乎已是山路的盡頭,走近一看,兩座大山若即若離呈現了一線天的奇觀。在一線天下居然有一條很容易被忽視的小徑,沿著小徑走過去,不一會兒就豁然開朗了,那才真是曲徑通幽別有洞天啊!這是一個四周被高山環抱的小山穀,這個小山穀僅有一戶人家,就是給奚秋瀟林蓁蓁帶路的那個姑娘的家。她的家可真是家徒四壁,她姐姐在門口賣武夷山岩茶,她家門口就是一個極佳的風景點,門口有一塊布滿青苔的大石頭,林蓁蓁蹲在這塊石頭上,背景是翠綠的群山和蔚藍的天空,這張照片後來被放大,成了林蓁蓁最喜愛的照片之一,也是奚秋瀟最得意的攝影作品之一。林蓁蓁同這個小姑娘也合了影,還為她單獨照了相並讓她留了地址,為了表示感謝也算是以微薄之力扶貧,奚秋瀟林蓁蓁買了她家很多茶葉。

回東昱後,奚秋瀟把洗印好的照片寄給了小姑娘,把茶葉作為禮品送給了親朋好友,隻有老魏告訴奚秋瀟:這個茶葉像草,武夷山不是出大紅袍和岩茶嗎?這是岩茶嗎?奚秋瀟根本不懂茶葉,隻能說自己買錯了,他心裏擔心的是,老魏心直口快是說出來了,其他人礙於情麵可能都沒說出來,人家心裏一定是認為奚秋瀟吝嗇,才買了這麽劣等的茶葉糊弄人,這可真是有冤無處申啊!

可要深究起來,奚秋瀟到底冤不冤呢?其實一點都不冤,奚秋瀟的腦子裏也確實沒有這根筋。奚秋瀟在學院裏除了學院一級的領導之外,的確是第一個分到住房的,但在他之後教職員工陸續分到的住房質量都要高於奚秋瀟,連學院教務處的打字員,都分到了市區煤衛設備齊全的新房子,奚秋瀟分到的住房雖然也在市中心,但是老房子,既沒有煤氣也沒有衛生設備,這一切都讓奚秋瀟百思不得其解,一個學校的骨幹教師和一個打字員住房一樣困難,為什麽分到的住房質量相差這麽大,奚秋瀟開始懷疑自己在學院的真正價值,可惜的是此時奚秋瀟還是沒有想到,在社會上生存,除了擺得上台麵的那些事兒以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兒。奚秋瀟雖然也熟知陸遊教導兒子的那句詩:“汝欲學寫詩,功夫在詩外。”但他還是書生氣十足,僅僅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角度來理解怎樣學寫詩,沒有對“功夫在詩外”作引申解讀,奚秋瀟的這個特點,更準確地說,是他性格的這個重大缺陷對他的人生產生了非常大的負麵影響。

奚秋瀟旅行結婚回到東昱,學院發生的變化讓他有些目不暇接。第一個變化是學院的車庫和幾間堆雜物的房間被出借給雪貂皮草行,學院得到的租金僅僅是能夠解決教職工的午餐。第二個變化是樓芳被聘為雪貂皮草行的企業文化顧問,雪貂皮草行的老板就是樊雪康。

奚秋瀟第一天上班,樓芳就到辦公室來找他了。幾天不見,奚秋瀟發現樓芳神采奕奕,妖豔奪目。就在奚秋瀟觀察樓芳時,樓芳竟然拍了拍奚秋瀟肩膀:“看什麽,你已經沒資格這樣看我了,好好去看看你那個林蓁蓁吧。”奚秋瀟隻能笑了笑。樓芳語帶雙關的問道:“怎麽樣,感覺好嗎?”奚秋瀟不習慣在其他人麵前談自己的隱私便有意岔開了話題:“廈門和武夷山都很不錯,你去過嗎?沒去過真值得去。”樓芳知道他在裝傻:“不願說就算了,悠著點﹍”奚秋瀟也開始反擊了:“彼此共勉。”“男人和女人一樣嗎?”奚秋瀟沒想到樓芳不依不饒而且那樣直白,他覺得沒必要再說這些他認為無聊的話了:“找我一定有事吧,說!”樓芳把手裏拿著的幾張紙給奚秋瀟看:“樊雪康知道吧,他現在是老板了,就在學院旁邊那條商業街上開了一個雪貂皮草行,生意特火爆,他要聘請我當企業文化顧問,你得幫我出出主意,你先看看資料。”“樊雪康現在還來找你?你們一直有聯係嗎?”奚秋瀟滿腹狐疑地問道。樓芳不以為然地回答:“你奚秋瀟就是一個書呆子,現在變化多大啊,過去學院肯出租房子嗎?樊雪康現在可不是當年的那個樊雪康了。”“我是不理解他怎麽還會來找你的?”“自以為是,噢,隻能找你,就不能找我?”奚秋瀟見樓芳有點不高興了連忙把話圓回來:“不是關心你,擔心你嗎?好吧,我看看資料,想好後再說吧。”“這才像話。”樓芳說著站起身來:“告訴你吧,我懷孕了。”說完就走到門邊打開了門,走了出去並隨手關上了門,奚秋瀟看著樓芳的背影,搖搖頭苦笑了。

經過幾天的思考,奚秋瀟找到樓芳,談了自己對雪貂皮草行企業文化建設的構想。奚秋瀟分析道:“企業文化的核心理念和企業的標識不能離開太遠,企業名稱企業品牌名稱等都是標識,過去計劃經濟時代不需要企業個性,也就沒有企業標識,號碼廠號碼店就可以了。現在雪貂皮草行是有企業標識的,所以必須要在雪貂上好好推敲推敲,雪出自於老板的名字,這在中外企業中並不鮮見,關鍵看怎樣詮釋,雪可以理解為冰清玉潔,但也可能給人遍體颼颼的感覺,貂是稀有動物,皮毛珍貴,但也可能給人感覺凶惡,文章就在這裏,怎麽解決‘冷’和‘凶’,冷的對麵是暖或者熱,凶的對麵是吉或者善,我思考了很久還是不理想,怕你這邊時間緊,就先說出來一起探討,皮草作為外衣的功能就是兩個字:暖和美,有人說時尚就是眼光比生活高一點點,流行的大多數是時尚的,時尚經過歲月的沉澱就是經典了,所以我想雪貂皮草行企業文化的核心理念應該是——流行在雪貂,溫暖在心裏。這也可以作為廣告語。任何凶惡的東西是難以流行的,用流行可以罩住凶惡,任何服裝的基本功能:依次是保暖→遮羞→審美,溫暖可以抵禦寒冷,剩下的就是冰清玉潔和皮毛珍稀了,你看可以嗎?”

樓芳畢竟還是有點文化的,她一直在聽奚秋瀟分析,心中暗暗想到自己還真是找對人了。這個男人對女人是書呆子,對人情世故是書呆子,可在這些方麵真是個天才!流行在雪貂,溫暖在心裏。通俗曉暢朗朗上口,樊雪康肯定滿意。樓芳還是個有心眼的女人,她心裏雖然高興,但表麵上卻平靜如常:“想了幾天就想出了這幾個字啊,還是大才子呢,不會是沒精打采了,在敷衍我吧。”奚秋瀟顯然對樓芳的態度有點失望:“我也沒說這句話有多好,但我認為,這個思路的方向應該是對的,知道柳傳誌嗎?聯想的柳傳誌,我好像在哪裏看到過他的一句話——企業的方向最重要。我很認同,企業方向對了,就錯不到哪兒去,方向錯了就墜入深淵了。你再循著這個思路想想看,我也再好好想想,好嗎?孟子說——為長者折枝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而我正相反,是不能也,非不為也。”樓芳被奚秋瀟的書生氣逗樂了:“行了,知道你既能也為,好了吧,謝謝你!”

奚秋瀟完成了樓芳交待的任務,又回到了自己的苦惱中。這個苦惱來自於林蓁蓁的父母。奚秋瀟和林蓁蓁從武夷山上下來以後,乘車去了江西上饒,又登上了上饒開往東昱的火車,在火車上兩人商議在途經杭州時簽票下車,在杭州再玩一天,奚秋瀟的心裏是要彌補上次去杭州時對林蓁蓁的虧欠,而且這次兩人可以堂堂正正地住一間房了,兩人在西湖邊上找了一家星級賓館,晚上在西湖邊依偎著坐了好長時間,這份恬淡閑適在奚秋瀟和林蓁蓁都是非常享受的。

這對新人在回到東昱時已是難舍難分了,因為林蓁蓁向奚秋瀟提出要回家去一次,不辭而別好幾天了,林蓁蓁不知父母怎麽樣了,她此刻想到這次可能傷了父母的心,他要奚秋瀟自己一個人先回家,等她做好了父母的思想工作再告訴他。奚秋瀟雖然老大不願意林蓁蓁一個人回家,但想到她做出了這個近似於逃婚的決定也是很不容易的,也不可能讓她從此與父母不相往來;奚秋瀟也深一層想到,雖然林蓁蓁的父母不待見自己,自己也對他們有著較深的成見,但以後不可能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他的更大顧慮是,她父母可能會把她留在家裏,奚秋瀟把自己的顧慮告訴了林蓁蓁,林蓁蓁讓奚秋瀟放心:我們已經結婚了,父母不會怎麽樣的,我回去看看再說。奚秋瀟把林蓁蓁送到了弄堂口,依依不舍地回家了。回到家裏,奚秋瀟母親發現林蓁蓁沒一起回來有些不高興,奚秋瀟隻能安慰了母親幾句。

第二天,奚秋瀟一早就給林蓁蓁打電話詢問情況,林蓁蓁讓奚秋瀟在老地方等她下班,奚秋瀟心想自己這不又被打回原形了嗎?下班後,奚秋瀟隻能又騎自行車趕到了區工人俱樂部的閱報欄前等到了妻子,他也不顧大白天的眾目睽睽,抱住林蓁蓁就吻她,林蓁蓁也熱烈地回吻丈夫,兩人像久別的情人那樣吻了好長時間。

林蓁蓁告訴奚秋瀟,她昨天回家時看到母親正在流淚,這幾天父母很著急也對她離家出走很傷心,現在既然已經同奚秋瀟木已成舟,父母也隻能認了,但希望她最近一段時間還是住在家裏,讓父母慢慢想辦法對親戚朋友有個交待,據說林蓁蓁的姐姐林蕾蕾聽說妹妹結婚了吐出了一句很奇葩的話:“這麽大歲數了還結什麽婚啊!”(林蓁蓁與奚秋瀟同年隻比奚小一個多月);林蓁蓁的妹妹則給新婚的姐姐送了一個小的時鍾,結婚送鍾(終)也是夠奇葩的。

兩頭為難的林蓁蓁央求奚秋瀟原諒她,給她時間處理好父母這邊的事,麵對這麽好的嬌妻,麵對這麽奇葩的嶽父嶽母,奚秋瀟還能說什麽呢?就這樣,林蓁蓁在新婚蜜月後,就被父母截留在了家裏半年之多。在這半年多時間裏,奚秋瀟和自己的愛妻隻能在白天幽會,晚上則必須將她送回娘家,在這半年多時間裏,林蓁蓁的父母對奚秋瀟的上門,依然未知可否。奚秋瀟的母親是一肚子的怨氣,她想不通,這兩位親家都是大學生,可做事卻不在理兒上。

一個多月後,奚秋瀟的同事也有所察覺,他們開始議論紛紛:奚秋瀟到底結婚了沒有啊?他和林蓁蓁到底住在一起嗎?電話裏怎麽兩人好像還在約會呢?老魏關心地問奚秋瀟:“你就告訴我一句話,你和林蓁蓁的婚姻有沒有出現問題?”當老魏得到了滿意的答案後拍拍奚秋瀟的肩膀:“好好待小林,她能這樣相當不容易的!”

那天,樓芳走進奚秋瀟的辦公室,神秘兮兮地問道:“你是不是已經離婚了?”奚秋瀟:“怎麽可能呢?好著呢。”“騙誰呢?已經分居了還好呢!”“不是分居,而是她家裏﹍”“已經結婚了還反對什麽呀,真是的。告訴你,‘流行在雪貂,溫暖在心裏’已經啟用了,效果很好,老板滿意極了。”奚秋瀟看著樓芳:“你好像變化挺大的,雪貂的企業文化顧問做得很滋潤吧。”樓芳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還可以吧,我是變了,我已經從形而上轉向了形而下。”奚秋瀟問道:“從道轉向了器,從無形轉向了有形?”樓芳堅定地說:“對,我現實了,你奚秋瀟早晚有一天也會變現實的。現在開始就要現實一點,就是怎樣讓老婆早點回家。”樓芳扔下這句話就走了,你說樓芳是對奚秋瀟的關心也未嚐不可,但這樣的關心,讓奚秋瀟感到不是個滋味;你說這是樓芳對奚秋瀟與林蓁蓁的婚姻嫉妒也未嚐不是,但這樣的嫉妒,讓奚秋瀟覺得樓芳沒他想象得那樣與人為善;你說這是樓芳對奚秋瀟開始滋生的鄙視也未嚐不像,但這種鄙視讓奚秋瀟與樓芳拉開了距離,不管是哪一種情形還是兼而有之,奚秋瀟認為樓芳一定是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者說她這個人發生了某些變故。

樓芳剛才的最後一句話點中了奚秋瀟的穴位,他感到了深度的酸痛。如果說,在結婚前,林蓁蓁父母幹預女兒的婚事,是為了女兒的幸福,那麽現在將女兒“軟禁”在家中,則純粹是為了自己的麵子。為了自己的麵子,而絲毫不顧及女兒的幸福,絲毫不考慮女婿的感受,這樣的父母怎麽都算不上慈祥吧!如果說奚秋瀟對結婚前林蓁蓁父母的百般幹預阻撓還能原諒的話,他對這次嶽父嶽母將女兒留置在家中半年多,是無論如何難以原諒的,他認為是絕對自私導致了他們行為失常、行為失態、行為失策、行為失據,嶽父嶽母的行為在奚秋瀟心靈上劃了一道又粗又深又長的傷痕,也使奚秋瀟開始深入思考“慈”和“孝”因果循環的關係

奚秋瀟對樓芳身上一定發生了某些事情某些變故的感覺絲毫沒有錯,樓芳在擔任雪貂皮草行企業文化顧問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那天,樊雪康的一個電話把樓芳招到了他裝修豪華的辦公室。樓芳看到的樊雪康確實已經今非昔比,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樊雪康一身名牌使樓房眼前一亮,她過去從沒有這麽近這麽仔細打量過這個學生,現在發現樊雪康還是挺有男人魅力的,中等偏高的個子,結實的身軀,一臉絡腮胡子刮得幹幹淨淨後,泛出淡淡的一層青色更突出了雄性特征。樊雪康笑容可掬地站起身來和樓芳握了握手,示意她在沙發上坐下,把一份聘書遞給樓芳:“請樓老師光臨,是我想請你擔任雪貂皮草行的企業文化顧問,負責設計企業文化,企業要長期發展沒有文化支撐是絕對不行的。”樓芳打斷了他的話:“你要搞企業文化,找我們學院的奚秋瀟啊,他在這方麵有天才的,你認識他嗎?我把他介紹給你。”樊雪康笑著說:“奚老師,我認識的,他教過我們黨史的,後來還教過市場學,挺有水平的,可我們企業聘請文化顧問,有自己的總體考慮,我知道樓老師同奚老師關係不錯的,你可以請他幫忙啊。”“我隻是不知自己能否勝任。”“我的眼光不會錯的,你一定能夠勝任的。”樊雪康邊說邊在茶幾上的一張白紙上寫了個數字:“這是一年的基薪,滿意嗎?做的好還有獎金,怎麽樣?”這個一年的基薪,對樓芳來說已經是個喜出望外的數字了,她不知該怎麽樣接住這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樊雪康笑眯眯地看著樓芳,他已經一步一步迫使樓芳就範了。樓芳這時有意扔出了一句話:“你當年在學院不是對我上課挺不滿意的嗎?現在怎麽這麽相信我了?居然還能當你企業的文化顧問了呢?”“你理解錯了,可以說都理解錯了,我是因為太喜歡你,才有意這樣惡搞,隻有這樣,才能引起你對我的足夠注意,師生戀婚外戀都不違法吧,可我得先接近你啊,當時你都很少拿正眼看我啊。”樓芳被樊雪康的話噎住了,樊雪康繼續放著誘餌,他起身走到櫃子前,打開櫃子門,取出了幾個包放在茶幾上,樓芳看到全是她幾次想買又下不了手的包,一個是LV,一個是GUCCI,一個是LOEWE,樓芳眼睛裏隱隱浮現的一絲貪婪,都沒能逃過樊雪康這個精明商人的眼睛,樓芳對這幾個包都愛不釋手,“喜歡哪一個就拿去!”樓芳大喜過望地望著樊雪康,樊雪康慢悠悠地說:“做得好,這幾個包都是你的,還有更想不到的呢?寒假到澳洲新西蘭去或美國佛羅裏達去,暑假到加拿大或者北歐去怎麽樣?”樊雪康見時機已經成熟就起身走到門邊關上了門保險,樓芳看著樊雪康知道會發生什麽,可她已經沒有力量抗拒了,也根本不想抗拒。樊雪康走到樓芳的身邊,把樓芳抱了起來,自己倒在了沙發上,樓芳佯裝無力地靠在了樊雪康身上:“在聽你上課時就想吻你,在你轉身寫黑板時,看見你胸脯抖動就想撫摸﹍”樊雪康狠狠地吻住了樓芳,手伸進了樓芳的衣服,樓芳連忙解開了胸罩迎接他的雙手,樊雪康嘴裏含混不清地說著猥褻的話,他的一隻手足足揉捏著樓芳的兩個乳房,一隻手伸向樓芳的兩腿間,不一會兒,樓芳就氣喘籲籲了,樊雪康開始扯樓芳的衣褲,樓芳怕衣服弄皺,就很快自己脫光上身,樊雪康看見了樓芳裸露的兩個乳房,淫邪地說:“看看,已經這樣了,果然是個尤物﹍”他低頭用嘴去啃咬,樓芳無力地掙脫著:“輕點,別留下牙痕﹍”樊雪康不管不顧地在樓芳雪白的胸脯上留下了清晰的牙痕,樊雪康亢奮了,開始撕扯樓芳的褲子,在隻剩下內褲時樓芳隻能告訴樊雪康自己懷孕了,樊雪康:“我就喜歡玩孕婦!”一把扯下了樓芳的內褲,樓芳全身裸露在樊雪康麵前,樊雪康一手撫摸著樓芳微微隆起的肚子,一邊手揉捏著樓芳的臀部:“感覺怎麽樣?聽說孕婦有時候性欲特別強烈,你好像就是這樣﹍啊﹍”樓芳的雙手不知在什麽時候握住了樊雪康,樓芳輕聲地說了句:“叫你過去那麽壞!好好讓你嚐嚐味道!”“那還等什麽﹍”“啊﹍”樓芳失聲叫了起來,樊雪康已經把樓芳放到了自己身上:“這樣這樣你才成了我的女人了!感覺好極了,你呢?”“太﹍好了﹍太﹍雄壯﹍了﹍”樊雪康看著在自己身上已經失態的樓芳,得意地說:“那麽高傲的哲學老師成了我的女人,答應我。”樊雪康有意放慢了節奏,樓芳央求道:“別停下來﹍快﹍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快﹍”“生孩子前,不能再讓你老公碰了,要為我懷孕,答應嗎?”“我都答應你,你快點﹍我從來沒這麽舒服過﹍你要怎樣就怎樣﹍”說著自己盡力扭動了起來:“你喜歡我身體嗎?我太喜歡你那個了﹍”樊雪康被樓芳的語言和動作撩撥得開始失控了:“你喜歡就﹍給你﹍”“啊﹍”樓芳大聲地尖叫起來,趴在了喘著粗氣的樊雪康身上﹍

這是一次罕見的奇特交易,交易雙方都認為自己是贏家,取得了物超所值的勝利:樊雪康因為雪貂皮草行生意神奇地火爆,錢來得太快太容易了,就使他想入非非了,要用金錢實現他原先隻在夢裏才敢想的願望,他對樓芳確實早就有非分之念,現在他終於用大把大把的金錢占有了他的高貴典雅的哲學老師,而且這個哲學老師無羈無束反應強烈的表現給他意外的驚喜;樓芳從樊雪康身上下來時,毫不猶豫地拿走了三個世界頂級奢侈品包和一份聘用合同,她沒想到自己尚存的姿色還有那麽大的開發價值,這些包和這份聘用合同,可以使自己的生活質量有一個質的飛躍,樊雪康是真心愛自己還是想玩弄自己已經不再重要了,可是從整個過程看,自己也在盡情地玩他,樊雪康的強壯是樓芳沒有經曆過的,樓芳今天身心愉悅的程度也是空前的,在她看來這個交易給她帶來的是雙倍的享受,這又何樂而不為呢?

既然雙方都認為這個交易是一本萬利的,兩人很快達成了進一步的交易,樓芳每月至少和樊雪康幽會兩次,一次是短促突擊式的,另一次是長時間的拉鋸戰,如果是樓芳要額外的需求,樊雪康表示樂此不疲,如果是樊雪康有超額需求,那麽給予樓芳超額獎勵也是必需的。樓芳這樣一個哲學老師就這樣被樊雪康包養了,從此樓芳對自己丈夫也不再責難了,基本上是百依百順了,隻是丈夫覺得樓芳在懷孕後生育後,對性生活的興趣大大下降了,這樣她丈夫反而覺得自己心裏負擔輕鬆多了,夫妻之間也比過去和諧多了。

在樓芳休產假時的一天,樊雪康以谘詢企業文化為名闖到樓芳家,樓芳知道樊雪康的來意,隻能將月嫂支出去伺候他,樓芳抱怨他色膽包天,樊雪康則據實坦白,他想要樓芳的身體,他一定要在樓芳生完孩子後第一個得到她,樓芳聽了有些許激動,兩人的長時間瘋狂使得月嫂在門外等了好久。月嫂很快就發現了樓芳的私情,樓芳以增加月工資擺平了月嫂。樊雪康和樓芳兩人就更肆無忌憚,結果是樊雪康如願以償,樓芳再度懷孕,樓芳隻能設計把這個結果扔給了丈夫,丈夫在得知自己的一時衝動讓妻子再度懷孕時,深感對不起身體孱弱的妻子,還連連向樓芳的父母致歉。樊雪康則繼續以企業文化為名,在賄賂了月嫂之後,堂而皇之地進出樓芳家。他們對月嫂似乎已經不避嫌了,將孩子交給月嫂後就辦事,有時動靜還鬧得還挺大。

這一天早晨,樊雪康算好了樓芳丈夫上班的時間,就興衝衝地來到了樓芳家,發現樓芳氣色不好,原來她患重感冒了,月嫂給她服了藥,樓芳很快睡著了。樊雪康正要離去,看見月嫂的房間門門半開著,便有些百無聊賴地走了進去,看見月嫂正在給樓芳孩子喂奶,他平時不怎麽注意這個月嫂,月嫂抬起頭朝樊雪康微微一笑,就彎下了身,繼續給孩子喂奶,月嫂顯然沒有戴乳罩,兩個乳房清晰可見,當她把孩子抱起來時,孩子身體擦起了月嫂的上衣,裸露出一個微微下垂的乳房雪白粉嫩豐滿,和她臉部略顯粗糙的皮膚反差很強烈,樊雪康忍不住色迷迷地注意起了這個月嫂,在她旁邊坐了下來,假裝幫她拉衣服,用手背觸摸著月嫂的乳房,月嫂好像根本不在意:“老板啊,樓老師怕喂奶影響身材,她對你好著呢,她那一對給你留著呢,我們鄉下人沒什麽好玩的。”樊雪康見月嫂把孩子放在了小床上,放下了衣襟,就素性把手伸進月嫂的衣服裏,玩弄起她的胸部。月嫂的臉更紅了:“老板,你和樓老師做得那麽多那麽好,還會稀罕我這個鄉下人啊?”樊雪康問她:“你怎麽知道我和她做得好?”“聽你們兩人的響動聲就知道,”“你一直在聽我們?”“不是故意的,可樓老師的聲音聽起來很撩人!”樊雪康的兩隻手已經解開了月嫂的衣服,肆意玩弄著她的兩個乳房:“那你呢,被你老公弄起來來,也會叫吧?”“我那老公,隔天就要,可就幾分鍾,還沒等我叫,他就像死豬一樣了。”月嫂的兩隻眼睛也有些迷離了,但她還是正襟危坐,一動不動。樊雪康:“你們一起出來的嗎?”“嗯,他在做保潔。”“想到我公司來嗎?”“你為什麽幫他?”樊雪康淫笑著:“相互幫助嘛,你也在幫我啊,把衣服脫下了,我想看你的身體,好嗎?”月嫂的臉紅紅的:“不好吧,再說,你怎麽會喜歡一個鄉下人的身體,我和樓老師不能相比啊。”樊雪康脫下了月嫂的上衣,端詳著她裸露的上半身,雙手沒離開過月嫂的胸部:“聽話,站起來,脫光,我不會讓你白脫的。”月嫂扭扭捏捏地站起身來:“樓老師已經睡了一會兒了。”說著自己解下了褲子,樊雪康一把扯下了月嫂的內褲,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站在了樊雪康的眼前,他已經三天沒有碰女人了,樓芳生育後,他為了養精蓄銳好獨自霸占她的身體,停止了和其他女人的交往,今天興衝衝地趕來,就是想在樓芳身上狠狠發泄的,沒想到樓芳重感冒了,使得他頗為掃興。月嫂就在這個特定的時刻成了他特定的替補,這時,樊雪康的眼睛反複地掃視著月嫂的全身:除了臉上有明顯的皺紋以外,這個女人的皮膚還是挺光滑細嫩的,乳房也是他喜歡的那款,尤其是臀部,他能斷定,這個女人的性欲是挺強的,他決心尋求一種別樣的刺激,最重要的是,在這種中年女人身上尋求別樣刺激是絕對安全的。“老板,你看好了嗎?我有點冷了。”樊雪康正尋思著如何下手,月嫂的這個話似乎暗示了他什麽:“那好,我讓你不冷…馬上就讓你洗桑拿…”樊雪康把月嫂推倒在沙發上,他沒想到他的這個動作,會引起月嫂那麽強烈的反應,月嫂一隻手在褲子外麵緊緊抓住了他,另一隻手熟練地解開他牛仔褲褲鏈,主動地迎了上去﹍月嫂在迎接著樊雪康的猛烈撞擊,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盡量減弱呻吟的聲音,而且用力翻到了樊雪康的身上:“老板,你爽嗎?”“爽,你的勁兒真大…”“輕點兒,別吵醒了她…”樊雪康貝月嫂刺激得非常興奮,他用力翻到月嫂身上,並把她過身去,讓她的臉埋在沙發上,以減輕她的越來越大的呻吟聲,樊雪康迅速剝光了全身,撲到了月嫂背上,展示了他從未有過的凶猛…兩人都已經大汗淋漓了,樊雪康突然地一個動作,使月嫂大叫一聲:“別…那裏疼…啊…啊…”沒想到月嫂的聲音反而更刺激了樊雪康,使得他的動作幅度更大了,月嫂是叫喚聲也更大了。樊雪康和月嫂忘乎所以的聲音終於驚動了隔壁房間的樓芳,樓芳滿腹狐疑地掙紮著起床,走到月嫂的房間,推開虛掩著的房門,看見了她非常熟悉而此刻認為是無比醜陋的一幕:月嫂上半身趴在沙發上,兩隻腳站在地上,樊雪康站在她背後,一隻手在摸捏她的兩個乳房,另一隻手不停的撫摸她的背部頭發臉部,不時將手伸進月嫂張開的嘴裏,月嫂的舌頭吸吮著他的手指,她的頭在不停地晃動著,用力往後還擊著,已不年輕的鬆弛的贅肉有節律地抖動著,背上還有幾道清晰的抓痕,樊雪康口中不斷地鼓勵著月嫂:“再來,再來,再猛一點…太好了…”月嫂邊使勁,邊氣喘籲籲地問樊雪康:“我…怎麽…樣?比她…怎麽…樣?”“你比她豐滿…我…更…舒服…你…再快…再…”“樊雪康!”樓芳站在他們身後大叫一聲,竟然沒能驚動他們,眼前的這個姿勢,樓芳是再熟悉不過了,是她和樊雪康最銷魂的姿勢,現在竟然是他在與別的女人做這個姿勢,而且還這麽投入,而且還是個半老的月嫂,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家中,樓芳氣憤至極,嘭地一聲,猛地關上房門出去了。關門聲驚動了沉浸在巨大肉欲中的兩人,月嫂停止了扭動:“好像是樓老師。”樊雪康的手沒停下來:“別理她,別停…”樊雪康用盡力氣在進行最後的衝刺…樊雪康疲憊地癱軟在月嫂身上,月嫂把樊雪康推倒沙發上,用自己的內褲擦拭著自己的下身,發現內褲上有些暗紅色,她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樊雪康的手還在在無力地玩弄著月嫂的乳房:“你40多了吧。”“45了,最大的孩子都26了。”“噢,一點看不出,皮膚還好,上麵下麵都好…勁兒很大…你老公真有性福…做我情人吧,到外麵開房間,一個月一次,一次5000元,怎麽樣?。”月嫂撒嬌地捏著樊雪康:“你有老婆,還有樓老師,還不夠啊?”月嫂想穿衣服,樊雪康用手製止,貪婪地撫摸著她已不年輕的肌膚:“答應我,就讓你穿。記得樓老師講過一個成語——韓信點兵多多益善…”樓芳原以為她關門的巨大聲音能夠使他們適可而止,沒想到他們絕不半途而廢,而是頑強執著地將貪欲放縱進行到底,而且似乎是有點沒完沒了。她實在忍不住了推門而入:“你們還有完沒完,真不要臉!”樊雪康冷峻地回擊道:“說誰不要臉呢?你樓老師要臉嗎?”樓芳的臉頓時變得慘白,手指著樊雪康:“你…你…”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這個畜生,你強奸了我,我可是沒臉見人了,樓老師,您得給我做主啊。”月嫂嚎啕大哭使樓芳和樊雪康都驚異萬分,還沒等兩人作進一步反應,月嫂裸露的上身轉向樓芳,樓芳看見月嫂的雙乳有明顯的牙咬的印痕,月嫂又用手指著自己的內褲:“他的東西都在這上麵,還有血跡,我身上你也看見了,要不要再看看下身啊?”“賤貨!”樊雪康打了月嫂一記響亮的耳光:“明明是你勾引我,你竟然﹍”啪地一聲,月嫂也回了樊雪康一記更清脆的耳光:“我讓你打,讓你打。我現在就大110!”說著就拿起了手機,樊雪康絕沒想到看上去老實巴交甚至有些愚鈍的這個月嫂竟如此潑辣,樊雪康躍起身想大打出手搶奪月嫂手中的手機,被樓芳厲聲製止了:“樊雪康你住手!你不想做老板,想坐牢嗎?你到我房間去!”樓芳此時已經從女人的醋壇子裏跳了出來,她已經清醒地看出了其中的玄機。這個月嫂顯然並非良家婦女,今天她是有備而來,而且證據確鑿穩操勝券了,她確實不值得為這樣的男人吃醋,但絕不能在自己家裏聽任事件的惡化,這個月嫂不達目的是誓不罷休的,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用錢私了。樓芳用眼神示意樊雪康快離開,樊雪康此時也被樓芳的話提醒了,這個女人真要報警,我渾身是嘴怕也說不清楚,他狼狽地套上內褲提著衣服走了出去。

樓芳走到月嫂麵前,按住了她拿著手機的手:“田嫂,你受委屈了,男人都不是東西!”田嫂淚眼婆娑地說:“我已經是當了奶奶的人了,還怎麽有臉見人,要讓我老公知道了,非休了我不可,你看我身上,老公昨天就想要做,可我身上不方便,本來說好今天晚上讓他做的,你說男人看見我這樣,還會罷休嗎?”樓芳不想聽田嫂的嘮叨了:“我知道,我知道,那你想怎麽辦呢?”“要告他強奸,否則我丈夫不會饒了我。”樓芳胸有成竹的一笑:“告,當然可以,但即使他坐牢了,你能得到什麽呢?老公就能原諒你了嗎?我看還是私了吧,讓樊老板給你補償,你說個數,我去為你爭取,拿到錢後,我給你支個招,找人替你刮個痧,老公那邊就能糊弄過去了。”田嫂裝著餘怒未消:“這也太便宜了那個畜生!”樓芳心裏對這個女人鄙夷到了極點,可表麵上還在盡量與她周旋:“我們都是女人,我很理解你。事已至此,圖一時的痛快不大。你即使報了警,樊老板關係很多,說不定前麵進後門就出來了,這種事你我見得還少嗎?再說取證時,警察會盤問細節,尤其是那些小警察對細節可津津樂道了,他們對中年女人這方麵可有興趣了,被他們問來問去,就像被剝光了衣服,赤身裸體站在他們麵前一樣,你說要多別扭就有多別扭!所以,我看還是拿些錢最實惠,也是最圓滿的結局。”月嫂聽了樓芳一番入情入理的話,很快轉怒為笑就驢下坡:“樓老師,你想得真周到,聽你的。”

就這樣,在自己的家裏,樓芳這個哲學老師像職業中介一樣穿梭在樊雪康和田嫂之間,苦口婆心地為兩人討價還價,她鄙視樊雪康同情田嫂時,就會為田嫂提價;她厭惡田嫂可憐樊雪康時,就會為田嫂降價,在總體上,樓芳是站在樊雪康一邊的,因為樊雪康的錢,樓芳有是有機會參與分割的。

談判已近尾聲,可樊雪康和田嫂兩人還是相持不下,樊雪康覺得一個半老徐娘鄉下女人的價格已經抬得夠高了,田嫂覺得與坐牢相比,樊雪康拿出這點錢還是太便宜了他。樓芳隻能再次走進自己的臥室,樊雪康像主人一樣斜躺在樓芳的床上,樓芳揶揄道:“累壞了吧!看你做的什麽事兒,連一個四十多歲的鄉下女人都要,真是沒出息,男人有錢就變壞。”“還有一句怎麽不說了?女人沒錢才變壞。樓芳,真是她勾引我的,我就是沒把持住,真是後悔啊。”樓芳:“行了,我都看見了,你也夠投入的,男人可真是跟著下半身走的動物。”“你原諒我這一次吧。”樓芳冷笑道:“你還是讓她先原諒你吧,隻要她一報警,你即使不坐牢,洗刷自己的顯性成本也相當高,隱性成本就更不用提了,你這個人可能就毀了,我看你還是認了吧,能用錢解決的事,就根本算不上是事兒。”樊雪康無奈地點點頭。

樓芳再次走進田嫂的房間,田嫂聽見腳步聲,就做出抹淚的樣子,樓芳心想這是遇上一個職業選手了。田嫂和樊雪康是怎麽滾到一起的,樓芳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所以樓芳對田嫂厭惡至極,但她深知田嫂這類人是光腳不怕穿鞋的,畢竟是在樓芳家裏,她一旦撒潑把事情鬧大,對樓芳名譽的傷害也小不了,所以她的基本策略就是必須私了。她向田嫂轉達了樊雪康能夠接受的數字,田嫂一口拒絕了,並又大聲啼哭。樓芳見談判陷入僵局,便使出了殺手鐧:“田嫂啊,見好就收吧,剛才你們倆的那一幕,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多主動啊,多投入啊,多享受啊!”“樓老師,話不能這樣說,你也是女人,我開始是不願意,可是後來有些反應,也是正常生理反應。再說你的事,我可一直守口如瓶啊”樓芳先是吃了一驚,可又馬上掩飾了過去,用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語調節奏說道:“是正常的生理反應?可你的兩隻手一直沒停過,是不想讓他疲軟吧,這也是他強迫你的?至於我的事嘛,不用你替我保密,也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我要是在乎老公,敢讓樊雪康常來常往嗎?”田嫂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是他強迫我的。”“可你把他的手放在你哪裏了?”田嫂的臉更紅了,她還想狡辯,樓芳用手示意她別再說了:“告訴你吧,田嫂,我這個房間裝了個保險箱,所以也按了攝像頭,你想不想看看精彩回放啊!”田嫂大吃一驚,心想別真的雞飛蛋打一場空了:“樓老師別看了,我還是走吧。”樓芳神秘地笑了:“放心吧,我沒告訴樊雪康這個,女人總要幫女人啊,怎麽樣,這個數可以了嗎?”田嫂忙不迭地說:“可以了,可以了,謝謝樓老師。樓老師,這個男人不是好人,你對他那麽好,他還會這樣,你應該離開他。”樓芳看著這個演技出色的月嫂,語帶雙關地回答道:“我都看到了,總算開了眼界了,快回去等著數錢,偷著樂吧!這個房間是不會允許他再跨進半步了!” 

樓芳如釋重負地像送瘟神一樣送走了這對她心目中的奸夫淫婦,這才癱倒在床上,傷心地大哭一場。樓芳是一個情感世界比較豐富的女性,她的丈夫大她七歲,一直像對小妹妹一樣百般疼愛她,可樓芳不滿足於這種兄長般的愛,在成都《管理心理學》培訓班的幾天時間裏,她欽慕奚秋瀟的學識,認為奚秋瀟是她在職業上不可或缺的良師益友,她邀請奚秋瀟到家來是一時興起,她為一些瑣事,已經罰丈夫睡沙發好幾天了,可丈夫似乎並不貪戀女色,對樓芳的性懲罰竟然反應漠然。樓芳是一個性欲較強的女人,她惱羞成怒了,決心以奚秋瀟來報複丈夫,樓芳看得出,那天奚秋瀟看她的眼神是遊移的迷離的,兩人身體挨近時,樓芳能感覺到奚秋瀟粗重的喘息聲,樓芳那天也是春心蕩漾,隻要奚秋瀟有所動作,她一定會熱烈響應,她相信兩人一定是幹柴烈火熊熊燃燒。樓芳看到奚秋瀟對自己的克製已到了極限,她在期待奚秋瀟的岩漿湧動火山噴發,樓芳一再提醒自己要矜持矜持再矜持﹍然而奚秋瀟克製自己的最後一招竟然是逃離,樓芳的矜持阻止了她對奚秋瀟的挽留,但也使她對這個男人的人品有了深刻的印象,她從心裏感到奚秋瀟是愛她的,奚秋瀟早晚會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當第二天樓芳得知奚秋瀟昨天晚上徘徊在電話亭子前時,她很感動也很得意,她想慢慢地品嚐這個不同尋常的男人,她不斷地向奚秋瀟展示她成熟女性的魅力,她相信一個生理正常的未婚男人都經不住這種誘惑,而且她還確信奚秋瀟是個處男,樓芳耐心地在等奚秋瀟克製不住的那一天。

對奚秋瀟同林蓁蓁戀愛地長途跋涉,樓芳是心中竊喜的,有一度樓芳甚至想林蓁蓁如果最終離開奚秋瀟的話,她有沒有可能同奚秋瀟結婚,她還似真非真的對丈夫說她可以不可以同奚秋瀟好,丈夫問她想好到什麽程度,樓芳回答是當然是像夫妻一樣囉,不然問你幹嘛?丈夫的回答是樓芳意料之中的,樓芳認為她的玩笑話也是給丈夫的一種信號,讓他有所準備,樓芳的丈夫是了解自己妻子的,他雖然嘴上沒更多表示,但暗中在各方麵對妻子更好了,希望能感化妻子。樓芳也確實感覺到了丈夫的變化,她同丈夫的關係也確實有了改善,夫妻生活也趨於正常,但樓芳一直不肯懷孕,她是有自己長遠打算的。她還是在觀察奚秋瀟,對奚秋瀟的其他方麵,樓芳都不得不佩服和滿意,可對他自那天在她家同她單獨相處之後,從此不再同她有男女感情方麵的話題,也隻字不問她同丈夫的關係感到不可思議,樓芳覺得自己主動提起這些敏感的情感話題有些不合適,她還是過於相信自己的魅力,過於低估了奚秋瀟控製自己的非同一般的能力,用樓芳的話來說,奚秋瀟對她樓芳就這麽一直撐著和抻著。奚秋瀟對樓芳撐著,樓芳還能理解是男人的自尊自強,奚秋瀟對樓芳抻著就使樓芳頗有怨氣,你要抻就抻著吧,你撐不下去時自然也抻不了了。樓芳又一次地錯誤估計了自己,也錯誤估計了奚秋瀟,錯誤估計自己就是過高估計自己吸引男人的魅力,樓芳對奚秋瀟過於隨便,就在學院引起了一些非議。奚秋瀟是一個非常在意別人評價的人,他尤為忌諱別人對他生活作風的非議,更重要的是樓芳時時不經意流露出對奚秋瀟的頤指氣使,透支了奚秋瀟對她的情感,如果說一開始,奚秋瀟對樓芳撐著和抻著是一種被動地逃避的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撐著和抻著就變成了主動的有意識的作為,久而久之,這種作為有了慣性成了自然,奚秋瀟同樓芳的距離感形成了。

奚秋瀟的結婚是兩人關係的分水嶺,樓芳曾暗中掉淚並在當晚主動向丈夫示愛,又阻止丈夫采取避孕措施,這一舉動使她丈夫喜出望外,精神一放鬆,表現就一反常態,讓樓芳十分滿意,夫妻倆像重新度蜜月一樣開始了一段如膠似漆的生活,不久樓芳就懷孕了。就在樓芳安下心來,準備過正常的相夫教子生活的時候,樊雪康出現在樓芳的麵前。

由於樊雪康追求不成曾經刁難過樓芳,樓芳原先對他沒有什麽好感。樊雪康皮草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後,令樓芳對他刮目相看了。樊雪康到學院來很有點衣錦還鄉的腔調,每次總是留下一些禮品,送教職員工,但總有一份單獨給樓芳,而且他來學院每次必定是樓芳在學院的時候,他給樓芳的禮品都是名牌的絲巾和錢包。樓芳酷愛名牌,她知道這些商品的價值,也就開始對樊雪康有了好感。對樊雪康有意無意間對樓芳的讚美,樓芳是洋洋得意的,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總分很高的美人。

樓芳開始是被樊雪康的金錢俘獲的,她和樊雪康在一起是為了還債,樊雪康經常說她床上也有些矜持,好在樊雪康確實十分迷戀她的肉體,隻能自嘲地對她說美人都放不開,因為美人都太在乎自己了。就在樊雪康不再抱怨,隻顧埋頭默默地賣力地耕耘時,樓芳的心態有了微妙的變化,她對自己孕期和他纏綿時,樊雪康表現出的小心翼翼非常滿意,她認為樊雪康是憐惜自己的,她對他結實的身軀也越來越著迷,她已經逐步忘掉了還賬,她覺得自己為何不能享受他的勇猛呢?樓芳的逐步開放和越來越主動讓樊雪康欣喜無比,兩人獸性地野蠻地相互發泄中慢慢有了人性的脈脈溫情,樊雪康在一次極度瘋狂之後向樓芳提出了兩人結婚的可能性,樓芳未知可否,讓樊雪康先解決自己的問題。

樓芳對樊雪康的背景還是略知一二的。樊雪康能夠把雪貂皮草行做起來做的這麽好,除了他本人的商業天賦之外,他嶽父發揮的作用是不可替代的。樊雪康的嶽父是東昱中心城區區財辦常務副主任。

零售業界有一個業內公認的成功秘訣——店鋪要做好,第一是市口;第二也是市口;第三還是市口。他嶽父的存在本身就有不可替代的作用,這種作用起碼有五個:第一是為他搶到了最好的市口;第二是爭取到了最低的租金;第三是為他擋住了形形色色的幹擾,老板是區財辦主任的女婿,方方麵麵都對他網開一麵和退避三舍;第四是為他招攬到了實力強大的供貨商,使他有了適銷對路的商品;第五是區財辦主任是最厚實的靠山和最可靠的擔保,使他的現金流十分充沛,而資金成本又幾乎是零。他發出的貨,下家唯恐付錢慢了得罪領導的女婿,上家發給他的貨,人家從不敢或不屑催討貨款,區財辦主任大人在,誰都不怕那幾個錢收不回來。嶽父大人發揮的每一個作用都為樊雪康既廣開財源又處處節流,使樊雪康在那個年代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商業的神話。

千萬別低估了女人的第六感覺,樊雪康的老婆對樊雪康的出軌了如指掌,她反複地權衡,覺得樊雪康的商業價值還沒有開發殆盡,她隻要控製住雪貂皮草行的財務就可以了,她給了樊雪康足夠多的零用錢,雪貂皮草行開出的任何一張支票都必須經過她手,你樊雪康就在前台做好生意吧,想怎麽玩就怎麽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就像男人經常說天下女人多的是一樣,女人難道不可以說天下男人也多的是嗎?第一個被樊雪康老婆相中的是樊雪康年輕的駕駛員,樊雪康老婆的最初動機是你讓駕駛員送你去尋花問柳,我就玩你的駕駛員,所以每次,樊雪康自己開車去尋歡作樂時,她必定會和年輕的駕駛員來一次車震﹍後來她漸漸覺得無聊了,就隻顧自己尋歡作樂了,不再時刻想著要報複樊雪康了。那個年輕的駕駛員實在可憐,他誠惶誠恐地為老板娘服務,老板娘手把手地使他成為了強悍的男人,等到他出徒了他又迷戀上師傅時,老板娘卻不跟他玩了,因為老板娘包養了一個剛進戲劇學院表演係的漂亮男生,正被這個小男生迷得如癡如醉。

樊雪康果然在冷靜下來之後,不再提及同樓芳結婚的事了,樓芳是個聰明人,她也不再提起此事。好在樊雪康老婆忙得不亦樂乎,根本無暇顧及樊雪康和樓芳的苟且之事,樓芳和樊雪康度過了一段平靜而甜蜜的情人生活。在樓芳即將生育的那段時間,樊雪康倒也像個有情人,他盡管還是要樓芳按時赴約,但不再難為他,隻是抱抱她撫摸她,樊雪康有個怪癖,特別喜歡看孕婦的裸體,樓芳隻能以自己的裸體和其他方式滿足他。

樊雪康對樓芳越來越癡迷,老婆給的零用錢也大部分用在樓芳身上。而樓芳卻越來越明白,她同樊雪康不會有未來,隻有金錢才能使她有未來,從此開始,樓芳身上的真情消失了,她還可以表現出沉迷肉欲欲罷不能的種種狀態,那都是演出來的,為了能哄騙樊雪康,為了能榨取他更多財物,抑或是雌性動物的本能。

樓芳無論如何沒想到的是樊雪康會在自己家裏同自己的月嫂發生苟且之事,這是對她自尊心的極大傷害,此刻她想到了對她遷就忍讓的丈夫,也想到了欣賞她尊重她又無比珍惜自己羽毛的奚秋瀟,這兩個男人都絕不會對自己那樣,可這兩個男人也都沒有能力讓自己揮霍金錢享受高質量的生活,嗨!情和利也是不能兩全啊!樓芳在痛苦中正式決定回歸丈夫、回歸正常的家庭生活。

在樓芳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同樊雪康停止交易時,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發生了一件令全校教職員工感到震動的大事。雪貂皮草行在東昱省會5家連鎖店鋪的基礎上,要成立雪貂皮草行集團有限公司,租下了學院整幢辦公樓作為公司的辦公用房,學院隻能搬到新建的教學樓去,新教學樓的一樓全部用作辦公樓,學院教職工的辦公條件一落千丈擁擠不堪。樊雪康對學院辦公樓覬覦已久,這幢居於市中心的氣派非凡的大別墅,可以大大提升雪貂皮草行的身價,樊雪康和他背後的人的如意算盤是把雪貂皮草行先像泡沫一樣吹大,然後包裝上市,再把所有的潛在風險仍給散戶股民。

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同其他形形色色的學校一樣,在撲麵而來的波濤洶湧的市場經濟大潮中有些不知所措,失去了久居象牙之塔中的閑適穩重淡泊瀟灑,也失去了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船的那份定力。他們看到了不少那些昔日考試還要作弊的學生,搖身一變成了腰纏萬貫的老板;他們也聽慣了學生們對他們的善意勸導;他們也容忍了少數學生對他們的冷嘲熱諷;但他們接受不了生活質量的長期一成不變,他們看到了樓芳身上日新月異的變化,隻認為她是找了一個在商業單位工作的好老公。

教師中坐不住的人漸漸增多,他們第一個對策就是“出外打工”,即在校外兼課,可是有能力在外兼課的教師畢竟是少數,所以學院領導感受到了來自於教職員工的壓力,迫使他們要廣開思路,招財進寶。出租辦公樓就是招財進寶的思路之一,可是租賃價和輿論壓力都是領導們不得不三思而行的。學院領導還缺乏勇氣直接向上級領導匯報出租辦公樓的想法。正在為難之際,市財辦一位退居二線的老領導給學院打來了電話,在關心了學院的發展之後,詢問了學院采取的對策,老領導高瞻遠矚地說:“你們坐不住是對的,學院一定要麵向市場,現在教育主管部門不是也在推進教育的市場化改革和教育的產業化嗎?你們要緊跟形勢,不然會被形勢淘汰的。”學院領導小心地詢問老領導:“學院能不能出租一些辦公樓,這樣與市場經濟走得近一點,也可以適當增加一些收入,改善教職員工的福利待遇。”老領導回答:“具體的措施我不發表意見,如果你們有困難可來找我。”老領導說話真是滴水不漏,既讓你聽明白他的意圖,又不留下任何話瓣。

在學院同樊雪康談判相持不下時,老領導又適時來電話了,他批評學院領導思想僵化裹足不前,但還是隻字不提出租辦公樓的事情,學院領導又怕承擔責任,出租辦公樓就這樣擱置了起來。不久這位擱置辦公樓出租的學院領導被調走了,新來的學院領導原是軍事院校的正師職的教研室主任,他在做了一番調查研究之後,果斷地簽下了出租辦公樓的合同。

那天的學院搬遷給奚秋瀟的刺激很大,樊雪康站在學院大草坪的中央,像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上將軍,雪貂皮草行聲勢浩大地入駐,同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悄然無聲地搬離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學院領導們和教務處周處長從樊雪康身邊經過時,樊雪康有意拿起了大哥大轉身聽起來電話,領導們相視一笑作為一種心理平衡。奚秋瀟與同事搬著一個寫字台,從樊雪康身邊經過時被他喊住了:“奚老師,你搬這個有點浪費了,你們領導也真是,不請個搬場公司,把你們知識分子當搬運工了。”奚秋瀟擦擦汗不卑不亢地回答:“這麽近的搬家,活動活動就當鍛煉身體了。”“謝謝你,奚老師。”“你謝我什麽呀?”“謝謝你的——流行在雪貂,溫暖在心裏。”“那是樓老師的作品啊,你謝錯對象了。”樊雪康真誠地說:“我沒謝錯,因為是我沒猜錯,這句話是你的風格,當年我書讀得不算好,可老師的功底,我還是清楚的,以後還請你對雪貂多多關照,我不會虧待你的。”奚秋瀟灑脫的說:“樊總客氣了。不過,你還是猜錯了,這句話的專利屬於樓老師,我可不敢掠人之美,那樣不道德!”“奚老師是模子!”(大氣夠朋友的意思)樊雪康由衷地稱讚道。

盡管樓芳已經有一段時間不理睬樊雪康了,可樊雪康還是叫人把樓芳的所有東西搬運一一到位,樓芳盡管表麵上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心裏的感覺還是挺不錯的。樊雪康一直站在草坪中央,既是為了得瑟顯擺,更是想找機會想與樓芳搭訕,一段時間沒和樓芳在一起,盡管他沒有閑著,作為男人的發泄對象,什麽樣的女人都可以,可要作為情人尤其是能帶出去的情人,樊雪康認為樓芳是名列前茅的。

樓芳一段時間裏同丈夫相安無事,但樊雪康的影子不是說抹去就能抹得掉的,在同丈夫做愛時,每次都會想起樊雪康,都會將這兩個人的表現比較一番,比較的結果是有平局也有輸贏,贏家卻總是樊雪康。更重要的是離開了樊雪康,樓芳的生活質量明顯下降了,她已經好久沒買新服飾新包了,更別說是名牌奢侈品了。樓芳的決心開始動搖了,她又開始想念樊雪康了。今天樊雪康好像看透了樓芳的心事一樣,帶人到她辦公室來幫助她搬運,而且這個待遇是獨有的,兩人的目光相遇了,樊雪康的眼裏充滿了柔情,樓芳看到樊雪康眼神裏的柔情就像觸電一樣,她的心又一次顫動了。

樊雪康還是久久地站在草坪上,並不是真有千頭萬緒的事情需要他親力親為,他實際上是在等樓芳,他終於等到了。他看見樓芳從辦公樓裏走了出來,樊雪康凝神注視著樓芳的身影飄過來,他心裏得意洋洋: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校花,大家公認的美人曾經是我的女人;他心裏火燒火燎:今天一定要使她再度成為我的女人。在樓芳走近時,樊雪康塞給她一張銀行卡,樓芳老練得將銀行卡放進口袋,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樓芳打開了銀行卡,裏麵還有一張紙條,銀行卡裏顯示的數字確實讓樓芳心花怒放,紙條裏賓館的房間號更是讓樓芳充滿期待。

這天下午,樊雪康不再指揮千軍萬馬了,樓芳也不屑整理亂作一團的書籍辦公用品,久別勝新婚,兩人來不及說一句情意綿綿的話,就直接釋放壓抑已久的激情,這一次顛鸞倒鳳的過程中,樓芳忘記了這個男人和那個月嫂,在自己家裏帶給她的巨大恥辱,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丈夫,更沒有想到奚秋瀟,她的身心都已經很空很空了,能夠填滿她身體填滿她心的隻有樊雪康的變態性欲和大把金錢。

奚秋瀟在這一天的心情糟糕透了,看著樊雪康的大隊人馬浩浩蕩蕩進駐辦公樓時,他的腦海裏竟然出現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國民黨總統府的情景,竟然想起了毛澤東那首著名的七律詩——鍾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虎踞龍盤今勝昔,天翻地覆慨而康。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雪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奚秋瀟也覺得這兩者之間根本就無可比性,確實也不可同日而語,但就是不能不聯想;奚秋瀟看到了樊雪康帶人幫樓芳搬東西,從樊雪康和樓芳眉來眼去的神情中,從樓芳一身名牌出手闊綽中,奚秋瀟隱隱覺得樓芳這個企業文化顧問,可能是真正顧問到家了,他真真切切地為樓芳悲哀、為自己曾經對樓芳產生的情愫悲哀、為哲學老師的沉淪悲哀、為教育聖地向金錢低頭悲哀。襲秋瀟開始認真考慮他繼續留在學院還能有多少價值?還能發揮多少作用?

奚秋瀟在學院的這幾年,教學科研都取得了學院內外公認的成績,他撰寫的一篇論文《淺論鄧小平繼承發展毛澤東思想的曆史條件》還被作為東昱省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學術研討會的入選論文。學院早就有意提拔他,第一次是在提拔他為教研室副主任的前夕,出現了一個情況,有一個年近退休的政治經濟學教師是原單位的宣傳處副處長,由於在文革中是造反派,文革後被撤職了,這個時候學院和上級有關部門經過研究認為,當時的處分有些過重了,現在撤銷處分又不合適,就想了一個補救辦法,以在退休前任命為教研室副主任的辦法來對衝那個處分,這樣就可以使他在退休後的待遇提高些,可這樣一來,教研室主任的編製職數就不夠了,學院領導就直截了當地同奚秋瀟商量,老同誌不到一年就退休了,你奚秋瀟年輕,機會還很多,就讓一下吧。奚秋瀟還能說什麽呢?領導來跟你商量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這種幹部管理體製本身就決定了位子就是上麵給的,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這裏麵有著太多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奧妙,奚秋瀟爽快地表示了理解。老同誌落實政策了,也含蓄地對奚秋瀟表示了感謝,他心滿意足地退休了,就在要再次提拔奚秋瀟的節骨眼上,學院辦公樓出租了,教研室合並了,教研室主任的職數一下子多出來了,領導又隻能請奚秋瀟再次顧全大局,奚秋瀟除了感謝感歎領導對他的提攜,自己這個教研室主任預備期過長外,還能說些什麽呢?

這個時期,奚秋瀟在行業的知名度不斷上升,請他上課的單位和學校絡繹不絕,奚秋瀟開始了一段他一生中最忙的階段。外出兼課的最高峰時,每周至少有三天洗秋瀟要馬不停蹄輾轉三個地方上課,早上8點開始四節課11︰30分下課,在學校匆匆吃完午飯,就趕到相距較遠的另一個學校,下午1點開始又是四節課4︰30分下課,匆匆趕回家裏吃晚飯,晚上6︰30分開始還有三節課9點左右下課。那時學院為了改善奚秋瀟的住房質量,將昱江江東的一套有煤氣衛生設備的住房置換給了他,當時東昱省的江東還沒有開發,商業醫療教育等還主要集中在江西,江東江西的交通很不方便,昱江上還沒有一座橋梁,隻有一條當年為了戰備修建的過江隧道,在一段時間裏,隧道的入口還有全副武裝的軍人站崗。奚秋瀟所有上課的地點都在昱江的江西,交通擁堵又花去了不少時間,那些日子裏奚秋瀟每天清晨6︰30分之前必須出門,每天22點以後才能到家,嚴重地透支了體力掏空了知識積累,林蓁蓁見到他的時間明顯減少了,連住在一起的母親也一天同他說不上幾句話,好在兩個親人都知道他在幹什麽,都比較體諒他。母親給了他力所能及的生活上照顧,林蓁蓁給了他很多精神上的慰藉,這個時期是奚秋瀟的原始積累或者說是改善生活質量的開始。也就是從那時開始,奚秋瀟覺得手頭有些寬裕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可能要漸漸擺脫貧困了。正在這個時候他同林蓁蓁發生了婚後的第一次較大的衝突。

衝突的起因是奚秋瀟背著林蓁蓁抽煙。奚秋瀟在農場時染上了煙癮,回到東昱後,雖然一直想戒可一直下不了決心,後來煙癮越來越大,最多時一天要抽兩包煙,可林蓁蓁堅決反對奚秋瀟抽煙,奚秋瀟隻能哄騙她自己已經戒煙了。林蓁蓁對丈夫深信不疑,奚秋瀟卻對妻子瞞天過海鬥智鬥勇,在家裏忍不住煙癮時,就借口到樓下拿報紙偷偷抽一支,有時說到母親房間和母親說一件事,在母親房間過一下煙癮,因為奚秋瀟自己幾乎沒有嗅覺,所以缺乏這方麵的警惕性,而林蓁蓁的嗅覺很靈,總說奚秋瀟身上有煙味,奚秋瀟則是百般抵賴,林蓁蓁卻總是不可思議地輕易地讓丈夫蒙混過關。

奚秋瀟到北京出差時,偕同林蓁蓁一起作了一次北京遊。在參觀定陵時,奚秋瀟推說自己去過了,就讓林蓁蓁一個人進去參觀,他在門口等她時,趁機一根接著一根,狠狠地過了煙癮。

盡管奚秋瀟認為自己足智多謀,盡管林蓁蓁老是聞到丈夫身上的煙癮,但她生性老實相信丈夫,每次都被奚秋瀟以各種理由糊弄過去。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況且奚秋瀟還遠遠夠不上是個智者,奚秋瀟頑固的抽煙行為終於還是被林蓁蓁逮了個正著。

有一天下午,奚秋瀟在學院辦公室裏正篤定無憂地抽著煙,他聽見樓梯聲響,但絲毫沒在意,沒想到林蓁蓁突然閃了進來,奚秋瀟慌忙中把煙頭仍在了地上,好在對麵還坐著一位老師,林蓁蓁盡管很生氣,還是沒有當場發作。事後,不論奚秋瀟百般解釋,始終認為奚秋瀟欺騙了她,奚秋瀟還試圖抵賴說她看錯了,林蓁蓁說我看見煙從你嘴裏鼻子裏出來你還想賴啊。奚秋瀟隻能向妻子求饒,他心裏知道妻子並不是故意難為自己,也並非心疼煙錢,而是真心為他身體著想,她生氣是因為怕自己欺騙她,女人尤其是性格內向的女人最怕被丈夫欺騙。奚秋瀟又一次開始認真考慮戒煙問題了,他看到很多很多優秀的人都是不抽煙的或者是堅決地戒了煙的,而幾乎所有奚秋瀟認為是“下三濫”的人都是抽煙的,這對奚秋瀟是一直是不小的刺激。另一個因素是隨著煙癮的上升,花銷也是不小的,奚秋瀟每次在買了一條煙時,總是告誡自己這是最後一條煙了,可每次抽完最後一包煙時,又會原諒自己再買最後一條煙吧!如此掙紮了一段時間,終於又被林蓁蓁抓了個現行。

那天奚秋瀟陪妻子逛商店,在林蓁蓁看商品時,奚秋瀟推說要找洗手間,就離開了商店,他對這一帶地形還是熟悉的,他穿過馬路迅速閃進一條弄堂,為防尾巴,他有意拐了幾個彎,進了一條小的橫弄堂,估計這下總算是真正甩掉了妻子,他在確信林蓁蓁不可能這麽快就看好商品、又確信她沒有可能轉幾個彎找到這裏來之後,就悠然地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長長地吐出了煙霧,正在他得意地吞雲吐霧時,後背被重重拍了一下,回過頭來竟是林蓁蓁,煙還在手上,吸進的煙不能不吐出來啊,人贓俱獲,奚秋瀟隻能坦白招供,再次向林蓁蓁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堅決徹底地戒煙,林蓁蓁則輕輕地回了一句份量很重的話:“一而再,再而三,你讓我還怎麽相信你能徹底戒煙呢?讓我怎麽相信你的意誌和誠信呢?”

奚秋瀟明知自己抽煙既有害於身體又增加了日常支出,他深知林蓁蓁堅決反對無疑是正確的,可就是戒不了煙癮,信誓旦旦又屢教不改,一次次被林蓁蓁逮個正著,逐步加重了他的思想負擔,促使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究竟有沒有堅強的意誌和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誠信。湊巧的是,那時一個大國總統同身邊工作人員的性醜聞,正在中國大眾媒體上持續發酵莫衷一是,奚秋瀟看到的一個報道,使他感到了極大地震撼,報道清晰地表達出一個觀點:這個國家的人民其實並不是特別在意總統是否有婚外情,而是特別在意總統是否說了真話,是否欺騙了人民。奚秋瀟聯想到自己在抽煙問題上,確實是一再地欺騙了林蓁蓁,這是極不應該的,奚秋瀟還想到了本傑明·富蘭克林說過的話:一個人除非先控製了自己,否則他將無法控製別人。先不論自己想不想能不能控製別人,控製不了自己也是後患無窮的,連戒煙都做不到,還能遑論自己有毅力想成就一番事業嗎?奚秋瀟終於在愛妻林蓁蓁的軟磨硬泡之下毅然地開始戒煙了。

在戒煙的最初一段時間裏,奚秋瀟經常夢到自己又吸煙了,夢中對自己很失望的,醒來後卻又很有些自豪。奚秋瀟戒煙後在任何場合在任何情況下,即使在領導反複指令下,他也沒有真正吸過一口煙。奚秋瀟覺得在戒煙問題上他最終還是完勝自己的。當然他周圍的不少人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煙酒不沾奚秋瀟妄為男人,還認為吸過煙的人戒煙反而對身體健康的威脅更大,從奚秋瀟後來罹患的重病而言,這似乎又並非一定是無稽之談。自然界、人類社會、人類自身都存在著一係列至今難以破解的謎,有些受製於人類的認識能力、有些有待於科學手段認識工具地飛躍,但永遠不要幼稚地認為人類能夠認識破解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類自身的所有神秘、所有難題。

奚秋瀟在外兼課之後,在學院的時間大大減少了,除了上課和教師返校以外基本上看不見他的身影了。那一天正是返校日,奚秋瀟正在空無一人的資料室翻看久違的一些雜誌,奚秋瀟已經好長時間沒能靜下心來看看書了,他的上課節奏實際上已經有點像一列正點運行的列車,不是隨心所欲想停就能停的。疲於奔命的他,現在對米蘭·昆德拉的那句名言有著別樣的感受——慢是一種失傳的快樂。

正在奚秋瀟看得入神時,樓芳像一陣風似地飄然而至:“奚秋瀟,現在見你一麵可真不容易。”“每次返校我都來啊。”“聽說你現在外麵兼課已經名聲顯赫應接不暇了,感覺特好吧。”“賺點辛苦錢。”“話裏有話啊,你賺的是辛苦錢,別人的都是不勞而獲嗎?”奚秋瀟對樓芳的咄咄逼人一直頗反感,他不喜歡女人太強悍,他抬頭看看樓芳,上身是最新一款的BURBERRY風衣,脖子上一根HERMES絲巾,腳上是VALENTINON女鞋,奚秋瀟經常上《市場學》的課,他不得不對名牌有所了解。“有這麽看女人的嗎?”奚秋瀟看看周圍沒人:“這叫審美,懂嗎?”樓芳也看了看資料室門口,見沒人就大膽地問:“你還認為我漂亮嗎?”奚秋瀟說出那句審美的話,既對自己好不容易靈機一動很得意又很有些後悔,怕樓芳誤解自己的意思,他連忙岔開話題:“企業文化顧問做的怎麽樣?”“挺好的,人家正在積極準備上市。”“那你得抓住機會了,多爭取點原始股。”奚秋瀟看見樓芳的神情很是得意,便說出了早就想說的話:“別和樊雪康走得太近。”樓芳沒想到一向含蓄的奚秋瀟會說出這麽直白的話:“這話什麽意思啊?你是認為自己比樊雪康高貴呢?還是認為自己比他成功呢?”奚秋瀟見樓芳不高興了:“好了,我打住,什麽也不說了。”樓芳卻不想打住:“奚秋瀟,作為好朋友,我勸你一句,別再自命清高了,你不是一個貴族,可千萬別有貴族意識貴族眼光貴族想法。你告訴我,你的心裏是不是認為自己窮但是高貴,以為樊雪康這些人雖然富但是低賤?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怕刺激你。人家樊雪康現在可是東昱師範大學正兒八經的文學博士,你知道他的導師是誰嗎?就是你非常崇拜的鼎鼎大名的談之梁教授。”奚秋瀟驚異地抬起了頭,看著樓芳,臉上流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樓芳卻沒有就此打住:“你還真別不信,我看到過那個學位證書,東昱師大校長,學位評定委員會主席的印章一應俱全,挺漂亮的。不僅有學位,還有學曆。你那麽有學問,可念了兩年半的研究生班,不僅沒有學曆,連碩士學位也沒混到,你想想這是為什麽?東昱財經大學企業管理係在樊雪康那裏作谘詢項目,為雪貂百般塗脂抹粉,不僅有很大的進項,還為係裏的大筆科研經費套了現﹍我看,樊雪康現在假如真想再要個東昱財經大學經濟學博士,也不是什麽太難的事,還要我再說些什麽新聞給你聽聽嗎?”樓芳的一連串話,句句擊中了奚秋瀟的要害。樓芳畢竟接受過高等教育,畢竟學了那麽些年的哲學,畢竟和奚秋瀟有過比較頻繁比較深的互動,盡管她自己也不認為同樊雪康的交易是光彩的行為,但她同樣不認同奚秋瀟坐井觀天漠視社會的巨大變化,津津樂道於自己的所謂高雅或者不分青紅皂白地四處上課掙幾個蔥薑錢的行為,樓芳見奚秋瀟陷入了沉思又加了一把火:“你不是經常引用陳旭麓教授的話嗎?中國不是自己走出中世紀的,是被轟出中世紀的。即使轟了,也仍然不太情願走。現在你呢?我看也是被轟了,還是轟不走,還是蜷縮在中世紀,你可別耽誤了自己浪費了自己!”樓芳說完就自己走了,一會兒又折了回來在門邊說了一句話:“前麵那幾句話我是專門謝你的,因為你告訴樊雪康“流行在雪貂,溫暖在心裏”是我的專利。”

樓芳終於離開奚秋瀟的視線了,她給奚秋瀟帶來的諍言也罷噪音也罷,都隨風飄散了,可奚秋瀟卻再也無法平靜了。他驀然想起著名劇作家沙葉新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過一個細節,佐臨先生曾對他慨歎:現在錢真是不夠花!黃佐臨先生是中國屈指可數的話劇導演藝術家,素有南黃北焦(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黃佐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焦菊隱)之美譽,如果佐臨先生也感歎錢不夠用了,要麽是中國大知識分子真是陷入了窘迫的生活、真要為五鬥米折腰了!要麽是中國大知識分子都紛紛還俗了,他們不再恪守君子恥言利了!要麽是中國大知識分子真掉價了!如果是真掉價了,到底是被動地掉價還是主動地掉價?如果是主動地掉價,那無疑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種集體失憶、集體沉淪!不管怎麽樣,奚秋瀟的內心深處為中國大陸的知識和知識分子悲哀、更為自己的“愚”悲哀!這幾年來,奚秋瀟確實是親眼目睹了東昱師範大學國際金融係主任粱教授跳槽到一個股份製銀行擔任首席經濟學家,他也知道東昱發展公司的常務副總裁原是東昱大學經濟學係知名教授。這兩個人都是東昱省著名經濟學家,也是奚秋瀟非常尊敬仰慕的,現在不約而同都到了企業,這不能不對奚秋瀟產生莫大的震動。

奚秋瀟即使是在成人學校,但對全日製高校的一些情況還是有所耳聞的。現在高校的很多教授都被稱之為老板,本科生基本上無緣得到他們的親自傳授,研究生則成了打工仔,名聲好聽的是國家級、省級、學校級科研項目組的打工仔,更有為數不少的研究生實際上淪為教授私人的勞動力,智力勞動體力勞動兼而有之。奚秋瀟親耳聽到東昱省一個著名商業企業的秦總經理告訴他,他通過各種渠道認識了東昱大學副校長兼研究生院院長,送了重禮,才得以見了麵,在席間,他流露出想把自己的女兒送到東昱大學讀研究生,沒想到這位副校長脫口而出:“秦總啊,真人麵前不說假話,說實話,您真待我不薄,我真不忍心坑你。即使是我們學校,東昱第一塊牌子,國內也屈指可數的名牌大學,上了年紀的教授都在吃老本,在他們那裏學幾年,還真給耽誤了!一些中年的教授研究員拚著命拿到了正高級職稱,學問沒到境界,卻把人生悟透了,隻知道賺錢,校內爭項目,校外和企業合作搞項目,到處開講座,把院士教授研究員的頭銜紛紛變現競相透支,算了,家醜不可外揚,具體的事兒,我也不想說了!我勸你還是盡快把女兒送到歐美去吧,真正要學本事,還得在人家那裏。還有,您的小孩是千金,我就更不敢介紹了,我們學校就發生過幾起導師研究生的師生戀,還鬧得沸沸揚揚,你說,這算哪檔子事兒?”這位副校長說得激動時,竟有些眼淚汪汪的,搞得秦總竟不知如何安慰他。秦總從此絕口不提女兒在國內考研的事,不久之後就把女兒送到了美國。

奚秋瀟盡管認為樓芳的一席話不無道理,但這些話從她嘴裏說出來,奚秋瀟還是覺得變了味兒,就是覺得難以接受。因為他認定樓芳已經墮落了,他不想讓一個墮落了的女人來教訓還沒有墮落的自己。

樓芳確實是背棄了自己曾經有過的美好追求、也喪失了女人應有的自尊自愛、更是冷藏了為人處世的道德良知,但這並不影響她對奚秋瀟說的那番話的價值,事實上這些振聾發聵的話,在一定程度上對奚秋瀟還是產生了催醒的作用。在樓芳盈餘的情感世界的某個角落裏是否還殘存著一個奚秋瀟?是否就是因為這藕斷絲連的剩餘情感促使樓芳猛地推了奚秋瀟一把?市場經濟提供了那麽多的機會而奚秋瀟卻仍然熟視無睹按兵不動,樓芳是否為之扼腕歎息了?奚秋瀟無從問也不想問了,樓芳不想回答也回答不清楚了。人機對弈的結果表明人可以設計出戰勝自己的電腦程序,但即使再高級的電腦程序也複製不了更解釋不了複雜多麵的人性。

學院教務處周處長推薦奚秋瀟到東昱省監獄管理局所屬的外地監獄為管教警察評職稱作輔導,礙於周處長的情麵,也想多掙些外快,奚秋瀟接下了這個成本比較高的兼課。其中最遠的一個監獄從東昱坐長途汽車要十個多小時,上一次課需要三天時間,一天上課兩天在路上。奚秋瀟近來雖然覺得手頭寬裕了不少,但幾十年養成的某種習慣還是有著很大的慣性。為了省下在路上餐費,奚秋瀟美其名曰為了飲食衛生,從家裏帶飯在路上吃。那年上課正值1992年初,長途汽車停站吃飯時,奚秋瀟吃的飯菜都是冰冷的,難以下咽。奚秋瀟當時一定沒算過另一筆賬,如果在寒冬臘月裏吃壞了胃,就不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這麽簡單了。

當時往返東昱與監獄農場的長途汽車還是破舊不堪的,車窗玻璃殘缺不全,一路上寒風刺骨塵土飛揚。有一次,奚秋瀟上完課,在逛街時看到,晚上也有一班通宵車回東昱,車票價還便宜不少,便果斷決定當晚趕回東昱。可這一次回程,卻給奚秋瀟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由於晚上的溫度更低,又因為汽車超員嚴重,兩人的座位坐了三個成人,奚秋瀟隻有半個臀部挨在座位上,十個多小時後,到達東昱已是淩晨4點多。下車後,奚秋瀟的兩條腿竟然凍僵了,過了好長時間才能邁步。

奚秋瀟清晰地記得,他一共去上了三次課,講課費累計是300元。不久以後,上海發行股票認購證,每張30元,當時銀行方麵在發行時明確說明,這種認購證並不能保證能買到股票,更不能保證買到的股票就一定能盈利,奚秋瀟和林蓁蓁反複商量,再加上在銀行工作的親戚好心勸阻,也是因為奚秋瀟曆經辛苦賺來的300元隻能購買到10張什麽也保證不了的認購證,奚秋瀟和林蓁蓁最後沒有購買認購證,從而眼睜睜地看著這塊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飄飄忽忽地掉到了周圍一些人的口中。

這一年,在中國大陸當時強力人物地強力推動下,中國股票市場獲得了長足的發展,上海證券交易所和深圳證券交易所的股票發行量猛增。一張認購證後來的市價至少在1萬元,如果以認購證購買原始股票轉手就拋掉的話,在當時股市方興未艾的情況下,盈利的數字就是奚秋瀟林蓁蓁想也不敢想的數字,這絕不僅僅以輕飄飄的一句話——這是一個人的財運就能為自己開脫的,這實際上就是奚秋瀟對現實判斷的重大失誤。

蘇格拉底有一句名言——認識你自己。其實人認識自己很不容易,承認自己的缺陷更不容易,彌補自己的缺陷則是難上加難,而糾正自己的性格缺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奚秋瀟在某些方麵確實稟賦優異,但很可能正是這些稟賦籠罩著他,也可能正因為他陶醉於這些稟賦,使他在另一些方麵顯得有點遲鈍木訥,這些方麵因素的積累迭加和發酵不能不成為他人生悲劇的某些重要種子。

在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進入快車道時,東昱也進入高速發展時期。曆史在高速發展時,都會出現一些正常發展時不可能出現的問題,這些問題相比於曆史的高速發展而言,是零點幾和一百的比例關係,簡直是可以忽略不計的,而對於深陷這些問題之中的當事人來說,就是100%,這是一種曆史的不成熟,也是曆史不可避免的缺憾,抱怨也沒用,隻能接受和回避,處在曆史高速發展階段人們的大部分智慧都用在了選擇一種最理想的接受方式和最體麵的回避方式。

東昱省財辦作了一個因時製宜的重大決定:將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並入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還有一塊牌子是東昱商學院(籌)。奚秋瀟此時已經被提拔為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教研室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同大部分教職員工一樣,奚秋瀟對學院是充滿感情的,對學院被並入其他學校感到深深的惋惜。

從整幢別墅作為辦公樓搬到教學樓的底層教室辦公,學院明顯萎縮了。盡管整個大院裏忙忙碌碌的、吆五喝六的是樊雪康和雪貂皮草行的員工,但畢竟學院還在,而現在這個學院即將成為曆史。

奚秋瀟和教研室的全體教師照了一張全家福,學院也照了一張全家福,在這張全家福中,最年輕的教師拿著那塊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牌子。學院總務處的人成了學院最忙也最紅的人,寫字台書櫥椅子等等的辦公用品的處置權在他們手裏啊,有些辦公用品是剛購置的,不少人在忙裏忙外著。也有人提醒奚秋瀟,東西都快沒了,你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啊,奚秋瀟對此毫無興趣,他在思考自己的職業選擇。

幾輛搬運公司的卡車把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送進了曆史,也把奚秋瀟的一段難忘的職業經曆送進了曆史。奚秋瀟後來有好幾次一個人在晚上回到這個大院追憶這段歲月,回到家裏告訴林蓁蓁,卻被她一通嘲笑:“有空不陪陪我,跑那兒發呆去幹嘛?不過男人懷舊也沒什麽不好。”奚秋瀟隻能承認自己確實是有點傻。

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給了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一間辦公室,一塊培訓部的牌子。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成了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的黨委書記,其他副院長有的被安排到其他單位,有的繼續擔任職業技術學院副院長,教務處周處長還有幾個月就退休了,現在兼任著培訓部主任。

在學院被並入前,學院主要領導正式找奚秋瀟談話:希望他不要離開學院,並校後讓他接替周處長擔任培訓部主任,這樣可以為學院留住一部分生源。奚秋瀟表示自己想到企業去了,領導表示希望他顧全大局,再堅持一段時間,等培訓部工作正常了可以考慮放他離開。因為即將成為奚秋瀟的工作搭檔和助手,領導征求他意見,擬提拔樓芳為培訓部副主任,能在並校的最後一刻被提拔,奚秋瀟覺得要麽是領導太到位,要麽是樓芳能量太大,不過相比較幾個已經被提拔的人而言,樓芳的資曆能力也不在他們之下,其他方麵則知人知麵不知心,也說不清楚,奚秋瀟對領導表示,以他的了解,樓芳是能夠勝任這個工作的。樓芳順利地被提拔為培訓部副主任。周處長深知奚秋瀟的教學能力和教學管理能力,所以培訓部的大部分事情就讓人直接找奚秋瀟,樓芳對奚秋瀟的能力也是服膺的,兩人在工作中配合默契,有時候兩人在商量工作時,樓芳經常會以全神貫注的神情望著他,使奚秋瀟隱約看見了當年成都培訓班時的樓芳。奚秋瀟從心底也衷心希望樓芳能再現當年的風采,這倒不是奚秋瀟還對她有什麽想法,而是奚秋瀟不希望樓芳在這個多變快變的時代裏走得太快,否則靈魂會跟不上來。奚秋瀟記不清在那裏看到過一句話——人類應當走在駱駝後麵,否則靈魂會跟不上來。

周處長就要退休了,培訓部工作已經向奚秋瀟移交得差不多了。這天學院黨委書記找到了奚秋瀟征求意見,擬讓奚秋瀟擔任學院院長辦公室副主任,說是辦公室主任還有不到一年就要退休了。奚秋瀟很感意外,但他沒提培訓部主任的事,他知道幹部提拔不到正式行文就不能算數的道理。奚秋瀟的腦子快速運轉了起來,他想到兩個學院剛合並,原來商業職業技術學院的黨委書記院長是雙肩挑的,現在合並後黨委書記職位讓出來了,屈居在二把手的崗位。在中國大陸的政治體製下,政府係列事業單位都是黨委書記(黨組書記)是一把手或事實上的一把手,現在剛合並,你就把自己的人安排到院長辦公室,這不是現代版的特洛伊木馬嗎?奚秋瀟不想成為兩個領導競相爭取的對象;也不想成為兩個領導玩弄權術的工具;更不想成為兩個領導爭權奪利的犧牲品。奚秋瀟給領導的回答是:“我不想到院辦去,我想到教研室去。”書記有些意外:“教研室﹍要去教研室隻有去馬列主義教研室。”奚秋瀟表示自己不想再從事政治理論了,能不能到國際金融教研室去。書記當即表示:國際金融教研室已經有一正一副兩個主任了,職務不便安排。奚秋瀟不想讓領導為難就表示:可以不安排職務,但檔案裏必須要有個正式的說法,別在以後被誤解為是解除職務了,就沒有問題。書記表示商量商量再說,也請奚秋瀟再考慮考慮院長辦公室副主任的安排。

奚秋瀟對這位書記是心存感恩的,他曾在東昱有氣象記錄史以來最冷的一天,冒著天寒地凍,跑到有關部門為奚秋瀟晉升職稱遊說奔忙。因為奚秋瀟自己不爭氣,晉升職稱的英語考試成績沒到線,據老逄告訴奚秋瀟,書記到有關部門後首先摘下了帽子,他的一頭白發首先鎮住了年輕人,這麽冷的天,為了一個普通教師的職稱親自來說項,老逄在旁也是不斷助威,曆數書記去過越南戰場,是軍隊院校正師職的教研室主任副教授等等,這一切讓有關部門的主管們肅然起敬。書記詳細介紹了奚秋瀟的教學科研能力和在學院的作用,希望有關部門能在正常允許的範圍內網開一麵。書記的麵子還是挺大的,奚秋瀟的職稱資格被認定了。對這位書記的感恩,也成了奚秋瀟遲遲沒有離開學院的原因之一。

僅僅過了一天,學院就正式找奚秋瀟談話了,他被任命為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國際金融教研室副主任,就是這個任命使奚秋瀟結識了後來成為一生君子之交的從林。從林此時正擔任國際金融教研室主任。同時奚秋瀟得知樓芳已經被任命為培訓部主任,奚秋瀟這才恍然大悟,自己沒就任培訓部主任是為了給她騰位置!可悲的是,這還僅僅是奚秋瀟的自以為是,他真正弄明白的其實也隻有一半,奚秋瀟真該好好想想,人生有那麽多重大的事情為什麽都隻能弄明白一半呢?

在周處長退休時,奚秋瀟特意趕到培訓部為他送行,在將周處長送出校門時,周處長提醒奚秋瀟:“小奚啊,你想過為什麽沒到培訓部來嗎?”“想過,要安排樓芳。”“是的,有些領導是為樓芳打了招呼,但真正促使領導下決心的還在於,有人說你的心思早已不在學院,學院裏一直見不到你的身影,你根本不想搞培訓工作,你就想掙錢,讓你做培訓部主任就是個擺設,事情都是人家做的。而且說這話的人還被領導認為是你的好朋友,所以殺傷力特別巨大。”周處長始終沒有點出那個人是誰,奚秋瀟也始終未問這個人是誰,因為周處長相信奚秋瀟不用猜,就能知道這個人是誰了。“奚秋瀟,不來培訓部也好,我看你就是一個書生,不是一個能搞政治的人,好好當你的老師吧,你搞不過人家的。”周處長臨上車前還不忘回過頭來叮囑奚秋瀟:“看人要看看清楚!”奚秋瀟充滿感激地目送著公交車遠去。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奚秋瀟特意到培訓部去了,他在同樓芳主任聊了一會兒天後突然問她:“有人說,你在領導麵前說,我隻想在外麵掙錢,不可能在培訓部好好工作的?”樓芳的臉色也突然變得很難看,一副盛怒的樣子:“誰在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想當這個主任嗎?誰想當誰來當啊!”奚秋瀟從樓芳的一反常態中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何必發那麽大的火,不是說發火是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嗎?”樓芳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極力試圖掩飾,可是再掩飾也已經晚了,她永遠失去了奚秋瀟對她的信任,盡管來自奚秋瀟的信任,現在對樓芳而言,很可能已經是毫不在乎了,,可樓芳的失態還是能說明在她內心深處隱藏著的些許不安,這是靈魂被拷問後,才可能會出現的不安。

奚秋瀟搬進了國際金融教研室,這個教研室連奚秋瀟在內隻有五個教師,卻有一個主任,兩個副主任,另外兩個教師也非等閑之輩,分別成了後來的學院副院長和學院黨委副書記兼工會主席。

從林年紀比奚秋瀟隻小三個月,卻小了一屆。從林中學畢業被分配在工廠當司爐工,1979年考上了東昱財經學院貿易經濟係,1983年畢業被分配在商業職業技術學院當老師。從林是個瘦高個,戴了副眼鏡,標準的白麵書生。此時從林已是副教授了,是學院冉冉升起的學術新星。從林是個自信的人,他對奚秋瀟的到來持謹慎的歡迎態度。因為他自信,所以不懼怕奚秋瀟在學術上對他構成威脅,他擔心的是奚秋瀟的為人,會不會在教研室裏撥弄是非,所以他在向奚秋瀟介紹情況時,特意強調了國際金融教研室在學院是有名的文明教研室,奚秋瀟不會聽不懂他的意思。從林對奚秋瀟的擔憂是他認為奚秋瀟是搞政治理論的對經濟學金融學到底知道多少?奚秋瀟過去長期從事成人教育,對全日製教育到底能否適應。奚秋瀟知道要讓從林和教研室其他同事認同自己,隻能靠自己的實力,其他的解釋說明都是廢話。他隻以誠懇的語氣對從林說了一句話:“別把我這個副主任當回事兒,這隻是一個安排。”

奚秋瀟向領導提出要到國際金融教研室,既是給領導出了一個難題,更是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現在領導把難題解決了,剩下的難題就全在奚秋瀟一個人身上了。奚秋瀟確實沒有係統學過現代經濟學和金融學,在向領導提出到國際金融教研室的當天,他就買來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著名教授陳彪如先生主編的《國際金融學》和通用教材《貨幣銀行學》啃了起來,奚秋瀟是頑強執著的也是有悟性的,他有一個非常好的特點是學習知識不是死記硬背,而是融會貫通;不是蜻蜓點水不求甚解,而是刨根問底深入淺出。

奚秋瀟很快就在學院的大專班和中專班開出了國際金融課,學生普遍反映很好。在下一學期排課時,教務處接到了很多班主任的要求,要讓奚老師教他們班級,當時學校已經實行課時津貼製,大部分老師都想多上課,而奚秋瀟因為校外兼課較多,在學院裏隻想完成基本工作量,這就造成了教務處班主任競相找從林要求為奚秋瀟多排課。從林是一個明白人,他自己也在校外兼課,知道校內外上課收入相差很大,他並沒有難為奚秋瀟,但這種輿論使從林對奚秋瀟的學術能力和駕馭課堂能力有了新的認識,再加上奚秋瀟熟悉曆史,在辦公室裏有時兩人聊得挺歡。從林發現奚秋瀟從不過問教研室的任何事,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從沒把自己的那個副主任當回事兒,所以對奚秋瀟的戒備心理逐漸消除了,兩人的相處開始朝朋友的方向發展。

當時東昱省團省委搞的“十佳傑出青年”評選對全省各行各業影響都很大,財貿係統也搞了“十佳傑出青年”的評選活動,從林被推薦為候選人。從林給奚秋瀟看了那份推薦材料,奚秋瀟看後覺得材料比較單薄,而且題目也比較平,但他覺得唐突地發表意見可能不合適,而且最終的評選結果有許多非材料的因素,所以對從林委婉地表示題目要好好斟酌,題目是第一印象,有先聲奪人的效果,不要把知識分子都寫成陳景潤式的,要凸顯個性,個性就是獨特的成長環境成長道路、獨特的教學成就學術貢獻。從林對奚秋瀟的建議很重視,誠懇地請奚秋瀟為材料最後潤色,奚秋瀟對材料作了一些調整充實,將題目改為《從鍋爐工到副教授》,從林看了十分滿意,從林如願當選為東昱省財貿係統係統“十佳傑出青年”,不久就被任命為學院院長助理。

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被並入東昱商業職業技術學院之後,奚秋瀟留在學院的承諾也就過期作廢了,奚秋瀟的耳旁一直回響著樓芳刺激他的貴族中世紀之類的話,不能因人廢言,樓芳確實已變得很陌生了、確實也傷害過自己,但不能因此而否認她說的那些話的價值。而此時,諶靜雨在他家門口對他的諄諄叮嚀也時時迴響在耳旁:“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這代人大多數是不幸輟學的,少數人在恢複高考後,考進了大學。但在我看來,有些人哪怕成了博士,身上也未必能徹底抹去輟學的痕跡。在我認識的人中間,我認為隻有你最可能徹底抹去這種輟學痕跡,現在外麵誘惑挺多的也挺大的,你一定要堅守住這份最適合你的職業,輕易地放棄了教師的職業,對你就是再度輟學。”奚秋瀟不能不承認,諶靜雨的認識是十分深刻的,對他的期待也是她拳拳之心的深情流露,可是奚秋瀟還是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龔自珍那樣的大學者都慨歎:“著書都為稻梁謀”,何況我一個小小的奚秋瀟呢?奚秋瀟決定積極地尋找職業發展的新方向,自認為能尋找到出一個既不“輟學”,又能謀得“稻梁”的兩全之策

在鴻雁集團時,奚秋瀟曾參加過《東昱日報》的招聘,後來被《東昱日報》推薦到《大百科全書》編輯部,奚秋瀟因故沒去。這次他看到了一則《東昱組織信息報》記者的招聘啟事就報了名,經過層層考試,他被通知參加麵試。那是一個攝氏40度的高溫天,奚秋瀟要去戰高溫了,林蓁蓁要陪他去,而被奚秋瀟堅決製止了:“天太熱了,現在也已經不是當年鴻雁廠的奚秋瀟了,即使不錄取我,也沒太大的關係,不過任何麵試都難不倒我。”林蓁蓁對丈夫的自信既喜歡又不怎麽認同,林蓁蓁自己就不是一個自信的人,相反是一個很不自信的人。她在參加雅思考試後,網上已經公布了她的成績,她還是不放心,因為她認為網上也可能出錯,她必須手裏拿到成績單,心裏才算真正踏實了。

那天麵試的主考官是東昱省委組織部副部長,在麵試完了以後,他問奚秋瀟單位裏是否知道他應聘的事,奚秋瀟回答說隻有等被正式錄用了,才能通知單位,副部長當即表示:你回去後可以告訴單位了。奚秋瀟明白自己被《東昱組織信息報》錄用了。

由於東昱《組織信息報》隸屬於東昱省委組織部,省委組織部進正式編製有一個慣例,政審後正式錄用前要試用六個月,這期間必須到組織部全天上班,而工資福利一概由原單位發放,這給奚秋瀟出了一個難題,首先是他無法瞞著學院了,其次是他在校外的所有兼課隻能停止了,而當記者是奚秋瀟兒時以來的夢想,奚秋瀟在和林蓁蓁商量之後還是向學院匯報了,學院黨委書記聽了情況之後,考慮了片刻,才對奚秋瀟如實相告:從林在擔任院長助理之後,將不再兼任國際金融教研室主任,學院已經定了由他來接任,請他慎重考慮。奚秋瀟回家後與林蓁蓁商量後,還是決定到《東昱組織信息報》,奚秋瀟移交了在學院的所有工作後,就到報社去報到了。

《東昱組織信息報》其實是東昱省委組織部主辦的一張報紙,主要內容是傳遞組織部門的信息,介紹組織人事方麵的政策法規,弘揚組織人事部門的先進人物先進事跡,具有十分濃鬱的中共組織部門的色彩,與奚秋瀟心目中的新聞單位相距甚遠。

報社的領導同事對奚秋瀟很友好很器重,文字能力是奚秋瀟的強項,在報社的工作奚秋瀟是熟門熟路得心應手的,可心裏就是存在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大院內外的一切似乎不在同一個年月、不是同一種型號,怎麽也對接不上。這個大院裏麵循規蹈矩日複一日的管理體製,同大院外麵挑戰戒律日新月異的市場經濟真是有點格格不入,奚秋瀟在這幾個月裏一直在想,究竟是這個大院不適應外麵的世界呢?還是自己不適應這個大院呢?思前想後,奚秋瀟還是覺得是自己不適應這個大院,是因為自己原本就不認識這樣的大院,自己從學校出來是想投身到市場經濟大潮中去的,是想親身衝破舊時代的一切清規戒律的,怎麽會到一個比學校更加中規中矩的單位來呢?更重要的是奚秋瀟覺得這份工作不是他理想的職業,要想不錯過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曆史機遇,最好還是到企業去,那裏是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的最前沿,市場經濟的微觀就是真正的企業。當然薪資待遇也是他當時考慮的重要方麵,在報社工作,他必須放棄在外兼課的機會,收入就會明顯下降,而報社的收入比學校的收入還要低一些,綜合這些因素,奚秋瀟認定這是自己職業選擇中的一個錯誤,決定要糾正這個錯誤。

在試用六個月即將到期時,他向報社領導提出了回學校的請求,報社的總編助理兼編輯部主任還專程去詢問那位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為何不留下奚秋瀟,她認為奚秋瀟潛力很大,副部長回答:我招進來的怎麽會不想留他,是他自己想回學校的,我們留不住他呀!

奚秋瀟仍然回到了國際金融教研室當副主任,但他發現學院某些領導對他的態度明顯變得不一樣了,話裏話外給他的感覺是外麵不是那麽好混的。奚秋瀟對為何從報社回來隻字未提,他深深知道是明白人你不解釋他也明白,是不明白人或是別有用心的人你解釋也解釋不清。

那天奚秋瀟上完課剛回到辦公室,從林走了進來:“你回來後,我還沒來看看你呢,怎麽樣還可以嗎?”奚秋瀟笑了笑:“铩羽而歸啊。”從林坐在奚秋瀟旁邊:“我不這樣認為,那個地方不適合你。要想從政,才會想擠進那個地方去。”“你是認為我不想從政還是不適合從政?”從林像是早有準備:“你想不想我不知道,我們沒交流過;你適合不適合,我也不敢妄加評論。在我們這裏從政有幾個必要條件:一是要有背景;二是要進一個圈子;三是要無情無義;四是要成為多麵人。背景是要有人賞識你;圈子是要有人保護你提攜你,當然保護提攜是相互的;無情無義無知無良無道無恥才能生存下去。迫害人時無情,受人迫害時無恥;人下人時無助無奈,人上人時無情無恥。人與人不是比誰更有水平、更有人品、更正直、更有廉恥。而是比誰更心狠手辣、比誰更能落井下石助紂為虐、比誰更無恥!沒有最壞,隻有更壞;多麵人就是能喝咖啡彈鋼琴也能喝大碗茶搓麻將,能君子之交淡如水也能與狼共舞與虎謀皮,缺一不可。這些你有嗎?”奚秋瀟驚異從林的精辟分析,從林看出了奚秋瀟的驚異:“這不是我悟出來的,是老校長離休前對我的忠告,這個老校長是1937年全麵抗戰前參加革命的東昱地下黨,可為人耿直,有情有義卻鬱鬱不得誌,他調侃自己說,他比部隊來的幹部、解放區來的幹部天生就矮一個頭,他的個性脾氣又矮一個頭,你說一個人能有幾個頭可以矮呢,所以在離休前才安慰了一個正局級。他讓我在決定從政前,就想好這幾點,免得以後在政界橫衝直撞頭破血流。我知道你教過中共黨史,可你知道的中共黨史距離曆史的真實真相究竟有多遠?喬治·奧威爾在《一九八四》中的那句名言還記得嗎?‘誰控製了過去,誰就控製了未來;誰控製了現在,誰就控製了過去。’”奚秋瀟由衷感歎道:“老校長和喬治·奧威爾都是深得其中三昧啊,所以才能分析得如此鞭辟入裏!老校長對你可真是關懷備至啊!”從林注視著奚秋瀟:“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話,我認為最適合你的單位還是學校,最適合你的職業還是教師。”奚秋瀟看了從林一會兒才慢慢地說道:“我不能不承認你對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可心有不甘啊!”從林:“奚秋瀟,你把我當朋友才會這樣坦誠,老實講我也不是沒有私心的,我確實希望你留在學校幫襯我,但想來想去也確實可能耽誤你,張愛玲好像說過;出名要趁早。你真想出去也要趁早,我看到一個電影導演對一個當紅的影星說過一句話,你大紅大紫的時候我不會來找你,在你墜入穀底時也許我會撒一張網把你拉上來。這句話我們共勉!”從林在走到辦公室門邊時,回頭對奚秋瀟說:“我不會相信那些傳言,我了解你的人品和能力,隻可能是你不想留在報社,不可能是他們不要你。”奚秋瀟向從林報以感激的微笑。

奚秋瀟從此吸取了深刻的教訓,他一直不露聲色地在尋找能讓自己最大限度發揮而薪資又比較高的職業,而且他和新單位新職業的相互適應相互磨合都必須“悄悄地進村,打槍地不要。”

奚秋瀟應聘進入了長安壽險東昱分公司(籌),奚秋瀟利用自己不坐班的有利條件,婉拒了所有的兼課,在那裏工作了半年多。

長安保險集團是注冊在南方經濟特區的一家非銀行金融企業。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大陸的保險公司就是一家——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就像銀行也隻有一家——中國人民銀行一樣。中國大陸幾乎沒有個人保險業務,因為一個人的生老病死是國家全包的。美國友邦保險公司是較早進入中國大陸的,友邦保險在開拓中國保險市場的同時,使現代的保險理念和新穎的營銷手段強行地進入了中國人的視野。在計劃體製下,中國的銀行以及保險信托典當等非銀行金融機構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企業,中國人在任何一家銀行存錢,從來沒有意識到這筆錢就是銀行對他(她)們的負債,從來沒有過銀行會破產、他(她)們的存款也會血本無歸的擔憂。在市場經濟環境下,商業銀行成了經營貨幣的金融企業,保險信托典當等也成了經營特殊商品的非銀行金融企業,廣大消費者與這些特殊企業特殊商品都有一個相互熟悉相互適應的過程。當時穿行在大街小巷的許多壽險推銷員就是這個過程中的一朵朵奇葩。

奚秋瀟在長安壽險東昱分公司(籌)擔任行政管理室主任,主要職能就是管理兩千多個推銷員,處理保險商品推銷過程中出現的疑難雜症。

公司從搶灘保險市場份額的角度,製定了推銷員從保單中提成的激勵辦法,促使這些推銷員近乎瘋狂地推銷各類保險商品,巨大的提成誘惑又往往會使推銷員鋌而走險,鋌而走險的方式林林總總花樣百出,有故意曲解保險條款誤導消費者;也有絞盡腦汁橫插一杠從同事手中生搶保單的;也有極少數女推銷員以色情換取保單的。

奚秋瀟那時經常要到推銷員設的攤位去檢查,公休日是推銷員設攤成功率最高的,奚秋瀟在公休日會突然出現在長安壽險的各種攤位前,暗訪推銷員是如何講解保險條款的。在一段時間裏,兩千多個推銷員最怕的是奚老師的檢查,因為他們對保險條款地任何曲解,都逃不過奚秋瀟,他們的任何不當營銷行為,都會被奚秋瀟駁斥得理屈詞窮體無完膚,他們互相之間交流最多的就是在奚老師麵前一定要老老實實,千萬別在奚老師麵前耍滑頭,一旦錯了被抓住就認栽。也正是這一段時期的強化管理,為長安壽險的規範營銷奠定了厚實的基礎。但這期間發生的一件事,使奚秋瀟對推銷員這個職業的職業操守產生了極大的擔憂。

這天一早上班,薛姓年輕女推銷員就來向奚秋瀟投訴,說她的一個大客戶被姓勞的同事用色情搶走了,奚秋瀟要她提供證據,她說可以讓那個客戶證明,奚秋瀟問道:“客戶能證明什麽呢?他肯證明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嗎?”小薛斬釘截鐵地回答:“肯證明。”奚秋瀟心裏想到一個成語用在這裏再貼切不過了——利令智昏。奚秋瀟問她:“這個大客戶先是把保單給了小勞,現在又為你證明小勞用色情換取了保單,你不認為這個行為沒有正常的邏輯支持嗎?”奚秋瀟話說出口時又覺得表達不夠清晰:“無利不起早,你告訴我,這個客戶為什麽要向你證明小勞的不當行為呢?他不想獲得什麽嗎?”小薛實際上聽明白了奚秋瀟的意思,她沒有一絲羞愧:“反正小勞搶了我的大單子,要還給我。”奚秋瀟嚴肅地問她:“你就不擔心,這個客戶也向小勞承諾過什麽嗎?”小薛一愣但還是強硬地表示:“這我不管,公司要為我做主。”奚秋瀟答應在詳細了解情況後再給她一個說法。奚秋瀟找到了小勞,小勞與小薛一樣都是從大學畢業不久的年輕姑娘。奚秋瀟直截了當地問小勞:“在推銷保單時有沒有不當的行為?”小勞矢口否認,奚秋瀟追問道:“那假如客戶向別人或者向公司證明你有不當行為呢?”小勞從其他同事那兒聽說過奚老師,知道他為人正派和處事嚴厲,更知道他絕不會無中生有胡說八道,頓時眼淚流了出來,奚秋瀟此時已經大概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不想再次揭開年輕姑娘剛剛愈合的瘡疤:“好了,別哭了,讓別人看到對你不太好。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還年輕,有些事會成為你一生的包袱,人越老,包袱就越沉重。這件事我來處理,希望能別再找你。”奚秋瀟再次約來了小薛:“小薛,我想見見那個客戶,看看他有些什麽證明?”小薛吃了一驚:“真要他證明啊?”“或者讓他與我通一個電話,我要聽聽他究竟怎麽說?”小薛低頭不語了。奚秋瀟見時機漸漸成熟就直接告訴她:“現在的保單都是儲蓄性的保單,而且利率很高,你讓他再買一份保單不是更好嗎?你不方便說,我來幫你推銷推銷,或者我把我推銷的辦法告訴你。你就對他說,他一個大老板,生意做得那麽大,一定精於算計,你讓他精確計算一下:是到公司來證明什麽劃算呢?還是再買一份保單劃算?”小薛用很輕的聲音回答:“那我去說說看。”奚秋瀟微笑著安慰她:“他不肯的話,我再去說,我想他是一定會再買一份保單的。不過你也一定要吸取教訓,不僅要準確推銷,還要安全推銷文明推銷。”小薛的臉有些紅紅的,她沒再來找過奚秋瀟,後來,奚秋瀟從小薛的主管那裏得知,她最近確實是簽下了一份大保單。

處理完這件事,奚秋瀟心裏絲毫沒有成就感,他一再問自己:究竟是自己的思想觀念變化得太慢,還是有些人的思想觀念變化得太快;是自己落後於這個時代了,還是時代在高速發展中偏離了正常軌道?奚秋瀟對保險這個行業是喜歡的也是看好的,可是對企業的一些做法卻不能適應,比如說辦公桌上不能有水杯,喝水必須要到茶水間;比如上班不允許看與保險無關的任何書報;再比如每天早上上班有晨會下班前也有一個小結會,這總是讓奚秋瀟想起文革時的早請示晚匯報。新昱公司的招聘啟事,使奚秋瀟漸漸萌生了離開保險公司的想法。奚秋瀟沒有想到的是這次離開長安壽險東昱分公司(籌),卻給他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

一天晚上,林蓁蓁在看《東昱晚報》時,被一則招聘啟事吸引了,那是新昱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招聘企業報主編的啟事,林蓁蓁把報紙給了奚秋瀟。林蓁蓁和奚秋瀟都知道新昱公司,這是一家新開的經營高檔商品的進出口企業,還有一個裝修豪華的體驗商場,而且是中外合資企業,聽說薪酬比較高。新昱開業時,學院的黨委書記還組織了學院的一批老師去參觀,奚秋瀟正好要上課沒有去。奚秋瀟對這則招聘很感興趣,進出口公司尤其是高檔商品的進出口公司,在東昱當時還是處在上升階段,企業報主編又是奚秋瀟喜歡和擅長的崗位,薪酬待遇應該也是很有誘惑力的,奚秋瀟此時能夠想到的全是優點,簡直想不出有什麽不足。新昱的人事部經理馬蓮曾經是奚秋瀟的學生,從大專一直讀到中央黨校的函授本科,應當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蓁蓁作為愛購物的女性,對高檔商品有一種天然的親切感,她也欣然同意奚秋瀟去應聘。

第二天,奚秋瀟給馬蓮打了電話:“馬經理,你們在招聘企業報主編嗎?”馬蓮爽朗地回答:“是啊,奚老師,你有什麽人推薦嗎?”“推薦我自己可以嗎?”奚秋瀟感到電話那頭的馬蓮有些意外:“好啊,奚老師能來,我們求之不得啊,這幾天鄒總出差了,等他回來我就向他匯報,你等我消息。”“謝謝馬經理。”

兩個星期之後,馬蓮把奚秋瀟約到了新昱。奚秋瀟走進新昱的辦公區,給他一種規範整齊清潔的感覺,同他看到過的一些雜亂無章的企業辦公區形成了強烈地對比,同長安壽險比較又有些許親切感,為何會有這種親切感,奚秋瀟說不清楚,這隻是一種感覺。總之,對新昱的第一印象良好。

馬蓮已經人到中年,當年畢業分配“一片紅”,到黑龍江農場摸爬滾打了近10年,在農場入了黨,回到東昱後,頂替進東昱針織品采購供應站。當時的東昱針織品采購供應站是隸屬於國家商業部的華南地區一級站,業務範圍涉及華南地區,在統購統銷的體製下,所有華南地區的國有企業生產的針織品都由該站統一收購後,批發到二級站(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針織品公司),再由二級站批發到三級站或大型商場。在這種體製下,一級站的地位很高,與其說它是企業,倒不如說它其實是一個行政機關,一級站的員工絕大多數是幹部編製,用他們的說法是坐著開開單子就能把錢掙了。多年以後,中國著名導演薑文拍的一部娛樂片《讓子彈飛》裏有一句流傳很廣的台詞:“我是想站著,還把錢掙了。”站著掙錢是相對於跪著掙錢而言的,實際上就是期望有尊嚴地掙錢,可相對於坐著開開單子掙錢,那還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馬蓮由於在農場表現出色,進針織站後表現出了比同齡人明顯的成熟穩重,不久就被調到組織科。馬蓮並沒有滿足於此,她比較早地意識到學曆的重要性,就報考了東昱財貿管理幹部學院的大專班,畢業後又繼續在中央黨校馬克思主義理論專業本科函授班學習,這樣就使她在同齡人中較早地成為接近幹部的四化標準(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被上級組織部門相中,調到上級組織處工作,後來被指定為中方委派人員到新昱擔任人事部經理,此時她剛獲得了一個重要的任命,擔任新昱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的黨總支副書記,由於黨總支副書記是一個新設的職位,而按照新昱董事會的規定,新昱的高級管理人員由總經理副總經理財務總監黨總支書記組成,所以她的這個新職位,距離她躋身於新昱的高級管理人員僅有一步之遙了。

馬蓮滿麵春風地接待了奚秋瀟,她告訴奚秋瀟,鄒總已經回東昱了,新昱已經決定錄用奚秋瀟為企業報主編兼公司黨政工作部黨建主管,職級擬定為主辦,就是經理助理。我們知道你原來在學校是有級別的,應該是同新昱高級管理人員相當的,可是現在隻能這樣安排,因為錄用高級管理人員的權限就不在新昱人事部了,也不在新昱公司,要有董事會決定,至於為什麽不能直接任命為中級管理人員,領導想再考察一段時間,所以請奚老師理解並請慎重考慮。

新昱公司是由東昱省政府注冊在香港的企業東昱發展有限公司和東昱省財辦下屬的東昱商業開發總公司合資組建的,全套引進香港商業零售企業的管理體製,東昱發展委派了一個副總和財務總監,推薦了總經理辦公室經理和業務部經理的人選,東昱商業開發總公司委派了總經理兩位副總經理,推薦了人事部經理和財務部經理的人選,其他管理人員和員工則向社會公開招聘。

新昱公司管理人員的職級自上而下依次為總經理,副總經理,財務總監,黨總支書記(以上為公司高級管理人員)部門經理、進出口部經理、子公司總經理(以上為公司中級管理人員)部門主辦、一至四級文員、事務領班(以上為公司管理部室職級)進出口部經理助理、進出口分部主任副主任、進出口部領班副領班(以上為進出口部職級)。

馬蓮直言告訴奚秋瀟,這樣安排他是有點低配的,可是現在想進新昱的各路人才很多,短時間無法一一適當安排,企業報主編和黨政工作部主辦不屬於公司中級管理人員,你奚老師真有些屈才了。奚秋瀟對此早有思想準備,表示完全理解,到企業後,一切從頭開始。馬蓮安慰奚秋瀟:你奚老師能說能寫,在企業一定會很大發展前途的。但不知馬蓮有意回避還是疏忽了,奚秋瀟當時也忽略了一點,新昱屬於中外合資企業,除了極少數投資雙方委派和推薦的以外,其他員工都是向社會公開招聘,實行勞動合同製的。奚秋瀟進新昱工作後,他的全民所有製事業單位幹部身份就此被終結了,他離開學校的性質變成了辭職,他的檔案將被退到了戶籍所在地區,作為待業人員在地區勞動部門申領勞動手冊後,然後由新昱公司招收錄用,當奚秋瀟知道這個過程之後,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七年之後,奚秋瀟由上級公司黨委組織調動到東昱百貨公司任職時,出現了令奚秋瀟啼笑皆非的情況,東昱百貨公司是國有企業,所有員工都是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工,唯獨他這個總經理是有期限的勞動合同工,開始是兩年一簽,後來是3年簽一次,直到按規定期滿後,才成為無固定期限的勞動合同工。

奚秋瀟與馬蓮商量好,在本學期,他學校有課時,還是要去學校上課,沒有課,就到新昱上班。下學期開始到新昱正常上班。

到新昱工作的一切手續落實好了之後,奚秋瀟正式向長安壽險提出了辭職,其實奚秋瀟的所有人事檔案並沒有進長安壽險,辭職也就是口頭告別。奚秋瀟向主管行政管理室的公司營銷部經理正式辭職了,營銷部經理原是東昱省審計廳的一個副處長,年紀比奚秋瀟小幾歲,可為人老成持重,對奚秋瀟很尊重,對行政管理室的工作十分滿意,他極力挽留奚秋瀟,可奚秋瀟即使再被感動,也已經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隻能再三向他致歉。令奚秋瀟沒想到的是,半個多小時後他正在整理東西時,總經理辦公室來通知他:何總有請。

奚秋瀟從長安壽險員工的閑聊中對何總略知一二。何總是廣西人,年紀與奚秋瀟同齡,到長安公司來之前,是中國人民保險公司廣西分公司的一個副處長,是長安公司的元老之一,現在是受命在東昱這塊壽險重鎮開疆拓土,奚秋瀟在長安工作的這幾個月總共沒見過何總幾次,而且都是在晨會上或公開場合。

奚秋瀟第一次走進了何總辦公室。何總中等身材稍稍有些發福,臉色黝黑,他操著一口廣西口音的普通話,客氣地請奚秋瀟在他的寫字台前坐下後,就直奔主題:“聽說奚老師要回學校,能告訴我為什麽嗎?”奚秋瀟原想悄悄地撤離,沒想到確驚動了何總,他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自認為響當當的理由:“何總,沒想到這事兒驚動了您,我決定離開長安完全是個人原因,因為學校給我分了一套住房,這個時候我離開學校不合適。”奚秋瀟並沒完全說謊,上級有關部門戴帽下達了一套住房給學校。所謂戴帽就是這套住房是指定給某某的,下級單位隻是負責操作。奚秋瀟經過幾年的努力,上級有關部門終於在福利分房的最後時刻給他套調了一套住房,即奚秋瀟上繳在昱江東麵的原先住房,學校分給他昱江西麵市中心的住房。但由於住房是上級戴帽下達的,所以奚秋瀟離開學校不存在任何障礙。麵對何總的單刀直入,奚秋瀟是急中生智,才想出了這個他認為何總無法挽留他的充分理由。何總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問奚秋瀟:“學校給你的那套住房價值多少?”這個問題完全出乎奚秋瀟的意料之外,奚秋瀟有些感動了但還是極力克製住自己:“大概50萬左右。”奚秋瀟其實並不知道這套住房的真實價值,因為當時的這套住房還不屬於商品房,奚秋瀟是有意高估房價的。何總想了一會兒微笑地詢問奚秋瀟:“這個房價高了點,公司在吳山有一套兩室一廳的住房,大約近90平米,你想要嗎?”何總的意思奚秋瀟聽明白了,他這時才真正被感動了,在當時的東昱省會中心市區,即使吳山地區,兩室一廳的房價也絕對在30萬以上,奚秋瀟進長安不過才區區幾個月,他何德何能,竟使何總願意拿出一套住房來挽留他,可是奚秋瀟當時已經沒有改變選擇的任何餘地了,不僅是落實好了到新昱的一切手續,更重要的是新住房的一切手續已經辦好,裝修工程也已基本收尾,入住在即,新住房距離林蓁蓁的新單位和新昱都很近,走著就能上班。林蓁蓁對新住房相當滿意,而相比之下,吳山的住房就要遠了很多。奚秋瀟覺得隻有直言拒絕才能麵對何總的真摯挽留:“何總,說真的,您這樣挽留我使我挺感動的,但我真的隻能離開長安了。您今天的這番談話這番情義,我會記住一輩子的,因為有今天,對長安,我是懷著山高水長知音難覓的美好心情離開的!謝謝您!”何總看著奚秋瀟,慢慢地站起身來伸出手同奚秋瀟握了握手。奚秋瀟走出了何總的辦公室,他心裏還在嘀咕:何總這算是同意我離開了嗎?營銷部經理見奚秋瀟從何總辦公室出來了,便迎麵走來關心地詢問情況,當奚秋瀟把何總最後同他握手的情況說了以後,營銷部經理拍拍奚秋瀟的肩膀說道:“何總那就是同意了。奚老師,辦公室說您離開長安時,要把公司的兩套工作服還給公司。”奚秋瀟對此早有準備:“領導您放心,今天這兩套衣服我沒帶著,我把家裏的電話留給您,麻煩您和辦公室溝通一下,如果公司要收點錢的話,我願意留下那兩套衣服,也是個念想,這兩套衣服都是度身定做的,別人也穿不了。如果不符合規定,我就把衣服送到公司。”長安壽險為慶祝籌建一周年,請專業裁縫為每個員工定做了兩套麵料上乘的西服,這兩套西服成了奚秋瀟當時最好的衣服,一次奚秋瀟穿著其中一套西服到學校上課,從林見了奇怪地問他:“今天是什麽日子,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

離開長安公司已經幾個月了,奚秋瀟見長安公司方麵沒任何消息,便給營銷部經理打了電話詢問工作服如何處理,得到的回答是:何總特地關照這兩套衣服留給奚老師做個紀念。奚秋瀟聞訊後久久沒有說話,營銷部經理還以為電話出了故障:“喂,奚老師,電話是不是有故障?”奚秋瀟一字一句的說道:“領導,不是電話的故障,而是我的思維斷片兒了。請您一定把我的這段話轉告何總,據說全球網絡行業的領導者之一思科的CEO錢伯斯有一句座右銘——‘使企業陷入困境的有兩大原因:一是遠離客戶,二是遠離員工’。現在長安如此善待一個離職的員工,我相信並祝願長安的前景不可限量!”

奚秋瀟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長安壽險,他在那個公司隻工作了六個月,可他卻始終難以忘懷。幾年後,長安成了中國大陸屈指可數的金融集團,整體上市後業績一直不俗。有一次奚秋瀟偶然在電視中看到了記者采訪長安壽險東昱分公司副總經理,這個副總經理是當年長安壽險(籌)的培訓老師,奚秋瀟同他很熟悉,奚秋瀟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林蓁蓁,林蓁蓁問他:“你後悔嗎?”奚秋瀟感慨地告訴林蓁蓁:“離開長安是他到新昱的機會成本,這裏有選擇的無盡困惑,也有選擇的無窮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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